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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島嶼狀地帶

        2024-08-12 00:00:00鬼金
        安徽文學(xué) 2024年8期

        夢境是深邃的,透著藍(lán)色,粉色,甚至還有紅色,黑色,白色,沒有盡頭?;蝿拥娜擞蔼q如置身在一面還魂的鏡子里,朝著我走過來。我睜開眼睛,企圖辨認(rèn)那些面孔,但那些面孔又是模糊的,其中一個人還戴著小丑面具,紅色的鼻頭是那么醒目。他們在呼喊我的名字,那聲音里透著陰森。我不知道那是一群什么人,他們?yōu)槭裁匆艉拔业拿帧T谖腋杏X他們越走越近的時候,我心想,到那時候,就可以認(rèn)出他們了。我還要用手摸摸那個小丑可愛的紅鼻頭。可是,他們并沒有越走越近,而是處在一個封閉的空間內(nèi),猶如龐大玻璃幕墻內(nèi)的造景。在那個空間內(nèi),還有一條河在流淌著。我注視著人群的時候,看到有人從河里爬出來,渾身濕漉漉的,一個巨人頭部頂著天空。這時候,下起了雨,有人舉起了雨傘,黑色的,白色的,紅色的,綠色的。它們像盛開的花朵,被舉在半空中,而那些人的雙腳都深入大地的泥土中……雨水很快讓地面變得泥濘。他們的腳邊竟然長滿了野草,是的,野草??梢钥吹接甑卧诓萑~上,是明亮的,令草葉顫抖。兩只七星瓢蟲在草葉上交配。河水變得臃腫,混濁了,可以看到無數(shù)的雨滴砸在水面上,生出一個個漣漪。漣漪和漣漪碰撞著,破碎,重生出更多的大大小小的漣漪,繼續(xù)碰撞,重生。它們都不可能是之前的漣漪。整個河面在漣漪的碰撞中變得喧囂起來。是的,喧囂。我想,他們是馬戲團(tuán)的嗎?可是并沒看到任何動物。就在這時候,從混濁的河水中爬出來一條張著大嘴的鱷魚,它朝著岸邊爬著,驚恐地注視著那些人。鱷魚的視角和我此刻的視角幾乎相同,只是處于不同的方位。這讓我覺得,這可能也是鱷魚的夢境吧。我和鱷魚的夢是重疊的嗎?

        河面上從水里長出來一座鐵路橋。一列火車,綠色的,懸空而來,落在鐵路橋上,在上面緩緩開過。一個個面孔,從火車車窗探出來……那些詭異的面孔,像英國畫家培根的繪畫作品,五官移位。那些人臉看上去像鑲嵌在車窗上,猶如一個移動中的繪畫展覽,在火車的行進(jìn)中,再次改變了視覺感受。人臉在畫家的筆下已經(jīng)變形,現(xiàn)在,在晃動中再次變形,形如一群奔跑中的野獸,張著嘴,可見牙齒上閃過白皙的光。地面上的人群望著火車,和那些面孔打招呼。那個戴著小丑面具的人,在河邊跳起了舞蹈,竟然是芭蕾舞,腳尖點(diǎn)地,旋轉(zhuǎn)著,雙臂在半空中做了個漂亮的打開的姿勢。他敞開的胸懷仿佛在接納著外在世界的一切丑惡,然后經(jīng)過他的身體,傳遞出歡笑??梢月牭交疖嚿夏切┢婀值某丝蛡儯坡暲讋?。整個世界在掌聲中顫動起來。

        一切看上去很近,又遙不可及,處于一種朦朧的幻覺之中。

        我注視著那趴伏在岸邊的鱷魚,它又退回水中,露出兩只眼睛。之前那個從河水中走上岸的巨人,還濕漉漉的,身上的水滴從皮膚里滲出來。雨下得更大了,偶爾伴著閃電和雷聲,轟隆隆的,有一種炸裂感。那火車消失了,橋也消失了。我擔(dān)心剩下的一切是否也會消失。我有了一種想走進(jìn)去的沖動,可是我掙扎了幾次,都是徒勞的。一種無形中的阻隔,令我無法靠近。我感到自己的整個身體從床上開始升起,懸置于半空……冥冥中猶如魔術(shù)師的道具,我蒙著白色的床單,懸置于半空。此刻,不知道從鱷魚的角度看,我是否已經(jīng)是那夢境的一部分了呢?

        鱷魚的舌頭刺殺了小丑。只見小丑搖晃著身體,跌落進(jìn)流淌的河水中,他的面具漂浮在水面上,繁殖般,整個河面上生出無數(shù)個小丑面具。哦,小丑的河流,那些面具擁擠著,隨著河水流淌進(jìn)卡爾里海,在海水中泛濫著,繁殖著。哦,小丑的大海,發(fā)出對天空的咆哮聲。無數(shù)個小丑面具。大海。天空。它們讓我想在上面戳出一個個洞,是的,洞。正方形的、三角形的、星形的、圓形的……那一切,將變成一個壯觀的藝術(shù)品。一種莫名的快感令我整個人的身體為之一顫。

        后來想想,是這肉身或者說靈魂的顫抖拯救了我,并讓我再生。那無數(shù)的洞里面,我看到了光,是星光,月光,日光……

        穆夏在振聾發(fā)聵的咆哮聲中醒來,整個人被那夢魘中的聲音給分裂了似的。她感到來自身體的陣陣疼痛,尤其是右腿,像有萬千只螞蟻在咬。她伸出右手,輕輕按摩著。不完整的右腿,膝蓋以下,已經(jīng)被截掉了。她看了眼窗外,天已經(jīng)亮了。揭開被子看著自己的身體,像一個殘缺的怪物。這已經(jīng)不是她第一次如此自嘲了。她在某一次的夢境中,看到自己就是這個樣子,拄著一根拐杖,從一個光的隧道中走出來……那個她告訴穆夏,你就是來受難的。這話說得莊重,令穆夏無法反駁。何止是她,作為人,誰又不是來這個世界上受難的呢?穆夏突然厭惡那個從光的隧道中走出來的她,她的說教對于穆夏來說,毫無意義。穆夏已經(jīng)從生命中的那段黑暗,甚至是絕望的時期里再生了,或者說是重生。穆夏現(xiàn)在是一個不完整的人,但在這世界上,她并不是一個缺席者。她存在于這個世界,并打量著它,把之前寫給自己的訃告在海邊燒掉。她復(fù)印了整整一摞A4紙,本來想張貼在自己能到達(dá)的各個角落,然后,去死。現(xiàn)在,她放棄了這個念頭。她認(rèn)為那個行為是幼稚可笑的,是天真的。作為渺小的人,有多少人知道自己的死亡訊息,又有什么意義呢?活下去,也許才是意義的所在。既然再也不可能變成一個完整的人,那么就殘缺地存在下去,作為世界殘缺的那一部分。雖然已經(jīng)被打碎了,不完整了,可能活著會更艱難,但她堅(jiān)定了這念想——活下去。她對那個企圖宣布死亡消息給世界的自己,充滿了嘲笑。一個事先張揚(yáng)自己死亡消息的女孩。她知道將來也許有人會問,她為什么突然就醒悟了,是什么讓她改變的。她沒有答案。是大海,是星辰,還是神?她更愿意相信是神。

        火焰吞噬著紙頁,吞噬著上面的字跡,還有她的悲傷和絕望。她注視著火焰讓紙頁變成了黑灰,之后,被風(fēng)吹散,飛進(jìn)了海水中。那一刻,她釋然了,整個人都變得輕盈了。她用拐杖把最后沒有被風(fēng)吹走的黑灰用沙子掩埋,然后,抬起頭,眺望著無盡的蔚藍(lán)的大海。海水分開,出現(xiàn)一條道路。她注視著那條寬闊的道路,并沒有走過去。她知道,在自己決定轉(zhuǎn)身的時候,她將面對的是一個不一樣的世界,還有她的新生活。她扔下拐杖。拐杖砸在沙灘上,發(fā)出窸窣的聲音。作為不完整的人,她緩慢轉(zhuǎn)身,做作地做了一個擁抱的姿勢。她知道她的生活或者說生命,將因此而改變。她慢慢蹲下,用手支撐著,撿起拐杖,再次支撐到腋窩。在撿起拐杖的時候,她隨手撿了個白色的海螺殼,揣在裙子兜里。這仿佛是她唯一可以帶走的大海的一部分。她望著之前焚燒訃告的地方,像遺留下來的虛證,只有她知道那是什么,但她同樣感覺到,大海也知道,天空也知道,包括海邊的風(fēng)。她還是笑了笑,更覺得自己之前的念頭是可笑的、荒謬的。她毫不后悔自己的所作所為,更相信自己的行為是生命中經(jīng)歷的一部分。海風(fēng)吹亂了她的頭發(fā),她用手捋了捋,讓眼前的卡爾里海變得更加清晰。明亮的海面反射著天空,她看到墜落在海水中的云和太陽。是天空,讓大海變成了它的一部分。潮水退去,她伸手把帆布包里最后一張訃告掏出來,扔下去。紙頁飄著,徐徐落下,墜入海水中,先是平坦地浮在水面上,一個海浪,就把它淹沒了,海水裹挾著它,進(jìn)入大海中。訃告上寫有“做大海的女兒”的字樣,現(xiàn)在,她做不成了。她要回到身后的世界中去,或者說,回到人海之中。她盯著那頁訃告,直到它消失不見。她相信,大??梢员J厮倪@個秘密。她呼喊著,再見,大海。她喃喃著,媽媽,我已經(jīng)把自己的一部分留在這大海里,我要繼續(xù)活下去。您的在天之靈,要保佑我。保佑我。也許我已經(jīng)不能再像之前那樣容易跪下了,但在這里,在心里,我給您老跪下了。您如果在天堂的話,就托夢給我。不,無論您在什么地方,都托夢給我,讓我知道您的處境好嗎?媽。

        關(guān)于“大海的女兒”的由來,還真有個故事,是母親講給她聽的。母親說在醫(yī)院里生她的前一天晚上,夢見了一個小女孩懷抱著一個布娃娃,那布娃娃是赤裸裸的,泥土色,從海水中走來。沒想到,第二天,果然生的是一個女孩,就是穆夏,七斤八兩。當(dāng)時,夢里海水的顏色是黑色的,漸漸變紅,又由紅色變成藍(lán)色,那藍(lán)色是透著喜悅的。母親說,她一輩子都忘不了那個夢。奇怪的是,母親說,她在夢中沒看到她自個兒。那個小女孩懷抱著布娃娃,從海水中走來,然后,轉(zhuǎn)身,朝著大海深深鞠了一躬。就在小女孩鞠躬過后,抬起頭來,面前的大海卻消失不見了。大海變成了陸地……之后,就什么都想不起來了。你說奇怪不,我咋就沒看到我自個呢?穆夏曾對母親的講述充滿了懷疑,但母親說,那個是真的,不信你問你爸,我是不是給他也講過。在我看到大海變成陸地,那個小女孩消失之后,肚子就開始陣痛了。你爸喊來醫(yī)生,我被送去檢查,沒想到你在肚子里是臍纏頸,只好剖宮產(chǎn)……我醒來之后,還記得之前的那個夢,就講給你爸聽了。你爸抱過你給我看,問,是不是這個?我在麻藥已經(jīng)過勁兒的疼痛中,望著你,笑了笑。真的,你和夢中一模一樣,就是懷里沒抱著布娃娃。你別不信……關(guān)于這個夢,穆夏幾次想問父親,但沒問。在母親離開后,她終于問了這件事情。父親說,是真的,但你媽省略了一處,那就是大海變成了陸地,陸地上都是鮮花,你媽就躺在那些鮮花叢中……她總覺得不吉利,就沒對你說?,F(xiàn)在看,好像真的應(yīng)驗(yàn)了。父親眼含著熱淚說。穆夏說,是我奪走了媽的生命嗎?父親說,你不能這么想……

