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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舞者的覺悟

        2024-08-07 00:00:00劉三金
        黃河 2024年3期

        午夜時分,我終于鼓起勇氣,拿出手機登入了高考查分的網(wǎng)站。結(jié)果就像我預想的那樣,一場猛烈的失敗,足以讓所有競爭對手笑掉大牙。面對著被囚禁在表格里的那些數(shù)字,那個我不想要的人生,我發(fā)覺我其實對自己知之甚少———如果我不再是一個“成績優(yōu)異,品行端正”的學生,那么我是誰?如果我不再被老師認可,那么我是誰?這些問題都好棘手。我又想起來,我們家在大概五年前去野餐過一次。是的,五年之前,和爸爸媽媽外公外婆一起,在公園的樹蔭下面。我記得當時不知道是誰說了一句什么,然后我們都開始大笑。我笑得最起勁,就好像要把這輩子剩下來的快樂一并發(fā)泄完似的。而現(xiàn)在,五年之后的我,側(cè)臥著躺在床上,呆呆地盯著屏幕,不斷地思考,我當時在笑什么呢?笑得那么起勁,把這輩子接下來的快樂都笑完了。就好像吃零食把自己最喜歡的部分吃完了,接下來的部分就只能硬著頭皮吞下去那樣,我已經(jīng)用完了快樂的兌換券,盡管我沒怎么感到快樂。母親曾經(jīng)說為了我,他們?nèi)掏礌奚艘磺兴麄儽驹摀碛械臇|西,作為長線投資的股本押在我身上。而我這個落魄的基金經(jīng)理又該拿什么交差呢?我已經(jīng)享受完了這些我原本就不配擁有的幸福,現(xiàn)在我是個窮光蛋,還背著一屁股愛的債務。

        客廳里傳來打砸東西的聲音。我嚇了一跳,翻身下床。沒有鎖芯的我的房門虛掩著,我探出頭去。借著客廳昏暗的燈光,我大概辨認出那個頹廢地縮在墻角的東西是一個電飯煲。而我的父親癱坐在桌邊,手里拿著螺絲刀。

        “我修不好?!彼募绨蛭⑽⒊閯印?/p>

        “哭什么哭!眼淚是最假的東西!”父親吼道,那時的他比現(xiàn)在年輕十歲。渾身顫抖的我靠墻站著,用力止住眼淚,可喉管還是一陣陣抽動。在我的記憶里,那時地面上也滿是這些頹廢的東西———玩具、書本、成績單,它們似乎個個臉上都有畏懼的表情,害怕暴怒的父親把它們弄得比破碎更碎。盡管如此,父親仍是一個溫柔的人,只是他的溫柔像礁石上的牡蠣,總在狂風暴雨之后才水落石出。

        我扶著門看著,父親最后還是睡著了,螺絲刀從手邊滑落。

        他換檔、踩油門,那些槍聲、慘叫聲、警笛聲都被我們甩在身后。

        我搖上車窗,慢慢琢磨出嘴里甜絲絲的血腥味,像是含著一顆小小的螺釘。

        “只要有了錢,一切都不會是問題。”坐在駕駛位上的男人如是說道。窗外是半明半暗的隧道墻壁,發(fā)動機兀自運轉(zhuǎn)著,讓隧道變得好空、好長。我縮在副駕駛的座椅里,以一種不那么淑女的方式坐著,就算穿著裙子。

        “喂,有了錢,你想要干什么?”他問,似乎是覺得一直不說話的我有些掃興。

        “買玩具?!辈恢罏槭裁?,我脫口而出的居然是這句話。這叫什么愿望?有什么玩具會貴到,需要一筆用血和子彈換來的錢才能買?

        “……不要你買,我會送你玩具?!蹦腥苏f。

        “但是你會把它弄壞。我記得的。小熊、積木城堡、漫畫書———”我說,“總之,你弄壞的是無論花再多錢,也換不回來的珍貴的東西。就算我再買一模一樣的,也不會補救多少?!?/p>

        “是因為我把它弄壞了,它才顯得珍貴?!彼淖爝至艘粋€并不明顯的弧度,而聲音聽起來一點也不像在笑。

        這句話之后,二人沒再對話,直到后視鏡里的紅藍光點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明顯,直到子彈敲碎了后擋風玻璃,堆在后座上的鈔票像是冬天里被風卷起來的團雪一樣撒了出去。在悶熱潮濕的夏夜街道上,我和父親制造了一場雪,用鈔票。

        父親突然猛踩剎車,我們停了下來。警笛愈發(fā)刺耳。于是那些花花綠綠的、我們用盡一生也無法得到的鈔票,就這樣溫柔地把我們蓋上,仿佛我們是它們的主人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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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醒來的時候,周遭仿佛還充斥著那些味道,揮之不去。夢境就像無意停在肩頭的鳥兒,轉(zhuǎn)過頭去看的時候就會飛走,只留下振翅的聲響。洗漱的時候,面對著鏡中我憔悴浮腫的臉,我暗暗發(fā)誓再也不要搶銀行了,就好像真的搶過一樣。已經(jīng)七點多了,補習班的學生正在等待我這位不太愛講課的兼職老師。在公交車上,我用阻隔在我和司機之間的玻璃細細打量著我———戴眼鏡、圓臉、不太愛笑、小眼睛?;蛟S笑一下的話,會可愛一點呢,我這么想著,又不太好意思笑。好像笑了就對不起我悲慘的人生,那個被框在表格里的,被數(shù)字囚禁住的人生。

        “要愛笑一點,你明明這么可愛。學生們都覺得你有點太兇了,這樣下去不行啊?!毖a習班的主管老師那天這么說道。我知道她是個圓滑世故的人,在難纏的家長和學生之間游刃有余。所以她說這話,是真的覺得我很可愛嗎?還是出于別的什么目的。我不想知道。但是如果她的目的只是讓我多笑一笑,那也無妨。對我還是對她都有好處,說不定可以拯救世界呢。如果我的學生被我感化,努力學習的話。

        物理、化學。我是真的喜歡這兩個科目嗎?還是只是因為它們能給我一些虛榮、讓我能湊出學費?望著學生埋頭思考,卻好久好久都不能動筆的時候,我如此想著。七月的陽光照在我們身上,正如照在別的什么人身上一樣,公平又混賬。

        同樣公平且混賬的太陽也存在于那座陽光燦爛、鮮花盛開的激烈戰(zhàn)場———差不多一個月之前的我眼里的世界。那時的我們好像是要把自己的知識掏出來放在桌上炫耀似的,在自習室的桌面上,把書堆成一座座山頭。這好像是摞起來的籌碼,只不過和我們對賭的是命運。那時候在校園小徑上奔跑的我,時常覺得命運在我面前是占下風的,我只需稍稍加速,就能大獲全勝。然而,被套住的是誰,有資格笑的又是誰呢?

        “老師?”一只手在我面前晃蕩,是我的學生,一盞不省油的燈。發(fā)覺自己走神了的我為了避免尷尬,順手拿過來他的卷子。那上面畫滿了圓圈圖案,每個小圖案由一個稍大的橢圓和里面兩個并列的圓圈組成,有種怪異的親切感?!拔医o了你這么多時間做題,你做在哪了?你這畫的什么啊,無不無聊?”我說,“我要你畫的平衡圖像就長這個樣子嗎?”在我把這張破紙翻來覆去的時間里,我終于明白一開始看見這副圖像的時候,那種令人難受的熟悉感到底是怎么來的了。一個稍大的圓圈和里面兩個并列的圓圈,就是我啊,戴眼鏡的我。

        像是被什么東西燙著似的,我把那張卷子甩了出去。

        “再想想,這到底是怎么畫的,這么基礎的知識。還有,上課的時候不要浪費時間,你父母辛苦工作就是為了供你上學,你就是這么回報他們的嗎?”我的嘴里居然冒出了這種話。這種被父母說過無數(shù)次的,至今仍能讓我生理上厭惡的話。

        賭氣似地撿起那張卷子之后,他還是把我想要的曲線畫出來了?!斑@樣就行了吧?!蹦曌约旱拇鸢噶季?,他終于說道。

        “還是有些敷衍啊,你的直角坐標系,畫成銳角的了哦。”我笑道,“還有,你的方程式配平配錯了啊。你畫的這些鬼畫符是用鉛筆畫的吧,快擦掉。騰點空間再寫一遍?!边@么說著,我把板凳挪動了一下,二人靠得比以前更近了。“老師,這是———”他似乎是想解釋什么,但是又放棄了。在太陽曬不到的陰影里,我的臉頰像是小小的太陽那樣,熾熱通紅———我為什么要故意提到鬼畫符啊。明明知道那是什么,為什么還要確認一下?他埋頭計算著,側(cè)臉也有些潮紅。在氣氛變得越來越尷尬的時候,手表響了———兩小時的授課時間結(jié)束了。我終于得救。

        廁所里壞掉的水龍頭滴滴答答,徒勞地想把洗手池滴穿。而鏡子里面的我惡狠狠地盯著真正的我,好像是對我的表現(xiàn)很失望似的。臉上的水珠滑進脖頸的時候,已經(jīng)變得溫熱,潮濕的運動背心像是放久了的威化餅干那樣讓人不痛快。令人不適的惡心感,和當初的那種感覺一模一樣。運動場露天觀眾席的下方,器材室的隔間里,那個人把我擠在墻上的時候,我也有過這種惡心的、黏糊糊的感覺。

        在陰暗、逼仄的器材室里,他等我一進門便反鎖了房門,直接抱了上來。我們兩個的汗水和我的淚水混合在一起,在逼仄的房間里不斷地蒸騰?!案陕锇。悴皇窍矚g我的嗎?”他說這話的時候,一只手正按在我的胸部上面。

        “———你不是喜歡我的嗎———”

        “誰告訴你的!?”

        “大家都這么說———”他吼道。

        “———現(xiàn)在不了!”我將他的半截話塞了回去。

        “你難道不想要這樣嗎?”他把臉湊了上來。

        “不……不……不!”我左右轉(zhuǎn)頭,躲避著他的嘴唇,可是失敗了。他用身體用力把我壓在墻上,騰出兩只手來抱著我的頭,死死把我的頭掰了過來。我能感到他的舌頭正在我的嘴唇里扭動著,血腥味讓我感覺像是生吞了一只水蛭。我緊閉牙關(guān),死死地盯著他的眼睛,可是他的眼睛變得好陌生,似乎寄居在其中的靈魂早已不再是原來那一縷,又或者只是原來的靈魂卸掉了偽裝,露出了本來的樣子。后背起了一陣雞皮疙瘩,我于是猛地張嘴,用力地咬了下去。

        “你這婊子!”他一下子把我推開,隨后狠狠給了我一巴掌。我一個趔趄,若不是器材架子攔住了我,我就會摔在地上,頭破血流。

        “你這婊子!事到如今,還裝什么清純?”他整理著衣領和褲子,頗為不爽地看著地上的我。我坐在地上,痛哭流涕。我知道爸爸不會來救我,只有這些籃球、排球、羽毛球和球拍會清楚到底發(fā)生了什么。然而它們尚未學會說話,無法替我作證。

        現(xiàn)在想起來,那整個下午,我都在以仿佛要把母乳都吐出來的程度,不斷地嘔吐。前后的記憶都趨于模糊、失真,只有中間這一段是如此的鮮活生動。這是我記憶中最不忍卒讀的一頁,嘔吐物沖出喉管的燒灼感似乎仍在喉頭。那晚,我在床上蜷縮成一團,外套沒脫,甚至連書包都沒解下來。父親在門口問我為什么不出來做飯。

        我說我痛經(jīng)了,隨后便支支吾吾地哭了起來。父親打開了燈,坐在我的床邊,問我發(fā)生了什么。而那些話、那些證言卡在我的喉頭,怎么也出不來,完全不像嘔吐物那樣暢通無阻。我確實什么也說不了,露天看臺的監(jiān)控探頭年久失修,有幾個甚至都沒接電線。父親只是摩挲著我的頭———外婆住院了,那晚我們都沒吃東西。

        第二天早上,我照常起床。那三個月陷入初戀的迷?;煦缱屛液雎粤苏谏砗筮\轉(zhuǎn)的命運巨輪,直到那天早上我才聽見它的轟鳴。它正徐徐轉(zhuǎn)動,馬上就要把我的后腳跟卷進其中。別的事物沒有資格取代學習的位置,高考就在眼前。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我保住了我的貞潔。

        我苦笑一聲,用紙把手臉擦干,走出了廁所。下午的課雖然沒有犯困,但是腦子里全部都是圓圈、圓圈、圓圈。一個稍大一些的圓圈、加上里面并列的兩個圓圈,就是我。真有才呢,居然能想到這么簡潔的畫法,一下子就能戳中我的痛處。這么想來我也算是挺任性的了,明明店員小姐都說了,圓臉女生不太適合戴圓框眼鏡,但我還是賭氣似地選了一副夸張的黑框眼鏡,就像很早的電視劇《丑女無敵》里的那個丑女戴著的那種一樣??墒俏艺娴暮芟矚g圓框,就算不太適合。也有可能正是因為不太適合,才會喜歡,仿佛我潛意識里的叛逆。

        從巷口望去,可以看見外婆坐在門外的板凳上,凝視著地上一灘干涸的污水。單元樓門口的燈忽明忽暗,但不妨礙蚊蟲飛舞。我提著包站著,有些猶豫不決?,F(xiàn)在正是晚飯時候,巷子里彌漫著一股刺鼻的油煙味道,鍋鏟碰撞聲、吵架聲、嬉笑聲不絕于耳。而外婆只是那樣坐著,冷冷地看著,似乎這些東西都和她沒有關(guān)系。我咽了咽口水,終于鼓起勇氣叫了一聲:

