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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萬個為什么

        2024-08-27 00:00:00陳倉
        北京文學 2024年8期

        1

        我被判處“死刑”的時候在春末,這是上海一年中天氣最舒服的季節(jié),往前或者往后十天半月,要么就陰沉沉的,要么就濕答答的,要么就熱乎乎的,只有這么幾天風清氣爽,要下也就下點毛毛細雨。前一段時間,身體不適,嗝氣,拉稀,胃脹,腹痛,大便里帶著血,頭暈得像隨時都要睡著了似的,我就跑到醫(yī)院做了檢查。我掛到的那個門診醫(yī)生,漂亮,年輕,像剛剛出道時候的王菲。我忍不住當場哼哼了兩句王菲的《忘掉你像忘掉我》——

        想不再回頭

        又不想錯過

        想不想之間

        著了魔

        ……

        這首歌收入王菲的專輯《十萬個為什么》,那時候王菲不叫王菲,起了個藝名叫王靖雯,還是二十來歲的鄰家小妹妹。我和“王菲”開玩笑,你不會是王菲吧?王菲什么時候改行啦?“王菲”低著頭看了看我的彩超和CT化驗單,然后說,你盡情地唱吧,不要忘記預約一下核磁共振,等著進一步確診。

        我做核磁共振的那天,有一位面黃肌瘦的大娘問,我看你年紀不大吧?我笑著說,差十幾天才36歲呢。大娘嘆著氣說,你這么年輕,確診是肝癌晚期了嗎?我聽到大娘同樣說出了“確診”兩個字,就警覺地問,肝癌晚期會怎么樣???大娘說,只好等死,兩三年、幾個月,這就看自己的命了。

        幾個月?兩三年?我的腦袋嗡的一聲炸開了,仔細回味了一下“王菲”的表情,感覺似乎有些不妙。我又僥幸地想,我這么一個遇到螞蟻都會繞道的人,這種不可救藥的事情不太可能砸在自己頭上吧?不管如何,我再也淡定不起來了。

        我被推進核磁共振機的時候像被推進了棺材一樣,強烈的電流和藍色的光像一把刀子,在我的身上劃來劃去切割著我。從那臺機器里爬出來的時候,我已經(jīng)沒有心情唱王菲的歌了,第一件事情是把自己的一串鑰匙取回來,掛在自己的脖子上,然后把鑰匙緊緊地捧在手心,像捧著一尊觀音菩薩塑像,默默地念叨著“阿彌陀佛”。

        一個人,有多少把鑰匙,說明有多少扇門,能打開多少把鎖,他的世界就有多大。那些鑰匙很多的人,把鑰匙一起別在腰上,一走路,就會發(fā)出叮叮當當?shù)慕饘俚呐鲎猜?。我有兩串鑰匙,每串只有孤零零的一把,而且分別放在不同的地方,所以總是安靜無聲的。其中一把,被我裝在了上衣的口袋里,它是出租屋上的,金黃色的,不知道被多少人用過,所以已經(jīng)磨得锃光發(fā)亮,而且不知道被復制了多少把備用的。而另一把,用一條黃色的繩子系著,像系著一枚觀音菩薩吊墜那樣,時時刻刻掛在自己的脖子上,它是老家大門上的,銀白色的,母親去世前,把這把鑰匙交給了父親,父親去世前交給了我,而且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的,所以也是孤獨的。

        老家的大門是木門,每次一打開就發(fā)出吱扭一聲,可惜的是我不?;丶遥蟛糠謺r間都掛著一把鎖。但是這把鑰匙并沒有閑著,我經(jīng)常用它朝著別人的鎖孔捅一捅,包括捅一捅自己的出租屋。我好奇地以為,在這個陌生的到處都是門和鎖的城市,說不定哪一天,用老家的鑰匙就捅開了異地他鄉(xiāng)的某一扇門。這當然是不切實際的想法,不過,這把鑰匙在某種程度上,比真正的鑰匙還要有用。在我激動的時候絕望的時候孤獨的時候想家的時候,我已經(jīng)習慣于把它捧在手心,或者緊緊地按在自己的心窩,這樣可以迅速地平復自己的心情。天長日久,我的胸口就被硌出了一個鑰匙形狀的暗紅的圖案。有幾次,被別人看到了這個圖案,我就解釋,這是胎記。

        回到正題,兩個小時以后,“王菲”走出了門診室,軟軟地叫了一聲,陳小元,陳小元在哪里?我把鑰匙塞進了胸口,像小學生一樣舉著手問,是我,請問醫(yī)生,結果怎么樣?“王菲”沉默了一會兒說,你的家屬呢?我說,我沒有家屬,準確地說,我的家屬都不在了,你有什么直接告訴我吧。

        是的,我沒有撒謊,我的母親、哥哥和父親,已經(jīng)陸續(xù)去世了,從血緣關系來講,我還真像孤兒一樣,沒有一個親人了。我接過“王菲”遞過來的報告一看,一下子就蔫巴了。我像夢游一樣恍恍惚惚地走出了醫(yī)院,發(fā)現(xiàn)楊柳青路沒有一棵柳樹也沒有一棵楊樹,竟然全部種著櫻花,當時正值盛花期,花瓣被風輕輕一吹,落在地面上像鋪了一層粉色的霜。有幾只小麻雀在地上蹦蹦跳跳地啄著,也許是太香了吧,被嗆得直甩腦袋。我朝著麻雀飆了一口唾沫,抬起頭幽怨地看了看太陽,不由自主地罵了一句“臥槽”!

        我罵的似乎不是別人不是死神,而是頭頂?shù)哪穷w虛情假意的太陽。太陽羞羞答答地躲在一片白云后邊,裝作一副很無辜的樣子。它每天從東邊升起又從西邊落下,是萬物生長和活著必須依賴的,但是現(xiàn)在看來,那些光芒竟然是一把把刀子,在偷偷地割著我的皮剜著我的肉。如果不是它,誰有這么大本事,在短短幾年時間就要了自己的狗命呢?

        不,不是狗命,而是豬命,自己是屬豬的!狗還可以對著上天汪汪幾聲,而豬呢,沒心沒肺,一事無成,不就是自己嗎?我抹了一把眼淚,也許不是眼淚,而是已經(jīng)變天了。江南的春天就這樣,那雨說來就來了,從來沒有絲毫的預兆,不像我的陜西老家塔爾坪,下雨之前基本會打個雷閃個電。

        我把自己的鑰匙緊緊地按在心窩,像打雷一樣對著西北方向嘶喊:爸、媽、哥,你們知道嗎,我馬上就要和你們團聚啦!

        2

        十年前,我在西安一家報社當記者,上海世博會召開的那年春天,得到了一次前來上海采訪的機會。采訪結束以后,我又逗留了幾天,順便逛了逛這座令人無比向往的大都市。也許是天意吧,我所住酒店的背后叫藝海大廈,大廈上有一家報社。我直接找到人家的采訪部主任聊了聊。真巧,采訪部主任叫汪菲,與王菲就差三點水而已。

        汪菲主任問我,我們報紙辦得怎么樣?我翻了翻當天的報紙說,很臭。汪菲說,為什么?我說,全是打打殺殺的新聞,我一看還以為生活在杜月笙當?shù)赖拿駠鴷r期呢。我朝著窗外指了指說,對面的那條街叫什么?汪菲說,叫南京西路,往西一兩千米就是百樂門舞廳,張學良當年是常客,卓別林訪問上海的時候,帶著老婆在那里跳過舞。我說,那幾座金光閃閃的大樓呢?汪菲說,那是梅龍鎮(zhèn)廣場、中信泰富和金鷹國際,都是國際明星和富婆們購物的地方,世界上的奢侈品牌應有盡有,比如皮包,香奈兒呀、愛馬仕呀、路易威登呀,幾萬十幾萬一個;比如手表,寶珀呀、江詩丹頓呀,十幾萬上百萬一塊。你看看那些大樓下邊停著的,全是接送顧客來購物的豪車。

        我對名牌像個白癡,但是依然自信地說,這就對了,這么繁華的大街,這么多有品位的商場,這么多時髦而高雅的男男女女,你做這么低俗而血腥的新聞合適嗎?人有人格,報有報格,辦報紙其實就是做人,你辦的這份報紙必須符合這座城市的氣質(zhì)。我們兩個人聊了兩個小時,汪菲見我是難得的人才,問我想不想來上海發(fā)展。我當時就說,當然愿意啊,能在上海當記者簡直太牛×了,和姚明劉翔沒有睡在一個被窩里,起碼是生活在同一片云彩下邊的。

        我是半個月之后正式到上海上班的,每天看著那些散發(fā)著幽藍色光芒的高樓大廈,像注入了一針針興奮劑一樣,簡直是太激動了。尤其是世博會開幕以后,作為報社的采訪記者之一,哪怕排隊六七個小時的沙特館,我憑著采訪證就可以自由出入。西安的老同事們,包括一位副總編輯,帶著老婆孩子來參觀,我提前幫忙聯(lián)系了一下,什么航空館呀地震館呀,再熱門的場館都不用排隊。大上海的美麗和繁華,把老同事們給羨慕壞了,有一個主任離開的時候悄悄地問,能不能幫忙在報社里謀一份差事,哪怕是當一般的編輯也行。

        我覺得自己選擇上海是多么英明,為此還寫了幾句詩——

        如果我不在上海

        我就沒有一種慈悲叫靜安寺

        我就沒有一筆財富叫陸家嘴

        我就沒有一個日子叫步行街

        我就沒有一個目光叫明珠塔

        我就沒有一個方向叫東方

        我就沒有一股風叫東風

        我就沒有一個親人叫東海

        就不能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當然,那是我短暫人生中的黃金時期,也是我到上海以后的高光時刻??上У氖鞘啦Y束兩年多,也就是我到上海的第三年,因為經(jīng)營不善和新媒體的沖擊,這家報社就被迫關門了。堂堂的大上海,可以說人才濟濟,民間流傳著一個不是笑話的笑話,幼兒園招聘一名阿姨,報名一百多人,其中五分之一是博士,一半是碩士,剩下的幾個本科生吧,基本是從北大清華哈佛劍橋畢業(yè)的,學量子力學的也不在話下……我這可憐巴巴的三流大學的本科生,而且學的是百無一用的工商管理,報社倒閉以后,為了能夠留在上海,只好進了另一家報社的發(fā)行部,當了一名發(fā)行員,也就是賣報的。在外人看來,依然在牛×烘烘的報社工作,其實還不如人家一名外賣小哥。

        我就這么風里來雨中去,在上海一下子干了十年,其中什么樣的苦都受過,什么樣的人都遇到過,但是從來沒有后悔過,也從來沒有逃離的那種想法,更多的還是一種自豪和榮耀。我常常安慰自己,像我這種來自農(nóng)村的孩子,祖祖輩輩都是土農(nóng)民出身的鄉(xiāng)巴佬,能在如此美麗繁華的地方活下來,這本身就是一種成功。鄉(xiāng)親們也是這么認為的,幾乎把我當成了英雄。父親還在世的時候,我春節(jié)期間回家過年,他們就問這問那問東問西,比如上海的樓房那么高,水是怎么上去的呀?永久牌自行車是上海產(chǎn)的,那里的自行車是不是不要錢呀?我住的地方離大白兔奶糖公司遠不遠呀?他們教育孩子的時候,總會把我拉出來,說你好好念書的話,以后就可以去上海工作,在上海工作就像神仙一樣是坐在白云上邊的。

        奶奶的,都十年了,怎么像昨天的事情一樣。我把“死刑判決書”撕得粉碎,扔進了旁邊的垃圾桶,從綠化帶里推出了我的電瓶車,然后瘋子一樣漫無目的地飆著。三月的風吹在我的臉上,讓我有了想尖叫的某種欲望。我不再像以前一樣有什么顧忌,放聲地唱起了那首《忘掉你像忘掉我》——

        生也猜不透

        死也猜不透

        發(fā)白透

        ……

        這首歌是《白發(fā)魔女傳2》的主題曲。在經(jīng)過一家商場的櫥窗的時候,我停下了電瓶車,對著櫥窗玻璃照了照。我過去一直是剃了光頭的,只知道自己年紀輕輕已經(jīng)有了白頭發(fā),但是從來沒有意識到白到了什么程度,但是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被判處“死刑”之后,僅僅過去了一個多小時,自己的頭發(fā)突然冒了出來,而且從鬢角到頭頂一下子全白了,像撒了一層鹽一樣雪白雪白。

        我真想一拳頭下去,把這塊討厭的玻璃櫥窗砸碎。但是看到笑瞇瞇的塑料模特,像新娘一樣穿著一件白色的婚紗,我還是放下了已經(jīng)舉起來的拳頭,摸了摸玻璃上的自己……這么多年,自己總是風風火火,人家常常罵我,你趕著去死嗎?當時覺得那么刺耳,如今看來其實是一個真理。人人都那么急急吼吼的,卻不知道無論你快還是慢,在人生的盡頭等著你的永遠都是死神。

        我再次騎上電瓶車的時候就不再那么飆了,而像電影里的慢鏡頭……不知不覺,我抬頭一看,竟然是藝海大廈。我工作的第一家報社當年就在樓上辦公,占據(jù)著大廈的20、21、22層。藝海大廈位于康定路江寧路交叉口,順著江寧路再朝南不遠,是江南名剎玉佛寺。我停好電瓶車,爬上了21樓,自己所在的采訪部已經(jīng)變成了上海國際藝術節(jié)組委會,許多演員正在那里排練節(jié)目。原來的辦公室格局未變,只是已經(jīng)面目全非,墻上貼著許多演出海報,工作人員有的染著寶藍色頭發(fā),有的穿著燕尾服,打扮得十分前衛(wèi);窗外的那排石庫門老房子消失了,曾經(jīng)在屋頂咕咕叫著的一群白鴿也消失了,只有三條馬路之隔的玉佛寺,香火依舊那么旺盛,裊裊的煙塵彌漫在那片天空,像起了一層淡淡的霧。

        我坐過的那個位置靠著窗,如今坐著一位吊著大耳環(huán)的女孩,她正在臭美地照著鏡子。我說這是自己原來的位子,回來找一找過去的記憶,她就面無表情地把座位讓了出來。我坐在位子上,給老主任汪菲打了一個電話,但是他的電話不在服務區(qū)。老報社倒閉的那年,汪菲因為一時找不到像樣的工作就回了沈陽,畢竟是在堂堂的大上海闖蕩過的人,見過大世面,思想開放,被遼沈晚報當作人才予以重用,當起了經(jīng)營方面的副社長。

        我只好發(fā)了一條短信,本來想傾訴一下自己的病情,最后只是問候了一聲:汪菲主任,你在那邊還好吧?汪菲半個小時以后,嘆著氣回復了一句:沈陽是個小地方,還是你們上海牛逼。