        正午時分,日光變得強(qiáng)烈、毒辣,海邊陸陸續(xù)WRhTmYQsB7lsNVPUV3sqKQ==續(xù)來了一些人,變得喧囂起來。海水落潮后,沙灘仍舊濕漉漉的。濕漉漉的沙灘上留下很多來自大海的穢物。具體是什么,就不一一列舉了。在不遠(yuǎn)處,用白色浮漂圈起來的區(qū)域,已經(jīng)有人在游泳。那些赤裸的身體,猶如肉體的叢林,像是隨時都準(zhǔn)備被大海生出來似的。她在辨認(rèn)著,企圖從中找到俞曉。盡管俞曉不是溺亡在海水中,但她還是期盼能從那海水中的人群里,看到他,哪怕那是一個鬼魂……但穆夏并沒有找到。

        穆夏黯然地轉(zhuǎn)身,朝著卡爾里?;疖囌咀呷ァ?/p>

        在路上她看到很多人從車站出來,奔向海邊。她想,下次再來的時候,自己還會是現(xiàn)在的自己嗎?答案是肯定的,不是。在時間細(xì)小的刻度中,人也是要改變的。此刻只是此刻,下一個此刻都不是此刻。她是此刻的人,也是下一個此刻的人,但那將是不同的她。

        在候車室內(nèi),穆夏打開手機(jī),之前是關(guān)機(jī)的。她看到父親和徐麗英給她發(fā)了二十幾條信息,還有小鈴鐺。她是在小鈴鐺的婚禮上離開的。她腦海中還能想起小鈴鐺婚禮上的熱鬧。同時,她也被婚宴上那些人的目光刺傷了。她是他們眼中的殘疾人。他們的目光里沒有憐憫和慈悲,更多是冷漠和無聲的嘲笑。穆夏對他們充滿了厭惡,在那一刻覺得整個婚宴都是昏暗的,延伸到整個世界的黑暗?;檠绲臍夥樟钅孪母械疥囮囍舷?。幸福的小鈴鐺和新郎,在給每個客人敬煙,并被那些客人捉弄著,這更令穆夏厭惡。那些捉弄透著色情意味,讓穆夏覺得是丑陋的。她看出小鈴鐺的不情愿,但在這喜慶的婚禮上,又不好發(fā)作。小鈴鐺也只好配合著被捉弄。整個喜氣洋洋的婚宴現(xiàn)場對于穆夏來說,更像是一個黑洞,囚禁著她,讓她和那些人格格不入。身邊的中年婦女把桌子上沒抽的兩盒玉溪煙悄悄揣在兜里。伸出的筷子落在油膩的肘子上,扎進(jìn)去,一扭,扯下來一塊肉皮。那肉皮顫動著,被她送到口中,大口咀嚼著。關(guān)于小鈴鐺,穆夏知道的是,她懷孕了,這是她第二次懷孕。之前,小鈴鐺做過一次人流手術(shù),如果這次還做的話,她以后可能都不會有孩子了。穆夏能感覺小鈴鐺的丈夫并不愛她,他迷戀的是她的身體。在中年婦女第二次把筷子伸向肘子的時候,穆夏拿過拐杖站起來,離開了。中年婦女還說了一句,不吃了嗎?這么好的菜,不吃白瞎了。穆夏沒吭聲,默然從喧鬧的婚宴上離開。酒店外的日光有些強(qiáng)烈,令她睜不開眼睛。太陽看上去像一個明亮的洞穴,透著血紅色,懸掛在天上。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讓她看上去更加孤單。整個世界都讓她覺得自己是格格不入的,是厭棄她的。穆夏仿佛聽到了那個聲音,低沉的“去死,去死”慫恿著她。穆夏竟然笑了,笑容掛在臉上。她心想,這個世界既然在慫恿她“去死”,那么她就來陪這個世界玩一下這個游戲吧。其實(shí),這個念頭在她車禍后,一直在追趕著她?,F(xiàn)在,她要開始這個游戲……

        現(xiàn)在想想,也許是自己敏感了。或許那只是他們同情的目光,是她的誤解。她離開后,就想到那個關(guān)于給自己寫訃告的事情。這個念想,甚至令她興奮,讓她莫名有了一種近乎自戕的快感。

        那天,穆夏從酒店出來,去了一家文具店買了半摞A4紙和一瓶膠水,拎著走進(jìn)望溪公園。她坐在椅子上,一張張寫著。偶爾可以聽到樹林中的鳥鳴,那鳥鳴是哀鳴,也是伴奏,格外刺耳。她寫完一張,又開始抄寫另一張,但這樣重復(fù)了幾次之后,她覺得手都寫累了,索性收拾東西走出公園。路過公園的布告欄,她掏出膠水,貼上去第一張訃告。一張沒有照片的訃告。她心里有了一種莫名的自虐的快感。穆夏走出公園,在附近找到一個復(fù)印店,把之前寫下的復(fù)印了五十份。復(fù)印店的女孩染著黑色指甲,在復(fù)印的時候,看了看穆夏,問,這上面寫的是你嗎?穆夏點(diǎn)了點(diǎn)頭。女孩說,這是要干什么?穆夏說,玩兒。女孩眼睛一亮,問,你是藝術(shù)家嗎?穆夏搖了搖頭。女孩說,這個有點(diǎn)兒不那么好玩。自己給自己寫訃告,我還是第一次聽說,你真的會……穆夏點(diǎn)了點(diǎn)頭,微笑著說,也許會的。女孩想安慰她,但又不知道說什么。復(fù)印機(jī)里面的訃告在一張張復(fù)印著,輸出,像復(fù)印機(jī)吐出來的巨大舌頭,上面呈現(xiàn)出一張死者的面容。復(fù)印完后,女孩找了個有復(fù)印店廣告的紙袋裝上,遞給她。女孩說,如果你這是一次行為藝術(shù)的話,我支持你,可是如果你真的要像你寫的那樣,去做“大海的女兒”的話,我覺得沒必要。穆夏付了錢,說,謝謝。女孩送她出門,沖著她的背影喊了句,再怎么的,也要活著??!穆夏回頭,沖著女孩笑了笑。女孩又喊著,歡迎來玩兒啊!

        后來,再次見到女孩的時候,女孩說,當(dāng)時盯著你的背影,看著你拄著拐杖的樣子,我真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呢。你知道嗎?當(dāng)時,我有要哭的沖動,號啕大哭的那種。從你的身上,我仿佛看到了隱藏在身體里的另一個我。我都想跟隨在你身后,去幫助你,但我想,你的那種無力感,是我不能左右的,甚至可以說,你的氣場是我無法進(jìn)入的。其實(shí),生而為人,在我們都無能為力的時候,為什么不自己放過自己呢?但這是你自己才能解決的問題,別人無能為力。一個人只有自己洞開了,才能救自己。穆夏在女孩說到“洞開”的時候,心里被什么東西戳了似的,整個身體為之顫抖了下。女孩給穆夏沖了杯咖啡。復(fù)印店生意不太好,她又增加了鮮花項(xiàng)目。她的指甲還是染的黑色。穆夏想問她,為什么喜歡黑色的指甲油?但她沒問。兩人閑聊著,穆夏離開的時候,女孩送了她一枝向日葵。穆夏要給錢,但女孩沒要。令穆夏沒有想到的是,女孩竟然保存了一張她寫的訃告原件。女孩要還給她,但穆夏說,如果你不忌諱的話,我給你簽上名,你可以收藏的,說不定將來能賣幾個錢,夠你買點(diǎn)兒化妝品什么的。女孩愣了,又看了看手上的訃告,笑了笑說,好的呀,我要裝上相框,掛在墻上,猶如看到另一個我。從女孩臉上,穆夏看出她不信,不就是一張手寫的訃告嗎?但在穆夏簽完名字后,女孩還是接受了。女孩說,謝謝。

        穆夏沒有想到的是,半年后,這張簽名的訃告,被喜歡穆夏雕塑作品的藏家偶然看到,并買走了。那藏家在某一天,開車來到穆夏工作室的時候,把這張她簽名的訃告送給了她。穆夏問,哪兒來的?藏家說,在一家復(fù)印店里看到的。穆夏想起之前的事兒了,她沒想到那女孩會賣,當(dāng)然,那是屬于女孩的東西了。藏家說,剛開始怎么說,女孩都不賣,我去了幾次,最后,她終于同意賣給我了。穆夏不想虧欠藏家,送了件她剛剛完成的命名為《洞見》的小雕塑,作為交換。藏家推托,說,不能這樣交換。但在穆夏的堅(jiān)持下,藏家還是收下了那件雕塑。

        那天從復(fù)印店出來,穆夏懷抱著葵花,沿街張貼了幾張訃告。到達(dá)火車站的時候,她也在臨街的墻上貼了。有人看見了,駐足觀看,一看是訃告,嘴里罵了句,瘋子。連忙扭頭走了。穆夏笑了笑,才買了去卡爾里海的車票。在候車室內(nèi),她幾次沖動地想把訃告貼在某一個顯眼的柱子上,但她沒敢。手里攥著一張訃告,因手出汗,都軟塌塌的了,她才裝進(jìn)包內(nèi)。在火車上,她勇敢地把一張訃告貼在了廁所內(nèi)。穆夏一條腿蹲著,仰望那訃告。這次,她沒笑。她感到莫名的悲傷,抓過拐杖,站起來的時候,她按了下沖水開關(guān)。嘩嘩的水聲,讓她覺得整個人都消失了。在車輪碾壓鐵軌轟轟隆隆的聲音里,在封閉的空間內(nèi),給了她一種懺悔的沖動。那訃告猶如掛在墻上的圣像,吸引著她,是生命經(jīng)歷中的一次留痕。她把右手放在訃告上,仿佛要從上面獲得力量,是的,力量或者神跡。她仿佛看到自己已經(jīng)成為“大海的女兒”。在海浪和海浪的碰撞中,她猶如一葉扁舟,在海面上漂浮著。當(dāng)然,那是她的尸體。作為尸體的她,將獲得真正的自由。是的,自由。那一刻,穆夏仿佛獲得了一種豪華的寧靜。穆夏的手從訃告上拿下來,扭開廁所的門,回到座位上。她的目光不時窺看著從廁所里出來的人,好像并沒有人注意到她的訃告,這讓她多少有些失落。

        上了火車后,穆夏坐在窗邊。這是望城僅存的一列綠皮火車。之前,她找到那節(jié)車廂廁所,發(fā)現(xiàn)她貼上去的訃告已被清理干凈,連上面膠水的痕跡都沒留下。她在那個封閉的空間里待了一會兒,才回到座位上。她身邊的座位上是個婦女帶著個小男孩。

