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人民滑稽劇團資深導(dǎo)演殷振家是位有趣的老頭。他牙齒殘缺不全,自謂“無齒之徒”,偏偏喜歡吃油炸粢飯糕;他貌不驚人,偏偏喜歡模仿文學(xué)大師魯迅睡在棺材里的遺容;因此,每當他齜牙咧嘴吃粢飯糕,閉上眼睛學(xué)偉人的時候,總能引起哄堂大笑。不過,在排練場上,殷導(dǎo)演工作認真,表情嚴肅,跟他排戲,猶如上一堂藝術(shù)課。我初出茅廬時,他對我?guī)椭艽螅屛页瓕憣?dǎo)演闡說,送我參考書籍,啟發(fā)我適應(yīng)他的排戲方式。
殷導(dǎo)演的排戲方式與眾不同。他先在紙上畫布景,寫上提示:這是桌子,那是椅子……然后取出一副象棋,棋子上寫著劇中人物。他拿起哪個棋子,就代表哪個角色上場,邊說臺詞邊走位。一個章節(jié)完成,演員基本理解導(dǎo)演意圖,才投入排練。實踐證明,這種辦法事半功倍,由殷振家導(dǎo)演的滑稽戲《七十二家房客》《蘇州兩公差》《糊涂爺娘》等,都成了滑稽戲優(yōu)秀保留劇目。
與老頭接觸多了,逐漸對他的經(jīng)歷有了更多了解。殷振家受過良好教育,六歲進私塾,高中畢業(yè)后考入國立戲劇學(xué)校,成為第二期學(xué)生??箲?zhàn)爆發(fā)后,他毅然投筆從戎,在軍委會政治部抗敵演劇第七隊從事救亡宣傳,國共合作時期,政治部正副部長是陳誠和周恩來。
1942年,殷振家加入蔣經(jīng)國管轄的國民政府教育部演劇二隊。在贛南期間,殷振家的才華橫溢和傲骨凌人是出名的。一般人他看不起,看得起的人還真不多。有位湖南青年黃永裕,觀看殷振家表演的話劇《草木皆兵》后,留下深刻印象,直至半世紀后還撰文稱道:“殷振家那一舉手,幾句脆亮的臺詞,閃電的眼神,直把我的魂魄都鎖住了……”殷振家更欣賞黃永裕的美術(shù)才能,因此,兩人成了談得來的朋友。有趣的是,殷振家臺下其貌不揚,一上舞臺卻光芒萬丈,臺詞功底深厚,表演富有激情與感染力,令人過目難忘。年輕的黃永裕長得聰慧靈氣,臺下寫作、畫畫、吹小號、剪紙、刻版畫……無一不會,但就是沒法上臺表演,唯一一次上臺演客串一個傳令兵,只有一句臺詞,臺下背的滾瓜爛熟,一上臺高度緊張,竟然一個字也不記得,最后只能紅著臉下臺,換了個臨時演員才把戲演完,從此每逢演劇隊演出,黃永裕除了畫布景和宣傳海報外,就只能幫忙拉大幕,時常可以在臺側(cè)觀看殷振家的精彩演出。除了演出、排練,生活中的兩人最喜歡讀書,讀得既多又雜,常常討論起來沒完沒了,許多見解還往往不謀而合,大有英雄所見略同的知音之感。別看黃永裕年紀小,12歲就離開湖南家鄉(xiāng)的他多年來輾轉(zhuǎn)福建、江西等地,一路上見聞趣事頗多,每每說起,常常令喜愛聽故事的殷振家驚喜不已。
某天,已經(jīng)擔任指導(dǎo)員的殷振家得知有人要整黃永裕,立即通風(fēng)報信,并且把僅有的零錢塞給黃永裕作盤纏。從此,兩人天涯海角,杳無音信。
1949年后,殷振家擔任藝術(shù)院校教師。盡管生活安定,但是這段與蔣經(jīng)國共事的“歷史問題”,成了他的政治包袱。在最困難時候,當時在演劇十隊的戰(zhàn)友楊華生伸出了援助之手,熱情邀請他參加大公滑稽劇團(上海人民滑稽劇團前身)工作。殷振家深感知遇之恩,改名“殷迅”,潛心從事編導(dǎo)工作,在滑稽戲從幕表制到編導(dǎo)制的實踐中,成為一位卓有成效的先行者。
幾十年過去,殷振家未曾忘記黃永裕,黃永裕也在尋找殷振家。其實,正如殷振家遇到楊華生之后改名“殷迅”一樣,黃永裕遇到表叔沈從文后,也改名“黃永玉”,還成為中央美院版畫系最年輕的教授,一套《阿詩瑪》插圖,更是讓他成為全國有名的大畫家。
上世紀90年代初,久居香港的黃永玉來到上海拜訪前輩張樂平先生,閑談之中吐露心聲:“黃某不忘殷振家兄?!睆垬菲叫χ卮穑骸八妥≡诟浇?,已改名殷迅?!?/p>
就這樣,分別近半個世紀,兩個老頭終于見面了。見到昔日的老大哥晚年生活并不富裕,夫人還生著病,生計頗為艱辛,已是“一紙千金”的黃老頭有意接濟殷老頭,殷老頭得知后,回答得擲地有聲:“你是大畫家,不棄殷某,幸也,錢財來往,俗也?!庇谑?,黃老頭說:“那我每年給您畫幾張畫,請老兄笑納。你有錢花時,這畫就掛在墻上看看,萬一缺錢,就把畫賣了換酒吃?!敝螅S老頭果不食言,畫了不少畫送給殷老頭。殷老頭拿到后,淡然處之,從不炫耀,只是把畫放在手頭欣賞。
新世紀伊始,殷老頭患上癌癥,急需醫(yī)藥費,只得悄悄把好友相贈的畫換錢買藥,但一輩子糞土金銀的他從沒有“坐地起價”,誰喜歡就可以買,至于價格,絕不計較。有人提醒他:“告訴黃永玉,他現(xiàn)在有錢,讓他幫助你?!币罄项^聽了勃然大怒:“誰敢去告訴他,老子我當場跳樓?!币罄项^私下對我說:“命也如此,晚年能再與永玉相逢,足堪快慰,我與他一生知己,又何必為了這點病讓老友為我擔心?”此時,正在香港開畫展的黃老頭知道殷老頭的病情后,立即托人買了只手機送去醫(yī)院,他在電話里告訴殷老頭:“老兄,千萬不要死,無論如何,等我回來!你的病我一定管!”殷老頭聽罷熱淚盈眶:“我聽你的,我爭取等到你回來……才死……”
2001年9月,殷老頭逝世,享年82歲。不顧酷暑,時年77歲的黃老頭專程趕來上海參加追悼會,他低垂著頭,一言不發(fā),滿面悲切,朝老友的遺體深深三鞠躬。殷老頭的兒子向他道謝,黃老頭才開口說了一句話:“我永遠不忘殷振家兄?!毖援叄D(zhuǎn)身直奔機場。古人摔琴謝知音,當今世間重晚晴,兩位“比我老的老頭”君子相交,一生莫逆的故事,令在場人士無不動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