        我看到“你們上?!睅讉€字的時候,心里不免咯噔了一下。我捫心自問,?!恋纳虾J俏业膯??我連燕窩魚翅都沒有吃過,他媽的竟然就要死翹翹了,上海怎么可能是我的呢?我在26歲生日前一個月來到上海,算起來整整十個年頭了。再過幾天就是清明節(jié)了,清明節(jié)正好又是自己36歲生日。我本來是不在乎生日的,其實在乎又能怎么樣呢?在上海兩千五百萬人口里似乎沒有一個朋友,沒有一個人記得我的生日;在世界六十多億人口中有三個人,母親,哥哥,父親,他們是記得我的生日的,可惜已經(jīng)先后去了另外一個世界。

        所以,我往年的生日都是自己一個人過,與平時的一碗面條相比,多出了一盤土豆絲和一瓶飲料而已。但是36歲的生日我不準備那么簡單,計劃趕到云南路西藏路交叉口,那里開著一家西安餃子樓,有自己喜歡吃的陜西小吃,到時候一定要點一碗油潑辣子面、一個臘汁肉夾饃、一盤涼皮,再來半斤醬牛奶和一瓶果汁一樣的稠酒……但是現(xiàn)在,我的人生將永遠定格在36歲。

        36歲,36年,432個月,12960天,十二生肖的三個輪回,這些時間都去哪里了呢?我在塔爾坪放過幾頭牛,種過幾畝洋芋、麥子和苞谷,這些東西被消化被吸收被排泄,早已經(jīng)化成了糞土;我在小學中學大學,學過那么多所謂的知識,早就忘得一干二凈了;我工作后當過幾年?!梁婧娴挠浾?,“陳小元”三個字天天被印在報紙上,但是那些報道已經(jīng)成了陳年往事,早被扔進了廢品收購站,自己的名字隨著時間的遠去也被人們遺忘;最近幾年當了一名發(fā)行員,更是連一條蚯蚓都不如,人家蚯蚓從地上爬過,還會留下一點痕跡呢……

        我似乎什么也沒有干,只干了一件事情——生存!也就是活著!活著的條件是什么?在衣食住行里,最關鍵的不是穿衣而是吃飯。人光著屁股露宿街頭不影響活著,只是活得沒臉沒皮沒羞沒臊而已,但是不吃飯小命不保。我一日三餐的食譜里,早晨兩個包子,中午一碗面條,晚上一份蓋澆飯,除了別人請客或者單位聚餐,我獨自一人從來沒有進過像樣一點的大飯店,吃過高端大氣上檔次的大餐。比如,魚翅和燕窩吧,它們長什么樣子,是黑色的還是白色的,是甜的咸的還是酸的,我都一無所知。僅僅從食物的角度來衡量,我雖然算是活著,但是活得也太寒酸了!

        我曾經(jīng)安慰一個患有不治之癥的采訪對象:人人都會死,所以看淡一點,利用最后的時光,想吃什么就吃,把平時吃不到、普通人吃不起的東西都品嘗一遍,也算是死而無憾。在過去,從內(nèi)心來說吧,我最想去的并不是云南路,最想吃的也不是陜西小吃,而是新浦江大酒店上邊的藍天旋轉(zhuǎn)餐廳,不僅可以吃到山珍海味,三百六十度欣賞美景,還可以體驗一下月亮繞著地球轉(zhuǎn)、地球圍著自己轉(zhuǎn)的那種主宰一切的優(yōu)越感。

        有一位同事,曾經(jīng)在上邊大擺宴席過生日,請大家好好地撮了一頓,據(jù)說花了一萬多塊。當時并沒有請我,這讓我耿耿于懷,心想有什么了不起的,自己花錢上去咥一頓得了,但是偷偷地上網(wǎng)一搜,點幾個像樣一點的菜,一個人沒有一兩千塊下不來,而且還吃不飽肚子。有人就告訴我,窮人想著吃飽,富人考慮吃好。所以,每次從新浦江大酒店下邊經(jīng)過,抬頭看到那座大樓的樓頂,像一根燒紅的大烙鐵似的戳向半空,我的心就像被烙了一下一樣疼痛。我發(fā)誓,等自己有錢了,起碼等生活稍微踏實一些了,我要吃遍上海所有的高檔餐廳,把人世間最稀奇的美食都嘗一遍。

        如今自己所剩的時間不多了,我不能再抱著等一等的想法了。我必須改變一下計劃,首先把自己的生日提前。對,事不宜遲,就提前到今天晚上!此時,我已經(jīng)騎到了陜西南路長樂路十字路口,離“大烙鐵”只有幾百米之遙。我加了一下油門,順著長樂路向東邊沖了過去。

        進了新浦江大酒店,我問都不用問,就輕車熟路地上了42樓,因為我曾經(jīng)搭乘著電梯,來到旋轉(zhuǎn)餐廳的門口,偷偷地朝著里邊注視了幾眼,然后像小偷一樣慌張地逃走了。這一次,我很從容、很大方,遇到其他客人,還很紳士地替他們按了電梯。漂亮的服務員問我,請問你幾位?我說,就一位。這么浪漫而高檔的餐廳,是朋友、家人、戀人用餐的地方,服務員很少遇到獨自用餐的客人,所以不太相信地又問了一遍,先生,請問一下你有幾位?我說,嚴格意義地講,是兩位,我和我自己。

        我在一個四人的桌子前坐了下來,拍了拍屁股底下淡青色的沙發(fā),像無意中撞到了某個女人渾圓的胸脯一樣結實而富有彈性。我又摸了摸桌子,鋪在上邊的桌布雪白雪白,琉璃花瓶里插著一枝康乃馨,散發(fā)著淡淡的香氣。我用手捏了捏,發(fā)現(xiàn)是潮濕的,所以不是假花,而是真花;我拿起筷子掂了掂,比一般的筷子重了很多,但又不是金屬的,明顯是實木的。有什么木材這么重呢?恐怕只有紅木了吧?我拿起銀光閃閃的刀、叉、勺子,仔細地看了看,不是銀子的,卻比銀子更有質(zhì)感。尤其是那把刀,刀刃朝下,刀背朝上,沒有刀架,卻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刂绷⒃谧雷由希裎璧秆輪T來了一個優(yōu)美的金雞獨立;沙發(fā)背后是非常時尚的古物架,上邊擺著各種造型的藝術品,是水晶、瑪瑙或者琉璃的;頭頂?shù)臒羰怯扇龡l飄帶組成的,赤橙黃綠青藍紫,不停地變幻著顏色,放射著淡淡的恍恍惚惚的光芒。還有一個螺旋式上升的全透明的扶梯,和頂燈步調(diào)一致地變幻著色彩,走在上邊像直接通向天堂一樣……

        天已經(jīng)黑透了,所有的燈光都亮了起來,五彩斑斕的世界正在繞著我緩緩地轉(zhuǎn)動。我感覺自己像上帝一樣坐在地球之外,有著俯視一切控制一切的眩暈感。我翻了翻菜單,根本不認識這些菜,只是憑著菜名的字眼判斷,它們應該和魚翅、燕窩和鮑魚有關。于是,我點了一份168元的金魚戲燕和一份888元的魚翅撈飯,還在菜單中挑了一個最貴的,1288元一份,估計是海鮮什么的吧,菜名叫蠔皇五頭鮑。

        過生日,長壽面是缺少不了的,雖然我已經(jīng)不需要這種美好的寓意,但還是點了一份“藍天手打面”。在合上菜單的那一瞬間,我突然被“陜西小米燴遼參”吸引住了,“陜西”兩個字讓我感覺十分親切,“遼參”肯定是東北的了,這道菜怎么可以錯過呢?

        菜很快就上來了,我奇異地發(fā)現(xiàn),所謂的魚翅,像勻稱而筋道的粉絲;所謂的燕窩,像搗碎的蘿卜泥一樣寡淡無味;所謂的鮑魚,像一只平平常常的香菇;所謂的小米燴遼參,不過是一盞小米粥而已。尤其是藍天手打面,根本不像面條的樣子,關鍵是量很小,雞蛋那么大一團,裝在一個白瓷碗中。我吸溜了一口,還沒有認真咀嚼,更沒有品出是什么味道呢,不經(jīng)意間已經(jīng)咽下了肚子。只有窗外不斷變換著的景色真像那么一回事,因為隔著一層玻璃,像被拍糊了的照片一樣朦朧而遙遠,延安路高架和南北高架交會在一起,形成了一條十字架,而燈火輝煌的外灘像被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我結賬走人的時候發(fā)現(xiàn),除了高昂的價格之外,高檔的生活也不過如此。

        感覺還是云南路那種地方過癮,叮咚哐當,熱氣騰騰,大碗盛飯,大口吃飯,苦辣酸甜,不僅富有煙火氣息,而且與生活是貼心貼肉的。我騎上電瓶車直奔云南路而去,還是按照原來的計劃在西安餃子樓點了餐……在動筷子前,我從胸口掏出了自己的鑰匙,捧在手心十分虔誠地許了一個愿。我并沒有祈求上天保佑我起死回生,或者死刑判決純粹就是一個天大的誤會——這種想法明顯不切實際,所以我祈求上天保佑我能夠痛痛快快地度過最后的時光。

        這一頓,比上一頓,我確實吃得十分痛快,最后是滿頭大汗和打著飽嗝出門的。我突然意識到,自己原來的觀點是對的,生活在上海,是不是成功人士,標準并非吃了什么山珍海味,而是你所吃的對不對你的胃口。比如竹子,多干巴多難啃啊,偏偏就是大熊貓喜歡的菜。你不給它喂竹子,而給它喂魚,肯定會氣死它,它哪里還有成就感呢?

        我這么一想,對過去的粗茶淡飯,也就沒有多少遺憾了,相反還多了幾分欣慰和滿足。

        3

        我感覺自己真正遺憾的事情,是至今還沒有拿下一個女人。別人曾經(jīng)介紹過兩個女孩,我自己也試著追求過兩個女孩,但是都沒有成功,基本是見光死,主要原因是我太傻。都已經(jīng)什么年代了,我依然抱著非常傳統(tǒng)的甚至是陳腐的思想,認為自己最純潔的東西必須留給可以一起白頭到老的那個人。

        我年輕的時候是談過一次戀愛的,我喜歡上的那個人叫小芳。小芳是自己大學時候的同學,確實如《小芳》所唱的那樣,長著一雙美麗的大眼睛,辮子粗又長。不過,我們在大學里并沒有交往。從大學畢業(yè)以后,我留在西安當了記者,小芳回到丹鳳縣城,當了一所小學的語文老師。某一年春節(jié),我回家過年的時候在縣城轉(zhuǎn)車,無意中遇到了小芳。小芳就留我,說是老同學呢,我請你吃飯吧。那天晚上吃完了飯,又去丹江河邊散步,我情緒十分高漲地給她唱了那首《忘掉你像忘掉我》——

        明明是

        沒以后

        但怎么我

        仍牽手

        ……

        唱到這一句的時候,小芳趁著一個趔趄,一下子拉住了我的手。但是,我們的美好愛情最終落空了,原因是兩個月之后,我回縣城看望小芳,約好了一起去爬鳳冠山,那是一個春意盎然的中午,陽光嫩嫩地灑在山坡上,當我們手拉著手爬到半山腰的時候,小芳突然害羞地說,陳小元,你看,你快看!我順著小芳所指的方向一看,發(fā)現(xiàn)是一對白色的兔子在草叢里嬉鬧,晃來晃去的大耳朵顯得十分痛快……它們是借著這美好的天氣在尋歡呢。

        小芳不再說話了,紅著臉,低著頭,緊緊地摟住了我,然后把我推倒在地上……這是一塊麥地,麥苗已經(jīng)返青了,嫩生生地鋪在我們的身下。她解開了我的上衣,又親吻了我的胸口……我像一根被剁掉所有枝丫的木頭一樣,呆呆地躺在那里,沒有任何行動。我沒有行動的原因,并不是因為自己就是木頭,而是因為自己一片茫然。我扭過頭,盲目地看了看那對兔子,想從動物的身上找到一點參考,但是四條腿走路的動物畢竟不同,它的體態(tài)與人的體態(tài)差別太大。

        不過,我主要猶豫的,不僅僅是會不會的問題,而是要不要的問題。我正在猶豫的時候呢,有一股洪水沖垮了大堤,前后不到一分鐘的事情,就把整個世界淹沒了……我迷茫極了,我沮喪極了,我惱火極了,我一把推開了她。她一下子蒙了,她以為我拒絕了她。一個女孩被一個男人拒絕,那是多傷自尊的事情啊。她閉著眼睛在地上躺了一會兒,然后坐起來,整了整衣服,扭頭跑下了山。后來,我向她解釋,不是自己不愿意,而是自己不會。她根本不相信我,說現(xiàn)在什么年代,連兔子都會呢,你難道連兔子都不如嗎?最后,我們鬧僵了,就拜拜了。

        從那次以后,我做了不少的改變,起碼從表面上看,還不算太菜,甚至有些渣,比如見到漂亮女人就唱歌。但是,我再也沒有機會如此接近一個女人了,因為在大上海,你開放有什么用呢?多數(shù)人衡量人的標準,只有一個字:錢。沒有錢,什么都免談;有了錢,什么都可以2d969506ca6fa1d0c7cf71b8ba653d106c9ab1f694679e9c17a2845e4c27adf7談,別說上床了,直接領證結婚也不在話下。甚至流傳著一個歪理邪說,嫁給錢是最安全的,也是最有保障的,為了錢,什么都可以忍,即使真的忍無可忍,走到了分手的那一步,起碼可以分到一部分財產(chǎn)。

        有一陣子,我真想找一個風塵女子把自己給解決掉,但是我舍不得錢,也覺得很不道德,重點是我不想把自己就這么給出賣了。雖然保持童貞和純潔,對于男女關系混亂的時代來說,在別人眼里那也許就是一個笑話。但是正因為如此,自己珍藏多年的一瓶好酒才顯得更加特別,大熊貓不就是因為稀少而成為保護動物的嗎?

        想到這里,我不禁嘲笑自己,都行將就木的人了,別說談一場靈與肉的愛情了,甚至都不知道光屁股的女人是什么樣子,這簡直是太可悲了,也讓人太不甘心了!

        所以,我決定在第二天黃昏,開始實施第二項計劃。談戀愛必須慢工出細活,我又不是那種一見鐘情的對象,所以好好愛一次肯定來不及了。我在夜色闌珊的時候騎著電瓶車出了門,我是十分迷茫的,我知道在某個燈紅酒綠的角落,比如娛樂城、桑拿房、按摩房、酒吧,可以找到快餐式的女人,但是這些地方對于我來說太陌生太隱蔽。

        我有過一些住宿的經(jīng)驗,無論是地下室,還是星級酒店,等你一住下來,自然會接到女人的電話,或者從門縫里塞進來的小卡片。對,大酒店,五星級的大酒店!我還沒有在高級的大酒店里睡過覺呢!

        如果說吃飯是活著的第一要素,那么睡覺就是活著的第二要素了。作為人,必須天天睡覺,每天最好睡夠八小時,據(jù)說,經(jīng)過科學家論證,人在不睡覺的情況下大約十天就會死亡,而人類最長的不睡覺記錄是一個學生在1965年創(chuàng)造的,也就264個小時,不過十一天而已。睡覺不僅人命關天,而且也是最大的享受,所以人類想盡一切辦法,睡出了各種花樣。比如讓妃子們侍寢,比如在豪宅里睡覺,比如去大酒店睡覺……那么,去哪一家大酒店呢?我想,不去則已,要去就去上海最牛的地方!