        穆夏把信息一一刪除,又把手機(jī)放回帆布包內(nèi)。冰冷的拐杖成了她身體的一部分。她的手在帆布包內(nèi)碰到了那個撿來的海螺殼,白色的,她拿出來,看了看,放到耳朵上,聽了聽,里面什么聲音也沒有。這時候,那個小男孩盯著她手里的海螺殼,哭喊著對他媽媽說,我也要一個海螺殼。婦女說,這火車上,我上哪兒給你找去。在海邊的時候,你不撿一個。他的哭喊,透著賴皮,還擠出來幾滴眼淚。婦女安慰小男孩說,別哭啦,下次再去海邊,你隨便撿。小男孩倔強(qiáng)地說,我不。我現(xiàn)在就要,就要,就要。他的眼神,一直在瞄著穆夏手里的海螺殼。穆夏對小男孩并不反感,就把海螺殼送給了他。婦女對穆夏說,其實(shí),家里玩具多得很。這孩子就是看別人有什么,自己也要有。婦女推了下正在癡迷盯著海螺殼的小男孩說,還不謝謝阿姨。小男孩看了眼穆夏,竟然瞪了她一眼。這多少讓穆夏厭惡了。你可以不懂禮貌,但你不能瞪人,穆夏心想。她扭過頭去。小男孩玩夠了海螺殼,又發(fā)現(xiàn)了穆夏的拐杖,伸過手來,要拿。這次,穆夏生氣了,表情嚴(yán)肅起來。小男孩竟然把海螺殼搭在她身上,咧開像個洞似的嘴,號哭起來,眼淚四濺。穆夏堅(jiān)持著,還是沒有把拐杖借給他。那號哭聲中,透著虛假,再次令她厭惡。她拿過拐杖,離開座位,朝著車廂連接處走去。在她離開座位,行走在過道的時候,她聽到那個小男孩像發(fā)現(xiàn)了天大的秘密似的,喊著,她是個瘸子。這聲喊叫,讓全車廂的人都注視著穆夏,有的人看不到,還從座位上站起來。這讓她無地自容,自尊心受到了傷害,仿佛她變成了怪物。她沒有想到,一個小小的孩子,竟然如此惡毒。她想發(fā)作,說些什么,但她沉默了。沒想到那個小男孩竟然從過道追過來,嘴里大聲喊著,瘸子,瘸子。只見婦女坐在座位上,一動沒動,臉上還掛著微笑。穆夏這次真生氣了,她呵斥著小男孩,讓他回到座位上去。她抬了抬手里的拐杖,小男孩竟然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了。這時候,婦女才走過來。小男孩喊著,那個瘸子,女瘸子,用拐杖打我了。婦女用憤怒的目光看著穆夏,說,你怎么能打孩子呢?你個瘸子。穆夏說,你還講不講道理啦,我能和小孩一般見識嗎?我能用拐杖打他嗎?我只是嚇唬嚇唬他,他就賴皮坐在地上了。婦女說,嚇唬也不行。穆夏說,你想怎樣吧?小男孩說,我要那個拐杖。婦女抱起小男孩,說,不能要的,要了,你也會變成瘸子的。小男孩說,我就要。婦女伸手在小男孩的屁股上打了幾下,強(qiáng)硬地抱起他,回到座位,嘴里還喃喃著,跟一個瘸子較什么勁兒呢?沒想到,小男孩一陣亂踢,右腳上的鞋都掉了。他又從他母親的懷里掙脫了,在過道里模仿著穆夏傾斜著走路的樣子,肢體語言格外夸張。他甚至彎著右腿,左腿單腿跳著。他的惡作劇逗笑了車廂內(nèi)的乘客們。他們哈哈大笑起來。他們的笑聲是那么刺耳。穆夏整個人都要崩潰了。她只好去了下一節(jié)車廂的連接處。她的耳朵里還回蕩著那些丑陋的笑聲,眼前浮現(xiàn)著那些因?yàn)槌靶Χ骞俣冀跻莆坏哪樋?。穆夏仿佛聽到他們異口同聲跟著那個可惡的小男孩在喊,瘸子,瘸子。他們的嘲笑幾乎炸裂了整節(jié)車廂。穆夏透過門玻璃,能看到那小男孩還在拙劣夸張地模仿著,享受著陣陣的笑聲和夸獎帶來的虛榮的快感。婦女甚至過來掏出手絹給孩子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又看著他繼續(xù)表演起來。還真是個有模仿天賦的孩子。穆夏扭過臉去,望著窗外,心里不禁悲涼起來,總感覺那節(jié)車廂里坐著的是一群病人。

        一個中年男人出來抽煙,看了眼穆夏說,小孩子的把戲,別一般見識。穆夏愣了下,說,是和我說話嗎?你說什么?男人說,小孩子的把戲,不值得你生氣。穆夏笑了下說,我沒生氣,我只是覺得悲涼或者說悲傷而已。男人手里捏著一支煙,問,抽嗎?這可能是唯一可以在車廂連接處抽煙的火車了。穆夏接過煙,從包里拿出打火機(jī),點(diǎn)上。她注意到男人的胳膊上文了個奇怪的圖案,是什么,穆夏沒好意思細(xì)看。沒想到中年男人說,我在卡爾里海就注意到你了。穆夏一愣,甚至是驚恐的。她哦了一聲。中年男人連忙解釋說,我不是壞人,我只是喜歡注視一些人而已。你焚毀的殘片,我看到了“訃告”字樣。你如此行為,令我好奇。穆夏說,都過去了。那只是一時沖動而已。中年男人說,哦。過去了,就好。穆夏說,你不會是想英雄救美吧。中年男人說,我可不是英雄。這樣的搭訕和閑聊,并沒有令穆夏厭惡,反倒讓她覺得親近很多,相對于那仍在被小男孩拙劣模仿逗笑的人群。

        中年男人問,你做什么?

        穆夏說,玩些兒泥巴。

        中年男人說,想不出來,那是一種什么樣的職業(yè)。

        穆夏抽了口煙,輕輕吐出煙霧,說,泥塑。

        中年男人說,藝術(shù)家嗎?

        穆夏說,什么藝術(shù)家啊,就是玩玩。我可不想鄭重地命名自己,那樣只會束縛禁錮自己,是無意義的。

        中年男人豎起了大拇指,給她個贊,說,如此透徹清醒的人,現(xiàn)如今,已經(jīng)不多了。

        穆夏說,不是嗎?

        中年男人說,恰恰是最普通的常識類的東西,是人們遺忘的,甚至無可救藥了。

        男人說著,嘆息了一下。他又掏出一支煙,問穆夏,還要不要再來一支,慶祝無意義。穆夏晃了下手里還沒抽完的半支煙說,我就用這半支煙和你慶祝無意義吧。兩人都笑了。男人的笑里面透著狡黠和真誠,讓穆夏覺得他的眼睛里是干凈的。

        穆夏說,還沒問你是做什么的呢?

        中年男人說,玩字兒。

        穆夏說,寫書法嗎?

        中年男人說,和文學(xué)有關(guān)。

        穆夏頓了一下,問,寫什么的?

        中年男人說,小說。

        穆夏說,作家?。?/p>

        中年男人說,像你說的,命名自己是無意義的。我只是在寫作而已。在時代中記錄自己,并發(fā)出我的聲音。

        穆夏說,不會是“生而為人,我很抱歉”那種吧。

        中年男人說,差不多,但又不一樣。我的更像是繪畫,是那種抽象的,表現(xiàn)主義的。在紊亂的邏輯或日常生活中,用文字呈現(xiàn)出那種抽象的精神性。

        穆夏說,太宰治,還是波拉尼奧。

        中年男人看了穆夏一眼說,都不是,是我自己的。

        中年男人的桀驁不馴,讓穆夏刮目相看了。

        中年男人說,在太宰治和波拉尼奧之間做選擇的話,你更喜歡哪個?

        穆夏說,當(dāng)然是波拉尼奧。

        中年男人問,為什么?

        穆夏說,沒有為什么,喜歡有些時候是不需要理由的。

        中年男人說,也是。他們確實(shí)是不同的兩個人,也是不同的文化背景造就的吧。

        穆夏說,前些年,我是迷戀太宰治的,后來,我覺得那種“喪”是我無法承受的。我總覺得活下去,可能更重要。那種自戕的文字制造了一個精神黑暗的旋渦,我不想沉進(jìn)去。當(dāng)然,不是說他的小說不好,那也是小說的一種表達(dá)。而波拉尼奧,傳遞給我一種狂歡的精神,在他的語言中,悲傷和絕望都有著狂歡的氣質(zhì)……那狂歡不僅僅指向個人,而是他所處的動蕩世界和他的時代。

        穆夏發(fā)現(xiàn)中年男人在認(rèn)真傾聽著。她突然停下來,不說了。

        中年男人說,咋不說了?你說得很好,并且你的理解是準(zhǔn)確的。

        穆夏說,突然覺得這樣談?wù)撐膶W(xué)很傻,你和我,你不覺得嗎?

        中年男人也笑了,說,其實(shí)不談文學(xué),我們可能也是人們眼中的傻子了。

        男人點(diǎn)了支煙,煙霧籠罩著他的臉孔,讓穆夏覺得他是虛無的,更像是她臆想出來的一個人,一個對話者。她伸手企圖去觸摸那煙霧,她果真嚇了一跳,嘴里發(fā)出啊的一聲。煙霧不見了,真真的,沒人,沒人,沒人。怎么會呢?穆夏問自己。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里還夾著半截沒有抽完的香煙。那這煙又是誰給的呢?是自己的嗎?難道剛剛發(fā)生的一切也是她的幻覺?她移動到車廂門前,透著玻璃往里面看著。那個小男孩還在表演。穆夏的目光在那些歡笑的面孔中尋找著,她并沒找到……

        當(dāng)她自認(rèn)為是幻覺的時候,廁所的門開了,從里面出來一個中年男人。那男人發(fā)現(xiàn)穆夏在窺看著車廂里還在發(fā)生著的模仿,說,在乎,你就輸了。穆夏問,剛才是你在這里抽煙和我說話嗎?男人說,是我,怎么了?穆夏說,我們談?wù)摿颂字魏筒ɡ釆W了。男人說,是。怎么了?穆夏說,沒什么。男人說,我在海邊可能吃了不干凈的東西,所以突然就沖進(jìn)廁所了。穆夏“哦”了一聲,大夢初醒似的,說,嚇我一跳。男人問,怎么了?穆夏再次強(qiáng)調(diào)說,沒什么。男人說,快要到站了,我得回去收拾一下我的東西了。能問一下,你叫什么嗎?穆夏說,穆桂英的穆,夏天的夏。男人說,我叫東典。當(dāng)然,這是我的筆名,我的真名叫甄名哲。穆夏說,我更喜歡你的真名。男人笑了笑,拉開車門,進(jìn)去了。那歡笑聲從車廂內(nèi)撲出來,擁抱著穆夏。她連忙把門關(guān)上,望著男人回到座位。她再次感覺這些不是真實(shí)發(fā)生的,仍是來自她的幻想。

        穆夏掏出手機(jī),百度了下,還真找到了“東典”的名字。他主要的作品有《偽人的白日夢》。他并沒有撒謊。這讓穆夏之前來自車廂內(nèi)被嘲笑的羞辱感,煙消云散。

        出站臺后,穆夏故意放慢腳步,停下,企圖再和那個叫東典的男人說幾句話,哪怕是告別,但她并沒有在人群中找到他的身影。她只好離開,看到之前沿街貼下的訃告都不見了,連痕跡也沒剩下。

        一切真的沒發(fā)生過嗎?

        經(jīng)歷這次自我悼念之后,穆夏覺得整個人煥然一新。雖然外面的世界并沒有改變,仍舊是喧囂的,隱藏著兇險和無盡的污穢,但時間的河流仍舊在流淌著。她的煥然一新是從內(nèi)向外的,猶如夏日里的植物,變得蓊郁起來。她失去的右腿也植物般生機(jī)勃勃,隨時都會再次生長出來似的。

        穆夏拄著拐杖,攔了一輛紅色出租車。她先是把身子挪進(jìn)車內(nèi),然后把拐杖拿進(jìn)來,伸手去關(guān)車門,卻沒抓到,只有一巴掌的距離,她傾斜著身子,差點(diǎn)兒掉下去,才把車門關(guān)上。城市的喧囂,再次撲面而來,迥異于海邊,透著一種混濁的氣息。人,汽車,馬路,商店,柵欄,這些事物紛繁地出現(xiàn)在眼前,仿佛把她從之前的夢幻中,又拉回現(xiàn)實(shí)生活之中。是的,現(xiàn)實(shí)生活。

        司機(jī)問,去哪兒?穆夏說,天南大街64號。司機(jī)問,那邊不是拆遷了嗎?穆夏說,我租住的地方距離拆遷的地方,還隔著一條大街。司機(jī)說,你說的地方,我可能送不到。穆夏說,沒事兒,到時候我走幾步。司機(jī)說,好的。

        紅色的出租車開始融入車流中,讓穆夏覺得他們不是在地面上,而是在半空中行駛著。

        天南大街64號,可以說是城市的郊區(qū)了,是穆夏租住的工作室。這里房租便宜,之前是國營老柴油機(jī)廠的廠房,技術(shù)落后,倒閉了,工人也都散了,廠房被人承包下來,間壁出來一家家的。有的還有小院子。剛開始是租給那些外地來打工的人。她美院畢業(yè)后,本來可以找一個學(xué)校教美術(shù),但有一天她和母親坐車,出了車禍。母親救治無效死亡,而她喪失了右腿,從膝蓋截肢。她也就再沒找工作,而是找了這個工作室,繼續(xù)她的泥塑創(chuàng)作。偶爾能賣出去一兩件,也夠房租和她的生活費(fèi)了。有時候,父親也會接濟(jì)她一下,雖然不多,但總比沒有強(qiáng),在她賣不出去作品的時候。

        穆夏租住的就是有小院子的房子。

        當(dāng)時,穆夏正在給多肉植物澆水。它們看上去已經(jīng)近乎枯萎了,呈現(xiàn)給她一張張沮喪甚至是抱怨的面孔。是生氣了,穆夏說,別這樣,這不是回來了嗎?我以后會好好呵護(hù)你們的。