        “外婆?!?/p>

        坐在板凳上的那個老人緩緩直起身子,看向了我。她的臉上已經(jīng)沒有可以稱作是表情的東西了,只剩嘴唇不住地抽動,和疊放在膝蓋上的雙手一樣。

        “你爸爸還沒有回來,我在等。”她說。

        “爸爸去外地了。一個急單,要過兩天才能回來?!蔽一卮稹H绻赣H或者我一直沒有回來,她肯定就會一直等下去,真不讓人省心。疾病讓她變得幼稚,天真,卻不像小孩子那樣充滿希望?!白?,回家去啦?!蔽蚁敕鲋鹕?,她卻固執(zhí)地坐著?!拔业玫戎!彼卣f。

        費了好大勁,終于連哄帶騙地把外婆帶上樓,回到我們的,房子。

        我右手掏出銹跡斑斑的鑰匙,左手緊握著外婆的手,然后把鑰匙插進鎖孔,向右旋轉(zhuǎn)。這一個瞬間,我覺得我變成了外婆原本期待著的那個連名字都準備好了的外孫。門開之后,里面凝固的空氣總算流動了一些?!靶⌒狞c,別摔著了?!蔽胰绱藝诟赖溃缓竺诖蜷_了客廳的燈。滿目蕭然的景象又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

        鞋柜里滿滿當當?shù)厝麧M了再也不會有人穿上的鞋子,掛鐘的擺臂纏滿蛛絲,壞了的電視機面無表情,墻角躺著的布偶熊露出了肚子里灰撲撲的棉花。滿墻的獎狀從右到左逐漸變黃,只有墻上掛著的兩張照片光潔如新,相框上的黑色綢緞閃閃發(fā)亮。我盡量避開墻上二人的微笑和堅定的目光,低著頭走進廚房。

        今天在超市買了一些雞肉,青椒,還有紅薯葉,還趁著打折屯了一些蔥姜蒜之類的調(diào)料。每次在超市里選購食材的時候,我都感覺是在挑選用保鮮膜包裹著的或者是沾有新鮮泥土的幸福。然而一回到家里,那種虛浮的幸福感就會像煮湯的浮沫一樣被現(xiàn)實撇去。

        老舊的抽油煙機嗚嗚地轉(zhuǎn)了起來,好歹沒有散架。我圍著圍裙,忍著嗆人的煙氣,不斷地翻炒,顛勺、加料、顛勺,從容不迫。我忍不住想象著當我把我炒出的菜端出廚房時的那個場景。爸爸媽媽、外公外婆坐在飯桌的兩端,而年幼的弟弟坐在兒童座椅上,拿勺子敲著桌板。媽媽笑著給他戴上口水巾,小小的飯碗里冒著熱氣。

        可當我把菜端出廚房的時候,外婆一個人坐在餐桌的另外一端,頭歪在一邊肩膀上,睡著了。她面前的塑膠桌布油乎乎的,沾滿了灰塵。電飯煲里的飯還是水和米的混合物,原來是我忘記它已經(jīng)壞了。今天的晚飯是吃不成了,我只得把新炒出來的滾燙的菜肴用保鮮膜包住,賭氣似地一股腦塞進冰箱。還得把老太太放到她的床上,真是太麻煩了。我把手從外婆的脖頸和膝蓋穿過去,在心中念了“一、二、三”才勉強把她抱起來。然而當我?guī)е馄琶銖姲仙娴娇蛷d的中間時,一股溫熱的觸感從左手蔓延開來,外婆失禁了。

        等到一切都忙完,已經(jīng)是半夜一點多了。我已經(jīng)沒有力氣回自己的房間,在半路上睡著了。奇怪的是,第二天醒來的時候,昨日無比廣闊、難以跋涉的荒原,又馬上縮小成了只能勉強夠我容身的斗室。

        吃午飯的時候,我才想起來自己從昨天中午開始,就一直沒有吃什么東西。奇怪的是,餓久了,就不再會餓了。這么看來,我的胃是個很懂事的器官。沒有東西給它吃的時候,也不會吵吵鬧鬧,和我一樣懂事。

        下午請了假,打算回學校拿志愿書。考完試那天發(fā)誓不再踏入的校園,走過一道伸縮鐵門還是進來了。同學們都很默契地沒有提起成績的事情,有的人無精打采、目光呆滯,有的人眉飛色舞、高談闊論,還好我一直都是前者,話也很少,朋友更少。不會有人識破我的,也沒人有這個興趣。

        如果我的分數(shù)能再多20分,或者再少20分的話,或許我就不會這樣糾結(jié)了。選擇,沒有標準答案的選擇,就算考前做了很多功課,也是一樣的棘手。在單線程的人生里走到今天的我面前忽然涌現(xiàn)出無數(shù)的選擇,好像冬天落盡枯葉的巨樹。而我要在短短幾天之內(nèi),從這千頭萬緒里面,抓住唯一的那一條。到了那個時候,可能頭發(fā)也只剩下一條了。踢著石子,抱著分數(shù)線和招生計劃兩本大部頭走在回家路上的我,只能慶幸今天不用再去超市了。我今天想挑一條別的路,也許這樣能換換心情。

        我走到了一塊開闊的空地,這里原先是專營露營場地租賃的地方,只不過目前好像倒閉了。場地正中間用漁網(wǎng)拉起了一張球網(wǎng),幾個小孩正在打羽毛球。從抽球的聲音聽來,他們并不太熟練,因為球拍的金屬框總是和球接觸。遠遠地可以看見,他們是三個男孩和一個女孩的二打二陣容,和我當時一樣。彼時的我尚未發(fā)覺自己已經(jīng)成了那個人最狂熱的追隨者,我只是好奇,究竟怎樣才能發(fā)出那樣好的球。這種狂熱很快便溶解了我的某些東西,我不再炫耀似地把成績單拿給父親看了,而是在放學的路上揉成團扔進河里。父親對此沒有意見,因為他早已喪失了對周遭事物的興趣。于是我活在一片混沌之中,在組成混沌的成堆的試卷和筆記本上空,只有那個人的話像是懸垂著的一根麻繩,讓我覺得如果攀援而上,循此苦旅,便能抵達群星。從腳尖分開的度數(shù)到殺球時肌肉繃緊的順序,我小心翼翼地遵循著他的指示,不敢有一絲懈怠。他和我對打時也從來不曾手下留情,幾乎每次都把比分打成3:0,輸球之后我會尷尬地抱著球拍笑笑,而他總是會說,再練練。

        “你會不會打??!你這發(fā)的什么球,別拖我后腿??!”那個男孩把拍子摔在地上,沖著身邊的女孩吼道。站在他身旁的女孩好像被嚇了一大跳似的,哭了起來。二打二陣容的另外兩個孩子大笑起來,起哄說著什么老公打老婆之類的蠢話。羽毛球掉在網(wǎng)邊。

        “喂,你們這幫———”是一個女孩的聲音,聽起來無比的熟悉,但是好遙遠。

        我的身體正在不受控制地,一步一步地,邁動腳步,驅(qū)動著我橫穿過支離破碎的柏油路面,朝他們走去。喂,我在想什么呢,到底。嘴里好咸,兩個嘴角濕濕的、暖暖的。懷里的書掉了,無所謂吧,反正我也不覺得我會看。我看見我的手臂舉起來,又揮了下去———

        “欺負女孩子算什么本事?”那個聲音吼道。不會錯的,這就是從我喉管里噴涌出來的聲音,但是感覺好陌生。

        “你管什么閑事?”

        左后腰傳來的鈍痛讓我踉蹌了一下,跪倒在地。

        眼鏡被打掉了。我模模糊糊地看見我的領口正被不知道誰的手攥著,而他騰出來的那只手正不斷地扇著耳光。左、右、左、右,世界在我眼前搖擺著。好奇怪,臉上和身上時不時的痛感是那么的模糊,就好像雨點稀稀拉拉地打在傘上。喂,你這家伙,別這么用力啊,內(nèi)衣要被看見了。

        開始下雨了。在我面前的是灰蒙蒙的天空,交錯的電線把它切割成好幾塊,好像小時候玩的七巧板。我吃吃地笑了,嘴里的雨水有泥土和血的味道。我?guī)状蜗霋暝饋?,上肢卻和脫齒了的齒輪一樣根本沒法動彈,最后還是勉強側(cè)過身子蜷曲著讓自己坐了起來。起來時只覺渾身劇痛,如果把此前模糊的鈍痛比作不痛不癢地打在傘上的小雨的話,現(xiàn)在的我就好像坐在傾盆大雨里。

        然而,我確實就坐在大雨里。

        空地變成了水澤,孩子們當然早就跑了,散落的書本已經(jīng)被水完全泡發(fā),挎包里的手機和耳機也肯定都泡壞了。我伸手去夠眼鏡的時候,能夠感受得到裹滿了泥漿的裙子變得好重。空蕩蕩的路上,信號燈自顧自地變換著色彩,縮在公交車站里的情侶偷偷親吻,電線上的麻雀依偎在一起。要不要,就這樣死掉呢,我突然想到。但是,明天該怎么辦呢。冰箱里面只有一天的飯菜,外婆會餓的吧,雖然她一天只用吃一頓。

        外婆此刻肯定正坐在樓下,以那種稱不上表情的表情,不知道在看著什么東西。她在想什么呢,我想象不出來。我這才發(fā)覺我其實對她知之甚少,就連名字也是六七歲的時候才知道的。在久遠的記憶里,我唯一記得清楚的一個畫面,是她對媽媽說,如果當初生的是男孩就好了。那個下午,她們二人對坐在陽光燦爛的落地窗前,面前擺著一本相冊。奇怪的是,明明是我的記憶,那個場景里卻完全找不到我的影子。

        我的名字是外婆和媽媽一起取的。秋筠,是一個只有兩個字的名字,只會被別人用全名稱呼。所以我從小就很羨慕那些名字有三個字的孩子,那些會被老師親切地、溫柔地用名字的后兩個字稱呼的孩子們。我時常想,如果我是一個男生就好了,再貪婪一點,如果我是一個名字有三個字的男生就好了。這樣的話,就能讓大家都滿意了。我也就不至于在十八歲生日的這一天,坐在泥濘不堪的空地里,數(shù)著信號燈變化的次數(shù)了。直到此刻我才猛然發(fā)覺,原來今天是我的生日。

        我扶著支撐球網(wǎng)的那根鐵管勉強站了起來。還好今天不用再去超市了,我如此想到,心里竟然有了些輕松的感覺。但是回家的路,真的好長,好長。鞋子襪子都濕透了,我索性脫掉它們,赤腳走在水里。多年以后的某個下雨天,我一定會想起來,在我成年生涯的第一天,竟然在泥地里和中學生打一架。雨絲毫沒有變小的意思,滑過臉頰,有種淚水的溫度。

        走過這個街區(qū),就是公園。當初想走這一條路的我,其實潛意識里是想到這里來嗎?但是來了又有什么用呢,這個小公園馬上就要變成一座立交橋了。柏油路面支離破碎,壞掉的路燈在雨里慢慢忘記了自己的功能?;氖彽牟萜荷隙褲M了垃圾和磚塊,再也不能叮鈴鈴地跑起來的兒童單車側(cè)臥在那上面,塑料車把被時間洗成灰色。我肯定會記得五年前的那個下午,這片草坪上有很多塊格子餐布,有很多人談笑的聲音,當然也有單車叮鈴鈴的聲音。陽光公平地、溫柔地撒在這片土地上,給予它所有的子民幸福的溫度。五年之后,臟兮兮地佇立在雨里的我想到,如果那個時候天上掉下來一顆隕石把大家都砸死就好了,在最幸福的時候死掉的話,能省掉很多麻煩的事情。就像戀愛電影總是以男女主角接吻作為結(jié)束,動作電影總是以大反派的死作為結(jié)束一樣,所謂的Happy Ending,都有end的含義在里面。如果把鏡頭再延長幾分鐘,派對收場之后滿屋狼藉的現(xiàn)實就會橫亙在主角們面前,像是一個惡意的玩笑。

        我慢慢地、慢慢地走著,溫熱的雨水好像把我洗得干干凈凈。我記得,那一天野餐的地點是我定的。因為我對媽媽說,“這棵樹長得很有意思”。我記憶里母親的面目已經(jīng)模糊了,她是怎么回答我的我也忘記了。我只記得她習慣性的動作是把雙手疊起來,然后放在隆起的小腹的位置。還好,五年過去了,我對于“有意思”的標準似乎還沒有變化。沒多一會兒,我就站在了那棵樹下面。這棵樹也沒有太多變化,明明這么久的時光過去了,明明我身邊的一切似乎都面目全非了,只有這棵混蛋的樹巋然不動。無名火氣涌上心頭,我狠狠地踢了它一腳,雖然我的腳上沒有鞋子。大雨里的樹葉像門上放的水桶,受到擾動后便頗具惡作劇性質(zhì)地把水傾倒出來。但我不在乎。

        掛滿吊瓶的天花板發(fā)出了彈珠的聲音。我這才察覺到我原來一直在默默地數(shù)著吊瓶里的氣泡,但數(shù)字多少已經(jīng)忘掉了。這種既沒有睡著也不算清醒的混沌狀態(tài),我已經(jīng)持續(xù)了多久?無論問誰也不會知道的吧。

        窗簾無言地靠墻縮成一團,像是石膏雕塑的一樣。在布滿干涸雨點的窗戶外,天空將亮未亮。作為一個在高中時就習慣拿框框和對勾度量時間的人,這是我第一次對當下的日期失去了信心。如果現(xiàn)在有人告訴我,我昏迷了整整一年,我說不定也會相信的。其實只要稍稍努力回想就能發(fā)覺,記憶就在我腦子里,原封不動。但是那記憶和現(xiàn)在的場景之間間隔了一大段無夢的空白,讓前者變得像是小時候?qū)懙娜沼浺粯?,在現(xiàn)在的我眼里失去了實感。

        在床上勉強讓自己坐起來的時候,我從身體里聽見筷子折斷的聲音。

        “簡直像是快死了的人一樣?!蔽蚁?,隨即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想到自己的死亡的時候,不會有人不被自己嚇到的,這大概是動物的本能。但那天在公園里,在那座往日幸福的遺跡里,其實是想一了百了的吧,我。磚塊、單車、臟兮兮的餐布、凹下去的垃圾桶,那些破碎的東西邀請我和它們碎在一起:變得和我們一樣的話,就永遠不會再痛苦了,多美好啊,往生之地,遺世獨立的樂土。它們幾乎要唱出來了。于是我向他們伸出雙臂———

        “你不回家怎么跑到這來了?”是父親急促的聲音。

        “我昨天做了飯,還在冰箱里,回家去吃吧。熱一熱就好了?!?/p>

        隨即,我收到一記和雨水一樣冰冷的耳光。

        “你怎么和沒事人一樣?你要氣死你外婆嗎?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們還活不活?”