        我記得第一次來上海的時候,原以為外灘那種低矮破舊的老房子,酒店應該是最便宜的,當我推門進去一問,才知道那地方更貴。我當時怎么也不理解,后來才明白,這些灰突突的西洋建筑都是一百年左右的文物,不僅得到了保護,還成了人們爭著參觀的風景,尤其是和平飯店,衣冠不整者是不能入內(nèi)的。我曾經(jīng)以投宿的名義去和平飯店參觀過一次,乳白色的地板,金色的墻壁,米黃色的玻璃,草綠色的穹頂,鉆石一樣的吊燈,幾何形的圖案,里邊的豪華超出了我的想象,使我連撒謊的勇氣都沒有了,像小偷一樣慌慌張張地溜了出來。

        奶奶的熊,就是它了!

        我費了好大力氣,才在外灘找到和平飯店的大門。當保安攔住我的時候,我什么也沒有說,用眼睛高傲地掃了一下對方,就被順利地放行了。我目不斜視地來到前臺,面對美麗、優(yōu)雅而神圣的服務小姐,像面對供在神龕里的女神一樣,十分虔誠地說,我要住宿。服務員說,您有預訂嗎?我說,沒有。我認真地翻了翻服務員遞上來的一本價目表,看到最便宜的房間叫“費爾蒙大床房”,還是定力不夠地問道,費爾蒙是什么意思?服務員說,先生,這是高檔酒店的意思,不過,這種房型看不到江景,窗戶位于走廊……我直接翻到了最后,終于看到了沙遜總統(tǒng)套房,它有三種價格,68888元、78888元、88888元,而且加收15%的服務費。圖片顯示,房間裝飾得富麗堂皇,絕不遜色于古代皇帝的寢宮……

        我?guī)缀醪桓姨ь^,低垂著眼睛問,那沙遜呢?沙遜是什么意思?服務員說,沙遜是原來的老板,和平飯店原來叫沙遜大廈,是由沙遜先生建起來的。我問,沙遜的窗戶能看到外灘嗎?服務員說,那當然,臥室、餐廳、會客廳,有三扇窗戶,推開窗子就是黃浦江和陸家嘴。我說,床呢?床有多大?服務員笑著說,床有兩張,而且兩米寬,都可以在上邊跳舞了。我也是半開玩笑地問,跳的是脫衣舞對嗎?服務員說,您要看表演的話可以去一樓酒吧,不過,酒吧只有薩克斯演奏。我說,就沒有別的了嗎?服務員說,還有歐陸式早餐、下午茶、晚間雞尾酒……我終于壯著膽子問到了主題,那特殊服務呢?

        我下身穿著一條破舊而褪色的牛仔褲,腳上穿著一雙十塊錢的黑色平底布鞋。服務員打量了一下我有些邋遢的樣子,十分克制而得體地笑了笑說,先生,擦皮鞋是免費的,還可以免費熨燙兩件衣服。我雙手比畫著解釋,我說的是異性,異性你明白了嗎?服務員說,先生,我不懂您的意思,您是指SPA按摩對嗎?我一急,干脆脫口而出:差不多吧,比如三陪……

        服務員再也端不住了,終于把“您”改成了“你”,用不太耐煩的口氣說,你以為這是什么地方?。?!我說,那為什么這么貴???服務員說,因為高檔??!我說,再高檔,不過兩張床3e4b78cdda06a17f6c3bd27ba597451b,和其他酒店有什么差別嗎?服務員說,差別大了,這叫和平飯店!什么是和平你懂嗎?和平是無價的知道吧?!我說,和平是睡出來的嗎?服務員說,我建議你,去后邊的弄堂看看吧。

        如果真要住在和平飯店,肯定不能選擇什么費爾蒙,這種看不到外部世界的房間和墳墓有什么差別呢?更不能選擇什么沙遜,最貴的八萬多塊,自己這輩子肯定是拿不出這么多錢了。那么,起碼要選擇價格適中的江景房,也得將近一萬塊一晚,而且還要提前一天預訂。關鍵是,自己的目標是女人,這么貴的房子,連個陪伴的女人都沒有,睡一晚上就是眼睛一睜一閉的事情,太不值得了。有這么多錢,即使不去花天酒地,起碼可以去戲班子雇上五個女人,一個挽著自己的左胳膊,一個挽著自己的右胳膊,一個在后邊替自己背著包,其余兩個人推著自己的電瓶車。她們跟著自己滿大街地溜達一圈,肯定是威風極了。如果她們統(tǒng)一穿著白裙子,再呼天搶地哭一場,不就像送葬一樣了嗎?

        從和平飯店出來,我騎上電瓶車,順著外灘,跨過了不停變幻著色調(diào)的外白渡橋,在黃浦江邊慢悠悠地轉(zhuǎn)著。同樣是黃浦江畔,北邊這一段還沒有開發(fā),顯得十分荒涼而幽靜,像個破落的小漁村。我忽然看到一家便捷式酒店,名字叫999,是一座九層高的老樓,霓虹燈招牌激情地閃爍著,像一個女人拋過來的媚眼。我來過這家酒店,當時西安的老同事來上海參觀世博會就住在這里,酒店很一般,散發(fā)著一股霉味,但是價格不貴,景觀房三百多塊一晚,而且地理位置十分優(yōu)越,同樣坐落于黃浦江邊,對面就是光怪陸離的陸家嘴。

        我毫不猶豫地登記了一間。此時,天已經(jīng)黑透了,嘩啦一下拉開窗簾,東方明珠、環(huán)球金融中心、上海中心大廈,來來往往的游輪,盡在眼前閃耀,而且水上一個,水里還有一個,各種形狀各種顏色的光影交織在一起,迷幻得像在夢里一樣。

        來上海工作以后,這是我第一次住在酒店里,住在上海最美的夜景里,而且貼著黃浦江像貼著一個人的心臟,可以聽到血液奇妙的流動聲。我不禁有些傷感,這是第一次,肯定也是最后一次。我想,如果有來生的話,托生為黃浦江里的一條魚,或者托生為黃浦江上的一束光線,哪怕是鋪在江邊的一塊任人踐踏的地磚,那也會心滿意足的。

        我差不多忘記自己此行的目標的時候,有人從門下邊塞進來一張卡片??ㄆ嫌≈晃幻琅恼掌?,左邊寫了一句“進入女人的海洋就是男人的天堂”,右邊寫了一句“電話一撥通,美女到房中”,然后是一個手機號碼。奶奶的,打就打,都什么時候了,還害什么羞?。∥野央娫挀艽蛄诉^去,對方用柔軟得像河蚌一樣的聲音問,陳先生,你要服務對嗎?

        我一激靈,趕緊掛掉了電話。真是太詭異了,對方怎么知道自己姓陳啊?又過了五分鐘,門鈴突然響了。我剛剛把門打開,一個女孩就從門縫里擠了進來。她穿著一條白色連衣裙,刀削臉,長頭發(fā),比較清瘦,看上去像一個中學生,頂多也就是大學生。她和我想象的不一樣,并非涂脂抹粉的狐貍,而像出來偷吃麥苗的兔子,無所適從地站在房子中間,有些靦腆地說,我先去洗一下……

        浴室里很快響起了嘩嘩啦啦的流水聲,和窸窸窣窣的脫衣服與穿衣服的聲音。她出來的時候,除了光著腳丫子之外,衣服又穿得整整齊齊的了。她走到窗前,發(fā)現(xiàn)了窗外的美景,不由得感嘆了一句:好美??!

        她回過頭問,窗簾子不拉上行嗎?我沒有回答她,依然一聲不響地靠在床上,看似波瀾不驚地看著電視,其實內(nèi)心已經(jīng)一片慌亂。

        她還是半遮半掩地拉上了窗簾,關掉了大部分燈,然后上了床,鉆進了被窩。她沉默地躺了一會兒,有些弱弱地問,陳先生,你叫我來,就是為了看電視對嗎?我盯著電視有些疑惑地問,你怎么知道我姓陳?她天真地說,我算的,我是算命先生。我說,那好吧,你算算我叫什么名字。她說,大叔,如果我算出來了,你能放我走嗎?我說,你現(xiàn)在就可以走了,是你自己送上門的,我又沒有強迫你。

        她側過臉看了看我,有些懷疑地問,我不明不白地走了,你應該不會買單的吧?我說,買,怎么不買,大概多少錢?她像孩子一樣反問,800塊是不是太多了呀?

        我想到了前一天在旋轉(zhuǎn)餐廳吃過的生日晚餐,有些憐憫地說,不多,不過一份魚翅撈飯的錢而已。她說,魚翅撈飯這么貴嗎?看來我是吃不起了。她的話再次令我的心一動,原來她和我是一類人,都是那種吃不起山珍海味的大多數(shù)。我下了床,取出包,掏出錢遞給了她,有些同病相憐地說,你看看,不夠的話,我再補給你。她數(shù)了數(shù),說是1800塊,不需要這么多,把 1000塊還給你。我說,多出來的算我請客,你空了去吃一頓魚翅燕窩吧。她說,我開玩笑的,免費我也不吃,打籃球的姚明在電視上說了,沒有買賣就沒有殺害,小鳥沒有翅膀就不能飛,鯊魚沒有翅膀還怎么在海里游啊?

        我慚愧地說,你真善良,你就收下吧,我看你也不容易,這么年輕就出來干這種事情……她一聽,眼睛一熱,淚水吧嗒吧嗒地流了下來。我的感覺不錯,她的老家離我的老家不遠,在商洛市的商州區(qū),相距也就一百多里,算是真正的老鄉(xiāng)。而且,她確實是上海某大學的大四學生,如果不是半年前休學的話,再過幾個月也就畢業(yè)了。畢業(yè)以后,她的目標是考研,她已經(jīng)報過了名,但是厄運接連降臨在她的頭上,她的父親發(fā)生車禍去世,母親又查出了肝癌晚期,如今正在上海一家醫(yī)院接受化療。為了給母親看病,她也是被逼無奈,白天去醫(yī)院照看母親,晚上就出來掙點“外快”。

        我聽完了她的故事,內(nèi)心說不清楚地難受,沒有想到有人和我一樣不幸。自己的不幸是不能繼續(xù)活下去,她的不幸是沒有辦法有尊嚴地活下去。她偏過頭看了看我,感激地說,謝謝大叔,我看你也不像壞人,怎么來干這種壞事???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干什么壞事了啊?我只是好奇而已!她說,大叔,你就放心吧,我現(xiàn)在是自愿的……她說著,就開始脫自己的衣服……但是,我拒絕了她。我不能去玷污和自己一樣不幸的人,而且是這么年輕漂亮這么善良的一個女孩。

        我說,你還是算算我叫什么名字吧。她朝著我靠了靠,以無比幸福的口吻說,你的名字肯定和錢有關,你姓陳,是不是叫陳一分?我說,我這么不值錢嗎?她說,難道你叫陳二毛?我說,這在罵我對吧?她說,哎呀,算出來了,你叫陳小塊!我說,我有206塊,你是未成年人,估計沒有這么多。她拖著長長的語氣說,你別不承認,一塊就是一元,所以你叫,陳,小,元……

        我明白,我的房間號和身份信息,其實都是酒店泄露出去的。我輕輕地拍了拍她,裝作無比驚訝地說,算你厲害,你再幫我算算,我能活多少歲吧?她掐著指頭說,你這種積德行善的人,起碼能活九十九歲。我苦笑了笑說,這次,你算錯了,我也就不瞞你了,我是被醫(yī)院判了死刑的人。

        她很驚訝地問,死刑是什么意思???你也生病了對嗎?你不會得了艾滋病吧?我說,我啊,還沒有資格得艾滋??!也不怕你笑話,我還沒有談過真正的戀愛,所以才死不瞑目。她說,我明白了,你今天晚上找我,想把我當成你臨刑前的最后一頓晚餐。我說,是啊,沒有想到這頓晚餐太精美,我有些舍不得下手。

        她沒有心思開玩笑了,有些著急地問,你快點告訴我吧,你到底得的是什么病呀?我說,我啊,和你母親一樣。她說,肝癌晚期對嗎?我說,是的。她說,那你為什么不去醫(yī)院呀?

        我之所以不去醫(yī)院,因為我不想作這樣的垂死掙扎,更因為我沒有一個像她一樣的親人,說得直接明白一點,即使自己想掙扎,誰去照顧自己呢?錢從哪里來呢?一旦欠下了債,誰替自己去還呢?

        我看她如此緊張,哈哈地笑著說,對不起,我是騙你的,我身體好著呢。她拍了一下我的肩膀,羞紅著臉說,大叔,你嚇死我了!你的身體好不好,讓我們來檢驗一下吧。她說著,像一頭梅花鹿,一頭扎進我的懷里,在我的胸前暖烘烘地拱著,拱得我?guī)缀醵家舷⒘?。我把胸口的鑰匙吊墜緊緊地按在心窩,默默地念了幾句“阿彌陀佛”,才讓自己平靜了下來。

        我一把推開了她。那天晚上,我們兩個人就那么躺了一夜,靜靜地看著窗外的霓虹燈,說了很多很多的話,包括自己和初戀的小芳是怎么分手的,包括自己是如何來上海的,包括世博會召開的時候自己有多威風。我說出了前幾天去醫(yī)院檢查身體的經(jīng)歷,不過,我告訴她,開始懷疑是癌癥,核磁共振一檢查,只是患了腸胃炎而已。

        最后,我還讓她看了看我的鑰匙,又看了看我的心窩,那鑰匙形狀的圖案顏色又深了一點,凹陷也深了一點,更像一塊胎記。她摸了一下,有些好奇地問,這真是胎記嗎?胎記怎么像鑰匙???我說,它同時又是一把鑰匙。她說,賈寶玉是“銜玉而生”,你倒好了,竟然生來就帶著一把鑰匙,是不是有什么說法???我說,說法就是,我的胸口有一扇門……那天晚上,我們感慨地發(fā)現(xiàn),霓虹燈閃爍的世界是那么美,霓虹燈熄滅以后的世界又那么陰森恐怖,真像一個翻臉不認人的妖怪。

        直到第二天清晨的時候,她才對著泛白的天空有些憂傷地告訴我,她姓白,真正的名字叫白玉。白玉說,我必須回醫(yī)院去了,我媽還在等著我給她喂藥呢。臨別之前,我把身上僅有的六千塊現(xiàn)金,全部留給了她,告訴她,以后別再出來了,安心照顧她媽吧。我記下了她的手機號碼,說有機會的話一定去看看她媽。

        白玉就笑,說你以什么身份去見我媽呀?我就說,你不是叫我大叔嘛,當然是以大叔的名義了。

        4

        我在酒店里躺到了第二天黃昏,然后才退了房。黃昏時分,華燈未亮,太陽燃盡了最后一絲力氣,所以是這座城市最暗淡的時刻。

        我突然想起報社正在實施的減員計劃。由于受新媒體的沖擊,報社經(jīng)營非常不景氣,而且報紙的發(fā)行全部承包給了郵局,我這樣的發(fā)行員就成了多余的人。報社出臺的減員政策是,合同到期的不再續(xù)聘;沒有到期的,如果自愿辭職,按照《勞動法》的規(guī)定,工作每滿一年補償一個月工資,另外再獎勵兩個月的補助。

