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周禮》記載,天下分為九州,幽州為其一,處北方,在幽暗神秘的東北叢林之中,在蒼茫寒冷的塞外草原南邊,那是農耕民族觸達區(qū)域的北部邊緣。在中原人心目那里戎狄雜處,是朝廷決策格局中的邊疆郡縣。直到唐朝,國人對于幽州依然帶有幽遠滄寒的認知,“楚國蒼山古,幽州白日寒”(劉長卿《穆陵關北逢人歸漁陽》)。
武德元年(618年),隋朝守將羅藝歸降唐朝,幽州地區(qū)和大唐王朝一道迎來了發(fā)展的高光時期。唐前期,朝廷一度升格幽州為幽州總管府、大都督府,管轄八九州,作為征戰(zhàn)北方的軍事重鎮(zhèn)。貞觀元年李玄道為幽州都督后,一直到安祿山掌權期間,共有47任長官執(zhí)掌幽州,除兩位親王遙領外其余45任主政官都由中央派遣,平均每任在職2.6年。狄仁杰、張說、宋璟等名臣都曾治理幽州;廣德元年(763年),唐政府以李懷仙為幽州、盧龍節(jié)度使,幽州鎮(zhèn)由此發(fā)端,成為“河朔藩鎮(zhèn)”的典型,勢力鼎盛時管轄今天的京津兩地及河北省中北部地區(qū)。到后梁乾化三年(913年)為后唐攻滅止,幽州鎮(zhèn)存在長達150年,共歷29位節(jié)度使,除兩位之外都不是朝廷派遣的官員。這29位主政者,素養(yǎng)或賢或愚,任期或長或短,都在風云變幻中調配著各種資源應對挑戰(zhàn),塑造了幽州的諸種面貌。而薊城始終是大唐幽州的首府。
薊城就是現(xiàn)代北京城的雛形。侯仁之先生在《北平歷史地理》一書中指出:“(北京)目前可探尋到最早城址的是唐代的幽州城。”這里的幽州城,指的是幽州的治所——薊。侯先生之所以稱呼薊城為“幽州城”,肇因于自西漢設置“幽州”后,幽州是北京使用時間最長的政區(qū)名稱。事實上,幽州的治所始終在薊城。因此,狹義的“幽州城”便等同于薊城。那么,這座北京的根基之城,到底坐落在哪里,又有什么樣的景象呢?
薊城城址自魏晉以來應該沒有擴建、遷徙,
但其形制規(guī)模至唐代才有明確的記載。成書于唐后期的《元和郡縣圖志》載,薊城“南北九里,東西七里”。唐代的1里合今約442.8米。據此計算,幽州城南北長合今3.985千米;東西長約3.099千米,城市面積約為12平方千米。
經過學者們幾十年的研究,學術界大致認為:唐幽州城的位置在今廣安門一帶。東城墻在今爛縵胡同與法源寺之間的南北一線,西城墻在白云觀土城臺至小紅廟村之南北一線,北城墻在白云觀至頭發(fā)胡同一線,南城墻在白紙坊東西大街一線。對照今日的行政區(qū)劃,大唐幽州城坐落在西城區(qū)的西南部。
2006年,在白紙坊橋南探測到大致呈東西向分布的唐代古河道。大約1250年前,李白就是在白紙坊橋南下的船,迎接他的是高大的幽州城南門。他可能看到,裝卸工們正緊張地搬運著南方運來的軍資糧秣。據此,薊城南垣應該在白紙坊東、西大街以北,而不是大街沿線更不會在街南。為此,學者張?zhí)旌缭?014年10月特地攜帶GPS記錄儀進行了部分實地考察定位,得出唐代幽州城南北長約2.8千米、東西約3.1千米,面積約為8.7平方千米,要小于文獻記載。
和當時的大城池一樣,薊城也是復城格局,由政治職能的子城和社會職能的羅城兩部分組成。子城前身為前燕慕容儁(319—360)所建的宮城。子城并非居于城池中心,而是在薊城西南隅,西城墻即幽州城西墻,南城墻基本與外城南墻接壤,東北兩段則與羅城的坊市接壤。子城東北角設有一角樓,稱“燕角樓”,位置在今廣安門內大街與南線閣路交會處,設有故址紀念碑。據此可測算子城面積約為1.82平方千米。