        “我只是……”我說,另外半句被另一記巴掌打落在地。

        “你什么時候才能懂事?”他說,“你到底想怎么樣?”

        “……”

        “告訴我啊!”

        “我想去死?!蔽易詈笳f。是的,我終于明白了。從最開始,打算走另一條路回家的時候,我其實本來就沒想回家。我想在往日幸福的地方死掉,僅此而已。

        雨聲好像消失了,剩下的只有耳鳴。我的大腦深處好像有一塊黑板,一雙指甲很長的手在那上面撓著。父親的手垂在褲縫邊,雨水從指尖滴下。朦朦朧朧中,他的手機好像響了。電話肯定是外婆打來的,因為我知道,我面前這個失魂落魄的中年男人,雖然能喝掉半卡車那么多的酒,通訊錄卻只有半頁,過著沒有朋友,沒有愛好,表情僵硬地刷視頻刷到天亮的生活,然后駕駛著卡車,運送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東西,去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地方。如此想著的我忽然發(fā)覺,他本應該在明天午夜時分到家的。

        我們在雨里站了好一會兒,然后才默默地一前一后走出泥濘的苗圃,朝著路邊的卡車走去??ㄜ嚳柯费赝V?,在黑黑的雨夜里好像一頭哀傷的巨獸。父親無言地把暖氣打開了,雖然現(xiàn)在正值盛夏。我懷抱著濕漉漉的膝蓋,倚靠在副駕駛座上。這個下意識的姿勢讓我想起了早先的那個夢,父親和我的那一場逃亡,還有鈔票像是雪花那樣把我們覆蓋的景象?;椟S的路燈光斑在車窗上反復移動,透過玻璃打在我的臉上,像是無盡的、溫柔的耳光,從左到右,從右到左。車窗倒影里的父親眼窩深陷,雙手緊握著方向盤。我好像看得到他臉上胡茬在無言地慢慢生長,慢慢把他的下巴變成仙人掌的樣子。手心似乎傳來粗糲的觸感,小時候,有沒有摸過爸爸的下巴呢?我發(fā)覺我記不太起來了。往日幸福的記憶已經(jīng)慢慢消失了,就好像什么東西落在了那棵樹下面一樣。

        二人仍然是一前一后,慢慢走上涂滿開鎖廣告的樓道,聲控燈光緊緊尾隨。父親的鑰匙串上只有車鑰匙和房門鑰匙,好像游戲初始什么道具都沒有的玩家。打開門,陳舊的燈光躺倒在父親腳背,如同倚著門的醉漢。外婆還是坐在那張椅子上,面前是油乎乎的桌布,那上面是我先前做的飯,放得太久了,青椒已經(jīng)變成了萎靡的墨綠色。外婆睡著了,呼吸平穩(wěn),身體微微顫抖,手里抓著手機。我把臟兮兮的挎包摘下,放在腳邊,預備再來一次之前做過的事情,把這個不讓人省心的老太太搬上床,但卻怎么也使不上勁。

        “這是怎么回事呢?”我回頭望著父親,無奈地笑了。然后,我慢慢地軟下去,最后躺在地板上動彈不得。喂———怎么回事———

        ———樓上傳來了彈珠的聲音,在氣泡大約數(shù)到三千多的時候。

        父親趴在床邊睡著了,手里抓著我那根被心電夾夾住的手指,像是嬰兒抓住媽媽的手。我躺著,不斷地猜想現(xiàn)在的日期,直到天亮。

        早上護士小姐進來的時候,我很保守地問她現(xiàn)在還是不是七月。護士小姐說我昨天晚上才來,送來的時候體溫高得嚇人,不過好歹是退燒了。

        不知道是好是壞,我的手機沒有壞,在床頭柜上安安靜靜地躺著。我的手機很乖的,和我一樣。它不會突然亮起來嚇人一跳,也不會一邊嗡嗡響一邊在桌子上慢慢挪動,然后摔得粉碎。它的收件箱里塞滿話費通知,通話記錄全是外婆,像是大家都很喜歡的顧家女人,整個世界都是三室一廳的樣子。

        我的壞預感在臨近中午的時候應驗了。主管老師打電話來,問我為什么沒有去上班。我只好老實回答說我生病了,現(xiàn)在在醫(yī)院。

        “不嚴重吧?”她說。

        “不好說,反正往下幾天應該是下不了床了?!蔽艺f。

        “你好好養(yǎng)病,不要勉強自己。需不需要我去看看你呀,順便帶一點東西給你補補。”

        “謝謝你,不用了?!蔽艺f,成年人世界的客套,也許正如羽毛球比賽,一方發(fā)球,另一方就得原封不動地送回去。

        “好?!彼卮鸬煤芨纱?,她的客套檔位現(xiàn)在也許正掛在二檔,對于無關(guān)緊要的人來說剛剛好。

        “那你剩下的那幾個學生,就只能給他們退課了。哎,你一生病,弄得我們都很難辦,需要調(diào)整的東西太多了。你記得我們培訓的時候說過的吧,因為自身原因給學生退課的話,課時費就要降到最低檔了。你很能干,太可惜了?!彼^續(xù)說著,語氣很惋惜,但我聽得出來她的表情。不知為何,我眼前閃過她的側(cè)臉和她歪歪斜斜的直角坐標系。

        “好吧,那工資……什么時候能結(jié)呢?”

        “現(xiàn)在不行,得下個月我們這一期補習班結(jié)束那會兒了。不要總想著工資工資,這是一個寶貴的鍛煉機會呀,以后在大學想要都要不到的。哦對了,前天高考成績出來了吧,你應該不錯啊,多少來著?”

        我舉著手機,沉默了半晌。這期間我也許是在等手機突然壞掉也未可知。

        “忘記了嗎?哈哈?!彼α?。

        無論如何也忘不掉的,那格子里的數(shù)字。從左到右,目光每掠過一個,腦子里就會傳來一聲巨響。我想起自習室里我桌上那一摞資料、筆記本里花花綠綠的便簽條、書背纏滿膠帶的參考書———它們的影像和那些數(shù)字重疊在一起,是血腥的圖景。

        嘟……嘟……

        我松了一口氣,雖然并沒有什么可寬心的。在她打電話來之前,父親就已經(jīng)走了。他醒來的時候,臉有些紅,自顧自地說了一句什么就匆匆離開了。臨近飯點,我就當他替我張羅午飯去了吧。沒有我在的時候,父親和外婆會怎么過呢?往下肯定又會牽扯到死亡的話題了,我擺擺手揮走這些零散的語句,打算再睡一會兒。

        電話又響了。

        是一個沒見過的號碼。我把手機調(diào)成靜音,塞進白色枕頭下面。會是誰呢?反正和我沒有關(guān)系。我一直覺得,社會是由人的關(guān)系結(jié)成的一個大大的毛線團,而我是和它若即若離的那根線頭。

        沒一會兒,父親回來了,手里提著一個紙袋,是肯德基的袋子。他撓撓頭,好像很不好意思地說:“你還記得你小時候很想吃兒童套餐嗎?”

        “送玩具的那個嗎?不記得了?!边@是實話。現(xiàn)在的我覺得小孩子想吃兒童套餐是一件很難理解的事情。玩具哪里都能買,為什么要多花錢在快餐店買呢?而且質(zhì)量不見得有外邊賣的好。

        父親露出了難以置信的表情。我猜他可能覺得一晚上的高燒已經(jīng)把我的腦子燒壞了。

        “你小時候特別想吃那個,我們怎么扯你都不走來著。”他說,“我那天和你說了好多,說玩具哪里都能買,何必要多花錢在快餐店里買呢?而且質(zhì)量還不見得有外邊賣得好,你最后還是跟我們走了,答應到外邊給你買玩具也沒有買?!?/p>

        “哦?!蔽艺f。本來想說什么的,但不知從何說起。父母的影響遠比我想象的深遠,像是量子的糾纏,或者別的什么東西。

        “所以你吃不吃?這個不便宜呢?!彼f。我點了點頭,隨后問:“那你吃什么?”

        “你前天做的飯應該沒壞,還能吃。我等會回去熱熱吃了算了。”

        我的肚子一瞬間飽了,某種冰冷酸澀的東西把它灌滿了。我忽然想起初中時有一天上課的時候,語文老師問我們:

        “想過這個問題沒有———你們存在的意義是什么?”

        我的腦海里沒由來地冒出兩個字:“贖罪”。是的,贖罪。要快快長大,把虧欠的東西還清才行。媽媽死的那天,我看著縮在白色床單里臃腫的她,想起來我欠她的東西,這一輩子也無法還清了。那時的我感覺有無數(shù)拳頭結(jié)結(jié)實實地砸向我的胃。我哭不出來,眼前閃過她之前為我買的書包,上面掛著一只倉鼠玩偶。

        現(xiàn)在,在我面前的被子上,一只透著熱氣的紙袋是我債務表上最新的一筆。我一直沒有開動,父親有些疑惑地叉著腰看了我一會兒,隨后轉(zhuǎn)身走開了。

        他剛剛出門,我就撕開袋子大吃了起來,其實根本嘗不出來什么味道,僅僅只是吞著食物而已。我一面吃,一面冷冷地審視自己。十幾年前就想要的東西,現(xiàn)在得到了,我卻沒有很開心的感覺。父親是想讓我開心的,我知道,因為我昨天的話無疑嚇了他一大跳。

        兒童套餐附贈的玩具是一只粉色的玩具飛機,裝在塑料包裝里。我已經(jīng)失去了對它的興趣,永遠地。我只是覺得,一個將近五十,潦草不堪的男人,走進店門要一份兒童套餐,一份里面有一只粉色飛機的兒童套餐,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把剩下的包裝紙收到紙袋里的時候,我漸漸想起來了那天,或者是別的什么時候我們?nèi)コ钥系禄氖虑?。說是我們,其實只有我吃了。父親只是坐著,看著我吃。

        我那時感覺,如果我做出很享受的樣子,對父親來說像是一種炫耀,一種吸血蟲對寄主的嘲諷。所以我后來再沒要求過去吃這些“奢侈”的東西。父親一度引以為豪,說我很懂事。的確,不哭不鬧,是最好的美德,是省電模式。

        那個未知的電話又響了。因為連續(xù)兩次輸錯號碼的概率太小了,再加上我忽然對電話那頭的人來了興趣。于是我接了。

        “喂?”我輕聲問道。

        “是秋老師嗎?”那人說。我這下聽出來了,是我的學生。

        “嗯,怎么了?”

        “你不來教書了嗎?我聽李老師說的。”

        “不來了?!蔽艺f。想不到什么拐彎抹角的委婉說法,只好這樣了。

        “我和我爹商量了一下,我請你來當家教,怎么樣?”他說,隨后的語氣似乎帶有一點懇求的成分,“可以繞過你們那個兼職機構(gòu),好歹賺得多一些。路費也好、吃飯也好,都不是什么問題?!?/p>

        我端詳著左手手背上的紫色針頭,長嘆了一口氣。在沉默的時間里,我盡力不去想他畫了滿紙的那些圓圈、他紅了的側(cè)臉、他的青春痘。但是你知道的,我既然已經(jīng)把這些東西列出來了,就說明我失敗了。我最后還是這樣說了:

        “對不起哈,暫時沒這個打算了,我的事情還有很多。但是啊但是,如果你有問題還是可以打電話來問我的,太刁鉆的得收費。”

        他笑了。答應著好好好,隨后電話掛斷。

        聽得出來他心情不算差。我放下心來,不知道為什么。

        父親第二天來看我的時候,腋下夾著兩本嶄新的書。

        “你把這個志愿參考書弄丟了,我找老師又要了一份。這兩天研究研究,把志愿填了吧?!闭f著,他把兩本書放在床頭柜上,下意識地拿出打火機點煙,遲疑了一下還是作罷,嘟囔了一句什么,轉(zhuǎn)身離開了。我最近見他的背影見的很多。我住院這幾天,又要花掉他多少公里的運貨里程呢。

        大概地翻了翻書,我發(fā)覺自己其實無比抗拒填志愿這件事情。在這幾天里隨便選個專業(yè)糊弄自己的人生,幾十年之后心安理得地說著“這我也沒有辦法的嘛”,然后心安理得地大醉、爛賭,找個臨時的或者別的什么活計糊弄自己的生活,再然后和某個倒霉蛋生個孩子,期待她來改變家族傳承的悲慘命運。數(shù)以千萬計的人正在做著這件事情,而我將無法避免地成為其中一個。

        書頁從我眼前掠過,新書的味道撲面而來,鉛字印刷的百萬人的人生如水一般流走。

        書的扉頁寫著,“把興趣變成事業(yè)是人生最大的幸?!?。我不知道我對什么有興趣,又或者說,我對自己的興趣其實不大自信。在不斷翻找著自己的記憶,企圖找到一些寫著“我長大后想要成為……”的碎片的時候,我想起來初中時寫過的那幾篇小說,大部分是仿寫的科幻小說,篇幅也不過千余字。當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把小說拿給媽媽看的時候,她正在做飯?!翱纯窗?!”我說。她答應了,把我的稿紙塞進圍裙口袋。

        過了幾天,晾衣服的我在洗衣機里發(fā)現(xiàn)了我的作品。它已經(jīng)變成了潮濕的紙屑,沾得滿滾筒都是。那天我很生氣,大吼大叫。媽媽說,反正也不是什么好文章,剛好變成了它應該變成的樣子。

