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白一黑兩匹戰(zhàn)馬,在彎彎曲曲、坑坑洼洼的鄉(xiāng)間小道上奔馳,揚起縷縷塵土。
白馬上騎著一位四十多歲的軍官,他是猛虎師師長陳同明,面色黝黑,一副國字臉棱角分明,濃濃的粗眉,小小的眼睛,鼻子高聳挺拔,嘴唇飽滿圓潤。他抖了抖韁繩,雙腿猛夾馬肚,催馬馳騁,白馬像一道閃電飛馳而去。
黑馬馱著戰(zhàn)士蘇長根,準(zhǔn)確地說還是一位少年,年僅十四歲,是陳同明師長的警衛(wèi)員。經(jīng)過四年多軍齡的磨礪、多次戰(zhàn)火的歷練,在他的娃娃臉上洗去了幾分稚氣,下巴上一圈微微發(fā)黑的毫毛,逐漸顯現(xiàn)走向成熟的標(biāo)志。他用正處于變聲期的嗓子連連高喊:“駕!駕!駕!”黑馬緊追前面的白馬。
陳同明和蘇長根快馬到達平錦鎮(zhèn),兩人牽著馬走在街上。
蘇長根問師長,干嗎要去找一個小乞丐?他是誰的孩子?
“他是我們猛虎師的虎崽子!我身為猛虎師的師長必須親自去找。”陳同明策馬在前,明顯加快了速度。
陳同明早就想來尋找何小毛,可因為離得遠,戰(zhàn)事繁忙,不得不一拖再拖,眼下解放軍開始戰(zhàn)略反攻,主動出擊,向國民黨統(tǒng)治區(qū)發(fā)起進攻。根據(jù)新的戰(zhàn)略形勢,陳同明率領(lǐng)的猛虎師屢獲大捷之后,遷往古驛鎮(zhèn)駐扎,尋找戰(zhàn)機。部隊轉(zhuǎn)移正好路過平錦鎮(zhèn)附近,陳同明決定前去尋找何小毛。
鎮(zhèn)子不大,石板鋪成的街面多有殘損,昨天剛剛下過雨,踩在松動的石板上,發(fā)出噗噗的聲音,濺起黃澄澄的泥漿。
在只有三條街的小鎮(zhèn)上,找一個小乞丐并非難事。很快,兩人在街邊的一處垃圾場上,看到三個正在翻垃圾的小乞丐。
陳同明指著個子又瘦又矮的小乞丐,憑感覺高喊了一聲何小毛。
那個十一二歲的小乞丐渾身沾滿臟物,衣衫襤褸,藍布上衣的扣子已經(jīng)全部掉光,用一根草繩胡亂扎在腰間,勉強讓衣服貼在身上,可以增加少許暖意;發(fā)黑的右手拿著一塊沾滿污穢的蘿卜皮,臟兮兮的臉上露出吃驚的神情,打量牽著高頭大馬、穿著軍裝、別著手槍的陳同明,好是納悶:“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他一邊說,一邊把半塊蘿卜塞進嘴里,發(fā)出清脆的咀嚼聲。
陳同明來不及回答他的問題,趕緊制止:“臟東西不能吃,快吐出來。”
何小毛哪肯聽他的,很快便把蘿卜咽進了肚子里,轉(zhuǎn)過身去,又去翻垃圾。
陳同明一把拉住他的手:“垃圾里的東西不能吃!長根,饅頭?!?/p>
蘇長根從挎包里取出一個饅頭遞給何小毛。何小毛這才停止翻垃圾,接過饅頭狼吞虎咽起來。
另外兩個小乞丐眼巴巴地看著何小毛吃饅頭,饞得直咽口水。陳同明又叫蘇長根給饅頭。蘇長根只好把最后兩個饅頭遞給了另外兩個小乞丐。
有了饅頭做鋪墊,何小毛變得友好了許多,這才對他們有了興趣,問他們是誰。
陳同明說:“我是你爹……”
何小毛打斷陳同明的話:“我沒有爹。”
陳同明又說:“我是你爹的……”
何小毛加重了語氣,再次打斷他:“我說過,我沒有爹?!?/p>
蘇長根趕緊向何小毛介紹:“這是我們首長?!?/p>
何小毛咽下饅頭,好奇地問:“首長是什么東西?”
蘇長根說:“首長不是……嗨,這位首長是我們的師長,好大好大的官呢?!?/p>
何小毛把臟手伸向蘇長根,饅頭都來自他的身上,在何小毛看來他比首長管用:“饅頭才是我的親爹,再給我來一個‘親爹’?!?/p>
蘇長根說:“你們把我們的干糧都吃了,哪還有你‘親爹’???”
何小毛說:“那別再耽誤我找吃的了?!彼D(zhuǎn)過身又開始翻垃圾。
陳同明說:“何小毛,我是專門來接你的?!?/p>
“接我?到哪去?”何小毛再次把目光投向陳同明。
“到部隊上去。”陳同明說。
“到哪兒去無所謂,干什么也無所謂,管飯嗎?”何小毛關(guān)心的依然是吃,他實在是餓怕了。
“當(dāng)然管。”陳同明說。
“你們?yōu)槭裁匆游胰ィ窟€要管我的飯?”何小毛一臉疑惑。
“這個以后會告訴你的,時間很緊,我們必須馬上走?!标愅髡f。
何小毛的臉上露出了笑容:“到了地方就能給我吃的嗎?”
“可以再給你兩個饅頭?!标愅髡f。
何小毛把臟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激動地說:“那趕緊走吧,我肚子還餓著呢?!?/p>
陳同明把何小毛抱上他的白馬,自己再上了馬,雙手緊緊抱住何小毛,生怕他摔下馬,然后打馬遠去。做了幾年乞丐的何小毛,也算是“老江湖”了,膽子大臉皮厚,只要能討一口吃食,哪兒他都敢去,什么人他都不怕。
一白一黑兩匹戰(zhàn)馬跑出一身大汗,鼻子里呼哧呼哧直噴熱氣。陳同明摟著何小毛,與蘇長根以最快速度趕到了余家莊。
陳同明沒有食言,叫蘇長根給何小毛找了兩個饅頭。何小毛迅速咽下一個饅頭,把第二個饅頭揣進衣兜里,留著救急,不,救命,餓到不能再餓時,饅頭是世上最好的救命藥。
饑餓得到緩解之后,何小毛的好奇心開始活躍,他被眼前的壯觀場面深深震撼:余家莊寬大的曬場上,猛虎師整整齊齊地列隊,解放軍官兵要么背著長槍,要么別著手槍,土布軍服雖然大多陳舊褪色,但人人著裝整齊,個個精神抖擻,全都威風(fēng)凜凜,還有幾十匹戰(zhàn)馬或拉著大炮,或馱著彈藥、軍需,戰(zhàn)士們手牽韁繩,直挺挺站在戰(zhàn)馬的旁邊。
唐副師長大喊一聲:“全體都有,立——正!”
部隊“叭”地一聲,整齊立正。唐副師長向陳同明報告:“師長同志,部隊集合完畢,是否出發(fā),請指示?!?/p>
陳同明還了軍禮,指示:“按既定目標(biāo),出發(fā)!”
“是!”唐副師長敬禮后,向后轉(zhuǎn),跑到隊列中間,下達命令,“目標(biāo)大灣村,出發(fā)!”
官兵沿路單列行進,長長的隊伍綿延前行。許多村民站在隊伍兩旁,提著煮熟的雞蛋、饅頭、大餅、紅棗、核桃,熱情地往官兵的手里塞、往他們的衣兜里放。
何小毛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無比驚訝和迷惑不解:真不可思議,為什么這么多人把那么多好東西,硬塞給這些當(dāng)兵的?為什么那些兵們還要連連搖頭擺手,拒收這些好東西?這一幕把何小毛都看呆了,說:“送東西的人傻,不要東西的兵也傻?!?/p>
陳同明說:“這就是軍民魚水情,人民愛子弟兵,子弟兵愛人民。你慢慢就會明白其中的道理?!?/p>
“道理有啥用?吃的才有用?!焙涡∶f。
一位老大娘把兩個雞蛋塞進一個戰(zhàn)士的軍裝兜里,戰(zhàn)士把雞蛋拿出來,又還給大娘,說:“大娘,我們有紀律,不能收?!?/p>
何小毛一把從戰(zhàn)士手里接過雞蛋:“你不吃,我吃!”
陳同明笑了笑,輕輕搖了搖頭。
何小毛覺得跟著這個“手掌”,有人送雞蛋、送饅頭、送紅棗,就是他最好的奔頭,對陳同明說:“老大,我混江湖不是一天兩天了,從今往后你就是我的老大,我跟著你吃香的喝辣的……”
蘇長根說:“在我們隊伍里沒有老大,官兵一致,得叫職務(wù),稱他陳師長、師長,或者首長?!?/p>
陳同明說:“我叫陳同明,也可以叫我陳同明同志?!?/p>
何小毛說:“陳師長、師長、首長、陳同明同志,以后我就跟你混了?!彼烟K長根和陳同明說的稱呼,一個不少全都用上了。
陳同明擺擺手,爽朗地笑道:“你這孩子挺可愛。以后不是跟我混,是跟革命隊伍走,跟共產(chǎn)黨走。”
何小毛又說:“你跟誰走我就跟誰走,但能不能別讓我騎馬了?顛得我屁股疼,遭大罪了?!?/p>
“好?!标愅鞣愿捞K長根把馬讓給傷員騎,他與何小毛一塊跟著隊伍徒步前行。
太陽在西山的上空點了一把火,將半邊天燒得通紅。猛虎師經(jīng)過大半天的急行軍到達了大灣村,今晚將在這里宿營。按陳同明的吩咐,蘇長根給何小毛理發(fā),再給他洗個澡,換上軍裝。
蘇長根不僅是陳師長的警衛(wèi)員,還兼師部的理發(fā)員。何小毛又長又臟的頭發(fā),像一窩茂盛的雜草野蠻生長。他十分抗拒理發(fā),雙手抱著頭不肯讓蘇長根理,說:“為什么要剪我的頭發(fā)?把我頭發(fā)剪得跟你們一樣短,我還怎么討飯啦?”
“你還想著做乞丐呀?”蘇長根假裝生氣,把理發(fā)推子一扔,說,“你要跟我們的隊伍走,就得理我們一樣的小平頭,你還想去當(dāng)乞丐,那隨你便?!?/p>
何小毛心想,我跟著你們不就是有飯吃嗎?還要我回去餓肚子呀?那不成啊,只好咬了咬牙,說:“那,那……我豁出去了,還是理吧?!?/p>
剪去何小毛的一頭亂發(fā),炊事班已經(jīng)燒好了一大鍋熱水。蘇長根軟硬兼施,逼迫何小毛洗了個澡,再穿上小號軍裝,仍然顯得肥大,軍帽上雖然沒有五角星,衣領(lǐng)上也沒有紅領(lǐng)章,但從頭到腳煥然一新,乞丐的形象一掃而光,看上去英俊多了,精神多了。
何小毛手足無措,上上下下打量一遍,左左右右撫摸一番,極不適應(yīng):“這,這是誰呀?我都不認識我自己了?!?/p>
“這就對了。”蘇長根說。
“對啥呀對?這,這身行頭把我的飯碗都廢了,還有人賞我一碗剩菜剩飯嗎?”