子城內主要是高級官衙。安史之亂后,幽州、盧龍(平盧)節(jié)度使合二為一,但之前的兩個節(jié)度使衙署始終分立。幽州節(jié)度使衙署在子城南端,稱南衙;盧龍節(jié)度使衙署居北,稱北衙。子城內還有幽州大都督府廨(xiè)、幽州州衙。奇妙的是,唐代政治制度慣例,大都督、節(jié)度使、州刺史通常由一人兼領,即四位高級官衙的長官在大多數(shù)時間內是同一個人。后人不免好奇:當年幽州鎮(zhèn)的節(jié)帥(節(jié)度使),會選擇哪座衙署常駐辦公呢?可以確定的是,為了保障政局穩(wěn)定,也為了保衛(wèi)自身安全,節(jié)帥的親軍(牙軍)駐扎子城內。子城由此也得名“牙城”。薊城子城駐扎的牙軍在2000—3000人之間。
羅城內也有衙門,一是薊縣縣廨,二是幽都縣廨。薊縣、幽都并立一城,大體上東西分治,城市東部歸薊縣管轄,西部為幽都縣。此外,羅城內還有官營的“作坊”“冶坊”,或與軍需生產有關;負責漕運的“船坊”;接待奚、契丹等部落使者的“薊門館”等館驛。羅城內已知的著名地標,一是東南方向的憫忠寺(今法源寺附近),二是與它西北相望的薊丘樓(薊北樓、薊城西北樓)。
憫忠寺為貞觀十九年(645),唐太宗李世民為悼念遼東戰(zhàn)役陣亡官兵所建,記載明確、傳承有序,成為今天確定幽州城址的主要參照物之一。據會昌六年(846)采師倫書《重藏舍利記》稱“(憫忠)寺在子城東門東百余步”。幽州子城四墻正中均有門,子城東門即東掖門,直通向街衢,又稱銅馬門?!澳饺輧y據燕,有馬駿而有力,愛之,遂鑄銅馬像,置于東掖門外”,故此得名。東門外的大道就是今南橫街,法源寺位于道北。有一種說法是,當年幽州城的東南和西南兩部地勢較高,慕容儁建都時選擇西南高處營建了子城,唐初建造憫忠寺選址東南高地,是為了與子城一東一西遙相對應。另有學者認為薊城東南部原有征北府小城,是漢末公孫瓚所建,西晉末年劉琨曾屯兵此處,位置在今牛街清真寺一帶的高地上。滄海桑田,如今已經完全看不出西城區(qū)南部的地勢“較高”了。
薊北樓坐落在羅城北部的市肆之區(qū),似乎是開放的游覽勝跡。初唐才子陳子昂的詩文中,多次寫到薊丘樓,比如《登薊丘樓送賈兵曹入都》云:“暮登薊樓上,永望燕山岑?!?/p>
羅城內還有寺廟、道觀建筑,奉福寺(位于白云觀西南,今已不存)起于后魏孝文之世,“后罹兵燼”。唐貞觀十年(636)乃于舊基重建。雜于坊巷間。其他如倉庫、官廊、校場等應該在臨近子城的羅城區(qū)域。此外,薊城內應該有一座臨朔宮,是當年隋煬帝楊廣巡幸涿郡的行宮。隋煬帝在此處接見了西突厥處羅可汗;隋未割據幽州的羅藝屯兵于此。進入唐代后,它突然在典籍上消失了,或許毀于水火無情,或許毀于戰(zhàn)爭沖突。不過,臨朔宮的遺址在唐代應該存在。有學者認為臨朔宮在今日紫禁城的位置,可崔抱一夫婦墓的出土足以推翻這一觀點;還有學者認為憫忠寺就是在臨朔宮舊址上改建的。
大唐幽州城有十座城門,南北各三門,東西各二門。城內有盧龍坊、燕都坊、花嚴坊、歸仁里等二十六坊。唐代城市格局尚且遵守坊市制度。城市像棋盤一樣,被筆直的道路分割為一個個由圍墻包裹的長方形區(qū)域。唐人居住區(qū)域為坊,交易娛樂區(qū)域為市,不能混雜且嚴格管理。每個坊都是田字形,正中的十字街把坊分為四大部分,街旁有巷道通向一處處住房。十字街的四個終點就是四座坊門,由專人管理,五更開門、黃昏關閉,實行宵禁。違反宵禁者,會受到笞杖的刑罰。