        這時候,手機(jī)響了。

        是徐麗英,穆夏的繼母,在一所中學(xué)教語文。她是在穆夏母親去世三年后,和父親認(rèn)識的。據(jù)父親說,其實(shí)他們小時候就認(rèn)識,在一個胡同里生活過。后來,徐麗英家搬走了。這可能是徐麗英母親的問題。穆夏聽后,多少會意了。穆夏父親的廠子倒閉后,在一家運(yùn)輸公司開大掛車,總是跑長途。有一天,父親隱約說了他認(rèn)識了個女人的事兒。穆夏說,我沒意見,只要你愿意就好。她和你生活,又不是和我生活。你要是覺得你們在一起能幸福,你就娶了她吧。父親說,那女的帶了個男孩,比你小十歲。當(dāng)時,穆夏二十五歲。穆夏說,如果你覺得你能接受那女人還有那孩子的話,你隨意,不要考慮我的感受,反正我又不在家里住,我的工作室就是我的家。在經(jīng)濟(jì)問題上,你也不要考慮我,我一個人可以活下去的。如果運(yùn)氣好的話,說不定我哪天還可以接濟(jì)接濟(jì)你們。父親說,那倒不用。他媽在學(xué)校上班,還開作文班,應(yīng)該比我掙得還多。穆夏說,你考慮好。你們是不是那種可以在一起說話的人,你只是個工人。父親說,咋,你小瞧我嗎?穆夏說,我沒那個意思,我只是提醒你。其實(shí),真要找個能說到一起的人,很難。不說情投意合,也要差不多。如果,你僅僅是需要一個女人,需要一個家的話,那么,你再考慮考慮。我對幸福是悲觀的,但那僅僅是我的悲觀。我當(dāng)然希望你們在一起后,能幸福,而且那男孩可能也正處在叛逆期,你能解決好這個問題嗎?你平時也不是個懂得溝通的人,你……穆夏的這些話,確實(shí)讓她父親躊躇了一會兒,才說,我試試吧。穆夏從父親的臉上看出來,他不僅僅是出于生理上的考慮,更多還是想要一個有女人的家。穆夏說,那就試試吧。我先祝福你。但我聲明,你們的婚禮,我可不一定出席。你也知道,我不喜歡熱鬧。父親說,行,到時候我通知你,去不去,是你的事兒。但你還是要給我一點(diǎn)兒顏面吧。穆夏說,行,如果到時候,我說服了我自己,我一定會去的。父親說,好。

        穆夏在父親走后,去了母親的墓地,和母親說了這件事情。她坐在落日中的墓地,望著母親的墓碑。一道金色的光照在墓碑上。穆夏一愣,她伸出手去撫摸著,墓碑是溫暖的,猶如撫摸到了母親的臉。穆夏控制不住情緒,眼淚唰的一下就流了出來。穆夏說,媽,我就當(dāng)你答應(yīng)我去參加爸的婚禮啦。既然你都同意把你的男人讓給另一個女人,那么,我就聽你的。穆夏盯著墓碑上的光線,直到它一點(diǎn)點(diǎn)地消失不見。她的手還在墓碑上,仍舊是溫暖的。她下意識把臉倚靠在上面。父親再婚這件事情,還是影響到了她的情緒。盡管她看上去一副不在乎的樣子,可是她的心里還是覺得在這世界上,她變得孤零零的了。她在精神上是失重的。到墓地來,也僅僅是尋求一種來自情感上的慰藉而已。這種慰藉對于她來說,是重要的,是一個人肉身之外的另一種存在,讓她找到一種根基。盡管可能是虛無的,但她找到了依托。母親去世后,她很長時間才從那種悲傷的情緒中走出來。這過程是艱難的,但她走出來了。她每天待在工作室和那些泥巴生活在一起。她雕出來的形象,更是她的一部分。

        父親終于在一個星期六的前夜打來電話說,明天我要結(jié)婚了,你看看,你能不能來。穆夏說,好的。

        第二天早上,穆夏打車去了父親說的酒店。到了酒店門口,就看到大大的拱門上有父親的名字,那個女人的名字叫徐麗英。穆夏拄著拐杖,樣子還是扎眼的。來的人,穆夏不認(rèn)識。她更像個局外人,站在角落里,和那些人一起,等著婚車的來臨。喧鬧令她厭煩,她猶豫著要不要離開。她的父親即將屬于另一個女人了。她多少有些失落,甚至有了一絲嫉妒。她沒有離開,直到婚車開來,新娘從車上下來,和父親走在一起。父親看上去年輕了很多。其實(shí),這么多年,要不是生活的壓力,父親還是很帥氣的。小時候,穆夏就開玩笑說要和父親結(jié)婚?,F(xiàn)在,這個男人屬于陌生的女人了。穆夏想到小時候的事情,笑了笑。父親的目光找到了穆夏,朝著她揮了揮手,走過來說,來啦。他拉著穆夏的手,牽著她,來到新娘跟前介紹說,這是我女兒,穆夏。徐麗英是一個樸實(shí)的女人,并沒有化太濃的妝。她微笑著說,你好。你爸常常提起你,你是你爸的驕傲。父親說,現(xiàn)在是不是該叫媽了?徐麗英知道這是個敏感的問題,她連忙說,叫什么都可以,叫阿姨也行,叫徐麗英也行。穆夏沒想到這個女人這么開明,她當(dāng)然沒有叫媽,但還是叫了聲阿姨。徐麗英答應(yīng)著,回身叫過她兒子,讓男孩叫穆夏姐姐。男孩看了看穆夏,對她拄著拐杖的形象是厭惡的。他沒叫,還白了她一眼。徐麗英又催促了一下,但男孩還是沒叫。父親說,算啦,讓他們慢慢熟悉吧。徐麗英拉著穆夏的手,說,你的作品我看過,你是一個有思想的孩子。穆夏說,弄著玩兒的。徐麗英說,那可不是,你賦予你的生命在里面了。這句話倒讓穆夏覺得徐麗英不是敷衍,而是真的看過她的作品。

        婚禮上,父親想讓穆夏講幾句,但穆夏推托了。她就站在角落里,在婚禮儀式結(jié)束后,就悄悄走了,連飯都沒吃。她給父親發(fā)了個信息說,我回工作室了,祝您新婚快樂!回到工作室后,面對著那些半成品的泥胎,她突然號啕大哭起來。她用一把木刀在泥胎上扎著,一刀刀扎下去,突然,那密集的刀口有了新的意味。她停下來,近距離看著,又遠(yuǎn)距離望了望,看到了一種可能。她又把木刀插進(jìn)之前的傷口里,旋轉(zhuǎn)著木刀,讓之前近似傷口的縫隙變成了一個個洞,是的,洞。一個全身都是洞的泥胎,連五官也是洞。她坐在椅子上端詳著,竟然有光線從幾個洞中透過來,投射到桌面上,猶如光斑。穆夏整個人都變得激動起來,她從椅子上站起來,抓過工作臺上剩下的半盒香煙,從里面拿出來一支,點(diǎn)上,然后把煙霧吹進(jìn)泥胎的一個洞內(nèi)。只見,白色的煙霧縹緲著,從其他的洞里飄出來,繚繞在泥胎上面,猶如出竅的靈魂。

        父親打來電話說,穆夏,你還是過來一趟,總要吃個團(tuán)圓飯吧。你不能這樣。

        穆夏說,我怎么樣了?

        父親說,還是過來吧。

        穆夏說,我在工作呢。

        父親說,你還是過來吧。

        穆夏說,我想我媽了。

        父親說,那好吧,你不來,就不來吧。

        穆夏說,你對徐麗英說,我就把你托付給她了。

        父親哽咽了下,撂了電話。

        穆夏覺得心臟受到了短暫的刺痛。她又點(diǎn)了支煙,坐在椅子上,望著滿身都是洞的泥胎,覺得時間在慢慢崩解,分層了,“過去”和“現(xiàn)在”。她的專注,讓她完全屬于剛剛完成的作品。那一個個洞吸引著她,讓她看到無盡,無限。她沉迷著,整個人變得瘋狂起來。在每一個泥胎上制造著洞。洞。洞。洞。洞。洞。洞。每一個洞里都恍惚存在著她看不見的魂靈。她的泥塑,變成了一個魂器。是的,魂器。

        這系列的作品,讓穆夏自畢業(yè)作品之后,仿佛才真正找到了自己。之前所受到的美學(xué)教育對她完全失靈了。她仿佛獲得了新生,從那些教條中徹底走出來,并把那一切都擯棄了。她從迷茫和猶疑中,漸漸找到了自信。她的作品構(gòu)成了她新的世界。她興奮的時候,甚至張開大嘴,做吶喊狀,但她很快又冷靜下來。她意識到在那些洞的后面不僅隱藏著光,同時也隱藏著黑暗,而且黑暗要大于她看到的光,給她一種吞噬感。她甚至把剛剛完成的作品又重新恢復(fù)到泥胎之前的樣子,是混沌的,只是一個沒有具體形狀的柔軟的泥巴而已。她的手在反復(fù)捏著,揉著,用膠輥來回碾壓。

        之前扎上去的洞都不見了,但穆夏覺得那些洞隱藏起來了,她還要反復(fù)碾壓,即使一絲空氣都不能存在。她感到了窒息,沮喪地把泥巴扔到工作臺上,從柜子里拿出紅酒,倒了半杯,邊聽著鮑勃迪倫的歌曲,邊喝著紅酒。她有些暈暈的了。她仿佛聽到那泥巴里面有微小的聲音,來自仍舊存在的洞。她放下酒杯,再次用膠輥碾壓泥巴,每一次碾壓,都仿佛聽到里面?zhèn)鞒鰜淼奈⑿〉穆曇簟D孪臑樽约航醣┝Φ男袨槎謶?,她時而停下來,當(dāng)她聽不到聲音的時候,她覺得整個世界變得安靜下來。她坐下來,再次喝著酒,整個人陷入疲憊狀態(tài)。她是懊喪的。她剛剛的行為令她困頓,厭惡。她眼望著那泥巴,心里產(chǎn)生了懺悔之意。穆夏再次聽到了聲音,來自那泥巴之中。她意識到了危險,站起來,用刀切開泥巴,在里面尋找著,切開幾塊,果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微小的洞,比針尖大一點(diǎn)點(diǎn)兒,毛孔般。穆夏感覺之前消滅著洞的所有努力,都是徒勞的。她想到了時間問題,如果她反復(fù)用膠輥擠壓更長的時間,一定會讓泥巴內(nèi)部密不透風(fēng),即使針樣的孔洞也不會存在。她可以對一塊泥巴,加工一天,一個星期,一個月,甚至一年,她終會讓泥巴的內(nèi)部歸于一體。但這種可能存在嗎?除非真空環(huán)境,否則,是不成立的??諝獠攀菃栴}的所在。只要有空氣存在,經(jīng)過她加工的泥巴,就存在生命。穆夏的情緒化,讓自己感覺到了痛苦。她徒勞地在消滅著那些洞,卻無法達(dá)到她需要的效果。她把泥巴又切成一塊塊的,扔在那里。

        穆夏突然渾身悚然地顫抖了一下。她所做的作品都是陰性的。她企圖消滅那些洞的時候,也就是在消滅性別,她企圖打破陰性的可能。但她是徒勞的,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她是無法做到的。其實(shí),在消滅性別的時候,她可能也就消滅了自己。她不能這樣,不能……或者說,那種超越是不可能的。想到這些,穆夏從自我的矛盾和苦痛中走出來。她心想,那就遵從自我的性別,來完善那個自我吧。

        這多少讓穆夏受挫,她停下工作,沒想到這一停,就是半年時間。

        那天,在工作室旁邊的樹林里散步的時候,穆夏突然萌生了自我悼念的行為。至于為什么,她自己也不清楚。如果非要解釋的話,她更是一個喜歡在行動中思考生命經(jīng)歷的人。在經(jīng)歷中去完成生命體驗(yàn)。如果她沒有經(jīng)歷,她會不甘心的。雖然,那近乎儀式的自我悼念,并沒有讓她真的變成“大海的女兒”,但她經(jīng)歷了,甚至感受到那種死亡的恐懼,她釋然了,所以,她現(xiàn)在才能重新回到工作室。她要回到她的作品中去,繼續(xù)她的“洞”系列。

        穆夏放下澆花的水壺,拿起手機(jī)。

        徐麗英說,穆夏,你還好吧?