        我給發(fā)行部主任打了一個電話,說我準備辭職了,馬上就過來辦理手續(xù)。主任聽到消息,無奈地嘆著氣說,辭職就辭職吧,報社也支撐不了幾天了。辭職手續(xù)辦得非常順利,報社也非常痛快,將近六萬多塊的補償加獎勵,直接給我發(fā)了現(xiàn)金。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多錢,頓時感覺自己一下子變成了富翁,除了對報社心存感激,也有些過意不去。自己這么做多少有點不仁不義,報社這么困難,我?guī)筒涣瞬徽f,還趁機撈了這么大一筆。

        報社位于新閘路泰興路,對面就是阮玲玉自殺的沁園邨,與我工作的第一家報社不遠。我騎著電瓶車不知不覺地又來到了老報社,隔壁的那家酒店已經(jīng)改成了超市,斜對面的那家“江南小廚”還在,只是四周的店鋪大部分已經(jīng)被拆,剩下的已經(jīng)基本關了,門已經(jīng)被糊了起來,上邊寫著大大的“拆”字。十年前,我第一次來上海的時候,早飯晚飯都是在這家飯館吃的,進入報社工作以后也是隔三岔五地來吃一頓。

        我在靠窗的位置找了張桌子坐了下來,老板娘還是那個說著半拉子普通話的老板娘,廚師還是那個操著一口廣東話的小廚師。他們也認出了我,便熱情地招呼我說,陳記者,好久不見了,你還在上海吧?我說,對呀,還在上海,沒有想到一晃已經(jīng)整整十年了。老板娘說,還是上海好吧?我笑了笑說,所以呀,我把命都送在這里了。

        我要了一碗陽春面,雖然一點胃口都沒有,還是真心地夸了一句,這面和十年前的味道一樣。小廣東說,可惜啊,要拆遷了,我們也堅持不了幾天了。我說,拆了準備建什么呀?老板娘說,除了樓房還能建什么??!小廣東補充說,聽說要建88層的浦西第一高,樓頂上設計有停機坪,你以后來吃飯呀,可以開著私人飛機。老板娘說,停個屁的飛機,打飛機還差不多!我父母那一代就在這里開店,我就在廚房這一塊出生的,差不多算是百年老店了,憑什么讓我們關門就關門?。?!小廣東說,人家給你補了那么多拆遷費,還能分一套房子,你就知足吧。老板娘說,我不稀罕,我寧愿一分錢不要,最好被他們埋在這里。

        埋在這里?我聽到老板娘的這句話,再透過窗子看了看正在施工的挖掘機,不知道為什么,心里突然亮堂了一下。直到不久以后,我才明白老板娘的這句話對于自己的意義。

        天慢慢地就黑了,人越來越多了,各種各樣的燈就亮了,紅色的、粉色的、橘色的、藍色的,把整個城市裝點得五彩斑斕。上海的日子就這么奇妙,美好總是從天黑才開始的,而且天越黑、夜越深就過得越有滋味。這就是上海如此誘人的原因,似乎每一個白天都是為夜晚準備的,人們所有的努力都是為了天黑以后。

        我不再吱聲了,我想坐下來喝上幾杯。我是從來不喝酒的,并非不想喝酒,反而羨慕那些可以開懷暢飲的人,尤其幾個朋友在一起,碰杯、猜拳、笑鬧、講段子,鉆到桌子底下也要繼續(xù)喝,那種狀態(tài)簡直太痛快了。我不喝酒的主要原因,是沒有一起喝酒的朋友,而且自己酒量太小,獨自一喝就醉。如今,馬上就要死了,至于為什么而死,早幾天晚幾天死,還有什么所謂的呢?所以,那就喝吧!痛痛快快地喝一次吧!臨死之前嘗試一下醉生夢死的感覺也是不錯的。

        但是,我不能像我們山里人那樣,仰起脖子直接對著瓶子吹,并且發(fā)出咕咕嘟嘟的聲響,這種喝法太粗魯了;我要學人家上海人那樣,用杯子,最好用高腳杯,輕輕地握著腳柄,淺淺地小口小口地品,這樣才顯得十分優(yōu)雅。所以,我沒有要白酒,白酒太烈,不符合上海人綿軟的個性;我也沒有要啤酒,啤酒太虛,不是上海人追求的小資腔調(diào);我就要了幾瓶石庫門老酒和一個玻璃杯子,又點了一盤油炸花生米和一個拍黃瓜,有一口沒一口地喝了起來……也不知道喝到了什么時候,我就不省人事了。

        第二天早晨我睜開眼睛的時候,8bY3yWauEsTFx5vhJJTyrg==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張寬大的床上,床上鋪著米黃色的被褥,像一團云一樣舒服而柔軟;床頭擺著一張?zhí)焖{色的布沙發(fā),沙發(fā)上放著一本書;天花板上吊著一盞水晶燈,像一朵盛開的白玉蘭花;雪白的墻上掛著一幅油畫,畫面是一個女孩手捧著一束鮮花;地板是淺灰色的,根據(jù)上邊的木紋判斷,應該是橡樹的——我特別熟悉橡樹,因為這是老家的山上最常見的,可以用來種香菇和木耳,橡子是野豬們喜愛的零食,橡樹皮是葡萄酒瓶塞子的原料;窗簾是橘紅色的,透進來的陽光彌漫著春天的氣息;我原以為上海是沒有喜鵲的,窗外傳來喳喳的鳴叫,那聲音婉轉(zhuǎn)、清脆而優(yōu)雅,明顯不是麻雀,很可能就是喜鵲。整個房間十分寬敞,干凈得一塵不染,像是沒有空氣一樣。

        難道這不是上海?難道這不是人世?難道自己已經(jīng)進了天堂?我恍恍惚惚地走到了窗前,把窗簾拉開了一條縫,陽光一下子瀉了進來。我發(fā)現(xiàn),窗外是一排白玉蘭,有一種美麗的鳥拖著長尾巴,在花枝間一邊叫一邊跳來跳去;再朝前就是蘇州河了,河堤上有不少人在散步,河水波光粼粼地流動著……我看了看早行的人,他們的身影是清晰而明亮的,尤其都長著一張好看的臉,每張臉上都有一個微微翹起的下巴——神仙腳下都有浮云,鬼是沒有下巴的,說明我并不在地獄也不在天堂,我看到的更不是夢和畫,而是真真實實的存在。

        有一個中年男人走了進來,彬彬有禮地問,陳記者,你終于醒了。我問大叔,我這是在哪里呀?大叔說,你在我家。我說,我怎么會在你家?。看笫逭f,你昨天晚上喝多了,是你阿姨和小廣東把你送來的。我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頭暈乎乎的,模糊地記得在江南小廚喝酒的事情。大叔端過來一碗湯,笑瞇瞇地說,你阿姨吩咐我熬好的醒酒湯,你趕緊喝一碗吧。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接過來喝了,感動得眼淚都快流了出來。我就問大叔,你是誰?。看笫逭f,我啊,我是你阿姨的保姆。

        眼前這位系著圍裙的大叔,如果不注意的話,還真像一位保姆。但是我明白,人家是一家之主,是真正的上海男人,是真正的儒雅和紳士風度,是上得了廳堂下得了廚房的“老克勒”。果然,在出門上班的時候,大叔解下了圍裙,穿上了西服,打上了領帶,換上了黑皮鞋,梳了一個油光發(fā)亮的大背頭,開著奧迪A8走了。在樓下,大叔說,你去哪里,我捎你一程吧。我笑了笑說,謝謝大叔,我還要去取我的電瓶車呢。

        我第一次走進上海人的家,而且在人家家里還睡了一夜。我無數(shù)次地感嘆過上海之美,也無數(shù)次地仰望著萬家燈火,想象上海人家到底是什么樣子,擺著什么樣的家具,掛什么樣的裝飾,有著什么樣的待客之道,但是現(xiàn)實仍然超出了我的想象。還有,大家對上海人,尤其對上海男人,用各種各樣的詞予以嘲諷,裝、精明、小氣、冷漠、看不起外地人、在家里沒有地位?,F(xiàn)在看來,這完全是一種偏見,或者說是一種誤會。

        我離開小區(qū)的時候咳出了一口痰,正好吐在一棵白玉蘭樹上。這口痰是紅色的,或者說白玉蘭開著一朵紅色的花。我停在樹下,終于看清楚了,樹上開著的花都是雪白雪白的,是自己吐出來的痰把其中的一朵染紅了。我再次吐了兩口,又染紅了兩朵。我真想摘掉被自己污染的花,最后還是忍住了,而是伸手擦去了上邊的血跡。我不是矯情,我不想在自己人生的最后時刻,再給這個世界、給這座自己喜歡的城市,帶來污染和傷害。

        我回到江南小廚的時候,店門已經(jīng)開了,正在賣著早餐,生煎、粢飯團、油墩子、鍋貼、餛飩,以及陽春面。小廣東見了我就笑呵呵地說,陳大記者,你太有福氣了。我說,這話從何說起???小廣東說,我這輩子還沒有睡過老板娘,不不不,還沒有睡過那么高檔的小區(qū)呢。我說,真不好意思,讓你們見笑了。小廣東說,而且你喝多了,衣服脫得一絲不掛,說要在上海裸奔,是老板娘替你把衣服穿上的。老板娘正在收銀臺點餐,笑嘻嘻地說,你這個小赤佬,我什么時候替他穿衣服了?小廣東說,是叔叔穿的,不就等于是你穿的嗎?什么時候叔叔幫我穿一次褲衩子,我三年不要工錢,給你們白干。

        此時九點多了,已經(jīng)過了上班高峰,早餐已經(jīng)接近尾聲。老板娘朝著小廣東招了招手,說,小赤佬,你過來。小廣東說,老板娘你想干什么?老板娘說,你先把褲衩子脫掉吧,不然我怎么幫你穿??!

        幾個人說說笑笑了半天,老板娘在我的對面坐了下來,突然關心地問,陳記者,你有什么心事吧?我真想把自己被判死刑的消息說出來,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我笑了笑說,沒有啊,我挺好的。老板娘說,你知道你喝多了使勁地喊什么嗎?你使勁地喊叫,你不想死,你不想離開上海!我頓時淚流滿面地說,阿姨,我不想離開上海是真的……老板娘說,你哭什么呀,想留在上海還不容易嗎?

        我沒有想到自己酒后吐了真言,自己一旦死了,就不得不葉落歸根了。我說,這次還真不容易。老板娘說,你們單位又要倒閉了,還是你被開除了啊?我說,我只是覺得世事無常而已。老板娘說,如果哪天你真的失業(yè)了,你不嫌棄我們小店,就來我們這里吧,在報社很有面子,算是坐辦公室的白領,但是工資不見得有小廣東拿得多。我說,你們不也要關門了嗎?老板娘說,這里關門了,我會換一個地方,不管怎么樣,江南小廚不能倒,畢竟是百年的老店了。我說,我又不會炒菜,端盤子洗碗還差不多。老板娘說,你是大記者出身呢,當廚師與端盤子太委屈你,你代替我當?shù)觊L和收銀吧。小廣東說,哎喲媽呀,陳記者啊,你上輩子應該積過大德,我在這里干了十幾年了,還是一個掂著炒瓢的小廚師,你一來就當了我的領導。

        我不禁在心里感慨,要是在幾年前多好啊,要是自己來日方長多好啊。我又感動了一回,連連地道著“謝謝”,說這一次啊,除了閻王爺,誰也開除不了我……臨走的時候,我還掏出三百塊錢,要結一下昨天晚上的賬,卻被老板娘一下子拒絕了。老板娘說,我請客,算是挖你這個人才的一點誠意。

        如果在過去,我肯定會接受這頓免費的晚餐,但是現(xiàn)在我怎么也不能接受。我覺得自己為這座城市做得太少,沒有哪一束光是自己發(fā)出來的,沒有哪一根小草是自己栽的,反而欠這個城市太多,不僅不能再欠一筆,而且到了還債的時候了。

        5

        我想了想,對于上海這座城市,虧欠最多的是一個叫小愛的女人。

        我剛到上海的時候租住在延平路安遠路,這是一個無論怎么走都能通向佛門的地方——順著延平路朝南不到兩公里是靜安寺,順著安遠路朝東一公里是玉佛寺,從玉佛寺順著江寧路朝南幾百米,也就到了老報社所在的藝海大廈。出租屋是四樓的一套一室戶的老房子,有些破,三十平方米左右,里邊支著一張木板床,還有一個洗浴兼用的簡易廁所。我對這套小房子滿意極了,因為斜對面是蔡燕萍的化妝品公司自然美大廈,推開窗子就能看到成群結隊的時尚女人,背后是靜安區(qū)體育場,躺在床上可以聽到別人鍛煉身體的尖叫聲,周末的時候還可以去那里跑跑步,或者坐在操場邊看看網(wǎng)球賽。

        我還在西安工作的時候,在QQ上認識了一個網(wǎng)友,兩個人聊得非常投機,不過,只聊文學,最喜歡聊的是詩歌,偶爾還會寫一寫同題詩,然后看看誰寫得更好。我們從來不問對方是干什么的,甚至不知道彼此的具體姓名,所以我至今只知道她的網(wǎng)名叫小愛。那套出租屋是小愛提前幫忙找好的,我入住的那天黃昏,非常興奮地打電話問小愛,每月多少租金?小愛說,不多,3200塊。我吃驚地問,多少?不是一個月吧?小愛說,你以為是一年嗎?那是靜安區(qū),黃金地段,我一次性付清了半年,人家才肯這么便宜租給我。我說,媽呀,來之前,只知道上海房子貴,沒有想到貴得如此離譜,我這種土農(nóng)民哪能住得起呀?!

