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蘇軾作為北宋時期聲名卓著的文人代表,是中國古往今來文人精神的最高峰之一,其在歷史和文學(xué)作品中多以豁達狂放、剛正不阿、才高八斗的形象現(xiàn)于后世,對文學(xué)藝術(shù)領(lǐng)域和民眾精神的塑造都產(chǎn)生了極其重大的影響。其形象在歷史流變中不斷經(jīng)歷后人的構(gòu)建與重塑,但目前的研究仍存在諸多問題,如關(guān)于同時代人對蘇軾的評價的相關(guān)研究較少、對蘇軾的評價角度局限、對蘇軾的評價視角不夠全面等問題,這些不足都使蘇軾的真實形象受到了一定的影響。因此,試圖從《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全宋筆記》《全宋文》三本資料入手,并結(jié)合其他研究資料如 《宋人軼事匯編》等,力圖回到北宋歷史語境,探究當(dāng)時各階層群體對蘇軾的多維度評價,同時實現(xiàn)對蘇軾本真面貌的還原。
[關(guān) 鍵 詞] 蘇軾;同時代;多元評價
一、蘇軾之性情評價
蘇軾作為北宋著名文人,其性情一直為人所津津樂道,他才思機敏、幽默善謔、豪爽直言的性格為人所共知。然而,時人對蘇軾的性情評價并非后世那樣極力稱頌?zāi)酥辽窕浅尸F(xiàn)出多元甚至兩極分化的態(tài)勢,其性情的側(cè)面更是包括了養(yǎng)生、佛道、游歷、書法、交游等多個角度,顯示出蘇軾在歷史情景中的百態(tài)人生。
(一)豪俊端方與狂悖自負
蘇軾豪爽大方的性格向來為人所知。陳襄在《熙寧經(jīng)筵論薦司馬光等三十三人章稿》中稱蘇軾:“豪俊端方,所學(xué)雖不長于經(jīng)術(shù),然子史百氏之書,無所不覽。”[1]葉夢得在《石林燕語》中也記載蘇軾應(yīng)試時“筆力豪騁,不能屈折于作賦 ”[2],“然中引皋陶曰‘殺之三’,堯曰‘宥之三’事不見所據(jù),亟以示文忠,大喜。往取其賦,則已為他考官所落矣,即擢第二。及放榜,圣俞終以前所引為疑,遂以問之。子瞻徐曰:‘想當(dāng)然耳,何必須要有出處?’”[2]縱橫恣肆乃至妄擬引文,被質(zhì)問也從容不迫,其豪俊自信的性格可見一斑。然而這樣的性格也讓他招致非議,御史何正臣在烏臺詩案中言軾“愚弄朝廷,妄自尊大 ”[3],李定則上疏言蘇軾“陛下所以俟軾者,可謂盡矣,而狂悖之語日聞 ”[4]。政敵在對蘇軾的豪爽性格評論時作出以狂悖自負的評定,并且上升到愚弄朝廷的地步,甚至連友人也記載蘇軾“少年氣剛”。張舜民在《房州修城碑陰記》中記載:“子瞻在岐,與陳公不相葉,至境上聞。其來,陳公以鄉(xiāng)里長老自處,子瞻少年氣剛,不少下。子瞻后悔此事,不喜人問之,于是作《陳公弼傳》,是亦補過之言云。 ”[5]蘇軾年少意氣,不善隱藏鋒芒,所以會暗中樹敵,然隨年歲漸長逐漸收斂。
(二)敏捷善謔與刻薄尖酸
在《全宋筆記》中記載蘇軾幽默善謔的文字比比皆是;呂希哲在《呂氏雜記》中記載:“蘇子瞻一日稱熟豬肉之美,淳夫曰:‘其奈發(fā)風(fēng)何?’子瞻笑謂予曰:‘淳夫誣告豬肉?!保?]蘇軾無論是與友人交往還是同眾人應(yīng)酬,乃至為官、為文,常語出驚人、機敏善謔,且性情灑脫,對生活中的瑣碎事物有著超乎常人的敏銳感知,因而聯(lián)想類比往往出人意料。