        穆夏說,我很好。

        徐麗英問,你在哪兒?

        穆夏說,在工作室。

        徐麗英說,你這幾天沒開機(jī),可把我們嚇壞了。我和你爸去你工作室,也沒看到你,看到工作室的門緊鎖著,發(fā)生了什么?作為女人,我們是否可以談?wù)???dāng)然,這也是你爸的意思。

        穆夏說,沒事兒,都過去了。是我個人需要解決的問題,現(xiàn)在,我解決了,我……我不想和任何人談?wù)撐宜龅氖虑?。這只能是自我解決的問題。謝謝你打來電話,我爸和弟弟還好吧?我真的沒事兒了。作為我,這應(yīng)該是我必須解決的問題,現(xiàn)在好了,我解決了,你們放心吧。這件事情,讓我從無序中走出來,仿佛所有的虛無都離我而去,我必須踏踏實(shí)實(shí)地活下去……或者說我們都要活下去……我們都在和我們看見的和看不見的世界,在搏斗……可能搏斗這個詞,還不準(zhǔn)確,但我此刻想不到其他更準(zhǔn)確的詞語了。

        徐麗英說,你能這么想,我很開心。你爸也該放心了。你真的長大了。某些方面,可能你比我更成熟。

        穆夏說,哪有??!

        徐麗英說,有的。你更純粹,更自我,或者說是一個精神的人。而這些,是我做不到的,我還是淹沒在世俗煙火之中。你仿佛讓我看到一個我不能抵達(dá)的我……

        穆夏說,徐阿姨,你真是高看了我。我只是一個不適應(yīng)世俗生活的人而已。其實(shí),在很多人眼中,我就是一個廢物,是一個精神病,是一個多余的人……

        徐麗英說,怎么會呢?其實(shí),不怕你笑話,上大學(xué)的時候,我也夢想過當(dāng)一位作家,可是,現(xiàn)實(shí)呢?我需要活著,就只好當(dāng)了教師。你不知道,我多么羨慕你的勇氣,你選擇了你自己的生活……別看我當(dāng)了這么多年的老師,但我不喜歡聽話的孩子。我們那時候,不聽話的孩子老多了,像你爸就是一個。雖然,他現(xiàn)在開卡車,但那不是他的原因。其實(shí),從第一眼看到你,我就喜歡你這個孩子了。你身上的那股子勁兒,還有你的眼神,雖然你隱藏著,但我仍能看出你的叛逆,不容易啊,那是一種難得的品質(zhì)。這也注定你能成為你。我會一直支持你的。經(jīng)濟(jì)上有困難的話,和我說,和你爸說,都可以的。你可是我們家里的藝術(shù)家,你要愛惜你的才華……

        穆夏聽了徐麗英的話,還是有些感動。盡管她懷疑徐麗英是否有其他目的,但她還是說,謝謝徐阿姨的理解。

        徐麗英說,哪天回來吃個飯吧?婚禮那天,你飯都沒吃。你回來,我給你做幾個好菜。再怎么說,我們也是一家人。你是不一樣的孩子,我想你對這種再婚是能理解的。我相信你腦子里不會還殘留著過去那種對繼母惡毒形象的描寫。這么說,可能讓你見笑了,但我會是一個好的繼母的。信我。

        穆夏說,當(dāng)然信你。不信你的話,我也要相信我爸的眼光吧。你也不要妄自猜測我,我只是看上去冷漠而已,其實(shí)我何嘗不是有著一顆柔軟、敏感的心……只是不想被人看見而已,我需要一個冷漠的殼,把自己藏起來,只有那樣才讓我覺得自己是安全的。你在教育戰(zhàn)線上干了這么多年,你也一定看見過這樣的孩子吧。至于這種不安全感,有的可能來自童年,有的來自我們所處的世界……

        穆夏還想說些什么,但她沒說。

        徐麗英說,正是因理解而欣賞你這樣的人??!慶幸老天爺讓我們成了一家人。你是個悲觀主義者,我又何嘗不是呢?我的悲觀在學(xué)生面前是必須隱藏的,我不忍心讓我的悲觀影響到他們,那些還干凈的心……你可以把你的悲觀融入你的作品中,但我不能……

        穆夏說,努力活下去。這也是我這幾天消失而得到的答案,只管努力活下去。盡管可能沒有任何意義,作為物理的人來說,肉身只是存在于過程,而不是終極意義。其實(shí),沒有意義。你當(dāng)然不能把這些話告訴你的學(xué)生……有時候,我也想,每一代人有每一代人的命吧,你操心也沒用……能怎樣呢?你和我都不能給出未來的答案,未來就是未知的,不確定……作為你應(yīng)該有你的啟蒙,哪怕是一絲微光……

        徐麗英說,你有如此深刻的感悟是我所不及的。你的話也觸動了我。我現(xiàn)在也不多想什么了,這個世界上,除了你爸,你,還有我兒子,你們作為我的親人,我能好好地愛你們,就已經(jīng)是我的幸福了。至于其他,我不想去說,或者你已經(jīng)說過了。你比我這個歲數(shù)的人更真實(shí)地看到了世界存在的本質(zhì)。那是我們不能改變的,但我們要努力活下去,回到愛……

        穆夏說,是的,回到愛。聽上去多么簡單啊,但要做到卻很難,很難。我們慢慢做吧,找回屬于我們的愛。

        徐麗英說,那你晚上回來吃飯嗎?

        穆夏說,下次吧,離開這幾天,我在創(chuàng)作上又有了新的思考。

        徐麗英說,和你說了這么多,又聽你說了這么多,真是相見恨晚??!沒有想到這世界上,還有如此和我惺惺相惜之人。

        穆夏說,這要感謝我爸。

        徐麗英在電話里笑出聲來,說,是要感謝我這個男人,把我從淤泥中打撈上來,并遇見了你這個可愛的有見識的對世界有如此深刻領(lǐng)悟的女兒。

        穆夏說,哪里???媽。

        穆夏怔住了。

        在電話另一端的徐麗英也怔住了,但她很快答應(yīng)了一聲,哎……女兒……

        這應(yīng)該是母親去世后,穆夏第一次和人說這么多話,而且都是真心話,不是敷衍。徐麗英確實(shí)是一個讓她敞開心扉的人?;貞浿切υ?,讓穆夏覺得自己并沒有把徐麗英看成長輩,而是同齡人。其實(shí),這也是穆夏尊奉的生而平等的價值觀。這種平等,多好。彼此在交談中碰撞,彼此伸出各自的精神觸角相互撫摸著。這樣的感覺,好像之前在火車上和那個男作家交談的時候出現(xiàn)過,可是那男作家就那么飄忽著消失了。太宰治。波拉尼奧。那是她第一次對陌生人說出她喜歡的作家的名字?,F(xiàn)在的穆夏喜歡的作家是韓國一位叫韓江的女作家。那還是論壇時代,她在網(wǎng)上發(fā)現(xiàn)了一篇叫《蒙古斑》的短篇小說,就是韓江的。她復(fù)制到U盤里,去打印出來,不知道閱讀過多少遍。那細(xì)膩的觸及靈魂和肉身的文字,每次都讓穆夏感覺到疼痛。肉身滋生出來的欲望又是穆夏向往的。當(dāng)然,這種向往只是來自她的精神層面,而不是她的肉身。在大學(xué)時代,她也僅僅和一個男生有過曖昧,并沒有發(fā)生任何的實(shí)際接觸。相對于她的閨密小鈴鐺,穆夏可謂是純潔的。但穆夏也不認(rèn)為小鈴鐺那樣就不純潔。每個人遵從內(nèi)心所產(chǎn)生的欲望和放縱都是可以理解的,和道德無關(guān)。

        在穆夏打算做“大海的女兒”之前,她在網(wǎng)上購買了兩本豎版的韓江的小說。一本是《少年來了》,另一本是《白》。穆夏翻了翻,相對多年前看過的《蒙古斑》,韓江還是發(fā)生了變化,或者說是成長。這種變化是穆夏喜歡的。以前她筆下的人物可能是作為單純的人,是物化的人,是欲望的人,是情感的人?,F(xiàn)在,她筆下的人物是社會的人。這樣的認(rèn)識,也許是淺薄的,但穆夏認(rèn)為這樣的成長恰恰符合自己的心態(tài)變化。任何作品都是作者所處時代的生命經(jīng)歷和生命體驗(yàn),是偽自傳,是個體為了獲得尊嚴(yán)和自由而發(fā)出的聲音。這句話看起來很容易,其實(shí)做起來,還是很難的。雖然她更喜歡《白》的那種文字書寫,但《少年來了》所帶給她的是對生命的尊重。如果說《白》是作者自己的生命觀照,那么《少年來了》,更是對某一個受傷害的生命群體的觀照,更加悲憫。

        穆夏從書架上找到那兩本書,放到茶幾上,便于閱讀。她回到工作臺前,盯著那件被她碾壓得面目全非的泥胎發(fā)呆。她之前糾結(jié)和已經(jīng)推翻的“洞”的形象,再次回到她的眼前。那些洞仿佛再次回到她身上……是作為犧牲者,還是救贖者?她也不知道。她手拿著木刀,并沒有賦予泥胎形狀,而是不停地在上面戳出一個個大大小小的洞來。因?yàn)槟嗵ナ菙傇诠ぷ髋_上,她只是無意識地戳著,并沒有想把它變成作品。在戳的過程中,她釋放著來自肉身的一種情緒。緊握著木刀的手累了,她還沒有停下來。這種體力和精神上的糾纏和折磨,讓她釋然。這個過程中,有什么東西在她腦海中慢慢浮現(xiàn)。

        穆夏在近乎筋疲力盡的時候,停下來,倚靠在椅子上,整個人都近乎“空”。不覺間,眼淚竟然從眼角滑落。眼前再次浮現(xiàn)出那個包里背著訃告復(fù)印件的自己,懷抱著一枝葵花,在海邊行走。她彎腰把一頁訃告埋在了沙子里,然后,坐在那里玩起了堆砌沙子城堡的游戲。那枝葵花被她插在身邊,猶如金色的火焰。穆夏的專注,讓她幾乎忘記了周圍的世界。

        穆夏更沒注意到一雙眼睛在不遠(yuǎn)處的海灘上注視著她……

        手機(jī)又響了,這次是小鈴鐺。她幾乎是埋怨著質(zhì)問穆夏,你這幾天死哪兒去啦?打你幾次電話,都關(guān)機(jī)。你沒事兒吧。你為什么要從我的婚禮上突然離開,也不和我吱一聲。穆夏說,你也知道我不喜歡那樣喧鬧的場合,在那樣的喧鬧中,我想到一個匪夷所思的念頭,我就離開了。小鈴鐺說,哦,什么匪夷所思的念頭?有艷遇了嗎?你的腦袋里總是有一些怪念頭。但你也不能關(guān)機(jī)?。∧孪恼f,都過去了,我不想告訴任何人。小鈴鐺說,真的有艷遇了嗎?穆夏說,艷遇你個頭??!小鈴鐺說,是不是你又想你媽了,你也該從那陰影中走出來啦。穆夏說,不是,是關(guān)于我自己的,你別問了。小鈴鐺說,誰稀罕?。∧銢]事兒就好。要不要過來吃燒烤,在我家的天臺上,你也不能老是一個人,正好會來很多朋友,你也過來認(rèn)識一下。穆夏說,不了。小鈴鐺說,你這樣自我封閉有意思嗎?人畢竟是群居動物,你老這樣耍單……不來拉倒。那我過幾天去你工作室吧。穆夏說,你來,行,但不能帶人過來。我不喜歡人多。小鈴鐺說,好,就我自個,還不行嗎?穆夏說,祝你新婚愉快!小鈴鐺說,愉快個屁??!只是合法一下而已。你現(xiàn)在做什么呢?穆夏說,在想一個作品。小鈴鐺說,大藝術(shù)家,你想吧,我不打擾你了。