        小愛終于問了一句,你來上海干什么呢?我也就吐露了一點自己的身份,在一家小報當記者。小愛說,你的詩寫得那么好,原來你是記者啊,記者多牛啊,工資應該很高吧?我說,你不知道行情,報紙受到新媒體沖擊很大,工資比端盤子洗碗的服務員高不了多少。小愛笑嘻嘻地說,你這是哭窮呢,還是真的呀?我說,當然是真的,問題的關鍵是,你墊付了兩萬多塊房租,我還不起你怎么辦?小愛笑嘻嘻地說,你先住著吧,算我包養(yǎng)你好了,你堂堂的詩人和無冕之王,理應住到湯臣一品,住這里已經(jīng)很委屈了。

        我住了一陣子才發(fā)現(xiàn),與周邊的小區(qū)相比,租金確實低了不少,而且性價比非常高,步行上下班也就二十多分鐘,不僅省去了交通費,而且節(jié)約了時間。雖然正如預料的那樣,報社越來越不景氣,我的工資也就不高,每個月拿到手六七千塊,但是我一直沒有換地方,一住就住到了報社關門的時候。

        報社關門之后,沒有找到新工作之前,我的生活頓時陷入了困境,尤其每個月三千多塊的房租,根本沒有能力支付。我打電話給小愛,說報社倒閉了,還沒有找到新工作,她墊付的兩萬多塊,一時還不了怎么辦?小愛笑嘻嘻地說,你真啰唆,我當年就說過了,算我包養(yǎng)了你。我說,關鍵是拖欠了房租,房東天天趕我,我怕是要流落街頭了。我本來想訴訴苦,誰知道小愛說,大上海怎么可以讓你這么大的才子這么好的詩人流落街頭?。∧悴幌訔壍脑挵岬狡謻|來,和我一起過渡一下好了。

        我很高興,開玩笑地說,我們一起住對嗎?性質(zhì)是合租還是同居啊?小愛笑嘻嘻地說,上帝不響,一切全由你定。當天的下午,我就退掉了出租屋,然后提著自己的一點行李,坐著公交車趕到了浦東。小愛所住的地方在上鋼三村,離當年的世博園區(qū)不遠,跨過盧浦大橋就到了,與繁華的黃浦區(qū)差不多就隔了一條黃浦江。

        我到上海以后,想和小愛見見面,但是約了那么幾次,說要請她喝咖啡,都被她謝絕了。她的意思是繼續(xù)保持虛擬的網(wǎng)友關系比較好,以免見光死,又有神秘感。我總以為,她不愿意見面,可能是長相一般,甚至說太丑了。但是,看到站在小區(qū)門口前來迎接自己的女人,白裙子,長頭發(fā),苗條的身材,在夕陽中拖得長長的影子,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小愛除了額頭上長著幾粒粉刺以外,絕對可以稱得上是一流的美女。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問,你就是小愛嗎?小愛笑嘻嘻地說:“灑家正是!”然后接過一只行李箱,在前邊帶路進了小區(qū)。小愛住著的也是一室一廳,四十幾平方米,和我延平路的出租屋差不多,設施十分簡陋,不過,有著獨立的廚房、浴室和廁所,放著一張古典韻味的大床,還有一個一人座的布沙發(fā),沙發(fā)前邊擺著一張茶幾,唯一有些壯觀的是到處扔著的書。小愛無所適從地說,你隨便找個地方坐吧。

        天就徹底黑了,透過窗子可以看到世博會中國館,這頂“大帽子”已經(jīng)改叫中華藝術宮,亮起的燈和當年一樣輝煌。那天晚上,兩個人在小區(qū)外邊吃了一碗面,又在小區(qū)的花園里溜達了一會兒,然后就回到房間休息。那半個月的時間,小愛睡在床上,而我在床下鋪著涼席,打了一個地鋪。好在當時也是春末夏初,天氣不冷不熱,我們都是和衣而睡的。后來,我慢慢地了解到,小愛是土生土長的上海女孩,同濟大學的本科畢業(yè)生,和自己一樣學的是工商管理專業(yè),在一家足球俱樂部上班,當時已經(jīng)結婚了。由于男人吸毒,她一個人搬出來,分居了。

        我們同住的那段日子,早晨起床以后,小愛去上班,我則外出找工作。找工作無非就是投投簡歷,打電話咨詢咨詢,再偶爾去面試一下,下午就無所事事地回到了房間。我本來想下廚,做一做晚餐,炒幾個自己拿手的菜,醋熘土豆絲呀、西紅柿炒雞蛋呀、臘肉炒胡蘿卜呀,等著小愛下班以后回來吃,但是小愛可能太忙,也可能為了避免尷尬,總是很晚很晚才回來,回來以后就上床睡了。

        有一個周末的晚上,事情還是發(fā)生了,小愛的偏頭痛犯了,吃不了晚飯,惡心嘔吐,我要帶她去醫(yī)院看看,她說這種病無方可治,只能痛苦地熬著。我站在旁邊急得直搓手,連連地問,怎么辦???怎么辦啊?我開始使勁地唱《忘掉你像忘掉我》,后來把鑰匙捧在手心——那時候我的脖子上已經(jīng)掛著鑰匙,我的心窩已經(jīng)有了鑰匙的疤痕。我捧著鑰匙像捧著觀音菩薩,不停地念起了“阿彌陀佛”,希望以此減輕她的痛苦。

        小愛感動地說,你幫我按摩一下吧。我就幫她按摩,太陽穴、眉心、頸椎、肩胛,慢慢地朝外擴散。我看著小愛呼扇呼扇的胸脯,感受著光滑細膩的皮膚,真想順著她的脖子滑下去……小愛說,你挺專業(yè)的啊,被你這么一按,我已經(jīng)好多了。我嘚瑟地說,你信不,我進過按摩房,這手藝都是從那里學來的。小愛說,按摩房有特殊服務,你也學會了嗎?我說,也許吧,你想不想檢驗一下?。?/p>

        我的手一不小心,碰了一下小愛的胸脯,那胸脯像醒好的面團一樣柔軟卻富有彈性。小愛笑嘻嘻地說:“我是收留你的恩人,你可不能恩將仇報?。 比缓蟛辉僬f話了,而是閉上了眼睛。我不好意思地說,你放心吧,那技術我還沒有學會……那天晚上,我給小愛按摩了兩個小時,最終還是沒有越過那條紅線。

        不久,我就找到了新工作,仍然是一家報社,辦公地點就在阮玲玉自殺之地沁園邨的對面。于是,我重新租了一套小房子,搬出去一直住到了最后。那房子位于桃浦地區(qū)的綏德路上,是嘉定和普陀兩區(qū)的交界,選這里主要因為房租便宜,每個月只需要1800塊,雖然比較雜亂而偏僻,離單位又遠,但是有地鐵11號線祁連山南路站可以坐。

        我搬出去以后,大家都忙,離得太遠,見一面真不方便,和小愛的聯(lián)系就越來越少了。其實也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原因,自從見面以后,失去了網(wǎng)絡的掩護,不好意思再聊詩了——我們是因為聊詩而認識的,因為寫詩而熟悉的,離開詩似乎像陌生人一樣生疏。另外,我手頭一直緊張,即使手頭稍微寬裕一些,還掉小愛的兩萬多塊也挺吃力,所以見面也是一種尷尬。

        有一年正月,小愛說她在我們報社樓下,問我有沒有空下來一趟。當時,小愛穿著寬大的T恤,黑色的,頭發(fā)散亂地披著,額頭上的粉刺更多,像是生了一頭的瘡,而且顯得十分憔悴,也瘦了老了很多,那種總是笑嘻嘻的活力四射的影子一點也看不到了。我指了指不遠處的咖啡店說,去喝一杯吧?她說,算了,站著聊幾句吧。我們就站在阮玲玉自殺的那幢小樓前,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

        我說:“你還好吧?”她說:“不好?!彼f完這兩個字,眼淚唰唰地流了下來。她擦了擦眼淚,盯著我看了一會兒,無限憂郁地說,我估計要離開上海了。我說:你是上海人,不待在上海,為什么呀?我估計應該和那個吸毒的男人有關,據(jù)說人一旦染上了毒癮,再好的家都會廢掉。我問,你打算去哪里呢?她說,還不知道呢。

        小愛在離開的時候才非常抱歉地說,你的手頭寬展嗎?如果寬展的話,能不能借我一點?不多,三五千塊就行。小愛用的是“借”字,而不是“還”字,似乎我從來沒有欠過她的錢一樣。我不知道為什么,竟然猶豫了一下。我猶豫的原因,不是因為自己沒有那么多錢,我剛剛參與了一個十大公園的評選,給報社帶來了50萬的收入,我分到了幾千塊的獎金。但是,正在我猶豫之間,36路公交車開了過來,小愛已經(jīng)擠了上去,消失在茫茫的車流之中。

        那是我們見過的最后一面,也是我們最后一次聯(lián)系。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小愛最后一個絕望的眼神,像沖洗照片時放了顯影劑一樣,隨著歲月的推移在我的腦海中越來越清晰了。這引起了我的愧疚之情和惻隱之心,有那么幾次我想打電話問問小愛的情況,但是那么久都不聯(lián)系,如今突然聯(lián)系,除了還錢,還有別的理由嗎?所以我狠了狠心,始終沒有打這個電話。

        “忘恩負義的東西!”我想到這里,狠狠地罵了自己一句。從江南小廚出來,我本來想回出租屋休息,也許昨晚的酒還沒有醒,也許自己的身體正在急速地崩潰,我的頭很暈,暈得像一張紙,隨時可能飄起來一樣。但是我還是掉轉(zhuǎn)了電瓶車,朝著浦東的上鋼三村而去。

        天氣不錯,陽光嫩嫩的滑滑的,有一只白色的蝴蝶似乎迷路了,不去花叢中,卻在人流中間飛來飛去。在過去,我喜歡蝴蝶,因為蝴蝶總在尋找著美好的事情,但是現(xiàn)在我看到蝴蝶卻有了幾分恐懼,我總感覺它是追隨自己而來的,或者是從自己的身體里游離出來的。我沒有走盧浦大橋,因為非機動車只能走地下,從大橋上通行是違章的。放在過去我根本不在乎什么違章,只要安全就行。人類制定交通規(guī)則的目的就是為了安全。但是現(xiàn)在不同,我覺得遵守人世間的一切秩序,是一件能夠證明我活著的非常幸福的事情。我走了上海市第一條越江隧道——乍浦路隧道,來到了小愛曾經(jīng)住過的小區(qū)。

        我站在曾經(jīng)的門前,撥打了一下小愛的電話,但是電話已經(jīng)成了空號。我就敲了敲,門開了,開門的是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太太。老太太問:“你找誰?”我說:“我找小愛,我是她的朋友,我能進屋說話嗎?”老太太把我讓進了門,給我倒了一杯水。房子還是原來的那個樣子,床,沙發(fā),擺設一點也沒變。我說,我在這里住過……我感覺老太太奇怪地看著我,就又補充了一句,我只是租住過一陣子而已,小愛在家嗎?老太太嘆了口氣說,這可憐的孩子,她已經(jīng)去了青浦。

        我的內(nèi)心產(chǎn)生了一絲小小的安慰,青浦畢竟還屬于上海,雖然是西部郊區(qū),但是淀山湖、大觀園、朱家角古鎮(zhèn),風景優(yōu)美,又非常清靜,是養(yǎng)生度假游玩的好去處,更是億萬富豪們的居住區(qū)。小愛說是要離開上海的,如今隱居在了江南的煙水中,也算是一個不錯的下落。我問,我空了想去看看她,你能說一下她的地址嗎?老太太抹著淚說,你知道福壽園嗎?

        我對福壽園是熟悉的,這是一塊有名的墓地,自己以報社記者名義來這里參加過一次活動,好像是阮玲玉的雕像落成儀式,當時還領到了300塊錢的紅包。福壽園綠油油一片,遠遠地看上去和公園一樣,但是仔細一看就知道,樹下、草叢中、大樓的墻壁上,都安放著亡者的骨灰。我心想,小愛從足球俱樂部跳槽到了福壽園,從一塊草坪換到了另一塊草坪,恐怕是因為墓園里的工資挺高的。

        我就問,小愛換工作了嗎?老太太告訴我,小愛不是去工作,而是被安葬在了那里。我嚇得瞪大了眼睛,吃驚地問,安葬?!安葬是什么意思?。坷咸珎牡卣f,她去世了……

        臨走之前,我掏出一沓錢遞給了老太太,說自己欠過小愛的錢,今天是還錢來的。但是被老太太拒絕了,她告訴我,她并不是小愛的母親。我不管老太太是不是小愛的親人,還是堅持把錢留了下來……直到離開的時候,我也不知道小愛到底是怎么死的,我只是為小愛的死感到無比的悲傷,這些悲傷已經(jīng)淹沒了自身的不幸,這些悲傷來自對小愛深深的歉疚。

        我又想起了那個絕望的眼神,我隱隱地覺得小愛的死與自己脫不了干系,具體一點,如果小愛來求助自己的那次,我想盡辦法把錢還給她,或者像她說的那樣,“借”她那么一點,也許結局就不同了。

        我是在中午的時候來到青浦福壽園的,因為臨近清明節(jié),下葬的,提前掃墓的,所以人來人往,到處都散落著白色的菊花,廣播里循環(huán)播放著低沉的音樂。我在服務處買了一束鮮花、兩根蠟燭和一袋子紙錢,查了查小愛安葬的地址,然后來到了小愛的墓前。

        說是墓,其實只有一塊暗紅色的石碑平放在草地上,石碑上鑲嵌著一張小愛的笑嘻嘻的照片,寫著小愛的名字和生于某年某月某日、卒于某年某月某日。我記得非常清楚,最后一次見到小愛的那天是正月初七,二十四節(jié)氣的立春,春節(jié)后上班的第二天,陽歷是2月3日……我低頭一看,果然,小愛去世的時間,正好就在之后的幾天。

        我撲通一聲就跪在了地上,淚流滿面地說,小愛,我對不起你,我欠你的只能到另一個世界來還。我獻上了鮮花,點上了蠟燭,燒了燒紙錢,然后把掛在脖子上的鑰匙狠狠地按在自己的心窩,幾乎把鑰匙按進了心臟。我?guī)е鵁o比的心痛坐在小愛的墓前,唱起了《忘掉你像忘掉我》——

        讓你減輕

        你內(nèi)疚

        生也猜不透

        死也猜不透

        ……

        我不知道唱了多少遍,一直唱到了黃昏時分。我打量了一下墓園——剛剛返青的小草,一樹樹盛開的白玉蘭,一條清澈見底的小河,一座座形態(tài)各異的雕塑,尤其是太陽像潑了一瓢油彩一樣,把西邊的天空染得霞光一片。我在心里不禁感慨,這里真是太美了,比公園還美,比高爾夫球場還美,甚至比活人住的小區(qū)還要美,起碼比自己住著的出租屋要美一百倍。

        我想,如果能埋在這里,和活著的人,和在上海安家的人,甚至和那些打著高爾夫球的成功人士,有什么差別呢?而且,在這個墓園里,還有一個認識的同樣喜歡詩的小愛,如果把自己就埋在小愛的隔壁,與小愛這樣的女孩做鄰居,將是多么美妙的一件事情啊。

        我趕緊起了身,來到服務處一問,令我有些沮喪的是,像小愛這樣的一塊草坪葬,當年只需要兩三萬塊,如今已經(jīng)飆漲到了十萬塊。我只能安慰自己,我如果是這座城市的英雄的話,別說被埋進福壽園了,是要被埋進烈士陵園的,而自己是一個普通的打工者,對這個城市不僅沒有什么貢獻,反而還欠了那么多債務,怎么配埋在這里呢?