蘇長根沒好氣地吼道:“何小毛,雖然你現(xiàn)在還不是一個兵,但從你穿上這身軍裝開始,你就要向一名真正的解放軍戰(zhàn)士看齊?!?/p>
經(jīng)過七天行軍,猛虎師到達了戰(zhàn)略要地古驛鎮(zhèn),師部和直屬警衛(wèi)連在鎮(zhèn)上租了一些房子辦公和住宿,其余所屬部隊在附近的幾個村子駐扎,一面休整,一面練兵,等待戰(zhàn)機。
陳同明師長的辦公室兼宿舍設(shè)在一間大房子里,蘇長根作為他的警衛(wèi)員住在隔壁的小房子里,何小毛與蘇長根同住一屋。
“哈哈,跟著你們竟然還有房子住?!焙涡∶又?,又趴在自己的那張小床上嗚嗚大哭,打他做乞丐以來,五年多了,還是頭一回有一間屋子遮風(fēng)擋雨,有一張床睡覺安眠。
接下來,何小毛又感到難以適應(yīng)。數(shù)日行軍,部隊總算安定下來,一切都按規(guī)定時間作息,按點睡覺就讓何小毛受不了。當(dāng)乞丐的時候,到了晚上他就只剩睡覺一件事了,隨便找個地方一貓,什么時候瞌睡來了,就地一躺,兩眼一閉就開睡,如果能做一個吃大餐的美夢,這一天就算圓滿了??涩F(xiàn)在不一樣,不到熄燈的時候,蘇長根不準(zhǔn)他上床。這也無所謂,反正他不需要床來安放他的睡眠,在哪兒都能睡著,偏偏蘇長根不讓他閉眼,說是陳師長交代了,叫蘇長根教他認字,學(xué)文化。
這叫啥事啦?認字就能多討一碗飯嗎?有文化就能肚子不餓嗎?
蘇長根說:“這是師長交給我的任務(wù),我必須完成,你就得必須學(xué)!”
蘇長根用了兩個“必須”,何小毛無奈,還得硬著頭皮,強撐著不停打架的眼皮,心不在焉地跟著蘇長根學(xué)認字、寫字。
最受不了的是早晨,到時間了蘇長根就把何小毛從睡夢里叫醒,生拉硬拽將他薅起床。他一邊打著哈欠,一邊揉著惺忪的眼睛:“干嗎呀?這么早東家的早飯還沒做好呢,到哪兒能討來吃的呀?”
何小毛總是念念不忘乞討,真讓蘇長根無語。其實,不是何小毛向往回到乞丐生活,而是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那種無拘無束的日子,可又害怕那種忍饑挨餓的日子。
二
陳同明去各團檢查駐防和練兵情況,蘇長根隨行警衛(wèi)。何小毛這幾天除了吃飯不愁,啥都愁,睡覺起床都有要求,還要認字學(xué)文化,搞得他腦門兒痛,過去除了餓得肚子痛,腦子啥時候痛過?成天跟管家婆似的蘇長根今天總算不在,陳師長也不在,何小毛可算放羊了。
臨行前,蘇長根給何小毛布置了作業(yè),用鉛筆抄寫兩頁生字。何小毛拿起鉛筆,咬了咬筆頭,皺著眉盯著蘇長根寫的兩個名字:蘇長根、何小毛。他扭了扭脖子,以前從來沒睡過枕頭,現(xiàn)在還不習(xí)慣把睡眠擱在枕頭上,可能是落枕了,一覺醒來,把蘇長根教的字也全丟了,不知道哪三個字是蘇長根,哪三個字是自己的名字。
何小毛臉上露出不屑的神情:嘁,這蘇長根拿著雞毛當(dāng)令箭,無聊不無聊?我何小毛干嗎要認識你蘇長根的名字?認識你人不就得了?我干嗎要會寫你蘇長根的名字?有事叫你不就行了?尤其可笑的是,我干嗎要認識自己的名字呢?干嗎要會寫自己的名字呢?我知道自己叫什么還不夠嗎?我認識自己這張臉還不成嗎?不會認、不會寫自己的名字這些年也沒啥損失,反正饑一頓飽一頓和名字沒丁點關(guān)系。
干嗎要伺候這兩個又難認、又難寫的名字呢?何小毛把鉛筆一扔,今天好不容易沒人管了,這來之不易的自由該干點啥呢?
何小毛撓撓頭,腦袋上短短的板寸有些扎手,像被一群羊啃得只剩一點草樁的小山包,全然沒有過去那種頭發(fā)臟臟的、長長的、癢癢的、越撓越想撓的手感。雖然手感差了許多,但他依然撓出了想法:
對呀,干老本行??!
何小毛邁著自由自在的步子沿小鎮(zhèn)轉(zhuǎn)悠,溜溜達達穿過一條小街,何小毛聳聳鼻子,很快“偵察”到了目標(biāo)。他聞著味兒迅速朝一條小路走去,沒多遠,一個很大的垃圾場出現(xiàn)在他的驚喜中。他深深吸了一口氣,一股發(fā)臭的、發(fā)酸的、發(fā)霉的氣息沁人心脾,就是這個味兒,多么正宗,多么熟悉,多么具有誘惑力!
何小毛看見垃圾場里蒼蠅亂飛,時不時有老鼠竄來竄去,還有鳥兒在里面拉屎覓食。他有些激動,相信垃圾場里有貨,有好貨,有大貨!那還等什么?開干吧,他迫不及待地撲向親切的垃圾場。
下午,陳同明師長去部隊檢查完畢,返回古驛鎮(zhèn)的師部。蘇長根一同回來,他推開門,提起右腳還沒邁進門檻,一股刺鼻的味道熏得他又退了出來,還以為自己走錯了地方,到了茅廁呢。他左右看看,沒錯,是自己的宿舍呀。他進了門,頓時驚呆了。
屋里的地上、何小毛的床上、桌子上堆著各種亂七八糟的垃圾。何小毛蹲在地上正從一個破麻袋里繼續(xù)往外取垃圾。
蘇長根大喝一聲:“何小毛!”
何小毛起身,面朝蘇長根,手上、臉上、軍裝上臟臟的,興奮地一臉微笑。
“你在干什么?”蘇長根依然高門大嗓。
何小毛難以掩飾自己激動的心情,說:“我撿了好多好東西。這鎮(zhèn)上的垃圾場應(yīng)該沒什么人撿,不像平錦鎮(zhèn)的垃圾場,我和幾個乞丐一天早中晚至少要去翻三遍,找些能吃的、能用的太難了。這里不一樣,你看你看,我大半天就翻出這么多的寶貝。哦對了,這里還有一包骨頭?!彼麖淖郎吓跗鹨话民R糞紙包著的骨頭,湊在蘇長根鼻前:“上面肉還不少呢,肯定是大戶人家吃過的。你聞聞,真香啊?!?/p>
一股難聞的餿味兒傳來,蘇長根慌忙用手掌在鼻子前扇了扇,既驅(qū)味兒,又趕骨頭上起起落落的蒼蠅,怒氣沖天地說:“這就是你說的真香?”
何小毛吃的東西多是發(fā)餿的食物,所以他覺得這種味道就是誘人的香味。
蘇長根說:“何小毛,部隊沒給你吃的嗎?還要撿垃圾吃?”
何小毛說:“給是給了,一頓兩個饅頭,一碗青菜湯,雖然不像過去那樣餓肚子了,可有時候吃不飽,關(guān)鍵是餓得也快。有了這一包骨頭,今晚咱們有夜宵吃了?!?/p>
蘇長根動了動嘴唇,想說什么,卻沒發(fā)出聲來,他知道何小毛沒有說假話。國民黨嚴密封鎖各種物資,部隊確實困難,菜里油水不多,官兵們經(jīng)常餓著肚子行軍打仗。
何小毛仍然如數(shù)家珍一般向蘇長根介紹他的戰(zhàn)利品。他從蘇長根的床前拿起一只皮鞋,鞋幫開裂,鞋面起皺,這只鞋的主人一定是個八字腿,鞋底磨得一半厚一半薄。他遞在蘇長根面前,討好地說:“蘇老兵,這只皮鞋是我專門孝敬你的,不用謝?!彼麅筛种妇砬弥戈P(guān)節(jié)在鞋面敲了敲,發(fā)出梆梆的聲音,“你聽聽,這聲音又脆又響,絕對好皮子,雖然只有兩三成新,可周老頭說過,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一共九年,這皮鞋差不多屬于第三個階段,找鞋匠修一修,還能堅持三年?!彼f的周老頭是一個老乞丐,經(jīng)常與幾個小乞丐一起撿垃圾。
蘇長根強忍怒火,說:“撿一只破鞋送給我,你想得也真周到?!?/p>
何小毛說:“那必須的呀,我今天只翻了半個垃圾場,還有半個垃圾場沒翻呢,你想啊,別人扔鞋不可能只扔一只吧?所以明天我再去找,這一只你先收著?!彼研f到蘇長根手里。
蘇長根右手拎著那只鞋,何小毛又拿起一個帶缺口的瓷碗,朝蘇長根晃了晃:“要飯的時候,這個碗正好派上用場,萬一你們不要我了呢?乞討的家伙什得備著?!?/p>
忍無可忍的蘇長根重重地把那只破皮鞋砸在地上,大聲呵斥:“何小毛,你現(xiàn)在就拿著那個破碗乞討去!”
何小毛目瞪口呆,怔怔地盯著蘇長根,好一會兒似乎才明白:“現(xiàn)在就,就不要我了?那,那我要不要跟師長告?zhèn)€別呀?”他見蘇長根的那副一本正經(jīng)的嚇人表情,他也一本正經(jīng)起來,反倒把蘇長根逗笑了。
蘇長根臉上的笑容很快消失,依然嗓門老高:“你把我的肺都氣炸了。”
“你肺都氣炸了,說話還那么大聲?挺嚇人的?!焙涡∶f。
“那,那……是我的肺質(zhì)量好?!碧K長根差點找不到話回他。
“你要是脾氣的質(zhì)量好一點,就更好了?!?/p>
“何小毛,”蘇長根果然脾氣好了不少,聲調(diào)低了下來,“你是不是撿垃圾有癮?。俊?/p>
“你怎么知道?那是我的老本行啊,見到垃圾堆不去翻翻,我的手就癢癢?!焙涡∶硷w色舞,還配合著動作,“你沒當(dāng)過乞丐你不知道,雙手在垃圾堆里刨啊刨,當(dāng)餓得頭發(fā)昏,眼發(fā)花,心發(fā)慌的時候,突然刨到一點吃的,那個激動,那個過癮,那個刺激啊……嗨,那感覺,我雖然不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也是天底下最幸運的人?!?/p>
“小毛,聽我的話,以后不要再撿垃圾了,好好跟著解放軍,跟著共產(chǎn)黨,共產(chǎn)黨和我們解放軍做的事,就是為了將來不再有人當(dāng)乞丐。這些破爛哪兒來的,就送回哪兒,革命隊伍里不是藏污納垢的地方。”蘇長根一邊說,一邊撿起那些垃圾往破麻袋里塞。
何小毛急得直跺腳:“哎,哎,這些都是好東西呢,還能用呢,我好不容易撿來的呢,扔了可惜呢?!?/p>
蘇長根把破爛統(tǒng)統(tǒng)塞進了麻袋,提到何小毛跟前,說:“部隊要求整齊劃一,沒有地方可以放這些東西,能帶著這些破爛行軍打仗嗎?如果你想要這些東西,那你就提著它走吧,如果你把它扔了,那你就回來。”
何小毛嘟著嘴提著麻袋出了門,過了一會兒,他悶悶不樂地空著手回來了。蘇長根卻咧嘴笑了。
三
晚上,何小毛與蘇長根去炊事班吃飯。炊事員往何小毛的碗里放了三個饅頭,他看看其他官兵碗里都只有兩個饅頭,以為是炊事員搞錯了,問:“怎么多了一個饅頭?”