        穆夏想了想小鈴鐺的話,但好像一句都沒記住。她笑了笑,拄著拐杖站起來,準(zhǔn)備著新的泥胎。她想做一個大一點(diǎn)兒的雕塑,或者和自己一般高的。她一米六二。這么大的雕塑對于她還是一個挑戰(zhàn)。之前,腿還好的時候,做過一件,現(xiàn)在腿這樣了,可能更艱難了,但她克服著,扔下拐杖,在地上揉捏著泥胎,累了,就躺在地上,眼望著空曠的屋頂,心想,自己這是要做什么?為什么要如此自虐呢?做一個半身大小的也可以,但她的倔強(qiáng)讓她必須要挑戰(zhàn)一下喪失了一條腿的自己。她這么想著,又爬起來準(zhǔn)備著。她還不清楚自己要做的雕塑的形狀。她沒有準(zhǔn)備草圖的習(xí)慣。她更喜歡主觀的,情緒的。然后,再賦予主觀和情緒以形狀。是的,她更喜歡說形狀,而不是形象。以前,她腿還好的時候,這個階段,她已經(jīng)把泥胎豎立起來,她是站著工作的,現(xiàn)在她也能拄著拐杖站著工作,可是她似乎更喜歡這樣扔下拐杖,在地上爬著工作。這也是她從來沒有想到過的。一個爬著雕塑的人,如果從半空俯瞰她,更像是一個現(xiàn)代舞者。其實(shí),她也知道這是因身體而改變了她的工作方式?;蛘哒f,這樣更便于工作,也讓她有了俯瞰的視角。以前,她還會錄一些工作時候的短視頻。自從失去了右腿之后,她再也沒錄過,而且,她這樣工作的時候,都是不讓人觀看的。

        穆夏累了,停下來,爬過去喝了口咖啡,身體倚靠在工作臺上的時候,她總覺得有一雙眼睛在工作室空曠的上空望著她。那鋼結(jié)構(gòu)的屋頂上仿佛蹲伏著一個面孔模糊的人,令她想到英國畫家培根的某些空間里變形人物的畫作。其實(shí),穆夏的畢業(yè)作品就是對培根人物畫的拙劣模仿。她只是把那個畫面變成了雕塑而已,變成了立體的造型。她曾經(jīng)懷疑過,要是沒有照相術(shù),是否會有他繪畫的變形。但這樣的懷疑沒用,培根已經(jīng)是一個偉大的畫家了。當(dāng)穆夏再次望向鋼結(jié)構(gòu)屋頂?shù)臅r候,那恍惚的人物,消失了。如果那不是培根的人物,那又是什么呢?某一刻,她毛骨悚然。她想到了另一個人,讓她敬畏,讓她感受到了來自屋頂?shù)拇缺?,是溫柔的。這曾經(jīng)是穆夏怨恨的人,她怨恨那人沒長眼睛,為什么讓母親離去,讓自己變成這樣,并承受著苦痛。在她和母親坐的出租車被一輛拉著礦石的大卡車撞上的時候,那人打盹了嗎?那個時候,父親在什么地方?她的母親是那么愛他,為什么?為什么?自然,穆夏是沒有答案的,也只能是怨恨。

        穆夏躺在那里,光線從屋頂落下來,落在她的臉上。她才覺得那一刻的臉是濕漉漉的,什么時候哭了,她都不知道。透過淚眼看到的光線是五顏六色的,她所處的工作室也變成了彩色的。其實(shí),她的工作室主打色是灰色,在那一刻突然就蒙上了色彩,先是紅色,之后,別的顏色開始涌入,整個空間變得祥和起來,籠罩著她。光線和色彩支撐著整個空間,卻看不到一張面孔,只有穆夏躺在地上,作為人,而清晰。她殘缺的右腿變得突兀,她輕輕抬起來,像槍,像炮,但并沒有槍聲,更沒有炮聲。沉浸在光線中的穆夏又躺了一會兒,才扭身,左腳支撐著地面,像一個舞蹈動作似的,雙手用力,向左一扭,站起來了。在旋轉(zhuǎn)中,她努力平衡身體,才沒有摔倒,單腿蹦著,坐在工作臺旁邊的椅子上。那是一個黑色的電動輪椅,買來后,除了為了工作,她從沒坐著輪椅出去過。她坐在輪椅上,享受著工作室內(nèi)的光。那些擺在地上的之前的作品,也沐浴在光線中。作品身上的洞,在吸納著光,變得紅潤了似的,活了似的,在盯著穆夏。其實(shí)不是眼睛在盯著穆夏,因?yàn)檠劬Φ奈恢靡彩莾蓚€洞,是那些作品身上朝著穆夏方向的洞,在盯著穆夏……帶著一種莫名的力量,在吸引著穆夏。她扳了輪椅下的按鈕,朝著那些作品“走”去,在它們的面前停下來。光線頓失,讓穆夏感覺到一絲陰森籠罩著她,甚至是戾氣,擁抱著她,捶打著她……恍惚中,穆夏差點(diǎn)兒從輪椅上摔下來。這又是為什么?為什么?穆夏后退著,后退著,和那些雕塑作品拉開一段距離,整個人才緩過神來。作品中的那股氣息難道不是自己當(dāng)初賦予它們的嗎?她抓過工作臺上的錘子,猶豫著,還是沒有敲向那些作品。冥冥中一個聲音在說,留下吧,那是你曾經(jīng)的存在,是生命過程中的你。那一刻的穆夏突然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個老女人,傷痕累累,又飽含滄桑。她嘆息著,輕輕放下了手中的錘子。

        穆夏去廚房簡單做了口吃的,洗了個澡。她關(guān)掉了鮑勃迪倫的音樂,想起鄭智化的歌曲,她找了首《星星點(diǎn)燈》,聽了一會兒,才拿著拐杖,走出工作室。

        傍晚的光線,還是蠻橫的,專斷的,沒有絲毫柔和,好在有風(fēng),讓她感覺舒服很多,否則就真的成了“行走的木乃伊”了。穆夏拄著拐杖,沿著街道朝著后山走去。那里是一片楊樹林。在街道上,她看到新來的藝術(shù)家在裝修房子,之前廠房的樣子已經(jīng)面目全非,被砸得稀巴爛。穆夏停下來,望著工人汗水淋漓的脊背,是明亮的。她無法猜測那藝術(shù)家到底要把工作室改造成什么樣子?,F(xiàn)在老柴油機(jī)廠這片已經(jīng)住著十幾個藝術(shù)家了,雖然都還沒怎么往來,但他們的到來,多少讓穆夏感到安慰。畢竟還有這么多為了藝術(shù)的理想主義者。

        街道開始上坡,兩邊不知道是什么人撒下的虞美人種子,長出來,都開花了。那種紅色倒是穆夏喜歡的。她企圖彎腰去嗅嗅味道,但她的鼻子并沒聞到香味。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她的嗅覺變得不那么靈敏了。那種紅色總是令她聯(lián)想到鮮血,是的,鮮血。在某一刻,令人眩暈。望著那色彩,穆夏仿佛再次看見了母親和她的車禍現(xiàn)場。在她們乘坐的出租車正要左拐的時候,后面一輛失靈的大卡車突然沖過來,把出租車撞飛出行車道。失控的大卡車,仍舊在道路上奔馳著,沒有左拐,也沖出行車道。

        ……

        穆夏還是彎腰折了一朵虞美人,把它插在鬢角上。她的行為令她自己都感到驚訝。她能想象出自己那一刻的樣子,透著嫵媚了。距離坡頂還有一段距離,她走了一會兒,停下來休息,望著路邊的虞美人花。她以前總是誤把虞美人當(dāng)成罌粟,其實(shí),它們是同一科,但并不一樣,還是有差別的。對于罌粟花,穆夏幾年前見過,是在一個山溝里的一戶人家門口,只有一株。如果在虞美人和罌粟之間選擇的話,她更愿意做一株罌粟。在她的記憶中,罌粟花的紅色更加純正。她曾經(jīng)用這種紅色做過一個雕塑,就在坡上的公園里。之前是全身像,但下面總要呈現(xiàn)性別,后來朋友說,還是半身像吧。她為了一些人的感受,只好把雕塑做成半身像。又有人對紅色提出了質(zhì)疑,但她堅(jiān)持著,最后還是保留了。那是一個五官清晰的男孩半身像雕塑,被鑲嵌在一個白鋼架子上。要不是那個白鋼架子讓穆夏覺得還不錯,透著生命的生機(jī),她真不愿承認(rèn)那是她的雕塑作品。每次到公園散步的時候,她都覺得那雕塑讓她臉紅??墒羌热灰呀?jīng)完成了,并答應(yīng)擺放在公園里,她也無法撤回。

        車禍過后,穆夏就再沒到這個公園來過。

        穆夏慢慢走著,上坡還是讓她感到吃力。如果不掌握好平衡的話,隨時都可能摔倒。她能感覺到地面被日光照射后的余熱,有一股升騰的熱氣。風(fēng)吹落了她耳鬢的虞美人花,在地上打滾,滾到距離她十幾米的地方。穆夏沒有走過去撿,繼續(xù)上坡。她拄著拐杖,明顯感覺到坡路帶給她的阻力。

        這時候,穆夏聽到遠(yuǎn)處小區(qū)的暴走隊(duì)的喇叭聲,她下意識躲在路邊。那個暴走隊(duì)每天都在公園里繞圈,伴著口號和整齊的步伐,雄赳赳氣昂昂。這是令穆夏厭惡的,覺得他們制造了噪聲,破壞了公園應(yīng)有的寧靜。但她又無能為力。她有些后悔這個時間來公園了,但她又不想退回去。她站在路邊看著坡下的暴走隊(duì)已經(jīng)上來了,有人舉著旗幟,在前面喊著:“一二、一二、一二三四……”暴走隊(duì)的氣勢總是令穆夏感到恐懼。她知道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晚上六點(diǎn)十分左右。每天她在工作室里聽到暴走隊(duì)走過來的聲音,都下意識看一眼時間,是六點(diǎn)十分左右,幾乎很準(zhǔn)時,每天都如此。他們高亢的聲音,地動山搖的。她雖然厭惡,但并不能阻止,只能默默承受。

        穆夏站到路邊,又彎腰折了一朵虞美人。這次她沒把花插在鬢角,而是拿在手里,用鼻子再次嗅嗅,仍舊沒有香味。暴走隊(duì)的聲音已經(jīng)近了,更近了,像是運(yùn)動會上的方塊隊(duì),從坡下走上來,像一群機(jī)器人。穆夏感到腳下的坡路都是顫抖的。她拄著拐杖,盯著那些雙腿齊全的人,卻沒有一絲羨慕。他們從穆夏面前經(jīng)過,連看都沒看穆夏一眼,帶著呼嘯的風(fēng),就過去了。不時伴著震耳欲聾的口號聲,令穆夏的耳朵很不舒服。她就差把兩個耳朵堵上了。暴走隊(duì)很快上坡了,開始圍繞著公園轉(zhuǎn)圈。當(dāng)然,這是穆夏感知到的。穆夏猶豫了一下,要不要再去公園里,但她還是想去看看她之前做的那座雕像。其實(shí),那雕像的原型來自俞曉。