但與此同時,愛開玩笑的個性也導(dǎo)致蘇軾身邊的敵意潛滋暗長,甚至和朋友反目成仇,玩笑過度就成了尖酸刻薄,為人不喜。王辟之在《澠水燕談錄》中記載子瞻戲弄貢父一事:“貢父晚苦風(fēng)疾, 鬢眉皆落,鼻梁且斷。一日,與子瞻數(shù)人小酌,各引古人語相戲。子瞻戲貢父云:‘大風(fēng)起兮眉飛揚,安得壯士兮守鼻梁?!写筻澹暩负迱澆灰??!保?]蘇軾的戲謔之語常從旁人的容貌缺憾或是私人隱疾方面做文章,引得堂中眾人大笑的同時,卻難免使被取笑之人心中悵恨不滿。與朋友交往亦是如此,幽默之余卻難免有失分寸,而在仕途中,言語不慎就難免暗中樹敵。孫升在《孫公談圃》中所記載:“司馬溫公之薨……蘇子瞻率同輩以往,而程頤固爭,引《論語》‘子于是日哭則不歌’。子瞻曰:‘明堂乃吉札,不可謂歌則不哭也。’頤又諭司馬諸孤不得受吊。子瞻戲曰:‘頤可謂燠糟鄙俚叔孫通?!?wù)咝χ!保?]蘇軾為人不拘禮法,在司馬光葬禮上毫無顧忌地當(dāng)面攻訐取笑程頤的古板迂腐,甚至引得百官大笑,這一行為符合蘇軾坦率耿直的個性,但同時言辭過于犀利尖銳,使得程頤顏面盡失、心中生恨,蘇軾在不知不覺中惹禍上身,間接導(dǎo)致以程頤為首的蜀黨對蘇軾的攻訐愈演愈烈。
蘇軾幽默善謔的性格除了表現(xiàn)在與身邊人的交往中,還表現(xiàn)在當(dāng)他面對困頓的命運時的心態(tài)上。幽默的言語已經(jīng)磨平了刺傷他人的尖銳,更多的是一種來源于歷經(jīng)世事后的豁達,并能化作寬慰他人的力量。趙令畤在《侯鯖錄》中記載蘇軾赴獄前寬慰妻子一事:“妻、子送出門,皆哭,無以語之,顧老妻曰:‘獨不能如楊處士妻作詩送我乎?’老妻不覺失笑而止?!保?]蘇軾在湖州上任時突然被捕,家中財務(wù)也盡數(shù)抄沒,妻子王氏看見丈夫被捕驚懼不已,蘇軾即以楊處士之妻臨別贈詩作為調(diào)侃,勸慰妻子。生離死別之時蘇軾尚能鎮(zhèn)定自若,不忘顧及家人的心情感受,可見其豁達之余對親友的一片真情厚意。
二、蘇軾之德行評價
蘇軾為北宋文人的典范,他的道德品質(zhì)既體現(xiàn)了儒家堅韌和進取的精神,也吸收了道家淡泊開闊的觀念。在對蘇軾德行這一維度上進行評價的主體有官方權(quán)力核心、同朝士大夫官僚群體,包括臺諫官和蘇軾的政敵、蘇軾親友,評價主體與蘇軾呈現(xiàn)出復(fù)雜多面的關(guān)系,如蘇軾與歐陽修既是師生又是同僚,同時蘇軾還是歐陽修所倡導(dǎo)的詩文革新運動的傳承人,而王安石與蘇東坡長期政見相左,但也曾贊其:“不知更幾百年,方有如此人物!”[10]在此基礎(chǔ)上,我們在時人對蘇軾德行這一維度的多元評價中總結(jié)出以下幾點。
(一)官僚群體對蘇軾德行評價受政治立場與私人恩怨影響
蘇軾深陷北宋政治斗爭旋渦,政敵對蘇軾的打壓不遺余力。對其德行上的攻訐點主要有貪財好物、沽名釣譽,其中事件涉及蘇軾葬父途中販賣私貨、烏臺詩案等。在蘇軾丁父憂歸蜀時,載貨物、販私鹽一事中,謝景溫攻擊其貪財好物,范鎮(zhèn)進言:“今言者以為多差人船販私鹽,是厚誣也?!保?1]司馬光也指出:“凡責(zé)人當(dāng)察其情。軾販鬻之利,豈能及所贈之銀乎?安石素惡軾,陛下豈不知?”[11]而在此事后朝廷也專門派人前往事發(fā)地查勘,“案問水行及陸行所歷州縣,令具所差借兵夫及柁工,詢問賣鹽卒無其實”[12],結(jié)果此事完全是子虛烏有。謝景溫在朝為官多年始終沒有得到重用,但因其妹妹嫁給了王安石的兄弟,便成為王安石一黨的親信。謝景溫當(dāng)時擔(dān)任御史之職,依據(jù)宋朝律法,御史為監(jiān)察官,為保證監(jiān)察力度,有聞風(fēng)而彈的特權(quán),對所彈劾之事不必提供確鑿無疑的證據(jù)。盡管朝廷查明真相,但是蘇軾難免留下販賣私貨的嫌疑,而這正是王安石一黨的目的。因而此類評價完全是出于政治打擊目的而做出的對蘇軾的誣陷。
此外,蘇軾曾說趙挺之為“聚斂小人,學(xué)行無取”[13],而在元祐八年,作為御史的趙挺之于“學(xué)士院策試廖正一館職”案中彈劾蘇軾,稱其“公然欺罔二圣之聰明而無所畏憚,考其設(shè)心,罪不可赦”[11]。除了出于政治立場的考慮之外,更可能是因為私人恩怨而對蘇軾進行打擊。
(二)神宗對蘇軾德行評判結(jié)論的轉(zhuǎn)變及其內(nèi)因