炊事員說:“以后每頓你都是三個饅頭?!?/p>
何小毛一頭霧水:“為什么呀?”
蘇長根說:“給你你就吃吧?!?/p>
何小毛嘿嘿直樂,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了一聲“謝謝”,與蘇長根來到桌子前坐下,他狼吞虎咽起來,啃兩口饅頭,再呼呼喝一口菜湯,吃得很快,生怕被別人搶似的,動靜很大,依然一副做乞丐時的吃相。
三個饅頭就著一碗菜湯下肚,何小毛摸摸圓鼓鼓的肚子,滿滿的幸福。很快,三個饅頭的熱量轉(zhuǎn)化成一串飽嗝,從他的喉管里釋放出來,他激動萬分,說:“你聽……呃,我打嗝了,我都很久很久沒有打……呃……嗝了,你知道嗎,打嗝是世上……呃……最好聽的聲音,呃……打嗝是世上……呃……最幸福的感覺……呃……”
蘇長根抹抹嘴上的菜湯,說:“打個嗝就把你美成這樣,瞧你那點出息?!?/p>
“你不懂乞丐的出息……呃,一頓能有三個饅頭吃……呃,那是多大的……呃……福分啊,呃……”何小毛依然享受著那最幸福的感覺。他甚至說他曾經(jīng)聞到過別人喝了大酒,打的飽嗝臭臭的熏人,只有饅頭制造出來的飽嗝最香,說得蘇長根都犯惡心。
接連“出息”了幾天之后,何小毛無意中發(fā)現(xiàn),炊事員給陳同明師長的碗里只放了一個饅頭,陳同明端著一碗菜湯和一個饅頭去了陳師長的桌子就座。炊事員給何小毛的碗里仍然是三個饅頭,他看看大家,其他人都是兩個饅頭。
何小毛第一次沒有露出乞丐的吃相,一口饅頭在嘴里咀嚼了半天,遲遲沒有下咽,甚至他的牙齒咬著筷子,腮幫好一會兒沒有動彈,一臉納悶,心里琢磨奇了怪了,我記得陳師長以前也是吃兩個饅頭的,怎么他碗里現(xiàn)在只有一個饅頭,而我卻有三個饅頭,其他人都是兩個饅頭呢?他問蘇長根為什么,蘇長根說:“別問了,快吃吧?!?/p>
何小毛可是個倔脾氣,反正他還不是師長手下的兵,膽兒也肥,噌地站起身:“你不告訴我,我去問師長。”
蘇長根一把將他拉回到板凳上:“你干嗎呀?坐下?!彼沉艘谎坳悗熼L,師長正在埋頭吃飯,蘇長根把頭往何小毛跟前湊了湊,小聲告訴何小毛,他向陳師長匯報了何小毛從垃圾里翻出一些發(fā)餿的骨頭,準(zhǔn)備當(dāng)夜宵,說兩個饅頭吃不飽,餓得快。
戰(zhàn)時一個師隊伍十分龐大,猛虎師近萬人一下子駐扎此地,當(dāng)?shù)厝艘埠芨F,加之師里伙食費有限,籌糧困難,全師糧食不夠吃,只能勉強保證每人每頓兩個饅頭。陳師長說:“官兵們還可以忍一忍,但孩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餓誰也不能餓著孩子,不然,何小毛還會從垃圾里找吃的?!庇谑?,陳師長下令,每頓從他的碗里減少一個饅頭,給何小毛加一個饅頭。
“???”何小毛的嘴張得老大,從口里漏出一些饅頭渣。
蘇長根說:“何小毛,你要知道,師長勒緊褲腰帶指揮全師,把口糧省給你,你確實是最不幸的孩子,你又是最幸運的孩子。”
何小毛又噌地站起身,蘇長根再次把他拉住:“你要干什么?”
“我把這個饅頭還給師長?!焙涡∶珡耐肜镒テ鹨粋€饅頭。
“軍令如山,全師上下誰敢違背師長的命令?”蘇長根依然壓著嗓門說。
“全師上下也不包括我?!焙涡∶氏伦炖锏酿z頭說。
“我了解師長,他言出必行,絕不會朝令夕改。師長說了,現(xiàn)在盡量緊著你敞開肚皮吃,敵人倉庫里給咱們存著糧食,等將來打幾個大勝仗,人人都可以敞開肚皮吃了?!?/p>
何小毛想了想,從碗里拿起一個饅頭,掰成兩半,一半放進蘇長根碗里。
蘇長根一愣:“你干嗎?這是師長省給你的?!?/p>
何小毛說:“師長說孩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你比我大不了多少,也是長身體的時候,以后,師長省下來的饅頭,我們一人一半?!?/p>
“這怎么行?你這不是讓我違抗師長的命令嗎?”
“我餓慣了,每頓能有兩個半饅頭吃,已經(jīng)是我做夢都不敢想的美事了?!?/p>
蘇長根把那半個饅頭又放進何小毛的碗里。何小毛突然抓起那半個饅頭,扔到地上,抬起左腳,懸在饅頭上面,說:“你不吃,我只好踩碎它了。”
“你瘋啦?糧食多精貴呀,怎么能糟蹋呢?”蘇長根瞪大了眼,要不是飯?zhí)美锶硕啵枷胍话褜⒑涡∶崎_。
“師長不能朝令夕改,我說出去的話也收不回來了。”何小毛語氣堅定。
“好好好,我吃我吃。”蘇長根見狀趕緊說,他躬下身子,手伸到桌子下面去撿那半個饅。何小毛的手更快,從地上撿起半個饅頭就咬:“你的在碗里,我吃慣了垃圾堆里的東西,你說你的肺質(zhì)量好,我的胃質(zhì)量更好。”
蘇長根只好拿起碗里的半個饅頭,接受了何小毛的一番好意。
何小毛這一嚇唬果然奏效,他開心地笑了,腮幫動了幾下,臉上的笑容被一種幸福的感動一掃而光,眼淚吧嗒吧嗒掉下來,說:“從來,從來,沒人對我這么好過……”
何小毛和蘇長根各自多吃了半個饅頭,蘇長根決定當(dāng)晚的功課,就教何小毛讀寫“饅頭”一詞。他拿起粉筆,在一塊小黑板上一筆一畫地寫了“饅頭”兩個大字。那時候使用的是繁體字,“饅頭”的繁體字長這樣:饅頭。因為筆畫多,在蘇長根的筆下,就像是在饅頭里加了發(fā)酵的老面一樣,每個字“膨脹”到海碗那么大。
“要是真饅頭也長這么大該多好啊,一個饅頭就能把我喂飽?!焙涡∶f。他一看這兩個字筆畫那么多,眉毛像兩條打架的毛毛蟲,擠來擠去,以他的消化能力,一晚上吃兩個饅頭輕輕松松,但以他的學(xué)習(xí)能力,一晚上學(xué)會“饅頭”兩個字難度太大,便講起了價錢:“不行,我只多吃了半個饅頭,你也吃了半個,得給我打個折,今晚我只學(xué)一個字?!?/p>
蘇長根知道學(xué)習(xí)得慢慢來,剛開始每天學(xué)一個字也是收獲,也就依他,拿起刷子擦掉了“頭”字。他教何小毛讀了幾遍,又手把手地教他在黑板上寫了若干遍,然后把“饅”字也擦掉了,遞給何小毛半截粉筆,讓他默寫。
何小毛右手東一筆,西一畫在黑板上寫了擦,擦了寫,左手把頭皮都撓破了,半小時也沒有正確地寫出那個倒霉的“饅”字,最后他實在沒轍了,哀求蘇長根:“蘇老兵,明天我那半個饅頭,也給你吃行不行?別讓我再寫了,饅頭雖然好吃,可字不好寫,炊事班做饅頭也沒這么難啦。”
蘇長根說:“不行,快寫?!?/p>
停了一會兒,何小毛又說:“發(fā)明饅頭的人太了不起了,饅頭這東西也太神奇了,竟然能變成飽嗝,讓你享受得不行不行的;可發(fā)明饅頭兩個字的人太笨了,干嗎弄那么復(fù)雜,讓你難受得不行不行的?!?/p>
“你都享受了饅頭帶來的美妙感覺,還不受點累,努力學(xué)會饅頭兩個字?師長交給我的任務(wù),我不能打折扣,你也不能走過場。你要把這個字寫對了,我蘇長根再分你一個饅頭吃,讓你多享受一串飽嗝都行?!碧K長根說。
“唉,真是折磨人的饅頭,讓我又愛又恨,沒有它讓我受餓,要學(xué)這兩個字又讓我受累。”何小毛嘆息一聲,又問蘇長根,“蘇老兵,你也沒上過學(xué)吧?我就納了悶了,你寫?zhàn)z頭兩個字比吃兩個饅頭快多了,你是怎么會認字的?”
蘇長根緩緩坐了下來,臉色陰沉,長嘆一聲,輕輕說:“以前我也是個睜眼瞎,幾乎一個字不認識,可一個慘痛的教訓(xùn),讓我懂得了不認識字多么可怕?!?/p>
“不認字有什么可怕的?就像我不認識饅頭兩個字,也不影響我吃饅頭呀,即使我認識饅頭兩個字,沒有饅頭我照樣餓肚子?!焙涡∶X得蘇長根過去是睜眼瞎,現(xiàn)在是睜眼說瞎話,而睜眼說瞎話比睜眼瞎更可怕。
那是蘇長根在八路軍二團當(dāng)通信員時候的事。團長陳同明所部在一次與日軍的交戰(zhàn)中,陳同明手書了兩封作戰(zhàn)命令,派通信員蘇長根騎馬連夜將命令送去二營和三營。結(jié)果因為蘇長根不識字,把命令送錯了,導(dǎo)致貽誤戰(zhàn)機,白白放跑了一支日軍部隊。
蘇長根深深自責(zé),用了大把的眼淚洗刷不識字的恥辱,卻怎么也洗刷不掉。為此,陳同明要求蘇長根引以為戒,罰他第一年必須掌握七百個生字,第二年累計掌握一千五百個生字,第三年累計至少掌握兩千個以上的生字。
陳同明不僅是蘇長根的團長,也是他的老師,對他要求十分嚴格。那幾年部隊四處征戰(zhàn),經(jīng)常行軍,陳同明便在自己的背包上用粉筆寫一個詞,讓蘇長根走在他后面,一邊行軍,一邊學(xué)習(xí)陳同明背包上的字。陳同明在前面念,蘇長根在后面讀。
等蘇長根學(xué)會了一個詞,陳同明拍掉背包上的粉筆字跡,重新寫一個新詞,邊走邊教蘇長根。經(jīng)歷了那次深刻教訓(xùn),蘇長根學(xué)得特別認真,日積月累,提前完成了陳同明規(guī)定的學(xué)習(xí)任務(wù),如今他做何小毛的老師綽綽有余。
蘇長根說:“后來,陳團長成了陳師長,我從團部通信員調(diào)任他的警衛(wèi)員,跟師長不僅學(xué)到了更多的文化知識,還學(xué)了不少的軍事知識。何小毛,你不想離開部隊吧?”