        我記得那是我的最后一篇小說。從那之后我徹底摒棄了文學。

        高中時,我還是加入了文學社,雖然什么也沒寫。也許是等待死灰復燃也未可知。偷偷看那個人打球的時候,我總是想,到底該怎么樣才能和他一樣閃閃發(fā)光呢?成為作家才差不多吧??墒俏宜秸娴暮懿顒牛鞣矫娑际?。所以我照例偷偷看他打球,在他路過的時候把頭埋進肩膀里。直到那天他坐在我的旁邊,把我從觀眾席拉到了場上。那之后,他的光芒對我來說依然很刺眼,但湊近了看,不免有些“不過如此”的感覺。原來讓他困惑的事情也有這么多,原來他對自己的夢想也不大確定。于是,借由這小小的自信心,我又時常想起作家這回事來了。雖然并不安定,也不總是輕松愉快,但這并不妨礙我做夢。我時常會在草稿紙上偷偷畫長方形,然后在里面用很小的字工工整整地寫上“秋筠”。這就是我為自己的處女作設計的封面。雖然標題沒有想好,圖畫也畫不出來。

        一面想著這些事情,一面翻書,等我回過神來的時候,書已經(jīng)折了好幾個角。里面和“漢語言”“創(chuàng)意寫作”相關(guān)的專業(yè)都被我用指甲圈上了。但我的分數(shù)還是太低了點。之前的我好像從來沒有考慮過考不上985、211的自己會是怎樣,然而現(xiàn)在卻不得不認真考慮起來了。以我目前的水平,只能勉強摸到一本的門檻。我想到復讀,可是父親一定不會同意的。“不管怎么樣,都不要復讀。你是不知道,這些年的高考試卷一年比一年難捉摸,你又怎么能保證你明年考得一定比今年好?再說了,復讀費用不便宜啊。別說這種喪氣話了?!彼?jīng)如是說道。這是我唯一的一個機會,一根套在命運脖頸上的短短韁繩,從手上溜走了的話,一切就都完蛋了。

        現(xiàn)在,那根神奇韁繩已經(jīng)從我手中滑走了,永遠地。傷心、大哭的時候已經(jīng)過去了,現(xiàn)在的我只是覺得有些遺憾。

        辦理完出院手續(xù),為我摘掉手上的塑料手環(huán)之后,父親說要帶我去看媽媽。他說這些的時候,帶著一絲不容置喙的語氣。我只得點了點頭。

        那個墓園,我只去過一次。這幾年里,我一直抗拒著回到那塊石碑面前,和別人一樣,說些我很好你不用擔心的鬼話給鬼聽。

        所以每次家人去掃墓祭拜的時候,我就一個人留在車里,不斷地轉(zhuǎn)著收音機的旋鈕,腦子里想著母親。那個習慣把兩個手疊成心形放在小腹位置的女人,那個時不時把目光從廚房的窗戶、晾衣服的陽臺投射出去的女人,那個聽外婆說“要是當初生的是個男孩就好了”的時候贊同地嘆了一口氣的女人,在面對死亡的時候都想了什么?來不及說的話又是什么?我那時就想著這些沒頭沒尾的問題,眼睛發(fā)干。如此五年過去了,我沒有為媽媽流一滴淚水。我知道我應該流的,但是水龍頭怎么也擰不開。

        車子停在了山腳。父親下了車,從座椅下面的一個塑料袋子里拿走一束白花。他不催我,也不等我,我只得加快腳步跟上他。走過一條泥濘蜿蜒的山路,便是小小的墓園。憑著記憶,我們最終站在了那塊石碑面前。電影里鰥夫痛哭流涕回憶往事的場景并沒有出現(xiàn),父親把花放在燒了一半的紅燭后面,拿打火機點燃紅燭,然后給自己點了一根煙。把香煙放進嘴里的時候,他看了看我,笑了。我這才發(fā)現(xiàn)我一直皺著眉頭。

        “和你第一次來的時候不一樣吧?這里。”他說。

        我點了點頭。

        “我沒事就會來這里看看。你看,這里就你媽媽的碑最干凈。”他說,彈了彈煙灰,“你弟弟的名字也在上面,用的你取的那個名字,‘語冰’,秋語冰??瘫哪翘煳乙粫r興起要師傅刻的。我好像一直沒告訴你,下葬的那天你也一直站得遠遠的。

        “如果當時你媽媽撐過去了就好了,現(xiàn)在我們一家人就可以出去野營了,帶上你弟弟,多好的天氣啊?!?/p>

        “哪有什么如果?!蔽艺f。

        “是啊,”他說,“我還記得我們上次去野營,那個時候你外公也還在,我們一起給媽媽肚子里的小寶寶取名。你說你外公取的男孩名字聽起來比他都老,然后我們笑了好久,你還記得嗎?”

        我好想說不記得了,沒想到他沒給我回答的機會,“你肯定記得,對不對。不然你怎么會去那棵樹下面。”

        “嗯?!蔽抑缓没卮?。父親今天的話意外地多。

        “你外公也走了好久了?!彼f。是的,已經(jīng)三年多了。母親去世之后,外公的精神狀態(tài)急轉(zhuǎn)直下,他眼里的整個世界一夜之間變得滿嘴謊言、張牙舞爪。終于,在一個深夜,為了找到他以為的被無良醫(yī)院拐賣的母子二人,他背起那個印著“為人民服務”的挎包,像是有明確目的地似地離家出走,隨后在市郊最后一個監(jiān)控畫面的邊緣消失了。在畫面的最后幾幀里,他像是下定決心似地拉緊了挎包的帶子,朝著前面走去,路燈把他的影子拉得好長。

        “我說這些,沒什么別的目的。我只是希望,你能好好活著,別總是想著死啊死啊這種事情了。我會努力賺錢,讓你和外婆過上好日子的,別擔心?!?/p>

        “……”

        “我會努力賺錢,我會讓你們過上比之前更好的日子?!彼褵燁^丟向一旁,右手放在了我的肩膀上,另外一只手不住地揉著眼睛。說真的,我最近好像不斷地從父親看似堅不可摧的盔甲縫隙里,看見他遍體鱗傷的脆弱軀體。

        我想,他說這些話,其實無意讓我相信,只是想讓他自己相信罷了。

        只要最后一口氣提上來了,媽媽就能順利產(chǎn)下弟弟,母子平安。只要早一天看到最后一個監(jiān)控,外公就能找回來了。只要數(shù)學最后一個大題沒有算錯,我就能填上一個勉強還行的志愿了?;丶业穆飞?,我不斷地揣摩著這些“只要”,父親的煙味還在肩頭。

        敲了門,房間里傳來拖鞋的聲音,“來了”,外婆說道。雖然天色已經(jīng)暗了下來,但是打開門的時候,房間里還是沒有開燈,并且充斥著一股老人的味道。死神何時循味而來?我伸手開燈趕走了這個問題,熟悉的場景又出現(xiàn)在面前。

        “我下次給家里換個電視?!备赣H放下腋下夾著的新電飯煲,說道。我想起第一次買電視的時候,爸爸、媽媽、外公三人合力抬著那臺大屁股電視從樓下走到樓上,我從電視下面竄過去又爬過來,外婆慢悠悠地跟上來。他們?nèi)说哪槤q得通紅,但都含著笑意?,F(xiàn)在那臺電視就擺在電視柜上,蓋著灰撲撲的白布,里面已經(jīng)碎掉了。是有一天外婆拿凳子砸的,我依稀記得那天電視里放著的是歌舞片,外婆想調(diào)臺,但是遙控器沒電了。

        對于父親的提議,外婆沒說什么。她把扶著門的手放下,從門邊的塑料袋子里,拿出了一個毛線球和兩根鋼針。

        “給你們兩個織毛線帽子,怎么樣?”

        “外婆,這么急干嘛,現(xiàn)在不還是夏天嗎?”我問,笑了。

        “等我織完,就是冬天了。”外婆說,然后補充道:“活動活動手,鍛煉一下?!?/p>

        “我給你們做飯吧?!备赣H丟下這句話便走進了廚房,然后開始不斷地問我瓶瓶罐罐的位置。這讓我很意外,因為除我之外,一般不會有人去廚房的。這幾年里,廚房仿佛成了我的私人領地,我幻想的溫床。我在里面做過很多夢,關(guān)于完璧無瑕的家庭、關(guān)于觸手可得的愛和自由。

        于是,這天晚上,我們?nèi)穗y得地坐在同一張桌子上吃飯。溫柔的沉默持續(xù)著,三代人、三個人。

        父親沒有提起志愿的事情,我也沒有刻意尋找話題,沒話說的時候,我們就往外婆的碗里夾菜。如果世界還是要對我施加它最喜歡的懲罰、最惡意的玩笑的話,我想,能不能稍微緩緩呢?起碼等我吃完父親為我們準備的,說是“五年不做飯,一做香五年”的飯菜,可以嗎?頭一次我覺得,體會幸福原來也是這么讓人不自在的事情。父親的笑容讓我的目光無處落腳,我只得低頭扒飯,吃完之后就躲進了房間。

        剛在書桌前坐下,電話就響了。我想我的手機最近是怎么了,變得沒有那么乖了。電話接通了,是他。

        “我還是想問問,有機合成題里面那個碳鏈到底是怎么接起來的。你上次和我說過,但是我還是想不明白?!?/p>

        我咳嗽了兩聲,拿著手機走近窗臺,把窗戶打開,頭伸出窗外。

        “這個分很多種啊,但是核心原理都差不多,就是鍵的斷裂和形成。就好比兩個揣著手的人見面之后,雙手緊握開始轉(zhuǎn)圈圈跳舞那樣,從獨立的個體變成一個整體了。但這個過程并不是隨便兩個人都行的,如果兩個人不對付的話,手是沒法握起來的。有的情況還需要催化劑、溫度、壓強之類的條件,打個比方就是需要機緣巧合。”

        “很有意思啊,化學?!彼f,我這才發(fā)現(xiàn)我講得似乎太入迷了。

        “真的嗎?”我說,“有意思的話,把欠我的那些作業(yè)寫了可以嗎?”

        “那我騙你說我寫完了也是可以的啊,反正又不會再見面了?!彼f這些話的時候,似乎在賭氣。

        “那我不管你了。下次你打電話過來我就假裝沒聽見?!?/p>

        “老師……”

        “怎么?”

        “你打算去哪個大學?”

        “沒想好。我啊,考得太爛了?!?/p>

        “那你再復讀一年啊,可以來我們學校,這樣下學期開學我們就是同一屆了。”

        “你想得美。”

        電話掛斷之后,我想了一會兒關(guān)于開學之后成為他的同級生之類的事情。我那句“你想得美”是對誰說的?我不得而知。躺在床上的我,把他的號碼輸進通訊錄,名稱留的是他名字的最后一個字,浩,很容易就能叫出口。呵-奧-浩。

        發(fā)覺自己臉紅之后,我莫名其妙地生氣了,把手機塞進枕頭底下。

        第二天早餐吃的是前一天晚上的剩飯,只有我和外婆兩個人。父親半夜出門了,留了便簽在冰箱門上,這次又是一個長途的單子。吃完飯,外婆坐在沙發(fā)里慢悠悠地織著帽子,收音機放著新聞。距離她上次拿起針線,已經(jīng)過去很多年了。她的上個作品是給我織的一件灰色毛衣,早就穿不下了,塞在衣柜的最深處,上面放著一粒樟腦丸。之所以還留著,是因為媽媽之前說,可以留給尚未出世的弟弟或者妹妹穿。弟弟夭折之后,我們沒有丟掉這件已經(jīng)派不上任何用場的毛衣,也沒有拆掉它重新織一件什么東西。它就像是一件遺物,被收藏在衣柜頂上的那個格子里,每年晾曬一次,更換一次樟腦丸。

        笨拙地轉(zhuǎn)動針尖的時候,外婆開口了:

        “秋筠啊,你下午還去補習班打工嗎?”

        “不去了。我累了?!蔽艺f。

        “下午你帶我出去走走,怎么樣?”

        “去哪?”我倚著破碎的電視機,百無聊賴地撥弄著全家福相片的支架。

        “外婆走不了遠路,你推著輪椅帶我去舞廳再看看,可以嗎?那里馬上就要拆掉了?!?/p>

        “可以是可以……為什么呢?”我眼睛盯著地板。

        “我其實一直想回去看看的,因為我年輕的時候在那里工作來著,當舞蹈老師。我和你爸爸說好了,你開學之后,就把我送到養(yǎng)老院去。到時候就沒有這種機會出去轉(zhuǎn)了?!?/p>

        我沉默了,我當然知道“送到養(yǎng)老院”是什么意思。說難聽點就是放任自流,兒女們面對父母臨終時的慘狀,選擇別過頭去。

        “你要讀書,你爸爸要打工。我一個人待在家里也很無聊,是吧?”外婆繼續(xù)說道,“這樣對大家都好,我有養(yǎng)老金,那邊也有很多老人朋友,沒事的?!?/p>

        “那趁現(xiàn)在,你要和我多說說你的事情?!蔽易詈笕缡钦f。

        “我有什么可以說的?一個老婆子而已。”外婆苦笑,目光搭在我的肩頭。

        “之前的事情,關(guān)于跳舞的那些事。還有外公。我知道得太少了?!?/p>

        “啊,你的帽子要什么樣的?麻花的怎么樣?你爸就織個條紋的,他戴不了那么花的。你的是黃色的,你爸的是灰色的。我選的這種毛線啊,是羊毛……”

        “說得越多,我忘記你就會忘得越慢?!?/p>

        外婆停下了手里的鋼針,抬頭看著我。在層層疊疊的眼袋上面,是兩束懇切的目光。我聽說人的眼睛是不會更新的,所以,此刻凝視著我的眼睛和數(shù)十年前那雙應當是同一雙。那時,這雙眼睛用這么懇切的目光在凝視誰呢?