        我立即想到了老報社的斜對面、江南小廚背后的那塊工地,想到了未來的那座88層的浦西第一高,禁不住又會心一笑。

        6

        三天后就是清明節(jié),我決定先回一趟陜西老家塔爾坪,最后祭拜一次自己的親人,也算是和親人們做一個告別。

        臨行前的那天早晨,五點天麻麻亮我就起了床,提著一袋子豬肉來到了綏德路祁連山南路交叉口。這些上好的五花肉有十一斤重,是我給一群流浪貓準備的告別晚餐,在菜市場已經(jīng)讓師傅幫忙剁成了碎塊。綏德路不長,兩邊的香樟樹非常茂密,尤其是旁邊的未來島公園很美,有兩條鐵軌架在空中,不時地有火車飛馳而過。

        我非常喜歡綏德路,也是我上下班的必經(jīng)之地。有一天,下班特別晚,騎著電瓶車走到綏德路的時候,我遠遠地看見有一只貓帶著幾只小貓,邁著虎步正在穿過馬路。我一時有些興奮,不但沒有減速,反而一加油門,朝著它們沖了過去……我就想捉弄一下它們,但是隨著“嘭”的一聲,其中一只貓被撞飛了。

        我騎著車回過頭的時候,發(fā)現(xiàn)那只貓像一個彈珠,在上上下下地跳動著,跳得越來越低、越來越低,最后靜止不動……第二天早上,我上班經(jīng)過的時候,發(fā)現(xiàn)馬路中間躺著一只血肉模糊的貓,嚴格意義上來說,被來來往往的汽車反復輾軋,已經(jīng)變成了一攤肉泥。

        我不停地安慰自己,貓是有九條命的。但是很長一段時間,每次走過綏德路,我都會看到幾只貓,在這條路上神情哀傷地轉(zhuǎn)悠著,它們也許在尋覓著那只遭遇橫禍的同伴吧?而我的眼前總會出現(xiàn)上上下下跳動的黑影,我的心就隨之而顫抖。我受不了這樣的折磨,后來只好繞道而行。

        麻雀已經(jīng)嘰嘰喳喳地叫成一片,我來到了曾經(jīng)的事發(fā)地點,發(fā)現(xiàn)那一攤肉泥早已經(jīng)被風風雨雨沖刷干凈,但是上上下下跳動的影子仍然存在。我朝著馬路中間投了三塊肉,捧著鑰匙作了三個揖鞠了三個躬,然后拐進了旁邊的未來島公園。公園里有幾只流浪貓在那里游蕩著,它們也許醒得早,也許一夜未眠,在忙著覓食吧。我把肉取出來,一塊塊地投了過去。它們應該是很久沒有吃過如此美妙的盛宴,所以激動地撅起了胡子,發(fā)出喵喵的叫聲。這叫聲招來了更多的流浪貓,甚至還有流浪狗也跑了過來。

        但是,它們之間,不爭,不搶,而是和平分享著這頓意外的美味。它們一邊吃一邊抬起頭,感激不盡地看著我,它們認為這是我的施舍。我則認為自己是還債來的,那只喪生車輪下的貓,也許就是它們的母親,起碼是它們的朋友。

        太陽已經(jīng)徹底升起來了,又是一個溫暖的大晴天。從未來島公園回到出租屋,我把窗臺上的一片瓦,裝進了袋子里,騎上電瓶車再一次出了門。這一次,我要去的地方是豫園。豫園原是明代的一座私人園林,距今已有四百余年歷史,主人潘允端,曾任四川布政使,其父潘恩曾官至刑部尚書。潘恩年邁,辭官告老還鄉(xiāng),潘允端為了讓父親安享晚年,在家宅西面的菜園子里,聚石鑿池,構亭藝竹,建造園林,大假山是其中的精華之一,用數(shù)千噸浙江武康黃石建成。后來屢屢被毀,園子面目全非,直到1956年起,開始進行了大規(guī)模的修繕,于1961年9月對外開放,如今成了上海民俗文化旅游地。

        建筑可以不停地毀滅與修復,但建筑的靈魂是不滅的,可以一直附在一磚一瓦之上。我裝進包里的這片滴水瓦,應該有些年頭了,上邊生著一層青苔,瓦舌上繪著幾朵祥云,瓦身上繪著一條青龍,可謂栩栩如生。世博會召開的那一年,我和一位攝影記者去豫園采訪世博小吃節(jié),順便好好地逛了逛。當我們來到得月樓的時候,我被滴水瓦吸引住了,正好那天下著小雨,雨水正從屋頂綿綿流淌,這讓我觸景生情,想起了自己家的屋檐,頓時淚流滿面……攝影記者問我,到底怎么回事?我就實話相告,得月樓上的滴水瓦太美,我一看呀,就想家了。

        那天游人稀少,攝影記者竄至房后,二話不說,手一伸,從屋檐上揭下一塊瓦,塞進了我的懷里。攝影記者說,放心吧,江南的千年古鎮(zhèn)多,這種瓦到處都是,他們很快會找一片補上去的。我還是非常內(nèi)疚,覺得太缺德了,起碼是破壞文物,但是我實在太喜歡這片滴水瓦,就忐忑不安地帶回了出租屋,擺放在了窗臺上。每次一想家,我就看看它,聊以慰藉我的思鄉(xiāng)之苦。尤其每到夜深人靜,月光照進來灑在這片瓦上,感覺像是灑在故鄉(xiāng)的屋頂上一樣,心隨之就安靜了下來。

        估計是周末吧,豫園里真是人山人海。我直接來到了得月樓,裝得像游人一樣,先欣賞了一下門前的那副對聯(lián)——

        樓高但任云飛過;

        池小能將月送來。

        我若無其事地轉(zhuǎn)到了房后,再抬頭一看,那個豁口果然被補上了。不過,像新鑲的門牙一樣,被修補的痕跡非常明顯,尤其瓦的顏色是鮮亮的,少了幾分歲月流逝的灰暗,也就是人們常說的包漿。我等啊等啊,等到了即將關門的時候,才逮到了四下無人的機會……看著重新被插上去的那片舊瓦,堵住了被自己捅出來的這個城市的一個豁口,我欣慰地笑了。

        從豫園出來,我實在沒有胃口,但還是坐在綠波廊里吃了一籠南翔小籠。在回出租屋的路上,我稍微繞了繞,再次來到了延平路,站在自己第一次住過的樓下,朝著四樓那扇已經(jīng)亮起燈的窗戶看了看。我上了樓,我并非好奇這套房子如今住著什么樣的人,或者租金已經(jīng)漲到了多少。我只是想給對方打個招呼,我們畢竟是在不同的時間同居過的。

        我揚起手敲了敲,門始終沒有開。我無奈下樓的時候,發(fā)現(xiàn)在一樓的樓梯口擺著一個花圈,上邊寫著“姚老太太千古”。我想起了自己當年住在這里,有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太太,天天孤苦伶仃地坐在樓梯口,打量著來來往往的行人。她也許就是這個亡故的姚老太太吧?我掏出一百塊錢別在了花圈上,然后把電瓶車推到了樓后,停在了自行車庫。

        我不是拋棄了這輛電瓶車,只不過是物歸原主而已,雖然并不知道它的主人是誰。因為這輛電瓶車不是我的,是我順來的,說白了是偷來的。我剛來上海的第一年,利用世博會發(fā)放的幾千塊獎金,買過一輛愛瑪牌電瓶車。我當時真是太拉風了,不僅騎著它去采訪,還騎著它到處游玩,長江口、東海邊、淀山湖、佘山、七寶古鎮(zhèn)、盧浦大橋下邊、黃浦江兩岸、蘇州河源頭,越是犄角旮旯的地方,越成了我的目標。所以,我去過了普通人沒有去過的地方,看到了上海人都看不到的風景。隨著自己看得多了,我對這片土地就更加有感情了,也就更加熱愛了。

        不過,不到半年時間,我的愛瑪就被人偷了。我真是太生氣了,咬咬牙又買了一輛一模一樣的,但是在搬離延平路的前幾天,第二輛愛瑪再次不翼而飛,原因是自己忘記上鎖。我想,會不會是被人借去了,或者是被人騎錯了?于是在車庫里守候了很多天。直到有一天晚上,發(fā)現(xiàn)了一輛電瓶車,同樣是愛瑪,同樣沒有上鎖,靜靜地停在那里,像在靜靜地等著它的主人。我就大大方方地把它騎走了。我很清楚,這并不是自己的那輛愛瑪,但是仍然自欺欺人地認為,這就是自己的愛瑪,是別人還回來的愛瑪。

        我轉(zhuǎn)身離開的時候,拍了拍“歸還”給別人的電瓶車,像拍了拍一個好兄弟的肩膀,然后笑了笑說:“謝謝啦,這些年辛苦你了。”

        這一夜無話,第二天天一亮,我就收拾了幾件衣服,提著行李再一次出門,坐著公交車朝著閔行那邊而去。因為從上海到老家沒有直達的火車,我要去乘坐每天只有一趟的大巴。我在換乘公交車的時候找了一家超市,買了幾包大白兔奶糖和幾瓶石庫門老酒,這是給父親、母親和哥哥準備的,也是給自己準備的。親人們在世的時候,我每次回家過年都帶著這幾樣東西。這些東西都是鄉(xiāng)親們喜歡的“上海制造”。

        大巴走到河南南陽的時候,我埋藏在內(nèi)心深處的一塊石頭,帶著幾分羞愧一下子浮了起來。我趕緊下了車。此時的天已經(jīng)徹底黑了,我站在汽車站的大門口,給一個叫林虹的女人打了一個電話。

        我已經(jīng)好多年沒有主動聯(lián)系林虹了,但是林虹每年秋天都會寄兩箱獼猴桃給我,每年春節(jié)都會雷打不動地發(fā)一條短信,給我拜年,說一聲謝謝。林虹之所以如此惦記著我,那是世博會結束后的第二年六月,我在報社接待了一個求助者。這個求助者就是林虹,她一見我,撲通一聲跪在了我的面前,說自己的兩個女兒,雙胞胎,十一歲,姐姐叫大大,妹妹叫小小,同時患上了白血病,家里變賣了所有的財產(chǎn),只能勉強支撐一個孩子繼續(xù)留在醫(yī)院接受治療。兩個可憐的孩子非常懂事,姐姐希望救妹妹,妹妹希望救姐姐,都想把活下去的希望留給對方。

        林虹這個頗有幾分姿色的少婦,眼淚巴巴地說,誰救了我的孩子呀,我就嫁給誰。我同情地問,你已經(jīng)嫁人了吧?林虹說,我老公幾年前發(fā)生車禍去世了。我說,遇到一個糟老頭你也愿意嗎?她說,愿意,只要能救孩子,我什么都愿意。我說,這和買賣婚姻有什么差別???!她紅著臉說,那我就以身相許!

        我去醫(yī)院采訪了醫(yī)生和大大、小小,被兩個可愛的孩子深深地打動了,就熬了整整一個通宵,第二天就寫出了一篇長篇通訊,題目叫《母親欲“賣身”救女,大大小小先救誰》。文章見報以后,立即引起了巨大的轟動,市民們紛紛獻愛心,電視臺做了一次公開的募捐活動,在短短的半個月時間,捐款達到六十萬元。

        兩個孩子的醫(yī)療費就這樣解決了。她們住院期間,我有空就往醫(yī)院跑,借著追蹤采訪的機會,幫忙照顧一下,拿藥呀、交款呀、取化驗單呀、端湯倒水呀,有時候還接替林虹陪護那么一晚。不知道情況的,紛紛夸我是一個好爸爸。林虹有些不好意思,讓大大、小小不要叫我叔叔,干脆叫我干爸算了。

        在捐款的過程中,發(fā)生過一個插曲。有一位年過七旬的退休干部,給我寫了一封信,表示他已經(jīng)喪偶,林虹不是說了嘛,誰能救大大、小小她就嫁給誰,如果林虹愿意嫁給他的話,他愿意把一生的積蓄拿出來。他在信里夾著三千塊錢,委托我轉(zhuǎn)交給林虹,算是表達一點他的誠意。我打電話給老干部解釋了半天,說林虹怎么說是一回事,到底能不能嫁又是另一回事,捐款的人那么多,而林虹只有一個。老干部挺癡情的,又糾纏了好多天,就再也沒有聲音了。

        當時的捐款像雪花一樣,加上我手頭有些緊,也就順手花掉了。我記得非常清楚,我在世紀佳緣網(wǎng)認識了一位護士,兩個人約好了在浦東的八佰伴見面。護士姓蘭,上海虹口區(qū)人,從照片上看,長得小巧玲瓏又清純可愛,像唱“酸酸甜甜就是我”的那個歌手。我特別喜歡這種類型的女孩,不過,心里挺自卑的。先不說工作,也不說是哪里人,單單從外在條件看,兩個人站在一起不般配,一個絕對是天上的仙女,另一個是臭水溝里的癩蛤蟆。尤其自己身上穿著的皮夾克,還是從西安帶過來的,實在太土氣了;腳上穿著的一雙皮鞋,底子被磨得左高右低,走起路來像個瘸子。

        但是我不想輕易放棄,萬一“灰姑娘”的童話故事在自己這個男人身上發(fā)生了呢?于是,我想好好打扮一下,但是跑到巴黎春天一看,像樣點的一套西服、一件襯衫、一條領帶和一雙皮鞋,緊緊巴巴地需要兩千塊。自己囊中羞澀,這可怎么辦呢?我一咬牙,為了心儀的女人,就把人家老干部的三千塊愛心捐款,裝進了自己的腰包。正式約會的時候,小護士把我領進了一家意大利餐廳,自顧自地點了一份什么牛排,又把剩下的一千塊給花光了。此后,小護士又約了我兩次,因為我根本消費不起,都以自己忙著上班為由而推辭了。

        花掉別人的三千塊錢善款,錢雖然不多,但是性質(zhì)實在惡劣,所以我的良心受到了極大的譴責。后來,我想找機會還回去,已經(jīng)沒有這個勇氣了。

        林虹接到我的電話,驚喜地問,她干爸,你來南陽了對嗎?我說,對啊,我在南陽汽車站呢。林虹很快就騎著摩托車來了,激動地接過我的行李說,你真是稀客啊,不會是專門來看我們的吧?兩個孩子常常念叨你這個干爸,吵吵著什么時候去上??赐隳亍N揖蛦?,她們現(xiàn)在高中快畢業(yè)了吧?林虹說,去年已經(jīng)考上了大學,你是她們的偶像,她們立志要當俠肝義膽的記者,所以就都讀了鄭州大學的新聞專業(yè),我現(xiàn)在就把她們召回來。林虹說著,就要撥打電話。我說,既然孩子不在家,那就下次吧。

        我確實是想見見大大、小小,這兩個孩子能夠獲得幫助,畢竟是我記者生涯里干過的最得意也是最欣慰的事情。不過,我之所以要在南陽下車,是有更重要的一樁心事需要了結。

        我從身上掏出了三千塊錢塞給了林虹。林虹說,她干爸,你這是干什么???我說,你拿著,給孩子們上學用吧。林虹說,你是我們的救命恩人,你的錢我們怎么能花?。《野?,我給她們找了一個后爸,我們開著一家水果超市,這幾年生意還算不錯,所以如今的日子挺好過的。

        我站在夜色中,真誠地對林虹說,你拿著吧,這不是我的錢,其實是人家的捐款。我說完這句話,不論林虹怎么挽留,還是執(zhí)意走進了汽車站,再次爬上了一輛從南陽開往西安的班車,我的老家丹鳳縣就是這趟班車的中途一站。