“誰想再回去當(dāng)乞丐呀?”
“師長為什么要我教你認字、學(xué)文化?顯然是為了留下你,如果你是一個文盲,你就可能犯與我類似的錯誤,那你在部隊還待得長久嗎?”
蘇長根的教訓(xùn),讓何小毛明白了兩個道理:第一,不想再做乞丐,就得學(xué)認字、學(xué)文化;第二,蘇長根能認那么多的字,我也一定能。他說:“蘇老兵,我今晚學(xué)不會饅頭兩個字,明天早晨我就不吃饅頭?!?/p>
蘇長根拿起粉筆,在小黑板上重新寫了“饅頭”兩個字,教了何小毛幾遍。
熄燈的時間到了,蘇長根和何小毛只好上床睡覺。第二天早晨起床后,蘇長根拿著臉盆洗漱回來,見小黑板上歪歪斜斜地寫著饅頭兩個字,那是何小毛的字跡。
一會兒,何小毛也洗漱完畢,指著小黑板說:“蘇老兵,我交的作業(yè)?!?/p>
蘇長根欣喜地說:“喲,不錯嘛,拿出吃饅頭的勁兒,學(xué)會了饅頭兩個字?!?/p>
何小毛得意地說:“今天早晨我可以吃饅頭了?!?/p>
蘇長根沖何小毛豎了個大拇指:“很好。開飯了,走,吃饅頭去!”
四
何小毛還真是個鬼機靈,他把翻垃圾的勁頭都用在了認字寫字上,進步很快,讓蘇長根刮目相看,也讓陳同明師長夸贊不已。
過了一段時間,陳同明師長決定任命何小毛為自己的警衛(wèi)員,蘇長根調(diào)任師部警衛(wèi)連一班任班長,負責(zé)管理所有師首長的警衛(wèi)員,要求他搞好傳幫帶,不僅要繼續(xù)教何小毛認字寫字,還要教他使用武器,教他走隊列。
何小毛得知自己要當(dāng)師長的警衛(wèi)員了,高興得手舞足蹈,這意味著他可以長期留在部隊,徹底告別討飯的日子了。
何小毛識字多少有些被動,但何小毛對學(xué)習(xí)打槍興趣盎然。
蘇長根剛開始并沒有教何小毛怎么打槍,而是讓他從基礎(chǔ)學(xué)起,告訴他陳師長的槍叫勃朗寧手槍,是在一次戰(zhàn)斗中,繳獲的國民黨軍長的戰(zhàn)利品。蘇長根掏出自己的配槍,向何小毛介紹,這種槍由德國的毛瑟兄弟發(fā)明,所以叫毛瑟手槍,還有好幾個名字,又叫駁殼槍,也叫盒子炮,還有人稱它匣子槍。他把毛瑟手槍的子彈卸掉,叫何小毛沒完沒了地練習(xí)擦槍、卸槍、瞄準(zhǔn)、擊發(fā)等等。舉槍把何小毛的手都舉軟了,瞄準(zhǔn)把他的眼睛都瞄痛了,不耐煩地說:“你能不能讓我聽個響?。砍商炷冒芽諛尡葎潄肀葎澣?,還不如我的彈弓管用呢?!?/p>
蘇長根“嘁”了一聲,說:“你以為是用你那彈弓的泥丸子、小石子呀?子彈多精貴???得留著殺敵,哪有那么多子彈讓你浪費?想聽槍響是吧?過兩天我就帶你去聽個夠?!?/p>
何小毛可高興了,還以為蘇長根要讓他打槍過癮呢,哪想到他嚇得差點尿了褲子。
兩天后,陳同明獲悉國民黨的一支部隊將調(diào)往酒坊村駐防。陳同明決定吃掉這支部隊。他親率猛虎師連夜長途奔襲,整整一個晚上的急行軍,趕在拂曉之前在酒坊村外圍集結(jié)。陳同明提前運籌帷幄,將三個團的兵力部署在不同的位置,形成包圍之勢,準(zhǔn)備打一場“口袋戰(zhàn)”。
警衛(wèi)班長蘇長根、警衛(wèi)員何小毛,跟隨陳同明一起行動。各部已進入指定的伏擊位置,靜候敵人進入包圍圈。
戰(zhàn)斗很快打響,炮聲震天,槍聲大作,戰(zhàn)場上硝煙彌漫,火光升騰。何小毛嚇得慌忙蹲下,縮成一團,兩眼緊閉,雙手緊緊捂著耳朵,渾身瑟瑟發(fā)抖。
蘇長根搖搖頭,說:“槍炮聲離這兒還遠著呢?!?/p>
何小毛捂著耳朵,壓根兒沒有聽見蘇長根的話。好一會兒,他感覺全身上下哪兒哪兒都好好的,槍炮確實沒有傷著他,這才漸漸睜開眼睛,放下捂著耳朵的手。
蘇長根又說:“你不是想聽槍響嗎?現(xiàn)在隨便聽,管夠?!?/p>
何小毛說:“太,太……可怕了?!?/p>
蘇長根說:“聽習(xí)慣了就不怕了。知道師長為什么準(zhǔn)備讓你做他的警衛(wèi)員嗎?他考慮到你還是一個孩子,他是高級將領(lǐng),他的指揮所一般不會設(shè)在戰(zhàn)場的最前沿,你跟在他的身邊危險相對小一些,這是師長對你的愛護?!?/p>
何小毛說:“我知道,師長愿意省下一個饅頭給我吃,就說明他愛護我?!?/p>
蘇長根話鋒一轉(zhuǎn):“但是,給師長當(dāng)警衛(wèi)員也不是絕對沒有危險,警衛(wèi)員的職責(zé)就是保護首長的安全,一旦首長有危險,作為警衛(wèi)員寧可犧牲自己,也要保護首長不受傷害,因為首長是一支部隊的指揮中樞,中樞懂嗎?”
何小毛琢磨著:“中輸……就是,不好好指揮,中途就輸了?”
蘇長根說:“中樞不是中輸,但意思也沾點邊。首長就是一支部隊的靈魂,是核心,首長如果犧牲或者受傷了,就會影響整個戰(zhàn)場的態(tài)勢,導(dǎo)致戰(zhàn)場失利,很可能就會打敗仗。”
何小毛說:“做乞丐沒有危險,可成天餓肚子,當(dāng)警衛(wèi)員有饅頭吃,可這活兒也不好干?!?/p>
蘇長根說:“做乞丐沒有危險,沒有吃的,更沒有意義,當(dāng)警衛(wèi)員有吃的,有危險,但更有價值和意義。我們的隊伍沖鋒陷陣,犧牲奉獻,就是為了將來沒有人做乞丐,就是為了將來人人都有飯吃,有衣穿,活得有尊嚴?!?/p>
這時,陳同明高喊:“警衛(wèi)員?!?/p>
蘇長根大聲回答:“到!”
何小毛也跟著回答:“哎?!?/p>
陳同明說:“望遠鏡?!?/p>
蘇長根跑過去,從身上取下望遠鏡遞給陳同明。陳同明拿著望遠鏡向一個山頭走去。
蘇長根招呼何小毛跟上,說:“在戰(zhàn)場上,首長去哪兒,警衛(wèi)員一定跟在首長左右,隨時準(zhǔn)備保護他。還有,回答首長的話只能說到或者是,不能回答哎。”
“哎……是!”何小毛趕緊改口。
陳同明站在山頭上,拿著望遠鏡觀察戰(zhàn)場情況。何小毛看見遠處陣地兩軍激烈交戰(zhàn),坦克頻頻出擊,炮彈四處開花,我軍不斷沖殺,敵軍拼死抵抗,戰(zhàn)事緊張激烈。
突然,一發(fā)流彈帶著與空氣摩擦的呼嘯聲飛來。蘇長根大喊一聲:“師長,小心!”
師長也大喊:“趴下!”
說時遲那時快,蘇長根一個箭步?jīng)_過去,將陳同明撲倒在地,用自己的身體擋在陳同明身上。
“轟隆”一聲巨響,仿佛山崩地裂一般,炮彈在數(shù)米開外爆炸,霎時,地面被炸開一個深深的大坑,彈片和土石騰空而起,旁邊的一棵小樹枝斷葉飛,整個山頭都在震動,煙霧彌漫,沙塵滾滾。
蘇長根起身,忙問:“師長你沒事吧?”
陳同明卻問:“小毛沒事吧?”
此刻,陳同明和蘇長根同時發(fā)現(xiàn),何小毛趴在不遠處的地上,渾身被泥土覆蓋,好一會兒沒有動靜。
“小毛!小毛!”陳同明大喊,急忙跑過去,上前扶起何小毛,還以為他被彈片擊中了呢。一會兒,何小毛被嗆得打了一個噴嚏,從嘴里吐出一口黃澄澄的泥土。
何小毛聲音都在顫抖:“嚇,嚇……死我了?!?/p>
蘇長根說:“有句話叫做新兵怕大炮,老兵怕機槍,只要習(xí)慣了,大炮、機槍都嚇不住你?!?/p>
到了戰(zhàn)斗的后期,何小毛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戰(zhàn)場環(huán)境,對槍聲炮聲漸漸麻木,膽兒已經(jīng)變肥了。
又一發(fā)流彈呼嘯而來,何小毛像蘇長根剛才一樣,飛速沖上前去,猛地將蘇長根撲倒在地,將他護在自己的身下,隨即爆炸聲響起。
蘇長根大喊:“干嗎呀?炮彈離得遠著呢?!?/p>
何小毛起身,將蘇長根拉了起來。
蘇長根又說:“再說了,即使有危險,你應(yīng)該保護師長才對,保護我干嗎?”