        電影放映隊來的那一年,她剛剛好十七歲。

        晚上在打谷場放電影的消息很快傳遍了全村,而外婆不知怎的成了放映隊的編外人員。她手腳麻利,能說會道,力氣出奇的大。

        多年以后,坐在輪椅上的她對我說,這中間隔的時日實在太多了,以至于她不確定是現(xiàn)在的她不像她自己,還是當時的她不像自己?,F(xiàn)在的她是縮在輪椅里的一顆小小的風干梅子,說話的聲音比風聲還輕。

        一直沿著污水橫流的街道往山坡上走,路過破敗的菜市場,就到了老文化宮的舞廳門前。紅磚搭建的大門上鑄鐵的招牌早已拆除,前坪長滿雜草。不知被拴在哪里的狗吼叫著,聲音由于衰老而顯得十分膽怯。外婆拿指尖捻著半人高的狗尾草,另一只手指著黑漆漆的門洞說,在省芭蕾舞團當了五年群演之后,她回到了文化宮,接過她師父的衣缽,開始教芭蕾舞。每天的工作結(jié)束之后,她會坐在那個門洞下的階梯上等外公。他永遠騎著那輛漆黑锃亮的自行車,還在圍墻的那一頭就開始按響鈴鐺。外公是放映隊的成員,負責操作便攜式放映機和駕駛驢車。

        在四十多年的婚姻里,他們曾數(shù)以百次地回憶起第一次相遇的時候,外公把外婆罵了一頓:

        “瞎胡鬧!小孩來幫什么倒忙!”彼時,外婆正費力地把裝著膠卷的鐵箱子從驢車上卸下來,她全身緊繃,好像馬尾都在使勁。外公趕忙上去接過箱子,好歹沒有摔在地上。

        誰知外婆緩過勁來之后,回嗆了外公一句:“你不當小孩才幾年?嘴上的毛都沒長齊呢?!?/p>

        放映隊的其他人都笑了起來。女孩干勁十足,熱情大方,他們都不大敢攔她,只好放任她旁若無人地忙上忙下。

        那晚放映的電影是歌舞片《阿詩瑪》。電影放到末尾,他發(fā)現(xiàn)坐在放映機旁邊的她張著嘴,無聲地流淚,眼里映著阿詩瑪微笑的臉。他不知道怎么辦好,只好坐在她旁邊。她偏過頭問他:“你說,阿詩瑪為什么不叫洪水倒流呢?她明明能做到的。”他想不到什么漂亮話,只好說“我不知道?!彼袷且幌伦有沽藲馑频?,扭過頭去。

        留宿在村子里的第一天,他起得比往常都要早。去河邊洗衣服時,他看見女孩正在那里跳舞,動作依稀像是《阿詩瑪》里的幾個片段。四下無人,只有河鴨和她作伴。他不管她,自顧自地洗著衣服,故意弄出很大的水聲,出于他自己也不知道的原因。過了一會兒,他察覺到小阿詩瑪正蹲在他面前,打量著他的臉?!拔?,我跳得怎么樣?”她笑著問。

        “很有小資情調(diào)?!彼卮?。

        話音剛落,他感覺腳下不穩(wěn),差點一個趔趄栽到河里———她狠狠地踢了他一腳:“你這家伙!”

        “喂,等等!”他說,可是她頭也不回地走了。他的衣服摔在泥里,白洗一趟。

        放映隊那天下午的任務是到鄰近的一個村子去放電影,放的當然還是《阿詩瑪》———因為除此之外,膠卷箱子里就只有幾部樣板戲了。他驅(qū)趕驢車時心不在焉,好幾次差點走進溝里。那個熱心得過了頭的女孩沒有跟來,他確認了好幾次。搬運箱子,組裝機器的時候,隊員們都說要是她在就好了。他不接茬,只是悶頭干著活。

        他用肉票在供銷社里買了兩斤豬肉,花了他一個星期的薪水。他把肉拿油紙包好,塞在那個寫著“為人民服務”的挎包里,隨身攜帶。放映電影的時候,他就靠著墻根坐下,把挎包抱在懷里??戳撕脦啄甑臉影鍛?,這樣一部電影他是怎么也看不膩的,但是今晚他卻失去了對它的興趣。明天,明天她會收下這兩斤豬肉嗎?他不知道。銀幕上的阿詩瑪親吻了茶花,于是河水逆流,載著茶花一路向上;阿黑騎著駿馬,拿神箭一箭射開了山崖,分開了密林。村民們或喜或悲或拍手稱贊或詛咒怒罵,都和他沒有關(guān)系。他拿手指撥弄著野草,在心中猜著下一句臺詞。

        忽然他騰地一下跳了起來,因為他看見了一張熟悉的臉。那張臉昨天淚眼迷蒙地問他為什么,阿詩瑪不讓洪水逆流。

        女孩見他來了,無聲地挪了挪位置,拿手腕擦去臉上的淚水———她剛干完農(nóng)活不久的手上沾了泥土,甚至還有新鮮的傷口?!澳氵@么喜歡這電影?”男孩問,“還特意來看第二遍?!迸Ⅻc了點頭。

        他回過頭去看著銀幕,可是什么東西都塞不進他的腦袋。剛剛的他根本就沒有料到她會來,語言還沒來得及組織。他一陣手忙腳亂,最后把挎包塞進了女孩的懷里。

        “這是什么?”

        “豬肉,給你的?!彼f。

        “我不要?!彼嘶貋?,還拿手撐著,不讓男孩再放回去。

        “對不起,早上說了那種話?!彼f。

        “這么多年我已經(jīng)習慣了,不差這一句兩句?!彼氐溃S后起身朝打谷場外走去。

        她奔跑在打谷場圍墻外的小路上。他在后面緊緊跟隨,月亮懸在他們頭頂。她是這片地方土生土長的人,就算蒙上眼睛也能找到回家的路,而他不一樣。他橫沖直撞、屢屢碰壁,在崎嶇的山路上漸漸把氣力耗完了,最后撲通一聲摔進了溝里。沒了他的聲音,森林一下安靜下來,月亮也躲進了云里。發(fā)覺不妙,她停了下來,趕忙回頭下山。她還不知道他的名字,只能“喂喂”地呼喚著。終于,女孩找到了那個冒失鬼,他坐在溝里,全身都濕透了,好在看著沒有大礙。

        看見她正站在溝邊,男孩笑了,雙手舉起挎包,說:“你收下吧。”

        后來令外婆自豪的是,她在這個晚上做了一個一輩子都未曾后悔過的決定———女孩頓了頓,說:“我們家只有我和我媽媽,吃不了這么多,放久了會臭掉的。除非你也來?!?/p>

        那晚他們時隔多年,終于再一次吃到了肉的滋味。這家的女主人把他從上到下打量了好幾遍,從住址問到父母再到工作,最后滿意地朝他的碗里夾著紅燒肉。似乎是不滿母親的做法,女孩一言不發(fā),埋頭吃著,吃相不算好看。這間房子布置很簡單,整間屋子只有一張桌子、兩張板凳,還有一只小小的竹床。墻上可以看得出原來擺在那里的柜子、床鋪和照片的痕跡,然而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了。

        吃過晚飯,女主人把他送到院子里,面帶笑意地問道:“你什么時候再來?”

        “放映隊嗎?也許要明年的這個時候才能回來了?!蹦贻p人漫不經(jīng)心地回答。

        “我家女兒今年已經(jīng)十七了,明年就是十八歲了?!迸魅伺牧伺乃谋?,力道很重。他不自覺地邁動腳步,像是被拍了兩巴掌的驢,走回了放映隊借住的房子。那晚,他夢見自己騎在一匹黑馬的背上,肩扛神弓,一箭劈開了群山。

        “后來怎么樣了?”我問道,費了好大力氣把老人家和輪椅抬上臺階,在走廊上停下腳步,稍事休息。走廊兩邊的墻上曾經(jīng)懸掛過很多照片,但是現(xiàn)在一幅也沒有了。文化宮關(guān)門之后,這個地方曾經(jīng)做過學校,還充當過抗洪指揮部———堆在樓梯間里的沙袋依舊存在。

        “我們后來寫過很多信,但是你外公始終不肯和我說這件事。想必說服他父親不是那么容易?!蓖馄耪f,“但是他父親見了我之后,改變了他的看法?!?/p>

        第二年開春之后,幾乎是大雪剛剛?cè)诨?,堪堪能夠行走的那天,男孩和他的父親便騎著騾子來到了村子里。他們提著肉和酒,褲腿上沾滿泥漿。院子里那棵老桃樹的葉子早已落盡,樹下仍有腐爛的桃子。破洞的窗戶拿報紙糊了,只有春聯(lián)新得突兀,底下的糨糊似乎都還沒有干。時候還早,雞才剛剛叫過,于是父親招呼兒子坐在院子里的水井邊上。二人解下包袱,放在井邊,父親點了一根煙。沒過一會兒,女孩出門了,身體一側(cè)夾著一只裝滿了臟衣服的木盆??匆娺@兩位來客,她似乎有點驚訝,但馬上又恢復了鎮(zhèn)定。她把門拉得更大了一點,頗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新年好啊,等了很久吧?抱歉,不知道你們今天會來。我媽已經(jīng)起來了,就在里面,請進吧。”

        女孩的母親頗有些手忙腳亂地給他們端茶倒水,還不止一次地把他們按在椅子上不讓他們來幫忙。母親進廚房張羅早飯的時候,男孩悄悄地和他父親說,這里的裝潢比他去年來時好多了,新添了一些家具。父親點點頭,拿手摩挲著他的肩膀。

        一通折騰,四人終于坐在了桌子旁,中間是一盤冒著熱氣的饅頭。女孩的母親說,這一年,她們都成了紡織廠的女工,生活好歹過得像個樣子了。

        “我兒子和我說過你們的生活情況,現(xiàn)在的狀況已經(jīng)遠遠好過了我的預期,我很高興,真的?!备赣H笑了,“我真的很佩服你們一家人,不論什么困難都打不垮?!?/p>

        “確實不錯。只有一件事讓我發(fā)愁,就是我家女兒的婚事。她這么討人喜歡,可是村里的年輕人都不敢來提親。”母親凝視著饅頭裊裊升起的熱氣,嘆了一口氣。

        “你不用擔心,車到山前必有路。兒孫自有兒孫福,他們自己打算的比你打算的更周全,是不是?”父親拿過一只饅頭,朝著女孩笑了。女孩把雙手放在桌下,頗有些拘束地坐著,臉是紅的。

        “讓我看看你的手。”父親說。女孩搖了搖頭道:“很丑?!?/p>

        “勞動人民的手難道不比那些十指不沾陽春水的貴族的手好看?”

        女孩終于把手擺在了桌上。那是一雙和她的年齡毫不相襯的手,長滿老繭,新的傷口疊在舊的傷口上面,夾雜著斑駁的粉色嫩肉。父親嘆了口氣:“誰說女子不如男呀?!彼洲D(zhuǎn)過話頭來,問道:“你賺夠錢了打算去做什么?”

        “去上初中,然后去學跳舞,芭蕾舞和民族舞?!迸央p手交叉,擺在桌上,低頭說道。

        “上學好啊,跳舞也很好。叔叔支持你?!备赣H說。

        寒暄一陣之后,父子二人拒絕了母女留他們吃午飯的請求,離開了她們的家,深一腳淺一腳地在泥路上走著。父親問兒子:“那個芭蕾是什么東西?你能仔細給我講講嗎?”

        已經(jīng)不再是舞者的外婆給我看了她的手,老繭依舊存在,只是傷口不再新鮮。右手無名指上有一只小小的銀色戒指,已經(jīng)有點發(fā)黑了,上面沒有鉆石。我們倆在舞廳的大教室里坐著,面對著一面大鏡子。布滿灰塵的鏡子早已破碎,把下午兩點的陽光也一并打碎了,隨意地灑在天花板上。這塊被無數(shù)舞鞋打磨過,在舞者的汗水里浸泡過的木地板,如今頹廢地躺在陽光里,放任蟲子啃食自己的殘軀。外婆喝了一口水,繼續(xù)說著。我發(fā)覺她從來沒有這樣健談、這樣精力充沛過。我想,她其實很怕死。因為她死了之后,她珍藏著的、反復背誦的那些回憶都會付之一炬、一去不回。

        那天之后沒過多久,男孩家便派了媒人來,談妥嫁妝彩禮,約定婚期。送走媒人的那個晚上,她從破了洞的窗戶望出去,淚流滿面。她想起了那天吊死在桃樹上的父親。那天的她想喊,卻怎么也發(fā)不出聲音。她的喉頭干澀無比,下嘴唇被虎牙咬出兩個血洞。作為懲罰,在往后的人生里,她將無數(shù)次地在夢里回到那天,卻沒有一次能夠發(fā)出聲音。

        總之,他們的婚禮如期舉行了,鑼鼓喧天、賓客盈門。她穿著嶄新的花裙子,外公親手把銀戒指戴到她的無名指上。那天她和外公還去照了他們此生唯一的合照,那張照片現(xiàn)在還擺在外婆的床頭,和大大小小的藥瓶站在一起。

        結(jié)婚之后,她和母親搬到了城里,她仍舊當著紡織廠的女工,傍晚去上夜校。關(guān)于這段日子,外婆沒有什么好說的。記憶殘忍地在她的骨髓里刻下了那些悲痛血腥,卻放任那些溫柔開朗的日子水一般溜走。她只記得夜校下課之后,她會和外公兩人慢慢地走回去,有一茬沒一茬地聊著,把二里路走出長征的感覺。如果日子就這么下去,她也許會忘記舞蹈,成為一名賢惠的家庭主婦,不給人添麻煩,服務周到,能生兒子。

        “可是我知道,我的時間不多了?!蓖馄耪f。我嚇了一跳,但很快便發(fā)現(xiàn)她說的不是那么回事?!笆艢q的我已經(jīng)很明顯地感到我的身體不如以前柔軟了。無論怎么伸展指尖,彎腰下去的時候也無法觸碰到自己的腳尖?!?/p>

        “但我說什么也要跳舞。這是我約定好了的,和自己。”她說,“我左手拉右手和自己拉鉤約定好了,我以后一定要跳得比誰都好,一定要去臺上跳給所有人看?!?/p>

        外婆的這一番話讓我想到了那個人。他們的夢想似乎都有保質(zhì)期限,一旦延期便會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不知道那個家伙現(xiàn)在在哪里呢?想必他已經(jīng)放棄了羽毛球運動員的夢想,填上了某所政法大學的志愿,打算死心塌地循著父母劃定的軌跡前進了。只可惜那些羽毛球,卡在樹梢里,永遠也不能再飛回來了。

        那天,和外公走在回家的小路上的時候,她也是這么說的。當時的外公什么都沒有說,只是踢著石子。外婆牽著外公的手,默默哭泣??斓郊议T口的時候,外公停了下來,扶住外婆的肩膀說:“我們文化宮里有位老舞師,教芭蕾的,原來是省芭蕾舞團的。我們明天去打聽打聽?!?/p>

        第二天他們便登門拜訪了那位舞者。

        現(xiàn)在想來,外婆口中的舞師簡直就像是從莫泊桑的《小步舞》里走出來的一樣,穿著莊重、身形瘦削,只是看著并不十分老。生活的不順似乎沒能擊碎她的尊嚴,因為她的坐姿仍然筆直。這位舞師婉拒了這對新人提來的禮物,笑著安排他們坐在她對面。外公說明了來意,舞師擺擺手打斷了他:“讓她說?!比欢馄女敃r第一句話就劈頭蓋臉地說:“您,您無論如何都要收我為徒!”這番話把她自己都嚇了一跳。

        “我老了,跳不動了,更別說收徒了。”舞師說。

        “不,不,我看得出來,您的肌肉線條一點也沒有消退,您的姿態(tài)也還是筆直的,就像一把拉滿了的弓,隨時都能爆發(fā)———您一直都沒有放棄跳舞?!?/p>

        “喂,別說了……”外公扯住外婆的手,后者掙脫了:“我真的很想跳舞。我想,我執(zhí)著于舞蹈的理由和您是一樣的。求求您了!”