        俞曉是穆夏的高中同學(xué),一米七二的個頭,白白凈凈的,赤裸著上身的時候,可以看到腹部的幾塊腹肌。俞曉成長在單親家庭,父母早年離婚,他和父親在一起,因?yàn)楦赣H的經(jīng)濟(jì)能力可以供他上學(xué)。他父親從一家工廠下崗后,開了家汽車修配廠。其實(shí),這也是他母親的意思。在母親和他談話的時候,他哭了,他要跟著母親,但母親拒絕了。這些,當(dāng)然是俞曉和穆夏說的。父母離婚后,母親就離開了望城,再無消息。在班級里,俞曉也只有穆夏這個朋友。俞曉喜歡文學(xué),喜歡詩歌,偶爾也會寫幾句,念給穆夏聽,讓穆夏覺得還挺像那么回事兒。她還記得,有一次他們來這個柴機(jī)廠公園,她帶著畫夾子來寫生。俞曉在旁邊看了一會兒,念了段詩歌:所有的生命都是向上生長的,向上和向下都沒有盡頭。我們向往的天堂又何嘗不是地獄呢?我們無從改變什么,我們只能做我們自己。穆夏當(dāng)時聽入迷了,竟然沒畫畫,而是把這幾句詩寫在了畫稿上。部分顏色鋪在紙上,上面黑色的漢字看上去格外好看,已經(jīng)是一件作品了。她讓俞曉簽上名字,她也簽上名字,說算是我們兩人的作品。也是在那次,他們第一次親吻了。在樹叢中,俞曉第一次看到她的身體。他先是一驚,然后把她抱在懷里。事后,穆夏纏綿地說,我們成了這柴油機(jī)廠公園里的亞當(dāng)和夏娃了。俞曉舔著已經(jīng)腫脹的嘴唇,點(diǎn)了點(diǎn)頭。再次親吻的時候,穆夏說,我的舌頭也腫了??帐幨幍牟裼蜋C(jī)廠公園,變成了他們的世界。幾件丑陋的機(jī)器雕塑(其實(shí)也不是雕塑,是開發(fā)這里的人隨便把幾件廢棄的機(jī)器搬到了公園里),上面的油漆已經(jīng)脫落,斑駁,生出鐵銹。鐵銹在雨水的澆淋中,呈現(xiàn)出各異的紋理。穆夏發(fā)現(xiàn)的時候,幾乎驚訝地叫出來。那些紋理太像一些古代洞穴里面的壁畫了,像眾神端坐在那些機(jī)器上……她下意識用衣服遮擋起身體,仿佛他們之間的行為褻瀆了神靈。但俞曉卻滿不在乎,他叛逆的性格讓他更加肆無忌憚。穆夏也不能阻止他的野蠻。穆夏說,將來我也做一個雕塑擺在這里。俞曉說,那就做我們此刻的模樣。穆夏說,不可能,即使做出來了,也會被人指責(zé)有傷風(fēng)化的……俞曉說,都他媽的是道貌岸然的偽君子而已,其實(shí)他們心里何嘗不是藏著齷齪呢。穆夏說,沒辦法。人們的愚昧注定讓太多人喜歡做個道德潔癖的人。穆夏說著,她感覺到俞曉的憤怒。她在他耳邊說,你弄疼我了。俞曉這才意識到自己不該把情緒發(fā)泄到穆夏身上,而是要給她愛,全部的愛……他變得溫柔起來,甚至是馴順的。俞曉說,如果這輩子都這樣就好了。可以不在乎外在世界的紛紛擾擾和嘈雜。穆夏安慰他說,那怎么可能呢?我們總要面對外在的世界,去觸碰,去抵抗,去受傷。也許只有經(jīng)歷了這些,我們才可能慢慢找到我們自己。就像書上說的,我們的一生都是在贖罪,而供養(yǎng)我們生命的更可能是思想和精神。俞曉說,說得有些深奧哦。穆夏說,我也是隱隱意識到了而已,還不能真正去理解。俞曉說,那么愛呢?穆夏說,當(dāng)然有愛,愛可能是前提吧,沒有愛,一切都不可能。俞曉又說,那么死亡呢?一些人的死亡是否也在供養(yǎng)著另一些人的生命,并讓他們繼續(xù)活下去呢?其實(shí),我覺得更多時候我們都是屈服于我們的肉身,是肉身供養(yǎng)了靈魂。穆夏說,也對。我相信,這些都會隨著時間推移慢慢清晰起來的。我們會找到我們需要的……俞曉說,來吧,我們還是先供養(yǎng)我們的肉身吧。穆夏說,你壞。你沒看到那機(jī)器上像眾神的紋理,在看著我們嗎?俞曉扯過衣服扔過去,遮住了那些紋理,說,好了,好了。穆夏說,你以為這樣它們就看不見了嗎?俞曉說,管他呢。那一刻,他們在柴機(jī)廠公園里,彼此用肉身照亮著彼此。他們躺在那里望著天上的星星。穆夏說,如果能這樣一輩子該多好,星空和你,組成我們唯一的世界。俞曉說,不是不可以啊!穆夏說,有什么辦法?俞曉說,我們一起死。穆夏連忙呸呸呸,說,烏鴉嘴,趕快呸呸呸。你呸呸呸?。∮釙酝孪慕辜钡臉幼?,好像不按她說的那么做的話,她就要哭了。俞曉為了照顧穆夏的情緒,連忙呸呸呸了三下。他手撫摸著穆夏,讓她的頭枕著他的胸膛,說,其實(shí)沒必要為這么一點(diǎn)兒小恐懼這樣的。我們將來要面對的可能會比這恐懼一千倍、一萬倍。穆夏說,我不信。你以為你是誰?你是先知??!俞曉說,我不是先知,但我……你說,此刻如果沒有這星空、月亮,這夜晚是否就變得異常了。你因此而恐懼,對吧。穆夏說,還有你,你比這些都重要。俞曉說,我可能是最不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什么你知道嗎?穆夏搖了搖頭,用頭發(fā)摩擦著他的肌膚。俞曉說,最最重要的是你自己。穆夏說,你怎么突然變得這么感傷和悲觀了呢?是不是我們做愛,讓你感覺到了虛空?俞曉說,不是。你可以想想我們所處的這老柴油機(jī)廠,還有這公園,它們難道不是未來的普遍面貌嗎?穆夏說,總會過去的吧。你太悲觀了。俞曉說,我的悲觀略小于宇宙。其實(shí),我們此刻只是作為精神的人而存在,而不是現(xiàn)實(shí)的人……但我們從精神的護(hù)佑中走出去,回到現(xiàn)實(shí)之中,你可能就會明白我的悲觀了……穆夏說,我不明白,也不想明白。俞曉說,明不明白,你都將獨(dú)自面對這個世界。穆夏撒嬌說,我不,我不。俞曉說,我沒有要你明白的意思,我只是提前報信給你。穆夏說,難道你是那只烏鴉?俞曉沉默了。他們坐起來,望著山下喧鬧的城市燈火,還有那條穿過城市的衍水大河。俞曉竟然哭了,號啕大哭。這可把穆夏嚇壞了,她連忙問,怎么了?俞曉沒有回答,慢慢止住了哭聲說,沒什么,就是想哭那么一下。穆夏打了他一下說,你有病,嚇?biāo)牢伊?。那一刻,穆夏感覺俞曉像一團(tuán)沉重的黑暗。她抱了抱他說,不是還有我嗎?俞曉沉默。

        兩人收拾東西離開的時候,天已經(jīng)徹底黑了。山下的老柴油機(jī)廠的廠房處于寂靜中,猶如一片墓地。

        沒想到的是,俞曉在暑假的時候出事了。俞曉溺水死了。聽到消息的時候,穆夏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她打車趕到殯儀館,看到俞曉的尸體躺在冰棺里,她整個人都癱軟了。說是俞曉去衍水大河洗澡,才溺水的。穆夏知道俞曉的游泳技術(shù)很好,怎么會溺水呢?她堅(jiān)定地認(rèn)為是俞曉自己做出了極端行為。那一刻,穆夏覺得那晚俞曉的話,可能是有所針對的?,F(xiàn)在,真的只有她一個人來面對這世界了。從俞曉的葬禮回來,穆夏病了半個多月。有一天,穆夏收到一個快遞,里面是俞曉的一些東西。有個黑色筆記本,還有一匹小斑馬玩具。穆夏翻著那個筆記本,里面有很多令穆夏記憶猶新的詩句。她翻看到俞曉溺水前一天留下的文字是:洗濯我,并獻(xiàn)上我,作為犧牲。穆夏看過后,眼淚唰地流出來。稍微好些的時候,穆夏一個人去了老柴油機(jī)廠公園。整座公園因?yàn)橛釙缘碾x開,變得冷寂和荒蕪起來。穆夏在他們曾經(jīng)躺過的草地上躺著,直到黑夜降臨,直到星辰漫天。她在星星中,尋找著那顆叫“俞曉”的星星。茫茫夜空,她無法找到。

        其實(shí),穆夏搬到這里來租房子做工作室,不能不說和那段記憶有關(guān),像是精神遺產(chǎn),對她至關(guān)重要。她在出車禍后,不是沒想過輕生,但她活下來了。她甚至想過,她何嘗不是兩個人,她,俞曉,她作為那個贖罪的人,活在這個世界上。

        一天傍晚,穆夏回到工作室的時候,看到門口站著小鈴鐺。穆夏問,你咋來了?小鈴鐺說,打你電話也不接。穆夏掏出手機(jī),看到手機(jī)沒電了。穆夏說,你不過你的蜜月,來這里做什么?小鈴鐺說,過什么蜜月?。∥覜Q定離婚了。穆夏愣了下,這又是咋回事兒?小鈴鐺說,突然覺得婚姻真的是墳?zāi)?,所以我決定離婚了。穆夏說,你們這是玩過家家嗎?小鈴鐺說,我是說真的。你不身在其中,不能理解其中的苦。穆夏說,讓我說你什么好呢?你之前吃了那么多的苦,現(xiàn)在修成正果了,你卻……小鈴鐺說,哪有什么正果??!都是苦行。穆夏說,我覺得你還是冷靜冷靜,再做決定。就像我這次,如果我真的做了“大海的女兒”,可能我此刻就不會站在你面前了。小鈴鐺說,那是兩回事兒。穆夏說,咋就是兩回事兒了?我還是希望你謹(jǐn)慎一些?!盎钏廊四埂边€是墳?zāi)鼓兀坎贿€是有楊過和小龍女。小鈴鐺說,那都是書里寫的,你也信。穆夏說,我信啊!我信世上一切美好的東西。小鈴鐺說,今晚我就在你工作室對付一宿了。你不會不收留我吧?穆夏拿出鑰匙打開門,她扭身關(guān)門的時候,恍惚看到一個男人的身影從工作室門前的馬路上閃過。穆夏打開門,讓小鈴鐺進(jìn)去之后,她還是不能相信小鈴鐺的話是真的。小鈴鐺有時候就那樣,愛使個小性子,只要男人哄哄就好了。穆夏想給小鈴鐺的男友打個電話,但沒找到他的號碼。小鈴鐺看到穆夏的工作室,還是嚇了一跳,亂亂的,各種半成品的泥胎,像個殺人現(xiàn)場。小鈴鐺幾乎是驚呼著說,我還是第一次來你工作室,沒想到你就生活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孪恼f,怎么了?小鈴鐺說,你這也是墓地啊!穆夏說,你神經(jīng)了吧?看什么都像墓地。小鈴鐺說,真的呀!穆夏說,想在這待著,你就待著,不能待,就回到你的溫柔鄉(xiāng)去。小鈴鐺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覺得你太苦了自己……你為什么要這樣對待自己呢?苦了自己呢?穆夏說,我并沒覺得苦??!正是因?yàn)槲覑圩约?,我才如此的??!小鈴鐺說,怪物,我咋認(rèn)識你這么一個怪物呢?你看這里,連個空調(diào)都沒有,真不知道你平時是怎么工作的?我簡直是一分鐘都待不了。穆夏說,我又沒請你來。連這樣的苦你都受不了,你還說什么離婚呢?小鈴鐺說,這和離不離婚是兩回事兒吧?我只是覺得你是太苦了自己……穆夏說,我現(xiàn)在是個什么樣,你看不到嗎?能活下來,已經(jīng)不錯啦,你還想讓我奢望什么呢?除了簡單的生存,我也只能把自己禁錮在個人的藝術(shù)世界之中……你可別跟我說什么身殘志堅(jiān)。小鈴鐺說,我只是心疼你。穆夏說,沒必要,你喜歡的不一定是我喜歡的。對于你的婚姻,你有你自己的選擇和判斷,我不多參與,但我還是勸你冷靜。我這環(huán)境你也看到了,如果你想在這兒過一晚上的話,我也不趕你走。要是你不能待的話,現(xiàn)在就走,我給你叫車。小鈴鐺說,不用你攆我,我自己走。她氣哼哼地看著穆夏,想說什么,但沒說,扭身離開。穆夏送她出工作室。小鈴鐺自己叫車了。她坐在工作室門口的石頭上,望著荒蕪的周圍說,你這是要隱居?。∧孪恼f,隱什么居呢?你沒看到這里已經(jīng)有人來租房子做工作室了,未來,這里說不定會變成一個藝術(shù)區(qū)。小鈴鐺說,藝術(shù)真的有用嗎?穆夏說,活著真的有用嗎?就說你吧,既然有個男人愛你,還是珍惜和感恩吧。小鈴鐺說,好像我找不到男人似的。穆夏說,勸你也沒用,你好自為之吧。你再不覺醒的話,也許后果很嚴(yán)重……小鈴鐺說,能有多嚴(yán)重?穆夏沉默,她也只知道嚴(yán)重,但她并不知道結(jié)果是什么。在過程和結(jié)果中選擇的話,穆夏選擇的是過程。就像我們的生活只是人生經(jīng)歷中的一個瞬間而已。