何小毛說:“我練習(xí)一下看我的動作快不快,下一次如果遇到危險,我好保護師長。”
蘇長根說:“好樣的,開始上道了?!?/p>
這場戰(zhàn)斗猛虎師大獲全勝,凱旋而歸。何小毛第一次體會到了打仗是怎么回事,也明白了警衛(wèi)員的職責(zé)。
五
聞過硝煙味兒,聽過槍炮聲,何小毛也算經(jīng)歷了一回戰(zhàn)場洗禮。身為警衛(wèi)員練好槍法才能更好地保護首長。因此,他訓(xùn)練非??炭唷?/p>
空槍練習(xí)已讓蘇長根挑不出毛病,便開始教他實彈射擊。何小毛跟隨蘇長根來到古驛鎮(zhèn)北面的山中樹林里。樹林非常偏僻,附近沒有人,除了鳥鳴和偶爾輕輕的風(fēng)聲,非常安靜。蘇長根打量一番,選中一個光禿禿的土坎,用木棍在土坎上畫了一個拳頭大小的圓圈,然后他從土坎跟前,邁著大致距離相等的步弧,丈量出約三十來米的距離,再用木棍在地上畫一條橫線,叫何小毛站在這個位置,以土坎上的圓圈為目標(biāo),開始射擊。
前三槍的彈著點都落在圓圈的外圍,留下清晰的小坑。蘇長根語氣平和卻透著辛辣:“你的槍法真準(zhǔn)啦,槍槍命中地球!敵人的腦袋如果長得跟地球一樣大,在你的槍下他指定跑不掉?!?/p>
何小毛不好意思地摸摸頭,摸頭的那一剎那,他看見土坎上面有一棵板栗樹。板栗的成熟季節(jié)已經(jīng)過去,果實不是被人打光了就是自個兒掉光了,這東西有尖刺和硬殼,鳥兒啄不動,有兩個板栗像是專門給何小毛留下的,留得恰到好處,充滿誘惑地綴在高高的枝頭。
“蘇老兵,我能不能不打你畫的那個餅?那個餅不能吃。”何小毛說。
“那是圓圈,是目標(biāo),是靶子,就知道吃的,三個饅頭……兩個半饅頭還沒吃飽?。俊碧K長根想起,每頓何小毛都分了半個饅頭給自己。
“可那樹上就有吃的呀,兩個板栗,我打下來咱倆一人一個好不好?”何小毛朝板栗樹上指了指。
蘇長根順著何小毛的手指方向,目光搜尋了好一會兒,果然在枝丫與殘葉之間發(fā)現(xiàn)了兩個板栗,有些不屑地說:“我畫的餅……哦不,我畫的靶子那么大你都打不中,板栗那么小你能打中?”
“打吃的東西我比較有把握?!焙涡∶f得也有把握。他當(dāng)乞丐的時候,有時餓極了,就去林中尋找野果,有的野果長在摘不到的地方,他就用彈弓打那些野果充饑,天長日久,千錘百煉,練就了幾乎百發(fā)百中的絕技。
“那好,我倒要看看,我能不能吃上那個板栗。”蘇長根心想你要增加難度,我不攔你。
何小毛舉起手槍對準(zhǔn)板栗瞄了瞄,連打了兩槍,只有兩片樹葉像羽毛一般輕飄飄地落下。蘇長根冷笑一聲,說:“何小毛,你打我畫的餅,哦不,我畫的圓圈,命中了地球,你打板栗,好歹也命中了空氣,前后水平半斤八兩?!?/p>
“別急呀,我總得摸摸手槍的脾氣嘛。”何小毛說。他憑著用彈弓打野果出神入化的扎實功底,他就不信打不中板栗。
根據(jù)子彈的偏差,他做了修正,很快掌握了手槍射擊的要領(lǐng)。他平穩(wěn)舉槍,瞇著左眼,右眼目光聚成一條直線,沿手槍的準(zhǔn)星、板栗延伸而去,他心想,我要打不中板栗,我就得餓肚子,餓肚子的滋味太難受了,我一定要打中它,一定要吃上它……他這么想著,樹枝上小小的板栗,在他的眼前就一個勁兒地膨脹,足足臉盆那么大。他拿捏的火候剛剛好,在對準(zhǔn)目標(biāo)的那一刻,迅速扣動扳機,“呯”地一聲槍響,板栗應(yīng)聲落地,驚飛樹上的一群鳥兒。
蘇長根都愣了,還沒回過神來,何小毛稍稍移動槍口,另一個板栗也在眼前膨脹成臉盆那么大,緊接著又是一聲槍響,那個板栗也掉了下來。
何小毛跑過去撿起兩個板栗,遞了一個給蘇長根:“蘇老兵,我說話算數(shù),肯定讓你吃到板栗。”
蘇長根緩緩接過板栗:“你,你……這是怎么做到的?”
何小毛一揚脖子,說:“饑餓瞄準(zhǔn)法而已?!?/p>
陳同明師長有個習(xí)慣,除了行軍打仗之外,平時與師部直屬隊一起出早操,周末的早晨習(xí)慣爬山。他爬山只有警衛(wèi)員跟隨,警衛(wèi)員槍不離身,因此,陳同明鍛煉身體的時候一般不帶武器,畢竟在部隊駐地附近,沒必要草木皆兵。
緊靠古驛鎮(zhèn)有一座三峰聳立的大山,名叫筆架山,三峰分別為北峰、東峰、南峰。陳同明總是從離師部駐地最近的北峰上山,北峰不高,二十分鐘便可登頂,他在山頂上花十分鐘打一套自創(chuàng)的拳法,再用十分鐘下山,總共四十分鐘出一身熱汗,顯得尤為精神抖擻。
茂密的山林中,縱橫交錯的枝葉編織成一張巨大的綠網(wǎng),過濾初升的朝陽,漏下斑駁的光柱,早起的鳥兒嘰嘰喳喳鳴唱婉轉(zhuǎn)的晨曲。昨晚下了一場雨,地面濕滑,清風(fēng)帶著幾分涼意。陳同明朝著凹凸崎嶇的小路上山,大步流星,如履平地。何小毛挎著手槍緊追慢趕,氣喘吁吁地尾隨其后。
終于到了山頂,陳同明呼吸幾口清新的空氣,拉開架勢正要打拳時,突然,他看見一個村民打扮的男子,蹲在不遠處的一塊石頭上,手里拿著一個小本子,一會兒朝山下張望,一會兒在本子上寫寫畫畫。
陳同明覺得奇怪,這么早有人到山頂上干什么?他的位置和所朝的方向可以俯視古驛鎮(zhèn)全貌,尤其對猛虎師師部周邊的道路、地形、建筑等情況看得一清二楚。陳同明頓時警惕起來,與何小毛躡手躡腳地走向那個男子。男子畫得過于專注,絲毫沒有覺察背后有人靠近。
陳同明到了那人背后,客氣地問:“老鄉(xiāng),你在畫什么?”
男子陡地大驚,匆忙起身,慌忙將本子合上揣進衣兜,吃驚地看著陳同明與何小毛,結(jié)結(jié)巴巴地回答:“沒,沒畫什么?!?/p>
陳同明說:“能給我看看嗎?”
男子說:“沒啥好看的?!?/p>
陳同明又問:“大清早的,老鄉(xiāng)到山上干什么呢?”
“我……上山砍柴。你們忙,我砍柴去了?!蹦凶诱f完,轉(zhuǎn)身便走。
一陣山風(fēng)吹拂,把男子的衣服下擺撩了起來,陳同明看見男子后腰上別著一把軍用匕首。
“站?。 标愅鞔蠛纫宦?。
男子驚慌轉(zhuǎn)身,問:“你們還有事嗎?”
陳同明質(zhì)問:“你砍柴怎么不帶柴刀,用匕首砍柴嗎?”
男子知道已經(jīng)被對方看出了破綻,必須先發(fā)制人,他迅速從后腰上拔出匕首,飛快向陳同明刺去。陳同明閃身躲過惡狠狠扎來的匕首,迅速反擊,雙手緊緊抓住男子的兩個手腕,雙方展開激烈搏斗。男子牛高馬大,身強力壯,招招狠毒,刀刀逼命。
此時,身為警衛(wèi)員的何小毛嚇傻了,站在原地呆若木雞。
陳同明一邊與男子搏斗,一邊高喊:“何小毛,開槍!開槍!”
何小毛似乎意識到什么,更加緊張,仍然一動不動。
陳同明奮力與男子搏斗,提高嗓門大喊:“何小毛,開槍!開槍?。 ?/p>
“噢噢。”何小毛終于明白過來,兩手顫巍巍地從槍套里掏槍,好一會兒才把手槍掏了出來,抬起槍口,結(jié)結(jié)巴巴說:“放,放……開他!”
男子扭頭一看,發(fā)現(xiàn)何小毛的槍口斜斜地朝向一邊,即使開槍也打不著他,他怕何小毛意識到瞄得不準(zhǔn),再調(diào)整槍口,那他將在劫難逃,于是,他使出渾身的力氣,猛地推開陳同明,高舉匕首向何小毛刺去。
緊急關(guān)頭,陳同明縱身一躍,飛奔而去,用自己的身體擋在何小毛前面。只聽陳同明發(fā)出“啊”地一聲大叫,男子的匕首重重地刺在陳同明的右胳膊上。
何小毛陡然醒悟,把槍口對準(zhǔn)男子:“把刀放下,舉起手來,不然我開槍了!”
面對槍口,男子只好乖乖地把匕首扔到地下,慢慢地舉起雙手。
何小毛雙手握住槍柄,正了正槍口,再次警告:“往后退!”
男子不得不緩緩向后退步。
何小毛吼道:“快滾!否則我開槍了!”
陳同明高喊:“何小毛,我命令你開槍,快開槍,不能讓他跑了!”
何小毛并沒有執(zhí)行陳同明的命令,遲遲沒有開槍,大吼:“我叫你快滾!”
男子急忙跳進一片樹叢,跑得比兔子還快,身子攪動灌木叢沙沙作響,很快消失得無影無蹤。
陳同明怒不可遏,左手握著血流不止的右胳膊,強忍劇痛,呵斥道:“何小毛,為什么不執(zhí)行我的命令?為什么不開槍?為什么放跑他?他是敵人!敵人!”
何小毛忍不住號啕大哭:“師長,對不起,我,我……開不了槍?!?/p>
“敵我相見,你不消滅他,他就會消滅你!”陳同明說。
“槍里,槍里……壓根兒沒,沒子彈,我怕他繼續(xù)傷害你,才,才靈機一動,用空槍嚇唬他,把他逼走……”
陳同明大驚,質(zhì)問:“槍里的子彈呢?怎么回事?”
何小毛沒有正面回答陳同明,撕下一塊衣服的下擺:“師長,我給你包扎一下?!彼坏靡I(lǐng)地在陳同明受傷的右胳膊上纏了兩圈,打了一個疙瘩,說:“師長,咱們趕緊下山治傷吧,回頭你怎么處理我都行?!?/p>
“回去再找你算賬!”陳同明忍著疼痛,與何小毛朝山下匆匆走去。
六
師部衛(wèi)生隊為陳同明及時處理傷口。
何小毛知道自己犯了大錯,立正站在宿舍里,雙手仍在微微發(fā)抖,臉色蒼白,眼里噙滿淚水。
蘇長根火冒三丈,時不時在何小毛面前走來走去,又時不時停下腳步,沖何小毛指指點點:“何小毛啊何小毛,警衛(wèi)員是干什么的?就是專門負責(zé)首長安全的,我早就對你說過,關(guān)鍵時刻,警衛(wèi)員哪怕犧牲自己,也要保護首長的安全。你倒好,沒有保護好師長,反倒讓師長為救你受了傷,大小貓都分不清???你是他的警衛(wèi)員,還是他是你的警衛(wèi)員?”