        舞師雙手緊握,身體前傾,看著這個熱切的年輕人,說道:“你的理由是什么?不妨說來看看?!?/p>

        “我喜歡跳舞,舞蹈是我一生的夢想?!?/p>

        “就算沒人欣賞也要跳嗎?”

        “只要我有手有腳,我就會一直跳下去?!?/p>

        “你已經(jīng)比我強了,年輕人。我沒有你這樣的骨氣?!蔽鑾熚兆⊥馄诺氖郑f道,“你生錯了時代,但是好在,你現(xiàn)在還年輕?!?/p>

        “我已經(jīng)快沒時間了。我的骨頭已經(jīng)不如之前靈活了,手腳也不如之前麻利了?!?/p>

        “傻孩子———”舞師哂笑了一聲。年輕的女孩呆住了:“怎么了?”

        “你應該是懷孕了?!蔽枵吖陕暎笮ζ饋?,“恭喜,恭喜啊。我這把老骨頭也跟著沾光了?!?/p>

        “生完孩子再回來找我吧,你們年輕人最不缺的就是時間。我努努力,爭取多活幾年,好歹教你一招兩招?!蔽枵呷匀皇切χ?,把二人推出了門外,收下了二人的禮物。這對新人不知所措地笑著,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

        說到這里,外婆停了下來,嘆了一口氣,對我說:“現(xiàn)在的我一定會讓那時候的我失望的?!?/p>

        “為什么?”

        “我當時說,‘只要有手有腳,就會一直跳下去’??墒俏椰F(xiàn)在在干什么呢?縮在輪椅里茍活,把屎尿拉到自己褲子里?”

        “外婆,至少當時的你的確是抱著決心說這句話的,這就夠了。世事畢竟難料,你已經(jīng)很努力了?!?/p>

        “你會寫文章吧,秋筠?”外婆問道。

        “不是很會,怎么了?”我說。

        “你能不能幫外婆一個忙?”

        “什么?”

        “你能不能把外婆今天和你說的這些事情寫下來?寫成流水賬也沒關(guān)系,只要寫下來就行?!?/p>

        “我答應你。”我說。

        “這樣,我也不至于白活一遭?!?/p>

        于是外婆繼續(xù)講著她的故事———孩子的到來讓她暫時從夢想里抽離出來了。那是一個健康的女嬰,和她長得很像。那只小小的、溫潤的手躺在她的手心里,一如四十年后這同一雙手在她的手心里慢慢失去溫度那樣,令她每每回想起來便會眼眶濕潤。她用右手食指在左手的手掌上給我比劃著:“當時你媽媽的手還只有這么大,然后忽然就變得比我的手掌都大了?!?/p>

        “秋筠啊,你也是,我總覺得你昨天還在上幼兒園呢。你那時老是縮在角落看書,不和別人說話。我和你媽媽那時候很發(fā)愁呢,恨不得把你變成男孩子,也許這樣你就活潑一些了?!?/p>

        我像是被人從背后打了一拳,腦子一片空白。那個被我反復拿出來回味的下午,那個外婆和媽媽對坐著,說“要是生的是男孩就好了”的那個下午,原來真相是這樣的。

        我母親一歲那年,外婆拿到了夜校的畢業(yè)證書,辭去了紡織廠的工作,打算一心學舞。為了補貼家用,外公除了給放映隊趕車之外,又拜了鎮(zhèn)上的木匠為師,給他打下手,他做出的那些桌子凳子,至今仍在家里擺著。

        舞師回到了文化宮,為了她唯一的學生。那些關(guān)于她的傳言也隨之復活了:有人說她一到練功房就是鐵面鐵腕,對每一個動作都有著近乎變態(tài)的苛刻要求,哪怕一毫一厘的偏差也會被她賞一個耳光。還有人說她從省芭蕾舞團出來之后至今未婚,過著苦行僧式的生活,每日食素。不出一周,外婆就親自確認了這些傳言的真實性。

        踮腳、抬腿、挺背、抬手,人就會變成一只展翅的天鵝,而這其中就連指尖的幅度都大有講究。稍有觸犯就是一個巴掌,眼神不對又是一個,打到做對為止。開腿開不下去,老師便會死死摁住外婆的肩膀,一寸一寸、一寸一寸地讓她的雙腿貼近地板。起來的時候,地板上已經(jīng)有了一灘汗水和淚水的混合物。她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還活著,而不是已經(jīng)被大卸八塊,散落一地。然而她還來不及慶幸,下一個科目便來了。她又得穿著平頭的芭蕾舞鞋,用腳尖站立,從練功房的這頭到那頭,走兩步跳一步。如此幾個來回,她就會感覺自己的心臟跳得異乎尋常,像是一顆正在孵化的鵝蛋,而那里頭的雛鳥不斷地從內(nèi)向外啄著。

        回到家,外公便會雕刻起他那些小玩意兒,車珠子、刨孔、切削,樂此不疲。而外婆會坐在一旁,用雙手支著臉蛋看著她的女兒在搖籃里酣睡。她那時候覺得,木匠和舞師其實是一樣的人:一個雕刻龍鳳,打造桌椅;一個捶打天鵝,塑造舞者。如果真是這樣,那我算是一塊好木頭嗎?她不禁想到。

        但舞師不會評價她怎么樣,她只是不停地說“再來一遍”,直到外婆力竭為止。不過,外婆明明白白地知道,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她挨的打罵越發(fā)的少了,老師的眉頭越發(fā)的舒展了,胸膛里的飛鳥也安分起來了。她挺起胸膛,看著大鏡子里的自己。她踮腳、抬腿、挺背、抬手,一只天鵝赫然出現(xiàn)在她面前。那天的舞師鮮有地露出了溫和的神色,但是隨后又嚴厲地說,基本功到此為止,接下來還有別的功課。

        四十多年后,面對著同一面鏡子,坐在輪椅里的她細細地打量著自己,卻怎么也琢磨不出來四十多年前那個女孩的痕跡。天鵝的羽毛早已凋落,化成了地上厚厚的塵埃,她的輪椅在那上面碾出兩道車轍。我坐在一張折疊椅子上,膝頭攤著一本從廢品堆里翻出來的雜志。在鏡中,她和我四目相對。從我們出門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去了四五個小時,期間滴水未進。外婆仍舊精力充沛、侃侃而談,絲毫沒有要中場休息的意思。

        三年練基本功,五年學舞。沒有觀眾、沒有喝彩、沒有音樂,只有舞師的巴掌、呵斥和拿腳尖打出來的節(jié)奏。她仍然記得她學舞的最后一天,舞師讓她再做一遍“阿提丟”———就是她此前做過無數(shù)遍的,那個把自己變成一只天鵝的動作。這次舞師很久都沒有喊停,她只是盤腿坐著,直到外婆實在支持不住,砰地一聲摔倒在地。外婆緊閉雙眼,但是舞師的鞋頭并沒有朝她踢來。舞師只是輕輕地說:“起來吧?!?/p>

        “已經(jīng)足夠了嗎?”她問。

        “已經(jīng)足夠了。”老師說,“十五分鐘的阿提丟,已經(jīng)比當初的我好太多了,但是還沒到你的極限?!?/p>

        “我可以再來一遍?!彼f。

        “省省力氣吧,明天你在省芭蕾舞團的老師面前能定五分鐘就算過關(guān)了。”舞師說著,伸出手去。年輕的舞者頗有些怯懦地扶著舞師的手站了起來———舞師此前從來沒扶過她?!八麄冏罱谂拧端廊恕罚苋比耸?,所以我推薦了你。”

        “那我明天不用來了?”

        “你以后也不用來了,我能教的已經(jīng)教完了。”

        過程雖然艱苦卓絕,但這段日子的結(jié)束卻和開始一樣突兀。外婆后來和我說,那天下午就是她離夢想最近的時刻。外公和她匆匆收拾行李,連夜坐火車去了省城。第二天,芭蕾舞團的編導壓根就沒給她展示阿提丟的機會,擺擺手就讓她進了后臺。大家看的都是那唯一的睡美人,而她這樣的綠葉就和布景一樣,看上去像話就行。那晚,她住進了演員宿舍,和一群十八九歲的女孩住在一起。她們個個都學過八九年芭蕾,手指沒有摸過干枯的麥子。她和她們說起麥田、紡織廠和夜校,以及她那剛剛學會寫字的女兒。她們報以禮貌的沉默,隨即把話題轉(zhuǎn)向了她完全插不進的方向,直到宿管用手電筒敲響門板。那晚她徹夜無眠,外公也一樣。他裹緊大衣,在火車站的候車室湊活了一晚上,第二天便坐著最早的一班火車回家了。

        外婆初來乍到,懷著近乎謙卑的態(tài)度,稱呼她遇到的每個人為老師,哪怕對方比她小了十歲。那一年她已經(jīng)快三十歲了,舞者的黃金時代在她不知情的時候早已結(jié)束,她在各種意義上遲到了十年。當初舞師也許是看出了她的決心,以及自己的遺憾,所以才沒有忍心告訴她真相。

        正因為如此,最初的一年對她來說,無疑是折磨。在編導的眼里,似乎只有獨舞演員和首席舞者才算是跳舞的,余下的人都只能算是高級一點的背景板,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幕間休息的時候,她們就擠在逼仄的更衣室里,試圖把自己塞進更加逼仄的舞服里,拉拉鏈、互相檢查肩帶、給腳底抹上松香。在這之間的空隙里,她時常把目光從人頭攢動的更衣室里投射出去,丟進黑漆漆的舞臺。群舞演員、獨舞演員、首席舞者,芭蕾舞團的階級大約如此。一個新人通常要在舞臺邊緣呆上五六年,才能獲得朝中間挪動的機會。而在那之后,如果還想成為首席舞者,就得看上輩子的修為如何了。通常,她不會有這么多時間想這些事情,幕間休息稍縱即逝,大幕馬上就要拉開了。到時候,首席舞者便會從她們身邊飛奔上臺,聚光燈步步緊隨,用一段繞舞臺旋轉(zhuǎn)跳奪走觀眾的全部注意。這一段結(jié)束之后,群舞演員便會頗有些拘束地緩步上臺,在舞臺后方昏暗的燈光里扮演侍女。

        “但群舞并不是混日子的,這里頭也有講究?!蓖馄耪f,“這講究就是要磨滅個性,融入隊伍。編導曾經(jīng)指著我說‘以后不要讓我再看見你的臉,我只要隊伍’,后來在這方面,我的確成功了。我在舞臺后面躲了十年。”說著說著,外婆大笑起來。

        在第十個年頭,外婆終于獲得了走向舞臺中間的機會。編導給了她一張紙條,要求她一星期內(nèi)排練出這上面列的所有動作,然后接受舞團的考核。也正是那一個星期,她感覺自己的身體越來越不聽使喚了,她躍起、摔倒、躍起、摔倒,無數(shù)遍。她瘋了似地換了三四雙舞鞋,花去了一個月的工資。染上血污的繃帶被揉成團丟在墻邊,空的松香罐子散落一地??偸遣畎肱?,她想,腦子的想法和肌肉的動作之間,總是差半拍。這種粘滯的感覺,就好像關(guān)節(jié)凍上了一樣。她嘗試了各種偏方,拿熱水浸泡膝蓋和腳踝、針灸、火罐甚至放血。然而這些都無濟于事。是不是太緊張了?友人問道。她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于是她的朋友們大聲招呼練功房里的其他女孩出去,讓她一個人練一會兒,可是隨后練功房里傳來的那些沉悶聲響和咒罵,讓她們的心涼了半截。最后,她自己打開了門,苦笑著說,接下來,我要試試拜佛。

        她拾起甩在地上的那根簽子———“大吉”。她啞然失笑,一股無名火涌上心頭,然而她卻不敢把簽子折斷。那晚,在連續(xù)失眠三天之后,她強迫自己進入了無夢的睡眠。第二天醒來已是正午,舞團預定的考核就是今天下午,已經(jīng)沒有機會讓她把握了。她昨天央求住持把簽子送給了她,那根竹簽隨后就插在了她的腿襪里,這是她眼下唯一能指望的東西了。

        然而———“然而,”外婆說,“還是和之前一樣,我再也不能隨心所欲地操控自己的身體?!痹谖鑸F領導們詫異的目光里,她重重地摔倒在地,小腿上的“大吉”裂成兩段。編導把她扶到門外,要她放平心態(tài),并約定了下次考核的時間,然而她回答說,不。

        “你認真的?”