熙寧二年,宋神宗欲用蘇軾,評“軾有文學(xué),朕見似為人平靜”,而到熙寧三年,則稱“蘇軾非佳士,卿誤知之”。[12]熙寧八年,神宗更是對王安石說:“如蘇軾輩為朝廷所廢,皆深知其欺?!保?1]短短六年間,神宗對蘇軾的評價轉(zhuǎn)變很大。回歸歷史語境,這種轉(zhuǎn)變同樣與謝景溫誣陷一事有關(guān),盡管后來證明蘇軾“貪財好物”并不屬實,但依然影響了神宗對蘇軾的態(tài)度。此外,神宗與蘇軾君臣二人在推行新法一事上態(tài)度的對立也對此有很大的影響。
蘇轍在《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銘》中言:“蘇軾黜居思咎,閱歲滋深,人材實難,不忍終棄?!保?4]即使在蘇軾罷官黜居期間,神宗依然常常提及蘇軾,言辭神情中流露出愛才惜才之情,可見神宗對蘇軾之掛懷,未必就是熙寧八年時所說的“深知其欺”。烏臺詩案發(fā)生后,他對蘇軾的態(tài)度始終游移不定,屢次想起任用但又擱置,并就此輾轉(zhuǎn)詢問朝中多位大臣,其原因在《宋史》中被認為是當(dāng)時王安石陣營內(nèi)部的宰相王珪的多次阻諫,但加以深思,根本癥結(jié)應(yīng)該在于神宗與蘇軾君臣二人在推行新法一事上態(tài)度相左。熙寧二年神宗正式起用王安石進行改革變法,而蘇軾卻在熙寧四年的《上神宗皇帝書》中明確表達了對新法的反對態(tài)度。元豐二年,支持新法一黨取得了勝利,此時,王安石陣營內(nèi)部的李定、舒亶等人以蘇軾所作詩文為切入點,上書彈劾蘇軾,言辭激烈,將蘇軾誣陷為忤逆朝廷、結(jié)黨營私的奸佞小人,也就是廣為人知的“烏臺詩案”,根本上是為了置蘇軾于死地。但此時神宗對蘇軾的態(tài)度卻是“固不深譴”,可見其內(nèi)心深處也并未將蘇軾斷定為邪佞欺君之奸人。
三、蘇軾之政治評價
(一)立場不堅,前后不一
朱熹曾評論蘇軾:“東坡議論大率前后不同, 如介甫未當(dāng)國時是一樣議論, 及后來又是一樣議論。”[15]認為蘇軾在政局上的議論前后不一致,對王安石變法的意見發(fā)生多次變化,存在立場不堅定之嫌。結(jié)合具體史實來看,朱熹所言有一定的道理。如嘉祐制策時,蘇軾認為國家之失主要在于任人;在官鳳翔時期又大講變法更制;熙寧初年,正值王安石推行新法,他激烈反對變法;而在密、徐、湖等州任地方官時又能執(zhí)行新法,并“因法以承認便民”,但是在文章中仍對王安石及其新法表示反對;元豐末元祐初,在寫給滕達道的信中,他承認對新法的攻擊“所言差謬,少有中理者”;而在元祐更化時期,針對司馬光盡廢新法,他又挺身而出堅決維護某些“先帝之法”,認為其存在亦有良處,不可偏廢。
此外,在對待國家一些具體的法規(guī)制度方面,他的態(tài)度也是漂浮不定,存在多次變更的情況。例如在《策論》和《謝制科啟》中,蘇軾都曾分析過歷代取士之法,認為科舉制之弊在于對應(yīng)試者“才行之跡,無由而深知”[16],由此盛贊唐代主司以通榜取人、兼采譽望的做法,可是當(dāng)王安石變科法,專以經(jīng)義論策作為進士考核標(biāo)準時,蘇軾卻又一反常態(tài),大加反對,認vCOPJjO7bxXSpV6oqu0dkvO+pIPUilfP+Cr3MirRkQM=為“因今之法,臣以為有余”[17],強調(diào):“今之學(xué)校特可因循舊制,使先王之舊物不廢于吾世,足矣。至于貢舉之法,行之百年,治亂盛衰,初不由此。”[18]他明知詩賦對政事來說是無用的,但大講“雖知其無用,然自祖宗以來,莫之廢者,以為設(shè)法取士,不過如此也。豈獨吾祖宗,自古堯舜亦然”。以上史料記載,皆可印證蘇軾立場不堅定、政見前后矛盾的表現(xiàn)。