何小毛說:“我,我也很難過,覺得對不起師長,我真希望那一刀扎在我身上?!?/p>
蘇長根指著何小毛的鼻尖說:“對不起有什么用?你知道師長對于一個師多么重要嗎?他是全師的靈魂,是全師的指揮核心,是戰(zhàn)場上決定萬人命運的人,萬一那一刀扎在師長的要害部位,我們猛虎師將蒙受不可估量的損失!”
何小毛說:“這,這我知道,可我第一次見那種,那種搏斗的場面,最初確實緊張,不知道怎么辦好,師長命令我開槍,我突然想起槍里沒有子彈……我就更加緊張,最后才,才急中生智,用空槍為師長解除了更大的危險。”
“可惜晚了,師長已經(jīng)受傷了。我問你,槍里的子彈呢?”
何小毛支支吾吾說出了實情。毛瑟手槍里一直裝有子彈,可他覺得好些天也沒打仗,師長沒遇上什么危險,他就心血來潮,想再試試槍法。上次,蘇長根教他實彈射擊,他雖然打下了兩個板栗,但有沒有撞大運的成分他也拿不準(zhǔn),畢竟打槍不像打彈弓那么有經(jīng)驗。他當(dāng)時想把槍法練得更準(zhǔn),也能更好地保護師長。
還是打板栗的那片樹林,何小毛瞪大眼睛左看右瞧,希望從樹上再找到幾顆板栗,結(jié)果令他失望。低頭看見上次蘇長根在土坎上畫的“大餅”還在,雖然不像新鮮出爐的“大餅”那么清晰,但依稀可見,那就拿它練槍吧。
于是,何小毛掏出手槍,打開保險,子彈上膛,槍口對準(zhǔn)目標(biāo),心里想著那就是真的大餅,香噴噴金燦燦的小麥面大餅,剛出爐的直冒油,還帶肉餡的那種,于是那個拳頭大的圓圈,在他眼前就像發(fā)面一樣膨脹成臉盆那么大,他砰砰砰幾槍連發(fā),直到打光了子彈,他跑近土坎一看,槍槍落在“大餅”上。他好不得意,覺得這槍法保護師長指定沒有問題。
蘇長根氣得像一頭困獸一樣,在屋里轉(zhuǎn)了幾圈,陡地轉(zhuǎn)身,在何小毛面前揮了揮拳頭,咬牙切齒地說:“何小毛啊何小毛,要不是在革命隊伍里,我真想揍你……”他猛地抽了自己一耳光,“但我抽我自己的權(quán)利還是有的,也怪我沒有檢查你的槍。你把子彈打光了,為什么不報告?”
“我怕你批評我浪費子彈。”
“你還知道?。棵髅骺梢韵麥鐜讉€敵人的,你卻只在土坎上留下幾個槍眼,簡直是敗家的玩意兒!關(guān)鍵時刻讓師長面臨危險,你不配當(dāng)警衛(wèi)員,你也不配做我們班的兵,別人要知道你是我?guī)С鰜淼木l(wèi)員,是我們班的兵,我都臉紅,我都覺得丟人!你還是當(dāng)你的乞丐吧。你走,快走?。∥也幌胍姷侥?!”
何小毛站著不動:“蘇班長,我知道錯了。”
“知道錯了有用嗎?道歉就能讓師長不挨那一刀嗎?你不走,我走,我見到你就來氣!”蘇長根扭頭出去,重重摔門,把木板墻都震得微微搖晃。
陳同明在衛(wèi)生隊清洗了傷口,縫了九針,上了藥,做了包扎,左胳膊吊著繃帶,蘇長根攙扶他回宿舍休息。
“我這么多年從槍林彈雨中過來,久經(jīng)沙場,多次負傷,九死一生,這點小傷算什么?”陳同明推開蘇長根的手,步履穩(wěn)健地走出衛(wèi)生隊。
蘇長根跟在陳同明身后,問:“師長,何小毛怎么處理?”
陳同明說:“他第一次見那種場面,又是我替他負了傷,他肯定嚇壞了,現(xiàn)在不宜做出處理,免得他精神負擔(dān)過重,先讓他反省反省。你去通知師領(lǐng)導(dǎo),作戰(zhàn)室開會。”
蘇長根勸說陳同明,今天是周末,再說了師長受傷了應(yīng)該休息,還是改天再開會吧。陳同明覺得那個村民打扮的男子,說是砍柴,卻對著山下一邊觀察,一邊寫寫畫畫,還帶著匕首,在他追問下,向他發(fā)起突然襲擊,必然有目的,雖然還不知道這人的真實身份和具體目的是什么,但肯定是偵察我們師部駐地的地形、道路和布防等軍事情報,我們必須做出應(yīng)對部署,立即制定防范措施,加強布防,做好應(yīng)對突發(fā)情況的準(zhǔn)備,否則可就不是陳同明挨一刀那么簡單了。
蘇長根把陳同明送到師部作戰(zhàn)室,隨后回自己的房間,準(zhǔn)備向何小毛轉(zhuǎn)達師長讓他反省的指示。他推開門,發(fā)現(xiàn)何小毛已經(jīng)不見了,還以為他自覺到哪兒反省去了呢。蘇長根隨意把目光移到自己的床上,他頓時感覺十分異樣,何小毛把他的軍裝脫了下來,疊得整整齊齊放在蘇長根的床上,軍帽擱在軍裝上面,武裝帶和手槍都擺放在旁邊。
“這渾小子真走了?”蘇長根腦子里陡地跳出一個問號,立即問號又變成了感嘆號:“他真走了!”如果何小毛只是脫下軍裝出去玩玩,那他不會把軍裝疊得這么整齊,也不會把軍裝、軍帽、武裝帶和手槍統(tǒng)統(tǒng)放在蘇長根的床上,這明顯是上交的用意,估計何小毛的心思是,你蘇班長不是要我走嗎?不是說我只配當(dāng)乞丐嗎?那好,軍裝呀軍帽呀武裝帶呀手槍呀,統(tǒng)統(tǒng)還給你,此處不留小爺,小爺頂多重操舊業(yè)!
蘇長根有些著急,趕緊出門去找何小毛,在師部找了一圈,問了一些人都沒見到何小毛,他一路小跑又到鎮(zhèn)上找了一圈,還是不見何小毛的人影。他路過一個垃圾場,心想這小子如果重操舊業(yè),那垃圾場應(yīng)該是他最愛去的地方。他找了鎮(zhèn)上的幾個垃圾場,都不見何小毛的影子。
這與陳師長受傷一樣是大事。蘇長根不敢耽誤,趕緊去向陳師長匯報。
陳同明剛剛開完會,回到宿舍,蘇長根把何小毛走了的事給他說了。
陳同明大發(fā)雷霆,吼道:“豈有此理!”
“是啊,何小毛確實不像話,這不是逃兵嗎?”蘇長根憤憤地說。
“我說的是你!何小毛是逃兵嗎,明明是你把他趕走的嘛?!标愅鞯穆曊{(diào)高高的,都快把屋頂給掀翻了。
“我,我說的那是氣話,沒有真趕他走的意思,即使真趕他走,我想他也不會走呀,沒想到他的氣性比我還大?!?/p>
“蘇長根,我命令你必須把他找回來,找不回何小毛,你也不用回來了?!?/p>
“是!”蘇長根向陳師長敬了一個禮,繼續(xù)出門找何小毛。師長說找不回何小毛,他也不用再回來了,蘇長根明白師長說的也是氣話,可師長說出這種氣話,那已經(jīng)是氣得不行不行的了。
陳同明師長的氣話也是狠話。
蘇長根哪敢耽誤,鎮(zhèn)上用雞蛋跟何小毛換手槍玩的那幾個孩子,一一問了個遍,還發(fā)動整個警衛(wèi)班都外出尋找何小毛,可這個何小毛死心塌地走得毅然決然,太陽下山,鳥兒紛紛歸巢,何小毛仍然一去不返,音訊全無。
直到熄燈,何小毛也沒回來。蘇長根望著對面的空鋪,不由得傷心起來,自言自語地說:小毛,你這是何苦呢?雖然你犯了不該犯的錯,后果嚴重,怎么處理也是師長說了算,我一個小小的班長也沒有權(quán)利趕你走啊,不過是恨鐵不成鋼罷了,話說重了而已,你干嗎連招呼都不打就自個兒跑了呢?如果你回來,雖然我說的話沒有錯,但我愿意為我的態(tài)度向你道歉,兄弟,你去哪兒了?我想你,你回來吧!
睡到半夜,蘇長根下意識地起床,到對面何小毛的鋪前,準(zhǔn)備給何小毛蓋被子。這是他這段時間與何小毛同處一室養(yǎng)成的習(xí)慣。何小毛做乞丐的時間久了,那時睡覺沒有被子,也不脫衣服,隨便往哪兒一躺、一靠,便呼呼大睡,叫醒他的不是雞鳴狗叫,不是太陽曬屁股,永遠都是萬惡的饑餓在他體內(nèi)的呼喚。
因此,何小毛到部隊后,先是不習(xí)慣蓋被子,后又經(jīng)常踢被子。蘇長根雖然也是比何小毛大不了多少的孩子,但他是老兵,總是像大哥哥一樣,每晚半夜起床給何小毛蓋被子,怕他凍感冒了。何小毛一向睡得太死,到現(xiàn)在都不知道蘇長根會每晚起床給他蓋被子。
今晚,蘇長根摸到何小毛的被子依然疊得整整齊齊,借助從窗戶里透進的月光,他模模糊糊地看見,那個睡覺極不老實的身影沒有了。他嘆息一聲,回到自己的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再難入眠,心想何小毛今晚會在哪兒睡覺?他能睡得著嗎?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去要飯了,乞討的“業(yè)務(wù)”還熟嗎?還能不能要來今天的午飯、晚飯?會不會餓肚子?唉,這個倒楣蛋何小毛,真不讓人省心。
七
第二天,蘇長根準(zhǔn)備去附近的鎮(zhèn)子尋找何小毛。他估計何小毛除了重操舊業(yè)做乞丐,難有其他謀生手段,而鎮(zhèn)子人群居住集中,有店鋪有商販,尤其有規(guī)模比較可觀的垃圾場,是乞丐相對容易獲取食物的地方。
蘇長根正要出門的時候,突然進來一個乞丐,穿著骯臟破爛的衣服,衣服上的扣子全都掉光了,腰間系了一根草繩,渾身上下沾滿泥土,臉上、手上還有多處劃傷,笑得十分疲憊,輕輕地叫了一聲“蘇班長?!?/p>
見到何小毛,蘇長根驚喜萬分:“小毛?”他就像久別重逢的戰(zhàn)友一樣,張開雙臂正要擁抱何小毛時,微笑立馬凋零,雙臂垂下,臉色陡變,冷冰冰地說:“你還知道回來呀?當(dāng)乞丐多自由啊?!?/p>
“我……”何小毛一時語塞。
蘇長根覺得何小毛穿的這身乞丐服有些面熟。這正是何小毛當(dāng)初做乞丐時穿過的那身衣服。原來,當(dāng)初蘇長根讓何小毛洗澡,給他準(zhǔn)備了一套軍裝,把他脫下的乞丐衣服給扔了。何小毛那時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留在部隊,那身討飯的“工作服”他可舍不得扔,背著蘇長根又撿了回來。正好軍裝顯得肥大,他把乞丐服穿在里面,外面再套上軍裝,不僅軍裝顯得比較合體了,還蒙過了蘇長根的眼睛。直到部隊駐扎在古驛鎮(zhèn),何小毛估計乞丐衣服暫時用不著了,便把它藏在一棵大樹下面的石洞里。昨天他脫下軍裝,這身乞丐的“職業(yè)裝”又派上了用場。
何小毛有氣無力地說:“蘇班長,能給我找點吃的嗎?我餓極了?!?/p>
“沒要到飯又回來了吧?活該!”蘇長根咬牙切齒地說,可他是刀子嘴豆腐心,說,“跟我去炊事班。”突然又覺得何小毛這副裝束去炊事班不妥,接著說,“你如果還想繼續(xù)吃部隊的飯,就趕緊洗一洗,換上軍裝,我去炊事班給你找吃的。”
等蘇長根從炊事班拿著兩個饅頭回到宿舍,何小毛已經(jīng)洗了臉,換上了軍裝,從蘇長根手里接過饅頭,大口大口吃起來。嘴里被饅頭塞得滿滿的,說話斷斷續(xù)續(xù),含糊不清:“我……已經(jīng)……一天沒,沒吃飯了,當(dāng)乞丐的時候也,也沒這么慘……過?!?/p>
何小毛吃得太快,噎著了,蘇長根一邊給他拍后背,一邊沒好氣地說:“兵沒當(dāng)好,做乞丐的本事也廢了對不對?還是部隊的饅頭好吃吧?瞧你都快把舌頭一塊咽下去了?!?/p>
很快消滅了兩個饅頭,何小毛又喝了兩碗水,算是緩過勁了,說他要見陳師長。
蘇長根說:“師長現(xiàn)在正在開會,哪有工夫見你,你就等著被處理吧,師長寬宏大量,估計你這身軍裝能保住,但你這警衛(wèi)員八成干到頭了?!?/p>
何小毛說:“我有重要的事情必須馬上見師長?!?/p>
蘇長根說:“你不就是承認錯誤的事嗎?哪有師長處理軍情,研究敵情重要?”