        “嗯?!?/p>

        三十九歲的外婆把編導的手從她肩膀上拿開,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出去。練功房外,沉悶的泥土味升騰起來了,洋灰地上顯出了斑斑點點的雨痕。她仍舊穿著白色的舞服,白皙的肩膀露在外面。她的腦子一片空白,就和發(fā)現(xiàn)父親吊在樹上的那天一樣。她的朋友們追了出來,卻發(fā)現(xiàn)這位心灰意冷的舞者早已聽不進任何話語,她的四肢正在機械地朝前邁動,朝著不知道什么方向前進??熳叩絼≡洪T口的時候,她終于露出了些許稱得上是表情的東西,她的追隨者驚恐地發(fā)現(xiàn),那是笑。

        外公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第二天的凌晨。他一收到電報便立刻趕了過來,連身上的帆布工裝都沒換。他的妻子虛弱地倚著床鋪的靠背,說,我再也跳不了舞了。而木匠只是握著芭蕾舞者冰涼潮濕的手,什么都沒有說。后來的外婆對我說,外公不理解她,她不怪他。他生活在木屑的味道里,終日和刨子鋸子為伍;而她呼吸在舞蹈室松香的味道里,整日沉浸在舞蹈的世界中。就連她自己有時都不能理解自己,為何要那么執(zhí)著地去當一個戲子,而不是回到廚房,成為不給別人添麻煩的賢惠主婦。

        后來的故事不用外婆給我介紹了,我已然了解:她接過已故舞師的衣缽,憑借著在省芭蕾舞團的履歷回到了文化宮,當起了芭蕾教師。當?shù)氐尼t(yī)院無法確診她的病因,只懷疑是漸凍癥。她只能按著帕金森、漸凍癥、肌無力為自己查閱著資料,那些醫(yī)書甚至裝了整整一柜子。她還在繼續(xù)嘗試著各類中西藥、針灸、按摩、火罐,甚至自學了瑜伽。對未知的恐懼一直折磨著她的精神,以至于老年的她經(jīng)常失禁、徹夜難眠。直到五年之前,她的女兒,我的母親死于難產(chǎn),她的生活便徹底演到了潦倒的終幕。

        外婆的故事講完了,她沉默地縮在輪椅里,夕陽把她的布鞋照亮了。我想,她也許已經(jīng)給我布置了一項我無論如何也不能推脫的暑假作業(yè)———替她寫一篇文章,一篇某種意義上的訃文。

        毫無征兆地,紫砂鍋里的藥湯滾了,泡沫從蓋子邊緣溢了出來,隨即澆滅了灶火。我趕忙關(guān)了燃氣灶,然后用抹布包著鍋蓋的把手把鍋打開。墨綠色藥湯就像是童話故事里巫婆那鍋能融化勺子的毒藥,氣味嗆得我不住地咳嗽。就在這個時候,我兜里的手機響了。我咒罵了一句,拿圍裙擦了擦手,用指尖把手機從兜里夾了出來。

        是浩。離我們上次通話已經(jīng)過去了一周,我實在想不到他再打電話來是所為何事,應該不會再有化學問題困擾他了才對,因為按照他的性格,他會一股腦把學習的事情以一記三分的姿態(tài)丟進垃圾桶。

        “秋老師,最近怎么樣?”他問。

        “什么怎么樣,我外婆病了,我在家照顧她,這會兒正煮藥呢。”

        “我想再問問你家庭教師的事情。一周過去了,你的想法有沒有改變?”

        “你還真是執(zhí)著啊?!?/p>

        “所以你改變想法了嗎?”

        “我嗎?不知道?!?/p>

        “什么叫不知道?”

        一陣沉默后,我掛斷了電話,手機插回口袋。因為我的確無法回答他的問題。他沒再打來,我松了口氣,脫下圍裙,戴上烘焙手套,小心翼翼地把那鍋藥湯端進臥室。一天三次,臥床靜養(yǎng),我和外婆的那場探險著實消耗了她很多的力氣。見我來了,她露出了吃力的笑容:“剛剛是在和誰打電話呢?”

        “我的一個學生。他想讓我去給他當私教,我拒絕了。”

        “去也沒事,你不用考慮我的。外婆對不起你啊,讓你和我一起關(guān)在家里?!蓖馄耪f。我把老太太從床上扶起來,枕頭塞進背后。而后,一面往碗里舀著藥湯,我一面說:

        “我去不了,事情太多了?!?/p>

        老人不再作聲,嘟起嘴唇吹著湯勺里的藥湯,細細地喝著。坐在她床邊的我覺得,她似乎比前幾天更厲害了,因為她已經(jīng)不能翻身。為了防止她患上褥瘡,我只得每隔幾小時把她翻面,像是在煎一塊帶魚。我不得不相信,疾病正在有條不紊地接管她的身體,而唯獨留下她的意識來目睹這一切。

        在她的病床旁邊,我支了一張桌子,供我寫作她的回憶錄。桌上地下都是揉成團的廢紙。喝完藥的外婆睡著了,發(fā)出了微弱的鼾聲,像是某種乖巧的小獸。我終于可以倚著凳子的靠背,盯著斑駁的天花板———樓上漏水,父親已經(jīng)不止一次重新粉刷了天花板,可還是常常有灰白的墻皮掉到床上。我低下頭來,看著擺在桌上的我的雙手,這篇回憶錄,或是某種意義上的訃文,我到底還是無從下筆。不論怎么寫,總是感覺不對勁。我撿起地上的那些廢紙,把它們展平。每張紙我都只寫了兩三行,隨后便惱怒地將它們?nèi)喑蓤F擲向墻面。

        只差一個好開頭,我想著,把那些紙疊成方塊扔進垃圾桶,這個故事只差一個好開頭就可以順暢地寫下去了。

        眼下什么都做不了,我只得掃興地端起藥鍋走進廚房,換上圍裙洗起了碗。刷鍋、洗碗、搓筷子、擦灶臺,我一邊做著這些事,一邊在腦海里拼湊詞句。直到碗已經(jīng)碼好了擺在柜子里,腦海里的詞句仍舊像脫了手的氫氣球那般,無論如何也把握不住。

        做完這些事情,我從冰箱里拿了一瓶啤酒,坐在沙發(fā)上慢慢地喝著。望著墨綠色瓶子上沁出的水珠,我想起去年的這個時候,我還嫌棄地和爸爸說,酒的味道讓我想起嘔吐物,然而今年就能面不改色地喝下了。墻上的掛鐘咔咔地響著,日光燈管慘白地亮著,時而閃爍———燈的臉色也能這么難看,難道是電荷不合胃口?燈管的反射剛好把墻上兩人的眼睛遮住了。我看著他們微笑的嘴,喝了一口酒。又當著你們的面喝酒啦,抱歉啦,我是壞孩子。

        喝了半瓶,臉有些發(fā)燙了,我又拿保鮮膜把酒瓶封上,放回了冰箱———剩下的就給爸爸喝吧。我坐在沙發(fā)上,讀著超市送的促銷海報。半小時或是一百年之后,門被敲響了。

        我打開門的時候,父親正在低頭脫鞋,他的禿頂和白發(fā)顯現(xiàn)在我面前。我扶著門板,仍舊穿著圍裙。他抬眼看我的時候突然愣住了,喉管分明地蠕動了一下,卻什么聲音都沒有發(fā)出來。

        “秋筠啊?!彼詈笳f。

        “嗯?!?/p>

        “媽媽的圍裙以后不要穿了,死人衣服穿著,不吉利?!?/p>

        “死人”聽著好刺耳,這兩個字的力道讓我往后退了一步。不過想來也是,不接受又能如何?我仍記得,在焚化爐里收集骨灰的時候,父親只是冷冷地看著,直到火葬場的工作人員在骨灰里翻到已經(jīng)融成了小球的金戒指才終于嚎啕大哭起來。也正是在那時候,我發(fā)現(xiàn),成年人的臉原來都長成了不適合哭泣的樣子,實在要哭的時候,就會很難看。在我目前為止的人生中,父親只哭了這一次。

        第二天,父親提議讓我出去走走,換換空氣:“志愿的事情今晚再想,明天才截止呢?!?/p>

        于是那扇銹跡斑斑的防盜門就在我身后關(guān)上了,樓道里有嘔吐物的味道。我摩挲著兜里父親給的一百塊錢,大會堂的立柱有機油的粘膩觸感。一分鐘前,父親幾乎是一邊哄著我,一邊把我往門外推的。我不知道他們又要談論什么“小孩別管”的話題,我只知道我眼下并沒有什么地方可去。一個人逛游樂場嗎?想必會面色鐵青地坐完過山車吧。一個人去看電影?這倒是可取,只是最近上映的凈是些爛片。一個人去逛街?太過熱情的導購一定會把我逼到墻角的。更何況我兜里只有一百塊錢。思來想去,我似乎早就為自己規(guī)劃好了去處,而打開那扇門的鑰匙就躺在我的通訊錄里。在“媽媽”上面,“爸爸”下面,對,是H所代表的那一欄———“浩”。

        時間剛過七點,料他也沒有起床。于是我給他發(fā)了短信,說我今天有空。之后我就坐在家門口的臺階上,擺弄著手機上掛著的吊墜。身后的門里什么聲音也沒有,父親也許正坐在餐桌旁邊,百無聊賴地用食指把塑料桌布掀起又放下。外婆仍舊睡著,出門前我囑咐過父親,每兩小時就得翻身一次,“就像煎一塊帶魚那樣”。父親望著我愣了一下,隨后點了點頭,“好,就像煎魚那樣”。藥鍋還在灶上燒著,尿盆也已經(jīng)洗過一次,臟衣服正在洗衣機里轉(zhuǎn)著:清單上的事務已經(jīng)完成了,如果真有什么清單的話??墒俏疫€是不大自在,右手手臂時不時地刺癢,弄得我煩極了。我掏出手機,已經(jīng)過去五分鐘了,他還沒有回我信息。我點開撥號界面,又退了出來。再給你五分鐘時間,我想,不回消息的話我就去看電影了。似乎是為了回應我的想法,他很快便回了電話:

        “你有空?”

        “僅限今天?!?/p>

        “你該不會真的要來教我化學吧?”

        “說不準。”

        “那你來吧,正好我爸媽都在家,不用點外賣了?!?/p>

        “真的沒問題嗎?”

        “你是我的朋友,有什么問題?放心啦,他們?nèi)撕芎玫?。?/p>

        掛斷電話之后,他發(fā)來一條短信,附上了他家的地址。我反復咀嚼著“朋友”這兩個字,發(fā)覺他和我是完全不同的兩類人。他的生活和我的也完全不一樣,像是生活在水里的海綿寶寶和生活在亞克力罩子里的松鼠珊迪那樣。海綿寶寶有一次獲準進入了珊迪的干燥領地,可是一旦他摘下魚缸,就馬上會變成干尸。而現(xiàn)在我就是敲響了閘門的海綿,我能撐住嗎?

        從市郊出發(fā),轉(zhuǎn)兩次地鐵,出站就到了他家小區(qū)門口。此時已經(jīng)是十點多了,我早餐湊和吃了點饅頭,現(xiàn)在已經(jīng)消化完了。沒有卡片的我進不了門,只能隔著一張伸縮鐵門朝里張望。這是一個晴朗的周日早晨,珊迪的亞克力穹頂之下陽光普照。老人們坐在游樂設施旁的長椅上搖著蒲扇,孩子們從滑梯上爬上又滑下,白皙的臉朝天笑著,露出粉色的牙齦,那上面沒有幾顆牙齒。人生伊始,無論如何荒廢、如何作惡,哭泣之后總會被原諒。對他們來說,那個殘酷的世界遠在十年的光陰之后,近在一扇鐵門外面。

        遠遠地我就看見他了,他穿著籃球背心,腳上踩著拖鞋。他頗有些靦腆地拜托保安把門打開放我進去,隨后便提議幫我提著我的背包。一路上,他和我吹噓著他的玩具庫:鋼琴、吉他、貝斯,還有兩個大音響和一堆效果器,“你真該去看看。”他說。

        “這不就是在去看的路上嗎?”我笑了起來。

        “哎呀,走快點,走快點。”說著,他干脆拉著我的手快走起來。

        “你知道嗎?”我說,“我之前其實學過鋼琴的?!?/p>

        “學了多久?”他問。

        “七年?!蔽艺f,“厲害吧?”

        “厲害厲害。那你一定會很多曲子,等會試試?”他說。

        “我不大有把握了,五年沒彈了。”

        “沒事,我?guī)湍阏艺腋杏X。學到手的東西丟不了的,只是你自己找不到了?!?/p>

        “沉淀溶解平衡也是嗎?前一天給你講了,第二天你就忘得干干凈凈。”

        “那個比較難找。”我們都笑了。

        說話間,電梯門開了,一對中年夫婦出現(xiàn)在門口。男主人穿著圍裙,袖子擼到手肘,那件圍裙的花紋和我昨天穿的那件很像,只是顏色不一樣。女主人穿著得體,馬尾扎得很高。

        “是秋筠秋老師吧?我家陳浩這個暑假麻煩你了,身體怎么樣了?”浩的父親一邊說著,一邊把手搭在我肩膀上,招呼我進門去,我頗不好意思地讓他不要叫我老師。浩的母親親了一下浩的臉頰,隨后也進了門。我感到渾身不自在,為什么這家人可以臉不紅心不跳地親吻對方?套在頭上的魚缸似乎被取下來了,我的嘴唇干癟,死皮翹了起來。

        浩的父親又回到了廚房,他的背影是筆挺的。我很想問問他,有沒有嘗試過把貨箱背上卡車。有沒有試過,兩千多箱碗碟從背上碾過的滋味。我的父親就試過,每月一次,像是某種地獄健身計劃。每碾過一只箱子,他的背似乎會就彎一度。他每次回來,我都會用雞蛋清和白瓷勺子把他的背刮成黑紫色,那晚,他只能趴在床上睡覺。

        我最終還是沒有問出口,因為這個問題太過冒犯。我坐在餐桌上,正對著他的背影,我雙手之間是一杯加了冰塊的橙汁。浩拍了拍我的手臂,把走神的我拉回了現(xiàn)實:

        “我們家是我爸做飯,等會讓你嘗嘗他的手藝。我媽做飯,不行,炒雞蛋能炒成炭。你家呢?”