        7

        我是清明節(jié)當天中午回到塔爾坪的。塔爾坪這個村子不大,就二十來戶人家,除了幾個吃公家飯的人,其余的差不多都在外邊打工,去西安,下武漢,我走得最遠,這個遠是距離意義上的,也是精神層面的,主要因為上海不僅有高樓大廈,而且聽聽名字就知道,那是一個臨海而居的城市。

        山里人最討厭的是山,最羨慕的是水,全世界的水都去了哪里?流到海里去了!所以上海有一句話叫“海納百川”。塔爾坪也不例外,我們流的汗、撒的尿,最后順著丹江、漢江、長江,流到人家上海去了。鄉(xiāng)親們對上海像對天堂一樣神秘,見到我問得最多的,都是和海有關的話題,比如海看不到邊吧?比如海里有沒有豬那么大的魚呢?比如,小河里的水,晝夜不停地流到海里去了,那海里的水裝不下了怎么辦???我被問得一愣一愣的,只能呵呵一笑。我去海邊玩過幾次,還去過一次洋山深水港,但是對于海的疑問更多,比如為什么是“上?!倍皇恰跋潞!?,卻一點也不影響上海給我?guī)淼臉s耀。

        塔爾坪已經(jīng)不比以前那么熱鬧了。以前的這個季節(jié),老老少少全部出動,搬一只小凳子坐在綠油油的麥地里,一邊薅草一邊嘻嘻哈哈地聊天,這種場景是一年中最浪漫的時刻。但是如今一片寂靜,我從村子中間穿過的時候,發(fā)現(xiàn)許多麥地已經(jīng)荒蕪,家家關門閉戶,別說人了,連一條狗一只雞也沒有遇到。

        我回到自己的家,那就更清冷了,大門上不僅掛著鎖,院子里還長出了一片蒿草……我的心頭襲上一陣悲涼,眼淚唰唰地流了下來。我從胸口掏出鑰匙,在手中捧了一會兒,然后再吱扭一聲把門打開了。

        我從家里取出一把頭和一把鐵锨,直接來到了塔爾坪的墳地,我的父親母親和哥哥都先后埋在了這里。畢竟已經(jīng)是初夏了,墳地已經(jīng)開滿了野花,最多的是金黃色的連翹花。我意外地發(fā)現(xiàn),父親、母親、哥哥的墳頭上已經(jīng)插上了清明吊子,隨著一陣風吹過,在輕輕地飄揚著。這是誰干的呢?我正犯著嘀咕的時候,突然聽到有人甕聲甕氣地喊了自己一句:元、元、表、表哥……我朝著聲音一看,竟然是夏春花!

        夏春花,禮貌一點的叫法是智障人,而在村子里大家都叫她“傻子”。她安靜的時候,和正常人并沒有什么差別,但是說話吐字不清,經(jīng)常流著口水,手腳反應遲鈍,尤其是走起路來,打一個非常不恰當?shù)谋确?,像電影里演出的僵尸。夏春花是我好多年沒有聯(lián)系過的小學同學,準確地說我們同學了兩年時間,那兩年的時間她都坐在我的前排。我們的座位是按照身高來排定的,我總以為她應該比我矮,但是慢慢地發(fā)現(xiàn)并非如此,我們站在一起的時候,她比我高出了半拃。

        我就好奇地問,夏春花,你比我高,怎么坐在我前邊了啊?她就神秘地告訴我,那是因為每次排座位的時候,她故意低著頭彎著腰屈著腿,目的就是想和我同桌,但是矯枉過正,不幸地坐到了我的前邊。我就問,和我同桌有什么好處嗎?幾個調(diào)皮搗蛋的男生就起哄,夏春花呀夏春花,你不會是喜歡陳小元吧?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什么叫“喜歡”,只是發(fā)現(xiàn)夏春花的馬尾巴辮子天天變著花樣,扎著紅的藍的綠的白的非常好看的蝴蝶結,上課的時候就像一只蝴蝶在我眼前飛舞一樣。尤其是到了夏天,她穿著淺黃色連衣裙,格外像一只蝴蝶落在一片油菜花上。我經(jīng)常伸手捅捅她的背,說擋住了我的視線,害得她經(jīng)??s著脖子或者歪著腦袋。有一次,我隱隱地發(fā)現(xiàn),她的后背上有一個粉色的弧線,就很迷茫地問同學,那是什么?同學就告訴我,那呀,叫扣肉,打一個謎語。我猜了很久,直到很多年以后才猜出了謎底,扣肉的意思就是“胸罩”。

        其實,夏春花的家不在塔爾坪,而在一百多里外的河南盧氏,她的爸媽要去西安打工,在四年級的第二學期,把她轉(zhuǎn)到了塔爾坪小學,寄宿在她的外婆家。她第一次見我,就告訴我,按照輩分她應該叫我表哥,所以她總是甜甜地一口一個“元元表哥”地叫。她的外婆家就在我家隔壁的隔壁,每天早晨她會靜靜地等在我家的門口要和我一起上學,放學了她又靜靜地等在學校門口要和我一起回家。她每次一叫“元元表哥”,其他的同學就起哄,唱起了“妹妹你坐船頭”;大家偶爾沒有看到她,就笑著問我,你的小媳婦呢?

        我不得不承認,夏春花像她的名字一樣,是世界上長得最漂亮的。對了,像什么呢?像山坡上開放的映山紅,粉嘟嘟地開在我的面前,令我的心怦怦亂跳,但是別人的取笑又搞得我惱火極了。我認真地告訴夏春花,以后別再跟著我了。夏春花說,元元表哥,為什么呀?我說,你以后也別叫我表哥。夏春花說,那我叫你什么呀?按照輩分就應該叫你表哥啊。我說,你就叫我名字吧。夏春花說,好吧,元元表哥……

        我和夏春花失聯(lián)是六年級那年的夏天,當時離小學畢業(yè)還有半個月。但是我們失聯(lián)的原因,不是因為畢業(yè),而是因為一次意外。那是一個周末的早晨,我準備上山采摘野杏子,那時候的野杏子還沒有成熟,不過,青青的,酸酸的,吃起來特別過癮。吃過了早飯,我準備上山的時候,夏春花就緊緊地跟著我。我說,你為什么還要跟著我啊?她說,因為你是我的表哥,我是你的表妹呀。我說,為什么表妹一定要跟著表哥???她翻了翻白眼,說,因為,因為,表哥和表妹是親戚呀。

        我說,我們躲貓貓吧,你找到了我,我就帶著你。此時,正好經(jīng)過夏春花外婆家的門口,我知道她外婆家有一扇后門,可以直接通向后山。我一下子鉆了進去,正準備從后門溜出去呢,發(fā)現(xiàn)夏春花已經(jīng)堵在外邊,正透過門縫朝里看呢。我突然把門一開,再使勁一關,夏春花像一個皮球一樣,朝前打了一個趔趄,又被“嘭”的一聲彈了出去。我十分得意地笑了,大搖大擺地從前門走了。

        那天中午,我摘到了很多野杏子,就專門留下一袋子,準備送給可憐巴巴的夏春花。第二天上學,我把野杏子偷偷地塞進了她的桌斗里,激動而不安地等待著她的出現(xiàn)。但是幾節(jié)課過去了,面前的位子還是空蕩蕩的。直到中午下課的時候,我才聽到了老師們的議論,是關于夏春花住了醫(yī)院的事情。我就問,她為什么住院啊?老師說,她暈倒了。我緊張地問,她為什么暈倒了啊?老師說,不清楚,聽說她撞上了墻。

        我的腦子嗡嗡直叫,昨天躲貓貓的時候,隨著門一開一關,只聽到夏春花哎喲一聲慘叫……我似乎明白了什么。我忐忑不安地等到了放學,但是夏春花的外婆家沒有人,門上已經(jīng)掛上了一把大鎖。那時候,我的母親和哥哥已經(jīng)去世,只有我和父親相依為命。我回家告訴父親,夏春花生病了,我想去醫(yī)院看看她。父親說,她生病和你有什么關系嗎?我躲躲閃閃地說,她是我的表妹呀。父親說,這算哪門子表妹啊,你老實在家待著吧。

        直到很多年過去了,父親在咽下最后一口氣的時候,拉著我的手說,夏春花變成那樣不怪你,那都是她的命……我才明白,在這個世界上,我害了夏春花的事情有四個人知道,我、父親、老天、應該還有夏春花。只是夏春花和老天一樣,從來都沒有把這個秘密說出來而已。

        從那天起,夏春花就再也沒有回到學校,我也沒有真正地見到過夏春花,斷斷續(xù)續(xù)地聽到的消息是,夏春花昏迷了六天六夜,醒過來已經(jīng)變成了智障人。天長日久,大家不再叫她夏春花,提起她就說,她呀,那是一個傻子。我在初中畢業(yè)和高中畢業(yè)的那年暑假,去過兩次河南的盧氏,找到了夏春花的家。夏春花坐在門口,呆呆地看著門前。我真想走上去,說一句對不起,但是怎么也邁不開步子,只好遠遠地看了幾眼,就十分內(nèi)疚地離開了。

        我到上海工作以后,有一次回家過年,又去了一趟盧氏,但是始終沒有看到夏春花。我估計她已經(jīng)嫁人了。但是鄰居大嬸說,她呀,畢竟是一個傻子,想嫁出去太難了,前幾年上門提親的不少,不過,要么缺胳膊斷腿,要么一大把年紀死了老婆。我就問,她是不是隨父母打工去了?大嬸說,手腳不靈活,打屁的工啊。

        大嬸嘆著氣告訴我,夏春花上山去了,她不管天晴下雨,天天爬上方圓最高的一座山,獨自坐在山頂上,笑呵呵地望著遠方。有人就問她,你看什么呀?她有時候說看山,有時候說看云,有時候說看太陽,有時候說什么都不看。再后來,大家懶得問了,她反而問人家,你們知道山那邊是什么嗎?別人說,山那邊還是山。她就笑呵呵地說,錯了,山那邊是海,海那邊是上海,我表哥就在上?!蠹议_始不知道她所說的表哥是誰,以為傻子說了一句傻話而已,后來才弄明白了,她嘴里的這個表哥是塔爾坪的陳小元,在上海那邊當記者,傳說像神仙一樣,是坐在空中上班的,而且推開窗子不僅可以摸到白云,還可以看到深不見底的大海。

        夏春花正在我爸媽的墳頭拔著草,遠遠地看上去和二十多年前一樣,依然梳著兩根辮子,但是瘦弱、小巧,不再粉嘟嘟的,像個營養(yǎng)不良的孩子。我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她畢竟也是奔四的人了,鬢角已經(jīng)一片斑白,尤其那張臉,眉毛、眼睛、嘴,扭曲得比較厲害,沒有一樣是端正的,像被歲月揉成一團的紙。

        我傷感地問,我爸媽墳上的清明吊子是你掛的?夏春花激動地比畫了半天,使勁地點著頭,有些結結巴巴地說,是是是呀,你不認、認識我了吧?我說,我們是同學呢,怎么不認識呀。夏春花說,我還要,叫你、你表表哥呢。

        兩個人坐在墳地里,悲喜交加了半天。我拿起頭在父母的墳邊挖坑。夏春花幫不了忙,在旁邊急得團團轉(zhuǎn)。等一個坑挖好了,她笑呵呵地問,表表哥,你是要栽、栽樹樹嗎?我說,差不多吧。她又問,你想栽、栽什么樹呀?我看了看滿山的連翹花和飛來飛去的蝴蝶蜜蜂,笑了笑說,我啊,最想栽的是連翹樹,金燦燦的多好看呀,不過,我現(xiàn)在不是栽樹,我挖的是墳。她再問,你給誰挖墳呀?我說,我給自己。

        按照塔爾坪的習俗,活著的人有一座墳并不稀奇,尤其是在36歲大壽的時候,可以挖一座墳來沖沖喜。她就笑呵呵地說,你給我,也挖一個,行、行嗎?我笑著說,你還年輕著呢,湊什么熱鬧啊。她癟著嘴告訴我,我們同年同月生,都是36歲呢。我真想告訴她,她和我是不一樣的,我的日子已經(jīng)不多了。最后還是忍了忍說,你不是塔爾坪的人,還是回盧氏去吧。她說,我不,我偏、偏要在塔爾坪,而且還要睡、睡在表哥、哥的旁邊……

        當初,我聽到她嫁不出去的消息的時候,我的心頭確實閃過了一個念頭:她算是我的青梅竹馬,把她娶回來的話也是不錯的,何況她變成“傻子”完全是自己造成的。我不再吱聲了,就挨著自己的那個坑又挖出了一個坑。她呵呵地笑了,指著兩個坑說,表哥,你看看,這兩個坑,像不像夫妻?

        我苦笑了笑,取出自己帶回來的一套衣服,擺放在了其中的一個坑里。這套衣服,包括一套西服、一件襯衫、一條領帶和一雙皮鞋,除了和姓蘭的小護士見面的時候穿過一次,就一直放在那里,不是我不喜歡穿,而是我舍不得穿。我偶爾拿出皮鞋擦一擦,把西服掛在太陽下曬一曬,想留著下次相親的時候甚至是自己結婚的時候再穿,但是一直都沒有機會。直到這次回來,我突然有了靈感,這套衣服似乎就是為此而準備的。

        我看著放在坑里的這套衣服,真是太滿意了。除了沒有棺材以外,多么像下葬的時候有一個人躺在墳里。我得意地告訴夏春花,這就是所謂的衣冠冢,很多有名的人,比如楊貴妃、孫中山,他們的墳墓里埋著的并不是尸體,而是衣服……夏春花似乎領會了我的意圖,把自己身上穿著的黑裙子,笨手笨腳地脫了下來,然后放在了自己的那個坑里。她也得意地說,表哥哥,這是不是更像夫妻啦?

        她把我一下子逗笑了。初夏的風有些涼,我看著她微微發(fā)抖的身體,像我們年輕時候一樣舒心暢快地笑了。她看到我的笑,才意識到自己只穿著一條小背心,幾乎是光著身子站在風中,一著急就鉆進了旁邊的花叢中。我把裙子從坑里取了上來,好好地給她穿上,有些心疼地說,夏春花,你傻不傻啊?!