縱觀蘇軾的一生,烏臺詩案是其從政生涯中最重要的轉(zhuǎn)折點,自此其仕途發(fā)展急轉(zhuǎn)直下,參政態(tài)度也由直言不諱、剛褊孤介轉(zhuǎn)向了謹小慎微、心有憂懼的狀態(tài)。元祐四年,蘇軾請求外調(diào),同年所作《臨江仙·送錢穆父》一詞中寫道:“惆悵孤帆連夜發(fā),送行淡月微云。尊前不用翠眉顰。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保?9]仕途失意所帶來的頹敗之氣不言而喻,而他選擇主動遠離政治中心,更是與前期論政時言辭犀利、剛褊孤介的狀態(tài)形成巨大反差。
(二)不擅治道,無選賢刺舉之能
結(jié)合史料來看,蘇軾以翰林學(xué)士的身份在元祐元年 (1086年) 、二年 (1087年) 兩次主試學(xué)士院, 提拔廖正、畢仲游、劉安世、晁補之、張耒等人擔(dān)任秘書省的職務(wù),卻遭到了賈易、朱光庭、黃慶基等人的上書檢舉。監(jiān)察御史趙挺之奏:“蘇軾專務(wù)引納,輕薄虛誕, 有如市井俳優(yōu)之人,以在門下, 取其浮淺之甚者力加論薦……”[11]認為他們輕薄荒誕、品行不端,難以勝任著作佐郎的職位。劉安世評價黃庭堅:“恣行淫穢, 無所顧憚……虧損名教, 絕滅人理, 豈可尚居華胄, 污辱薦紳?”[11]建議朝廷將此立案審查,對黃庭堅等人處以重刑。這其中固然受到元祐年間的洛蜀黨爭、政治地位變化等因素的影響,但足以見得蘇軾在選賢任能時,更傾向于與個人政治黨派主張相近的人,并非以吏能出色為首要標(biāo)準,這些人大多善寫詩文,卻在為官治道上有所欠缺,因而難免落人口舌,成為他人攻擊的一大話柄,反映了蘇軾在舉薦人才方面考慮不足、不擅治道。
參考文獻:
[1]曾棗莊,劉琳. 全宋文:第49冊[M]. 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 347.
[2]葉夢得. 石林燕語[M]. 西安:三秦出版社,2004.
[3]曾棗莊. 蘇軾評傳[M]. 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
[4]蘇軾. 蘇軾文集編年箋注[M]. 成都:巴蜀書社,2011.
[5]曾棗莊,劉琳. 全宋文:第83冊[M]. 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
[6]呂希哲, 張舜民. 呂氏雜記[M]. 北京:中華書局,1911.
[7]王辟之. 澠水燕談錄[M]. 北京:中華書局,1985.
[8]孫升. 孫公談圃[M]. 北京:中華書局,1985.
[9]趙令畤. 侯鯖錄[M]. 北京:中華書局,1985.
[10]曾棗莊. 歷代蘇軾研究概論[M]. 成都:巴蜀書社,2018.
[11]李燾. 續(xù)資治通鑒長編[M]. 北京:中華書局,1986.
[12]嚴可均,輯.苑育新,審訂. 全宋文[M]. 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99.
[13]李一冰. 蘇東坡新傳:下[M]. 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20.
[14]陳振. 宋史[M].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
[15]朱熹,著.黎靖德,編. 朱子語類[M]. 北京:中華書局,1986.
[16]曾棗莊. 三蘇選集[M]. 成都:巴蜀書社,2018.
[17]劉清泉,胡先酉. 三蘇教育名篇注評[M]. 成都:巴蜀書社,2022.
[18]蘇軾. 蘇東坡全集[M]. 北京:中華書局,2021.
[19]蘇軾.蘇軾文集[M]. 北京:中華書局,1986.
作者單位:東南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