幽州城只在每年正月十五才開放宵禁。那一晚,1000多年前的北京人涌上街頭觀花燈、送祝福,自然也有“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的故事。不過,這座城市的常態(tài)是:每天清晨,太陽升起,坊門隨著鼓聲緩緩開啟,人們從各處街、巷匯聚到城市大路上,開始一天的奔波勞作。經濟活動的踴躍,勢必要沖擊機械、僵化的坊市管理模式。唐末五代時期,坊市的圍墻紛紛坍塌,城市不再整齊劃一,變得活躍、熱鬧,更富有市井氣。幽州城也逐漸向我們熟悉的城市模樣靠攏。
在喧鬧的市井之中,有多少幽州人在分享都市繁華呢?據《舊唐書·地理志》記載,唐初幽州戶二萬一千六百九十八,口十萬二千七十九;天寶極盛時期,幽州領縣十,戶六萬七千二百四十二,口十七萬一千三百一十二。這是朝廷掌握的整個幽州的人口數(shù),且勢必有不少隱匿的人口。遺憾的是,薊城城池之內的居民數(shù)量沒有記載。對于薊城人口規(guī)模,只能利用間接史料推測。學者韓光輝參照了長安城坊的面積和人口規(guī)模,推測幽州城在唐天寶年間盛時總人口可達15萬。高壽仙則估算天寶年間幽州城總人口當在9萬左右,兩者差距較大。
對幽州城這樣以軍事職能為主的城市,可以根據軍隊規(guī)模和供養(yǎng)關系來推測人口規(guī)模。上元二年(761),幽州城內爆發(fā)了史朝義、史朝清兄弟奪權的巷戰(zhàn):“戰(zhàn)斗皆在坊市閭巷間。但兩敵相向,不入人家剽劫一物,蓋家家自有軍人之故,又百姓至于婦人小童,皆閑習弓矢,以此無虞?!睉?zhàn)斗雙方能刻意把戰(zhàn)斗局限在街巷等公眾區(qū)域,不入民舍,證明了薊城內幾乎家家從軍、戶戶出兵。克制住入民舍燒殺搶掠的貪念,恰恰是保護自己的家人和財產。由此可知唐后期的薊城軍事化程度極高,軍人及其眷屬占比很大。
范陽節(jié)度使時期,節(jié)度使直轄的經略軍,駐在幽州城內的有3萬人、馬5400匹。安祿山領范陽節(jié)度使,“養(yǎng)同羅及降奚、契丹曳落河(突厥語,指健兒、壯士)八千余人為假子”,后者構成了安史叛亂的精銳主力。這支8000人的親軍隊伍,應該不占經略軍編制。彼時幽州城的官兵應該在4萬人上下,加上流動而來的俠客、詩人、士子、商賈,外加降附的胡人,天寶年間的幽州城人口當超10萬人,甚至可能逼近20萬人。
安史之亂和接踵而至的藩鎮(zhèn)割據,造成了包括幽州在內的河北地區(qū)人口損失。但幽州城的人口規(guī)模并沒有萎縮,相反,唐后期幽州城依然保持了人口凈增長。這是因為人口流動是個動態(tài)的系統(tǒng)工程,河北人口的流失便利了少數(shù)民族南下,北方的突厥、契丹等族群通過內附、從軍、謀生等途徑紛紛遷往幽州等地,形成了波浪式、持續(xù)的人口遷徙。溫暖的南方散發(fā)著財富與文明的誘惑,對北方胡人帶有天然的吸引力。河北原有人口的流失,反而加快了吸收北方胡人南下的節(jié)奏。其次,出于爭霸圖強的考慮,藩鎮(zhèn)節(jié)帥通常也重視人口的增減,往往招撫流民、鼓勵生產。隨著節(jié)帥人選的本地化,他們對鄉(xiāng)土建設和長治久安的渴望愈加強烈,紛紛重視地方治理。結果便是,幽州城在唐后期的戰(zhàn)亂中出現(xiàn)了人口穩(wěn)定增長的現(xiàn)象。
唐代是墓志盛行的時代,北京地區(qū)出土唐代墓志遠不及兩京(洛陽、長安)多,但出土數(shù)量僅次于兩京地區(qū),高居第三。中國人講究落葉歸根,唐代精英階層更有“葬在邙山(位于洛陽以北十多公里處)”的追求,可依然有那么多人葬在幽州,說明他們已經在本地扎根,將幽州作為了故鄉(xiāng)。這也從一個側面說明,幽州城已然是大唐王朝疆域內的人口大城。
(責編:馬南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