        “我們家是我做飯,我爸忙,我媽死了。”我說。

        他露出了那種不知所措的神色。我知道這種神色意味著什么,他無法理解我的處境,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于是只得用這種神色告訴我他很遺憾,但無能為力。

        “唉,不說這些,帶我去看看你的玩具庫吧。剛剛說了一路,怎么進屋就忘了?”我笑了,喝了一口橙汁。

        他于是起身,擺擺手讓我跟著前去。走過長長的走廊,推開盡頭那扇掛著鈴鐺的木門,就到了他的工作室。墻上掛著四五只吉他和貝斯———他特意和我說明了,五根弦的是吉他,四根弦的是貝斯。靠著飄窗擺著一架電鋼琴,琴凳的皮革光潔如新。和吉他、貝斯對著的那面墻上貼滿了球星海報,我認不得他們都是誰,只知道都是皮膚閃閃發(fā)亮的黑人。他耐心地和我一個個指著,念著他們的名字———這個是科比,那個是詹姆斯,他后面那個大高個是奧尼爾……我一個都沒記住。他的被子疊得整整齊齊,床單四個角都掖進了床墊的下邊。他的生活如此整齊,字倒是寫得像是鬼畫符。

        “要不試試鋼琴?”他雙手扶著我的肩膀,讓我在鋼琴面前坐定。八十八個黑白鍵映入我的眼簾,我只覺得無比的陌生。我舉起兩個手掌,試著把它們按到琴鍵上去,可是怎么樣都感覺不對。我最后不好意思地回頭問浩:“中央C在哪里?我找不到了。”他無奈地笑笑,抓著我的右手把它擺到了合適的位置。

        “有沒有人說過,你的手很好看?”他忽然說。

        “……沒有?!?/p>

        我說謊了。其實是有的,那個人就說過。

        那晚我回家的時候,父親正坐在桌邊,面前擺著一臺筆記本電腦。他給我要來的那兩本大部頭中的一本攤在他的膝頭,而他正帶著老花眼鏡,拿著圓珠筆在上面寫寫畫畫。我輕聲問了一句:“晚飯吃了嗎?”

        那顆已經(jīng)禿了頂?shù)念^搖了搖,隨即抬了起來:“我在給你看志愿呢?!彼桥_電腦努了努嘴:“特意找鄰居借的。”

        我搬來凳子,坐在了他的旁邊。他用圓圈把土木工程、計算機科學與技術(shù)、金融等等都圈了起來。我不禁發(fā)問:“為什么選這幾個?”

        “學土木出來包工程很掙錢。計算機金融這幾個是你老劉叔跟我說的,說現(xiàn)在這倆是香餑餑了?!?/p>

        “爸爸,我是女生。”

        “女生學土木怎么了?人家不讓你干活不正好?!?/p>

        我轉(zhuǎn)身進了廚房,沒敢和他說我想報的專業(yè)其實是漢語言文學。我在冰箱里拿了一瓶啤酒,從冰箱門上取下開瓶器,又從碗柜里拿了兩只杯子,用手指夾住。我倒酒的時候,父親的目光從鏡片上方投射了出來。

        “我在給外婆寫回憶錄。”我換了個話題。

        “我知道,她和我說了?!?/p>

        “養(yǎng)老院的事情……”

        “你不用操心,我以后會定期去看她的,有事的話會把她接回來住?!备赣H說,“但是,唉,你外婆的時間不多了?!?/p>

        “……”

        “你要知道,”父親把書放在了桌上,雙手扶著酒杯對我說,“她這個病能堅持這么多年已經(jīng)是奇跡了。”

        “嗯。”

        “所以你現(xiàn)在如果在寫什么回憶錄的話,要盡快。你外婆不一定等得起了。我給她找的不是那種普通的養(yǎng)老院,是有醫(yī)療資質(zhì)的療養(yǎng)院,那里不便宜,我再努力跑跑車,應該能負擔得起。我的想法和你的想法其實是一樣的,我們都不想讓外婆走得狼狽,對不對?”他的雙手蓋在我的雙手上,是冰涼的。

        “我懂了。我支持你,爸。”我說。

        “好了,現(xiàn)在當務之急是把你的志愿填了。聽說今年不止你一個人考得不好,大家都考得不好。題目太難了。”

        “好?!?/p>

        父親繼續(xù)圈圈劃劃,酒杯冒著水珠,他一口沒喝。我起身,走進了外婆的房間。那里面的空氣溫暖而潮濕,滿是中藥和老人的氣味。我打開了小夜燈,外婆的身體在晦暗的燈光里浮現(xiàn)出來。她從未這樣老過,像是一塊縮水的海綿蜷縮在床上,滿是老人斑的側(cè)臉沾著銀色的發(fā)絲。我把那些亂發(fā)撥開,摩挲著她的頭。

        “外婆,”我輕聲說,“別害怕,我永遠都不會忘記你。”

        床頭的小座鐘滴滴答答,那上面的時間已經(jīng)到了深夜十一點半。離志愿填報的截止時間僅剩半個小時。我想,還剩半個小時,無論我此前如何逃避,都是時候面對了。想來也是,我們都是如此地懼怕失敗,一根溜走的韁繩就能否定人的一生。我一直都沒意識到我是如此地年輕,我的槍里不會只有一顆子彈,我的人生不會僅有OneShot。血氣上頭,我走出了外婆的房間??蛷d里,父親已經(jīng)草擬出了一份志愿清單,從上到下,全是他認定的那三個專業(yè)??匆娢襾砹耍f:

        “剛好,你快登錄志愿網(wǎng)站,把你的志愿填了?!?/p>

        “爸爸,我想再來一次?!?/p>

        “什么?”

        “我想復讀?!?/p>

        “你知道你在說什么胡話嗎?”

        “我很清楚。”

        “把密碼告訴我,我來填?!?/p>

        “不。”

        “告訴我!”

        “我已經(jīng)受夠了,爸爸。我已經(jīng)受夠了!”

        “我也受夠了!你要胡鬧到什么時候?”父親把那本書朝我扔來,我沒有躲。那本大部頭砸在了我的右手手臂上,一陣鈍痛。

        “我受夠了!小心翼翼地窩囊地活著,像個螞蟻一樣躲避從天而降的巨腳,這樣的日子什么時候是個頭?我想掌控我自己的人生!”

        “以后有你后悔的。”父親冷冷地說,把啤酒一飲而盡。

        “就是因為無論怎樣都會后悔,所以我才要聽從自己的心?!蔽乙幻嬲f著,一面撿起那本大部頭。我用力想把它撕掉,可是失敗了。父親騰地一下站了起來,沖過來將我推倒在沙發(fā)上,舉起的巴掌終究還是沒有落在我的臉上。

        我不再說話,只是默默地哭泣。父親慢慢地后退,后退,直到退無可退———他順著電視滑了下去。癱坐在電視柜旁邊的他手里抓著那張紙,眼神空洞。頭頂?shù)膾扃婏@示十一點五十五,再有五分鐘,這一切都將無法挽回。

        掛鐘敲了十二下。最后一下鐘響的回音似乎格外漫長,最后演變成了尖銳的耳鳴。耳鳴持續(xù)了約莫半小時,等到零點三十五分的時候,父親終于開口了:

        “你長大了?!?/p>

        我顫顫巍巍地扶著沙發(fā)站了起來:

        “對不起,爸爸?!?/p>

        父親站了起來,把地上那本書撿起來撕掉了,紙屑從窗口飄了出去。

        我走進了外婆的房間。她仍舊保持著之前的姿勢,連發(fā)絲都沒有動過。我輕輕地把手指伸到她鼻子下面,溫熱的氣流微弱但平穩(wěn)。我松了口氣,在折疊桌前坐定。

        我想,回憶錄的開頭我已經(jīng)想出來了。于是我提筆寫道:

        “電影放映隊來的那一年,她剛剛十七歲……”

        醒來的我首先感受到的是后腰的酸痛,隨后就是身上毯子的溫暖觸感和中藥氣味。我艱難地直起了身子,手臂粘起了好幾張紙,我煩躁地把它們弄了下去。昨夜寫作了五六頁回憶錄,在半夢半醒的狀態(tài)下寫下的后兩頁字跡已經(jīng)無法辨認了。這下又得返工了。

        我拿開身上的毯子,站了起來。床上空無一人,只留下了掀開一角的被子和泛黃的床單。床底沒有,衣柜里沒有,梳妝臺里沒有,窗外的花壇里也沒有。外面正下著雨,該死的七月。

        我揉揉眼睛,走進了廁所。我的臉上似乎有什么東西??墒俏覜]帶眼鏡,看不清楚。我掃興地把杯子放在洗手臺的邊緣,又折回了外婆的房間。戴上眼鏡,世界似乎變得更真切了,或者又變得更虛假了,誰知道呢?不過,這下就可以看清楚臉上是什么勞什子了。

        那是一枚墨綠色的唇印,顏色形狀并不十分清晰,還有深棕色的藥渣附在上面。

        我的杯子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我一下子清醒了過來:外婆不見了。

        得知這一消息的父親幾乎從床上彈了起來。他把床頭柜的抽屜都抽了出來,里面的東西散落一地。

        “我的鑰匙,我的鑰匙……”

        我?guī)退业搅?,那東西的位置顯眼得不能再顯眼?!罢业借€匙了,然后呢?她會去哪?”我問,“要報警嗎?”

        “路上報?!备赣H瘋狂地撓著頭,“你一定知道她去了哪。想!仔細想!你外婆能猜出你在哪,你肯定就能猜出她在哪!”

        “我不知道……”

        “給我想!想?。 备赣H一把抓住了我的肩膀。

        “我不知道……”

        “你知道!”

        “舞廳……如果她有什么一定要去的地方,應該就是那了?!蔽艺f。

        我坐在卡車的副座,父親面無表情地把著方向盤,油門踩到了底。雨越來越大,就算雨刮器開到最高檔也難以看清路面,父親索性打開窗戶,把頭伸了出去。時間剛過六點,路上沒什么車。父親一路闖紅燈,不顧路邊的禁行標志,直接開上了市區(qū)的公路。我在后視鏡里看見,雨水已經(jīng)把那枚唇印沖刷干凈了。

        剛剛好在山下的路口,父親的車拋錨了,車頭前面冒出一大團蒸汽。我直接跳下汽車,轉(zhuǎn)身朝山上跑去。父親也下了車,步步緊隨。

        路邊停著的警車警燈尚在閃爍,我心不由得提了起來。跑過破敗的菜市場,再往山上走一段,就會看到舞廳。我已經(jīng)到了極限,喉嚨里翻上來濃重的血腥味,可是我不能就這么停下來。再多跑一百米,再多跑一百米,我能做到的。

        我的腳步無比沉重,白色T恤已經(jīng)濕透了。我好后悔,沒能親親外婆,沒能抱抱外婆。我此生從未說過一句“我愛你”,現(xiàn)在我得到了我應有的懲罰。

        我終于支持不住,跪倒在地,遠遠地看到舞廳門口已經(jīng)聚集了很多人,黃白條紋的警戒線也已經(jīng)拉了起來。

        完蛋了。

        跪倒在地的我開始爬行。泥水灌進了我的嘴里,我不在意。終于,我扶住了一個人的小腿,抬頭看去,那是一位警官,他雙眼布滿血絲,面色凝重。

        “我是她的孫女。”我說。

        警官架住我的肩膀,把我扶了起來。我們掀起警戒線,從舞廳的紅磚大門中間走了進去,那上面的鑄鐵招牌已經(jīng)拆除。舞廳的前坪里長滿了狗尾巴草,在暴雨里,它們頻頻點頭,穗子上不斷地滴下水來,像在流淚。那條老狗照例叫了兩聲,仿佛某種禮節(jié)。我們走上臺階,走進黑漆漆的門洞,又一位警官迎面走來,碰上了我們??匆娢业臉幼?,那位警官嘆了口氣,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們繼續(xù)走著,走過沒有掛一張照片的走廊,經(jīng)過樓梯間里堆著的防洪沙袋。

        舞蹈教室依舊如常,那把折疊椅靠墻放著,我看過的那本雜志還攤在上面,估計頁碼還是原來那個。鏡子墻面已經(jīng)破碎,一只拐杖靠墻放著,我不由得捂住了嘴巴。木地板上,舞者已經(jīng)被白布蒙上了。幾位警官正在放置標牌,按動快門。

        看來,外婆已經(jīng)跳過了最后一支舞。只是我們凡人無從得見。

        這時,父親走了過來,用手輕輕捂住了我的眼睛。

        尾聲

        小小的訃文寫就了。

        我和父親坐在卡車車頭里,身后的床鋪上擺著兩只箱子。這就是我們的全部行李。父親說,我們要永遠離開這座城市,去投奔他的父母,我的爺爺奶奶。

        “我是不是好沒用,秋筠。我沒能保護好任何人,到頭來還得依靠父母?!备赣H扶著方向盤,從中控臺里拿出一包香煙來,看了看我,又作罷。

        “我愛你,爸爸。你已做了你該做的一切?!蹦侨齻€字第一次從我嘴里冒了出來,就連我自己都覺得意外。

        父親的臉忽然變形了,他的嘴張開了,兩行淚水灌了進去。也正是在這時候,我注意到,駕駛員那一側(cè)的扶手箱里有兩束白花。

        我把頭轉(zhuǎn)了過去,前面的路好長好長,似乎永遠都沒有盡頭。可是我知道,我們終將到達。

        我慢慢地想,慢慢地想,最后———

        在一片緘默之中,我聽見了自己的吼聲。

        【作者簡介】劉三金,本名劉鑫,2004年生,湖南長沙人。目前在中國石油大學(華東)就讀。

        責任編輯:曹桐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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