何小毛說:“我就是為了軍情敵情才必須馬上見師長?!闭f完,他匆忙出門,向師部作戰(zhàn)室跑去。他跑得太快,蘇長根都追不上。
到了師作戰(zhàn)室門口,有門衛(wèi)站崗,攔住何小毛,說陳師長正在開軍事會議,無關(guān)人員不得入內(nèi)。
何小毛說:“我不是無關(guān)人員,我是有關(guān)人員。”
門衛(wèi)無論如何不讓進,蘇長根也拉住他,叫他趕緊回去,影響首長工作,小心新賬老賬一起算。
何小毛急了,說:“那現(xiàn)在就算?!彼蝗惶岣呱らT,大喊:“陳師長,我是何小毛,我有……我有……有……有重要……重要敵情報告!”
蘇長根怕何小毛打擾首長開會,沖上前去用手捂住何小毛的嘴,不讓他發(fā)聲,何小毛使勁扭動脖子,掙脫蘇長根捂嘴的手,好一會兒才把話說全乎,憋得直喘粗氣。
“你在這兒犯渾撒野,你等著被關(guān)禁閉吧?!碧K長根一雙怒目瞪著何小毛,低聲說。
陳同明正在作戰(zhàn)室里講話,聽到何小毛的聲音,這孩子犯了大錯,失蹤了一天多,突然又回來了,按理躲著陳同明都來不及,卻要硬闖師部作戰(zhàn)室,說有重要敵情,八成不是空穴來風(fēng),便說:“進來。”
作戰(zhàn)室里,一條又大又長的桌子前坐著唐副師長等幾位師首長,正面墻上掛著一張軍用地圖,陳同明右手吊著繃帶,左手拿著一根教鞭似的竹棍,見何小毛和蘇長根進來,把竹棍放在長桌上,臉上陡地烏云翻卷,胸中怒氣升騰,身經(jīng)百戰(zhàn),九死一生的他不是為自己中了一刀生氣,而是何小毛平時打光了子彈,導(dǎo)致關(guān)鍵時刻放跑了敵人,而且出了事還一聲不吭偷偷溜了,部隊要都是這樣,還怎么令行禁止?還能打勝仗嗎?
蘇長根小心翼翼地說:“師長,他……我沒攔住。”
何小毛看見陳同明吊著繃帶的右手,愧疚不已,小聲說:“對不起師長,我錯了……”
“你闖進作戰(zhàn)室就為了給我說這個嗎?”陳同明的臉繃得緊緊的,言語生硬。
“師長,我找到那個刺傷你的敵人了,是國民黨部隊的一個中尉,還有好多的國民黨兵,大概四五百人,我看見最大的一個官是上校?!焙涡∶f話的聲音大了許多,生怕在場的首長聽不清。
“在哪兒?”陳同明一驚,急忙追問。
“在筆架山的東峰腳下,搭了一大片帳篷。”何小毛回答。
“你怎么知道的?”陳同明再問。
何小毛詳細講述了他發(fā)現(xiàn)那批敵人的經(jīng)過。
昨天清晨,在筆架山北峰頂上陳同明為救何小毛,被可疑男子刺傷逃走。下山時,何小毛問陳同明,那家伙拔刀襲擊你,肯定是敵人,可敵人為什么只帶匕首不帶槍呢?陳同明告訴他,他化裝成村民,肯定是為了偽裝偵察我軍的軍情,帶槍容易暴露,攜匕首較為隱蔽,既可當(dāng)工具使用又能當(dāng)武器防身。
回到師部,蘇長根的好一頓猛批,讓何小毛無地自容,師長為救他而受傷,也令他深深自責(zé)。他暗下決心,一定要找到那個刺傷師長的敵人,伺機為師長報仇。他想到發(fā)生意外的頭天晚上下了一場雨,他和師長上山下山都一路濕滑,那個敵人一定在地面留下了腳印,這為何小毛的追蹤留下了線索。
敵人化裝偵察,他何小毛也化裝尋找。于是,他脫下了軍裝,只帶了他的“第三生命”,蘇長根聽陳師長說過,槍是軍人的第二生命,他便把彈弓定義為他的第三生命,同樣既可當(dāng)工具,比如從樹上打野果,也能當(dāng)武器,如果那個刺傷師長的敵人吃他彈弓一子,也夠他受的。何小毛再從石洞里找出那身乞丐衣服換上,沿筆架山的北峰上山。他之所以把軍裝和手槍放在蘇長根的床上,是考慮到自己萬一遭遇不測,回不來,就算是把部隊發(fā)給他的東西上交了。
何小毛到了北峰頂上,幾小時之前,陳師長與敵人搏斗和受傷的情景歷歷在目,何小毛緊握彈弓,心想早晨如果他帶了彈弓,至少也得讓敵人瞎一只眼,而且是右眼,讓他再也不能瞄準(zhǔn),在他看來,這家伙的眼睛不過是一枚長得很失敗的櫻桃,他完全有信心有能力,讓它永遠閉眼,可惜自從有了“第二生命”手槍,他的“第三生命”彈弓就很少隨身攜帶。
循著敵人留下的腳印,何小毛鉆入很少有人涉足的密林,濃蔭蔽日,雨后的潮濕地面,很好地保留了那個敵人的腳印,讓何小毛的追蹤有跡可尋,不過荊棘載途,亂石林立,藤蔓密布,樹枝交錯,讓何小毛吃了不少苦頭,不是被劃傷,就是摔跟頭。
何小毛在林中穿行了很久,足跡把他引到了一條小溪跟前,路線被溪水生生阻斷。小溪寬約幾丈,溪流清澈,水聲婉轉(zhuǎn)。何小毛脫了鞋試了試水深,剛剛漫過他的膝蓋,可以蹚水而過。
過了小溪,何小毛甩甩腳上的水滴,穿好鞋,發(fā)現(xiàn)跟蹤的腳印竟然消失得無影無蹤,四周打量一番,附近絲毫沒有人經(jīng)過的痕跡,讓他好生奇怪,納悶這家伙變成魚從小溪里游走了?還是變成鳥從空中飛走了?
呸!何小毛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說跟我玩藏貓貓,你甭想!藏在垃圾場里的一塊紅薯皮我都能翻出來,你就是變成了魚,我也要把你從水里撈起來,你就是變成了鳥,我也要用彈弓把你從天上打下來!
于是,何小毛沿著小溪向上游搜索了一段,依然不見足跡,又掉頭回來,朝小溪下游尋找,走了許久,他終于看見那行腳印又出現(xiàn)在潮濕的地面上。
何小毛突然明白了,這個敵人非常狡猾,他知道自己已經(jīng)暴露了,為了防止被人跟蹤,故意在溪水里走了很長一段才上岸,把足跡無聲無息地掩藏在水里。幸好何小毛多了一個心眼,總算又找到了線索。
繞過一道山溝,何小毛到了筆架山東峰的山腳下,他看見那行腳印一直延伸到一片帳篷區(qū),帳篷周圍有幾個國民黨士兵持槍警戒。
何小毛倒吸一口涼氣,好歹他也當(dāng)了一段時間的兵,這片營地少說駐扎了一個營的兵力。何小毛悄悄繞到那片營地后側(cè)的高處,輕手輕腳地爬上一棵大樹,撥開茂密的樹枝綠葉,往下仔細觀察,一頂帳篷近在咫尺,他看見那個刺傷陳師長的男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換上了軍裝,佩戴中尉軍銜,與一個上校站在帳篷前交談。何小毛恨不得把脖子伸長幾十米,將耳朵“遞”到他們跟前,聽他們到底說什么,但他的脖子拉不了那么長,也就什么也聽不見。
以前何小毛并不認識國民黨軍隊的軍銜,蘇長根告訴他身為革命軍人,不僅要學(xué)習(xí)文化,還要了解我們的敵人,他在小黑板上畫了國民黨的軍銜圖案,一一給何小毛講解。何小毛覺得看圖比認字容易,所以記得也牢。
何小毛掏出彈弓,本想襲擊那個中尉,給師長報仇,轉(zhuǎn)念一想不能打草驚蛇,又把彈弓收了起來。一會兒,那個中尉和上校都進了帳篷。何小毛像只靈猴輕手輕腳下了樹,想著趕緊回去向師長報告,便沿著來時的腳印往回走。
聽完何小毛的講述,陳同明皺了皺眉頭,拿起竹棍在地圖上指了指筆架山的東峰,說:“小毛,你從這位置往回返是什么時間?”
“大概午后不久?!焙涡∶卮?。
陳同明又問:“按理說那兒離我們這兒并不太遠,你應(yīng)該昨天就能趕回師部,怎么今天才回來?”