        網(wǎng)約車來了,小鈴鐺打開車門上車。穆夏想再說些什么,但她覺得她已經(jīng)說得夠多了。網(wǎng)約車開走后,穆夏又想起小鈴鐺的那句話,藝術(shù)有用嗎?她傻笑著,搖了搖頭。眼前的老柴油機(jī)廠,不也是經(jīng)歷過繁華和落幕嗎?那么將來會變成什么樣呢?這些對于她也許不那么重要,她能做的也許就是在這荒蕪之地,在其中的一間工作室內(nèi),做屬于自己的、無用的藝術(shù)……

        送走了小鈴鐺,穆夏的心情有些郁悶,她回到工作室待了一會兒,覺得還是去山上的公園走走。

        暴走隊(duì)的聲音在公園里震天動地。

        暴走隊(duì)已經(jīng)成了老柴油機(jī)廠這一片的風(fēng)景和保留節(jié)目。其實(shí),穆夏可以避開這個時間段不和暴走隊(duì)相遇,但她還是倔強(qiáng)地朝著公園走去。

        穆夏拄著拐杖緩慢來到這里,看到囂張的暴走隊(duì),雄赳赳氣昂昂的,她溜邊來到那個半身雕像跟前。當(dāng)時,她并沒有命名,但公園的人說,還是要有個名字好些。最后,穆夏只好給雕塑起了《青春》的名字。從雕像的角度和高度,正好可以看到衍水大河。雕像比穆夏正好高出一頭,當(dāng)然是加上下面的白鋼架子。之前,穆夏以為可以就那樣放在公園的角落里,沒想到公園的人員說矮了,還要裝個架子或者底座。最后,穆夏只同意做個白鋼架子,尺寸上,她故意設(shè)計(jì)高出她一頭,這也是現(xiàn)實(shí)中俞曉的高度。雖然她的腿那樣了,但還是高出她一頭。拄著拐杖的她看上去總是有些傾斜的,看到的衍水大河,也有了傾斜的視覺。由此延伸出去,山下的整座城市也傾斜了。這種傾斜,在她后來的作品中開始呈現(xiàn),并越來越明顯了。光線微弱,但穆夏還是看到雕像被破壞了,不是很嚴(yán)重,只是胸部,還有眼睛,甚至兩只耳朵,都被什么人給劃了,劃出一道道白線,像是要封住雕像的所有感官似的。畢竟是自己的作品,她感到陣陣心疼。其實(shí),一件作品離開她后,就不屬于她了,但她還是感到心臟的輕微抽搐。她圍繞著雕像轉(zhuǎn)了一圈,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來,像是在檢閱面前行走的暴走隊(duì)似的。她又站起來,用手機(jī)給雕像拍了照片。她仔細(xì)盯著照片,看到那傷痕累累的劃傷,就仿佛是劃在她身上……這種暴力的戕害,是否也隱藏在她的身體里呢?她反思了一下。她是有暴力傾向,但那是在做作品的過程中。如果將這種外在的暴力賦予作品上呢?那么她也許就完全從自我中走出來,呈現(xiàn)的可能就不僅僅是對自我的戕害。她的作品和她都變成了弱者,接受著來自外在世界和人的戕害……這么想著,穆夏覺得如果未來的作品這么表現(xiàn)的話,可能在某種意義上會更進(jìn)一步。也可以說,是回到世俗中,回到世俗的真實(shí)中。當(dāng)然,她知道即使回到世俗中去,還是會有人不滿意。那是一些不可救藥的人,他們的眼中和內(nèi)心都深藏著無盡的齷齪和丑陋。

        光線漸漸黯淡下來,行走的暴走隊(duì)猶如一群幽靈。他們衣服上的熒光字一閃一閃的。

        穆夏坐在那里,直到暴走隊(duì)結(jié)束暴走,人群散去。公園變得安靜下來。穆夏才站起來,伸出左手,在雕像的身上摸了摸。她觸摸到那些劃痕,很深,很深。她向俞曉傾訴著她的所為,她沒有去做“大海的女兒”,而是又回到這里來。

        “你聽到我說話了嗎?你沉默,我就認(rèn)為你聽到了。這次歸來,我自認(rèn)為是我的新生。我已經(jīng)殘缺的身體不可能圓滿,但我想在藝術(shù)上去彌補(bǔ)我,讓我變得完整起來。我無法在現(xiàn)實(shí)中洗濯我,但我可以為藝術(shù)犧牲。我是不是天真了?你會嘲笑我嗎?這何嘗又不是你的理想呢?只是,你比我更敏感吧,你才如此選擇,我不相信你是溺水,而是……你的選擇。我沒有責(zé)備你,當(dāng)初沒有,現(xiàn)在也沒有。但你的決絕,或者說你的勇敢,是我欠缺的,就像我想成為‘大海的女兒’,但我還是沒有那個決心……我想,你也不會責(zé)備和嘲笑我的軟弱吧。恰恰是經(jīng)歷了這次,我才明白,在這個時代,我不會被虛無吞噬,我要活下去,去專注我的藝術(shù),不問有用還是無用,堅(jiān)持下去……即使將來回頭再看,我也是這段時間里,把經(jīng)歷過的保留在作品中。望城現(xiàn)在年輕人越來越少了,都離開了。對于現(xiàn)在的望城,我不想說什么,相信你在冥冥之中也看到了。我何嘗沒想過去上海,去北京,但那又怎樣?目前,我還可以生存,如果不能的話,我也去學(xué)校邊上,開個打字復(fù)印店得了。這也是那天,我去復(fù)印訃告想到的……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愿意定義那次行為是自我的一次藝術(shù)行為。如果將來我的雕塑能有機(jī)構(gòu)辦個展的話,我真會再次復(fù)印我的訃告,但可能會是新的訃告,作為雕塑展覽現(xiàn)場的一部分……我不想隱喻什么,我只想對自己說,時刻保持對自我的悼念,才可能真正重生……你會同意我這個想法嗎?必須承認(rèn),你的離去帶給我的,比我失去一條右腿更深的傷害,也許我未來的生活中,都是在修補(bǔ)這種傷害。是的,對于你可能認(rèn)為這不是傷害,但對我,是,而且是致命的,你讓我的愛因你的離去而缺失……你也許會說,誰離開誰,還活不了嗎?當(dāng)初,我就覺得我無法活下去,萬念俱灰……要不是有藝術(shù)支撐著我,我何嘗不想隨你而去……你對世界有懷疑,但你不能懷疑我對你的愛……在人們對愛已經(jīng)淡漠或者僅僅是肉身之愛的時代,我還是傳統(tǒng)的,是保守的。我不相5b8bcc476e2216e45a4b2962c8b0b5c0信海誓山盟,但我相信刻骨銘心……你就是那個唯一讓我刻骨銘心的人。如果可以,將來我要做很多雕塑,擺滿這個公園的四周,讓它們都可以俯瞰這座城市的衍水大河……那也是你逃離這個世界的地方,是你逃離我的地方……對你,我當(dāng)然沒有詛咒的意思,如果要詛咒的話,我更想詛咒那條衍水大河,可是河水無罪,山川無罪,有罪的是人,是我們……是我們……”

        穆夏拄著拐杖,站立在雕像旁邊,朝著山下看去。

        “夜色總是能遮蔽太多,你看,現(xiàn)在的望城看上去不也是迷人的嗎?是不是可以說,夜晚有夜晚的真相,而白晝有白晝的真相??墒牵钦嫦嘤钟卸嗌偈俏覀兛梢砸姷降哪??我們的心,所能勘探到的也不過是鳳毛麟角,就像夜色同樣蒙蔽了我們的眼睛……在霓虹燈中的城市,是迷人的。這夜晚,也變成了迷人的夜。在那暴走隊(duì)剛剛退場的公園里,不只有我懷著一顆憑吊的心。我相信,在那些叢林中,一定還有什么和我一樣……你說他們是鬼魂也好,是真實(shí)存在的也罷,反正,冥冥中,我相信,我不是孤單的……其實(shí),那憑吊之心,何嘗又不是在憑吊我自個兒呢?你不知道,我曾極度厭惡我的敏感。如果不是敏感,我可能也不會想出‘大海的女兒’的怪誕行為。敏感和虛無隨時都要吞噬我,現(xiàn)在,我不想讓虛無左右我了,我盡管還敏感,但我要完全沉浸我的作品中,活下去,和我的作品為伴……我想,你如果在天上的話,是能理解我的吧,而不是對我的沉默充滿責(zé)備……我作為一個弱女子,能改變什么呢?我只有在我的作品中,在那個屬于我自己的世界中,才是強(qiáng)大的……可能,那也是我唯一可以去做的。活下去,我不清楚為什么我會如此強(qiáng)調(diào)這幾個字?;钕氯?,就能看到希望了嗎?但我堅(jiān)信,不活下去,是絕對看不到希望的。如果還想看到希望,那么活下去才是前提。盡管我現(xiàn)在變得殘缺,盡管有拐杖的幫助,但走起路來,也還是傾斜的,但再難,我也會……我要回去了。明天,我再來。沒想到,我竟然和你嘮叨了這么多……如果有人聽見的話,一定會嘲笑我的?!?/p>

        一只夜鳥從樹梢飛走。

        穆夏拄著拐杖,朝著山下走去。

        整個公園變得空蕩蕩的。

        這時候,從樹叢中走出來一個戴著防毒面具的男人。之前,他一直隱藏在樹叢中。這里對于他并不陌生,或者說,他是這個公園的常客。其實(shí),從這個拄著拐杖的女孩到老柴油機(jī)廠租工作室的時候,男人就注意到她,并跟蹤著她,幾次想對她做出不軌行為。今天,男人聽著穆夏在那里的獨(dú)白,幾次想笑出聲來,但都忍住沒笑?,F(xiàn)在,穆夏離開了。他一個人站在空曠的公園內(nèi),哈哈地大笑起來。他不能明白,為什么還有穆夏這樣的人存在?可以說,穆夏的話,還是影響到了他。他在樹林中窺伺很久,幾次都要走出來,但他沒走出來,他不忍心傷害這樣的女子,是良心發(fā)現(xiàn)嗎?還是……他也不知道。他惱怒地摘下面具,扔到地上,像踢足球似的,踢來踢去。

        月光下,男人的臉,左面一半是被燒傷的。

        男人竟然哭了,哭聲在夜晚的公園里變得格外響亮,令夜色為之顫抖。之前,他心里那個黑暗的洞穴,在慢慢擴(kuò)大,直到破碎開來。在哭泣中,他企圖重新組合那個洞穴,但總是無法完成。索性,再次破碎那個洞穴,把自己從中解脫出來。這讓他覺得身體在這個夜晚變得輕盈。他為自己過去的野獸行為深深懺悔著。他想追下山去,在穆夏面前認(rèn)錯,但他還是怯怕,他無法面對自己的罪過。

        那個防毒面具被男人踢來踢去,都踢爛了,像一個空洞的頭顱,被他狠狠一腳,從山上踢到山下去。他沒有聽到防毒面具落下的聲音,仿佛它墜入一種無限之中,去了人間,沒有回響。

        穆夏夢見自己的前世是一個從樹上墜落的男孩,掉落進(jìn)湍急的溪水中,從溪水中開始漂流,到大河之中,又從大河到達(dá)大海。男孩在大海中回到天空,他俯瞰著之前的來處,那里是一片狹長的島嶼狀地帶,像一個果核,在暗夜中慢慢發(fā)芽,長出來一個女孩。

        責(zé)任編輯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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