        我是在太陽落山之前把那兩個坑填平的,而且從旁邊的小河里搬來一塊石頭,找來一個鑿子和一個錘子,在石頭上刻了一行字:陳小元墓之一,生于某年某月某日,卒于某年某月某日。我一無兒女,二無妻室,立碑人寫誰呢?我想了又想,在這個世界上能寫上自己墓碑的人,如今只剩下夏春花和自己了。寫夏春花吧,讓別人看見了,肯定會胡思亂想的;那就寫自己算了,雖然看上去太奇怪,總比一片空白的好。最后,我又刻上了幾個小字:立碑人陳小元。夏春花不滿地說,元元表哥,怎怎么只有你,沒沒有我的名名字呀?我笑了笑說,你的名字等以后再說吧。

        我看著自己給自己隆起的一座新墳,摸著石頭上的“之一”兩個字,不免欣慰地一笑。我明白,不久的將來,在上海那座繁華的都市就會出現(xiàn)“之二”,到那時候,埋葬的就不是衣服,而是我真正的肉體。我這個微不足道的打工者,一個漂泊在外的游子,將成為擁有兩個碑的人,這簡直太?!亮耍∥蚁肫鹉澄辉娙藢懴碌脑姟?/p>

        我漂泊的一生需要兩個墳墓

        一個用故鄉(xiāng)的黃土掩埋我的影子

        一個用他鄉(xiāng)的火焰焚化我的肉體

        我在此立下一份遺囑,在我死后

        僅剩下一把骨頭與幾朵白云的時候

        請不要讓我自己和自己分開

        在那塊金色的麥地里無名的小河邊

        為我的肉體與靈魂再安排一次重逢

        讓它們相互擁抱一下

        相互攪拌一下

        我這世上最弱小的一根雜草

        怎么經(jīng)得起凌厲的風

        怎么撐得起兩個碑

        天黑了,山頭掛著的蛾眉月在慢慢下落。我拿出大白兔奶糖擺在父母和哥哥的墳前,再拎出石庫門老酒灑了灑,然后拿出一捆火紙,跪下來燒了燒,各磕了三個響頭。我沒有忘記祭拜自己,我跪在剛剛隆起的墳前,給自己也燒了幾張火紙,而且一邊燒一邊念叨“陳小元撿錢”。按照民間的說法,去世的人一被念叨,亡魂就會飛回來把錢撿走,火苗越旺、越歡快的話,表明撿錢的人越高興。

        我看著跳動的火苗,似乎這個陳小元根本不是我,我不過是陳小元的一個后人。夏春花則一直跟著我,我跪下她就跪下,我燒紙她就燒紙,我念叨“陳小元撿錢”,她也念叨“陳小元撿錢”。她燒著燒著,竟然嗚嗚地哭了起來。我就問她哭什么呀?她就告訴我,想到元元表哥死了,她就特別傷心。我說,我還沒有死呢。她呆呆地盯著我看了看,不好意思地笑著說,對對呀,表哥你還活活著,埋埋著的只是,你你的衣服!

        兩個人祭祀完畢,我才告訴夏春花,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夏春花聽了,急得哇哇直叫,在身上摸了半天,然后從墳前拿起一個大白兔奶糖,剝了糖紙,喂給了我。我也剝了一個遞給了她。她高興地說,真,真,甜……那天晚上,我們兩個人坐在墳頭聊了聊,哪個同學變成了騙子,因此發(fā)了財;誰在建筑工地摔斷了雙腿,干脆當了乞丐;有人為了留在城里,嫁給了一個老頭。我?guī)状味继岬搅硕阖堌?,夏春花卻迷茫地說,躲貓貓是干什么呀?我怎么一點點也不記得了呀?

        我們大多數(shù)時候什么也不說,聽著蛐蛐的叫聲,聞著淡淡的連翹花香,吃著大白兔奶糖,喝著石庫門老酒,默默地看著群山。當然,夏春花時不時地就會問到上海,我聊得最多的也是上海,幾乎把上海這座城市和自己在上海這么多年的經(jīng)歷講了一遍,尤其是這些天,如何去吃燕窩魚翅,如何在酒店認識了白玉,如何愧對網(wǎng)友小愛,講得特別特別仔細。

        我還拍了拍屁股底下的石碑說,剛剛埋進去的那套衣服,你看看是不是挺漂亮?她告訴我,我穿上的話,那一定很帥,像新郎官一樣。我就告訴她,像個王八蛋還差不多!這套衣服是自己貪污別人的救命錢買的。我唯一隱瞞的,是自己被判了死刑,已經(jīng)活不了幾天。而是內(nèi)疚地告訴她,我欠這個世界的,尤其是欠她的,這輩子是還不清了。那天晚上,我還給她唱了幾遍《忘掉你像忘掉我》——

        忘掉你

        像忘掉我心

        生死也為情

        是否不會有

        ……

        我唱著唱著,忍不住流了幾次眼淚,露出過欣慰的微笑,也吐過幾次血,只不過都被夜色淹沒了。

        我們在自己的墳頭一直坐到了天亮,然后我就直接離開了。臨別的時候,我的行李箱已經(jīng)空了,自己再也用不著了,我就放了一張存折送給了她。夏春花很高興地拖著行李箱,把我送出了塔爾坪,又送到了鎮(zhèn)上。夏春花嗚嗚地哭了一路,我也忍不住哭了幾次,說你和我一起去上海逛逛吧,你還沒有去過上海呢。夏春花搖了搖頭,說她已經(jīng)去過好多次,只是我不知道而已,大錐子一樣的東方明珠,燒火棍一樣的南京路,火鉗一樣的盧浦大橋,曲里拐彎的黃浦江,一眼望不到邊的海,真是太美了。

        我很吃驚地問,你去過上海?夏春花就說,是呀,每天都去一次,看見元元表哥像神仙一樣坐在半空中……前往縣城的班車已經(jīng)啟動了,而夏春花還在后邊不停地追著,她一邊追一邊號叫,我聽不清她號叫的內(nèi)容,似乎在叫著我的名字,又像是放聲大哭。我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趕緊下了車,然后追過去,把自己家大門的那把鑰匙,從脖子上取了下來,捧在手心念了念“阿彌陀佛”,然后掛在了夏春花的脖子上。

        夏春花頓時安靜了下來,捧著那把閃閃發(fā)光的鑰匙,像捧著她畢生的幸福,而且口齒清晰地朝著重新上路的汽車喊道:元元表哥,我等著你回來呀!你回來我們躲貓貓啊……

        8

        我是第二天坐著大巴返回上海的,四月初的江南還沒有完全進入悶熱的潮濕的梅雨季節(jié),倒是一年中比較舒服的最后幾天,鳥語花香,風清氣朗,不冷不熱,如果作為一幅山水畫,那真是美極了。我一下車,像一下子又回到了畫中,頓時生出了無限的留戀。我抱著一絲僥幸心理,在回到上海的第三天下午又去了一趟醫(yī)院。我本來想再檢查一遍,萬一誤診了呢?萬一出現(xiàn)奇跡了呢?我雖然做了幾件慚愧的事,但總體上不是什么惡人,甚至還算是一個心地善良的人,上天不應該如此懲罰自己。

        我剛剛走到醫(yī)院門口,又吐出了幾口血,感覺一陣頭暈目眩,差不多昏倒過去。醫(yī)院的保安上來扶住了我,問需不需要幫忙?我搖了搖頭,說了一句謝謝。我靠著一棵梧桐樹坐了半天,還是從醫(yī)院離開了。我的身體告訴我,死神在一步一步逼近,而且越來越近了,差不多已經(jīng)爬上了我的頭頂。我似乎聽到了一種類似于風雨來臨時的那種沙沙的腳步聲。

        我叫了一輛出租車來到了寶楊路碼頭。這里是長江入???,曾經(jīng)有不少輪渡前往崇明島、長興島和普陀山,隨著蘇通大橋和長江隧道的修通,這座碼頭也就基本荒廢了,在旁邊重新建了一個時尚漂亮的國際郵輪碼頭,經(jīng)常會有泰坦尼克號一樣的環(huán)球旅游的郵輪??吭谶@里。我曾經(jīng)多次來過寶楊碼頭,有一次是坐輪渡去崇明東灘游玩,有兩三次是專門來看長江和東海的,因為我們塔爾坪的小河就是通過長江流入了東海。當初,我站在碼頭,看到渾濁的江水注入大海,心想也不過如此,并沒有想象中的那么美麗。

        我在寶楊路上買了兩瓶石庫門老酒,然后找到一個僻靜的沙灘坐了下來。此時已經(jīng)漲潮了,也起風了,浪很大,啪啪地拍打著江岸,夕陽紅彤彤地照著,把海鷗與過往的輪船都染成了紅色的。我這才發(fā)現(xiàn)了長江與大海的悲壯之處,馬上想到了電視劇《三國演義》的主題曲,終于理解了什么才叫: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我來寶楊碼頭是為了度過人生的最后一夜,也是為了看一次日出。來上海已經(jīng)十年,三千六百多天,三千六百多次天黑天亮,我竟然還沒有真正地看到過日出。我坐在沙灘上一直等到了第二天早晨,這里果然不一樣,太陽像一條魚,是從地下冒出來的,然后慢慢地浮出了水面……

        我看完了日出,才打電話給白玉,希望兩個人再見一面。白玉是兩個小時以后來到碼頭的,太陽從地平線已經(jīng)升上了半空,變成一個紅色的氣球,軟軟的、薄薄的,一根針就能把它扎破。這多么像一個人的生命,生命看似頑強,有時候還真是如此脆弱。白玉看我虛弱地靠著一塊礁石而坐,在陽光的照射下,目光呆滯,面容蒼白,面前吐著一攤鮮血,立即明白發(fā)生了什么。這不就是她母親去世前的樣子嗎?

        白玉靠著我坐了下來,眼淚嘩嘩地流,問,大叔,你到底怎么了?。课颐銖姷匦α诵φf,我啊,要死了,我和你媽一樣得了肝癌……她傷心地問,你不是說那是誤診嗎?我勉強地笑了笑,從懷里掏出一張存折說,你收下吧,給你媽看病。她說,謝謝你,已經(jīng)用不著了,我媽已經(jīng)不在了。

        我的目光頓時暗淡了,說,那就作為學費,你繼續(xù)上學去吧,復習復習報考明年的研究生。她哭著拒絕了,哀求我說,我送你去醫(yī)院吧。我說,沒有人陪,那多孤單啊。她說,我陪你。我說,我開玩笑的,你如果愿意的話,幫我一個忙好嗎?你帶著我去兜兜風吧。

        我要叫一輛出租車,白玉想掃一輛單車。最后,我們還是選擇了公交車,在上海緩緩地穿行著。我們?nèi)チ宋易盍魬俚脑?jīng)奮戰(zhàn)過的兩家報社,也去了我認為最漂亮的外灘和玉佛寺靜安寺,這都是死后,靈魂會重游的地方。我們是在中午的時候來到老報社樓下的,可惜斜對面的江南小廚已經(jīng)消失,老房子已經(jīng)被拆光,廢墟上到處扔著磚頭、破碗、舊衣服、老掛歷和散架的門窗,工地上已經(jīng)挖出了幾個大坑,從坑里伸出許多鋼筋。我當記者的時候,采訪過這樣的工地,這些坑的名字叫樁洞,是蓋房子最重要的環(huán)節(jié)。這些樁洞將被水泥澆灌、填滿,最后成為高樓大廈的基柱。

        我指了指藝海大廈告訴白玉,我剛來上海的時候就在上邊當著牛×烘烘的記者;我又指了指對面的那塊空地說,那里曾經(jīng)有一個小飯館叫江南小廚,廚師叫小廣東,做出來的飯菜好吃極了;我還說,前邊的那些大坑叫樁洞,我想去看看這些樁洞到底有多深。

        我一步一步地走向工地,但是我突然又猶豫了。這里將是浦西第一高、88層漂亮的地標,許多人眼中的風景,我怎么可以選為自己的葬身之處而破壞了它的美呢?

        我突然想到了垃圾焚燒廠的第二期工地,那里離自己的出租屋不遠,似乎和自己的身份比較匹配。白玉帶著我來到這片工地的時候,果然也有許多樁洞,而且已經(jīng)開始澆灌。

        天變了,下起了毛毛細雨。四月的天變得很快,或者是所謂的“東邊日出西邊雨”。上海這座城市就這么酷,哪怕同一條馬路同一條巷子,天氣也常常完全不同。從出租屋樓下經(jīng)過的時候,我指了指四樓的那扇窗戶,說那是我的出租屋。我從口袋里掏出了另一串鑰匙,也是我在世界上的最后一把鑰匙,然后遞給她,笑了笑說,麻煩你,把它交給房東,鑰匙環(huán)就送給你留個紀念,這是我最后的禮物……我又問白玉,你再幫我一個忙好嗎?她說,你盡管說吧。我遞過去一個信封,充滿感激地告訴白玉,你回去再打開吧。

        我朝著最大的那個樁洞走去,我走得非常慢,還被不時地絆倒。白玉想過來扶我,被我拒絕了。我一邊走一邊回頭,看了看不遠的出租屋,看了看遠處隱隱約約的高樓大廈,看了看那根插進空中的煙囪,煙囪上正在冒著滾滾的濃煙。那是垃圾處理廠一期,正在處理著這個城市的垃圾……我知道,在面前的這個樁洞上將會建起另一根煙囪,也可以說將會建起一座自己的紀念碑。想到這座紀念碑將那么高大那么威風,我不由得欣慰地笑了。

        跳,不,是走!我走進樁洞的那一刻,抬起頭仰望了一下天空。此時的天空如煙如霧,有幾片烏云浮著,像一幅已經(jīng)完成的水墨畫……我在一點一點地墜落,煙囪像孫悟空的金箍棒一樣,隨著我的下降而呼呼上長,它的尖頂終于把這片天空戳出了一個窟窿,似乎一下子戳入了另一個世界。

        泥漿從攪拌機里傾瀉而下,轉(zhuǎn)眼就把地上的那個樁洞灌滿了填平了,把一個叫陳小元的打工者的一生抹去了。我好像從來沒有在這個城市出現(xiàn),又好像永遠被這個城市所銘記。有一句低沉的歌聲從地下傳了出來——

        生也猜不透

        死也猜不透

        ……

        白玉已經(jīng)不是喜歡王菲的一代,所以并不知道被埋藏的這首歌,來自王菲的成名專輯《十萬個為什么》。她被眼前的一幕嚇壞了,顫抖著打開了那個信封,發(fā)現(xiàn)除了被她拒絕過一次的存折,還有幾句類似于遺囑一樣的話。

        冬去春來,第二年清明節(jié)的時候,那根大煙囪就建起來了,有人在威武的大煙囪上,除了看到焚燒垃圾而產(chǎn)生的有些刺鼻的滾滾濃煙之外,驚奇地發(fā)現(xiàn)了幾行字,還以為是涂鴉藝術呢,但是和墓碑的設計一樣,是雕刻上去的,并且用油漆描成了紅色:陳小元墓之二,生于某年某月某日,卒于某年某月某日。

        不過,與一千三百公里外的塔爾坪不同,立碑人不再叫陳小元,而叫白玉蘭。大多數(shù)人看到“白玉蘭”三個字,都不會以為是一個人的名字,首先想到的是一種花。畢竟這是上海的市花,每年春天的時候在這個城市的大街小巷都會白生生地開成一片。

        作者簡介

        陳倉,陜西丹鳳縣人,目前寄居上海。70后業(yè)余作者,寫有“進城系列”小說集八本,長篇小說《止痛藥》《浮生》,長篇散文《預言家》《動物憂傷》,散文集《月光不是光》,長詩《醒神》《天鵝頌》。曾獲第八屆魯迅文學獎、第三屆三毛散文獎、第六屆柳青文學獎,中長篇小說多次被中國小說學會評為年度好小說。主持中國文化藝術大家“上海訪談”欄目,已經(jīng)推出作家、戲劇家、藝術家200余人,執(zhí)行主編《文化酵母》《光的方向》等“對話百家”系列叢書六卷。

        特約編輯 驀 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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