“我過了那條小溪走了一段,天就黑了,樹林茂密又擋住了月光,林子里一片漆黑,我根本看不清來時的腳印,我怕迷路越走越遠,會耽誤更長的時間,就不能及時趕回來向師長報告了?!焙涡∶f,“正好路上我遇到了一個山洞,就在洞里貓了一夜,等到天亮以后,才繼續(xù)往回趕。”
陳同明說:“小毛,你提供的這個情報非常重要,你辛苦了,我們好好研究一下?!?/p>
何小毛說:“那,那連同怎么處理我一塊研究了吧?!?/p>
陳同明笑了,說:“先回去休息吧。”
何小毛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說:“師長,怎么處理我還是一塊研究了吧?!标愅鳑_他揮揮手,蘇長根拉著他出了作戰(zhàn)室。
陳同明認為周邊突然出現(xiàn)一股敵軍,而且那個中尉在后山偵察我軍的情況,顯然這股敵人是針對師部來的。盡管陳同明受傷后,即刻加強了防范,但依然沒有估計到敵人會有數(shù)百之眾,而師部直屬隊只有不到兩百人,其他部隊都住在古驛鎮(zhèn)十多公里之外的村莊,一旦敵人偷襲,我軍定會處于被動,這也正是敵人用心險惡之處,即便從外面調(diào)部隊加強師部防御,可如果敵人來襲,兩軍在古驛鎮(zhèn)交火,必將傷及鎮(zhèn)上的居民,百年古鎮(zhèn)也會面臨損毀。
為此, 陳同明決定主動出擊,兵貴神速,趁敵人毫無覺察,今天中午開始行動,出其不意,一舉消滅這伙敵人,為我軍解除后患。
陳同明師長率部出發(fā),帶傷親自指揮,何小毛帶路,部隊穿密林,蹚山溪,神不知鬼不覺地趕到敵軍帳篷附近,很快形成包圍之勢。陳同明一聲令下,我軍從各個方位快速出擊,向敵營猛烈開火。敵軍猝不及防,頓時陣腳大亂,倉皇抵抗一陣,便氣數(shù)將盡。
那個刺傷陳同明的中尉見大勢已去,趁亂偷偷鉆進密林逃命。何小毛的兩只眼睛一直在混亂的交戰(zhàn)中,搜索這個讓師長受傷、讓他蒙恥的家伙,發(fā)現(xiàn)這個家伙想跑,他趕緊追進密林,一定要親手為師長報仇。
現(xiàn)在,何小毛手里拿的可是真槍實彈,他想,你刺傷了師長的右手,我必須以牙還牙,打你的右手。他舉槍瞄準(zhǔn),扣動扳機,子彈擊中了中尉右臂,他慘叫一聲,手槍掉地。何小毛趕緊跑過去,撿起中尉的槍,左手一支槍,右一支槍,雙雙對準(zhǔn)中尉,大聲說:“你還認識我嗎?”
中尉看了何小毛一眼,絕望地說:“前天早晨,我還以為你不敢開槍呢,沒想到你的槍法還這么準(zhǔn)?!?/p>
何小毛說:“你知道就好,老實跟我走,別再浪費我的子彈?!?/p>
這次襲擊敵軍大獲全勝。經(jīng)過對中尉的審訊,敵軍此行的目的,就是為了消滅猛虎師的師部,沒想到神兵天降,敵人落得個全軍覆滅的下場。
陳同明大喜,說他挨這一刀太值了,何小毛這個編外偵察員,比警衛(wèi)員當(dāng)?shù)煤茫鳛榫l(wèi)員何小毛有過,但作為偵察員何小毛立了大功,不僅免于對何小毛的處罰,還要給予嘉獎。
“我,我本來是將功補過,結(jié)果補得過了一點,把過補沒了,還補出功來了?!焙涡∶窒灿直?,淚花直流。
八
猛虎師打了一個漂亮仗,最高興的當(dāng)數(shù)何小毛。陳同明來到何小毛和蘇長根的宿舍,蘇長根高喊:“起立,敬禮!”兩人同時向師長敬禮。
陳同明叫他倆坐下,娓娓道來:“在革命隊伍里無論職務(wù)高低,無論年齡大小,都有立功的機會,小毛這次把壞事變成了好事,除了組織上要對你進行嘉獎之外,我個人也有一個秘密要告訴你?!?/p>
何小毛說:“秘密?什么秘密呢?”
陳同明說:“是你爹的事?!?/p>
“我爹?我沒有爹,哦不,我從來就沒見過爹,聽娘說我爹早不在人世了?!?/p>
“你爹是四年多以前犧牲的?!?/p>
“可我娘說,爹在我沒出生的時候就死了呀?!?/p>
陳同明擺擺手:“其實,你娘也不知道你爹是一位響當(dāng)當(dāng)?shù)挠⑿??!?/p>
蘇長根說:“我想起來了,我和師長去平錦鎮(zhèn)找小毛的時候,曾經(jīng)問過師長干嗎要去找一個小乞丐,師長不肯說。后來我又問過師長,師長說等小毛什么時候立功了,我就告訴他這個秘密。現(xiàn)在小毛立功了,師長要公開這個秘密了。”
陳同明點點頭:“過早告訴小毛你爹是英雄,擔(dān)心你不以英雄父親為榜樣,反而以英雄父親為資本,也許會影響你的成長和進步。這次戰(zhàn)斗你立了頭功,是告訴你真相的時候了?!?/p>
何小毛急切地問:“師長,我爹是怎么犧牲的?”
漸漸地,陳同明的眼前一片糊涂,一幕幕往事卻清晰起來。
何小毛的娘懷上何小毛不久,日本鬼子來到了何小毛的家鄉(xiāng)旮旯村,把何小毛的爹何大江,還有村里的壯勞力都抓去做勞工,為日軍修炮樓。鬼子每天逼迫勞工沒日沒夜地干活,還不讓吃飽,稍有不從就會遭受毒打、餓飯、關(guān)黑屋等嚴懲,甚至就地槍決。何大江與其他勞工忍無可忍,伺機逃跑,結(jié)果被鬼子發(fā)現(xiàn),亂槍向逃跑的勞工一陣掃射,大多勞工當(dāng)即斃命,只有少數(shù)幾個幸運的勞工死里逃生。
從此,何大江音訊全無,何小毛他娘以為他爹死在了日軍的槍下,后來他娘生活無著,迫于無奈,只好帶著五歲的何小毛改嫁??珊涡∶暮蟮且粋€大煙鬼,煙癮發(fā)作,又沒錢抽大煙的時候,總嫌何小毛吃得多,把他家吃窮了,對他不是打就是罵。何小毛七歲的時候賭氣跑出家門,做了小乞丐。因此,在何小毛的心里他親爹死了,太慘,他后爹活著,太可惡。
其實,何小毛的親爹何大江當(dāng)時并沒有死,雖然中了鬼子的子彈,卻最終逃了出來。何大江不敢回家,在外面躲了一段時間,槍傷好了之后,為了報仇,他參加了八路軍,成了陳同明部隊的一員。何大江一直不敢與何小毛的娘聯(lián)系,怕鬼子知道他是八路軍,會給何小毛和他娘招來橫禍。
何大江與鬼子有一筆血債深仇,打鬼子他一馬當(dāng)先,不畏生死,陳同明是三團團長的時候,何大江已是他手下一名英勇善戰(zhàn)的連長。
四年多以前,陳同明所在的團與日軍大戰(zhàn)三天三夜,由于寡不敵眾,三團傷亡慘重,被迫撤退。日軍窮追不舍,三團殘部無法脫身,如果這種力量懸殊的拉鋸戰(zhàn)持續(xù)下去,三團將面臨全軍覆沒的危險。
當(dāng)陳同明所部撤到一個山頭的豁口時,眼看日軍很快就要追來,何大江對陳同明說:“團長,你帶兄弟們走,我留下來阻擊小鬼子,這里兩邊都是懸崖,是攔截鬼子的最佳位置?!?/p>
陳同明明白何大江留下來將意味著什么,說:“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
何大江說:“那樣誰都走不了,團長,給三團留點火種吧。”
陳同明說:“要留也是我這個團長留下來,何大江,我命令你快走!”
眼看日軍已經(jīng)逼近,何大江高聲說:“團長,再不走就來不及了,為了保住三團,為了保住兄弟們繼續(xù)打鬼子,恕我抗命了,因為,因為我已經(jīng)走不動了!”何大江指指自己的右腿。
陳同明看了看他的右腿,發(fā)現(xiàn)他的半截褲子都被鮮血染紅了,陳同明的所有精力都在應(yīng)付鬼子和指揮撤退上,絲毫沒有注意到何大江受傷的事,驚訝萬分,說:“大江,你受傷了?”
“我的腿部中彈了?!焙未蠼砬橥纯嗟卣f。
陳同明上前要去撩何大江的褲腿:“我看看,傷得怎么樣?”
何大江攔住他的手說:“團長,別看了,我們見的傷還少嗎?我心里有數(shù),我不能跟大家一起撤了,就讓我為三團最后做點貢獻吧。團長,我只有一事相求,不久前,我托老鄉(xiāng)打聽我的妻兒,我妻子以為我死在了小鬼子的槍下,已經(jīng)改嫁了,我不怪她。我兒子何小毛現(xiàn)在已經(jīng)七歲了,聽說忍受不了后爹的虐待,跑到平錦鎮(zhèn)當(dāng)了乞丐,如果團長將來有機會去我的家鄉(xiāng),找找我的兒子,讓他跟著你,跟著革命隊伍,他是我在這個世上唯一的牽掛。”
情況緊急,事已至此,陳同明含淚點頭,說:“你放心,我一定找到你的兒子,替你撫養(yǎng)他、培養(yǎng)他,他是我們?nèi)龍F的兒子!”
日軍越來越近了,何大江吼道:“戰(zhàn)友們,快走!快走??!”
陳同明不得不下令:“把機槍和手榴彈都給何連長留下,快撤!”
戰(zhàn)友們放下機槍和手榴彈,匆匆撤離。很快,日軍已經(jīng)追到了跟前,何大江以路邊的一塊大石頭為依托,架起機槍向日軍猛烈掃射,打得小鬼子哭爹喊娘,死傷一片。
然而,何大江畢竟是孤軍奮戰(zhàn),難敵一撥又一撥的日軍攻擊,他身中數(shù)彈。最后,他推開機槍,擰開十幾顆手榴彈的后蓋,顫抖的手攥著手榴彈的拉環(huán),等小鬼子沖上來,無數(shù)支槍口對準(zhǔn)他的時刻,他使出最后的力氣,拉響了手榴彈,霎時,爆炸聲驚天動地。
何大江先是奮力阻擊日軍,最后與敵人同歸于盡,陳同明和三團的戰(zhàn)友終于安全了。當(dāng)他們聽到爆炸聲,紛紛轉(zhuǎn)身,舉起右手,面向濃煙升騰的方向敬禮。
陳同明講到這里,已經(jīng)泣不成聲,慢慢說:“小毛,后來,我?guī)巳ツ愕鶢奚牡胤?,為你爹收尸,我不能讓?zhàn)斗英雄暴尸荒野。我,我發(fā)現(xiàn)你爹的上身多處中彈,還有多塊手榴彈的彈片,可我撩開你爹的褲腿,我驚呆了……”
何小毛說:“我爹的腿一定傷得非常嚴重?!?/p>
陳同明使勁搖頭,一直哽咽得說不出話來,讓何小毛覺得師長搖頭那應(yīng)該是傷得慘不忍睹的意思。
好一會兒,陳同明終于說出話來:“你爹,他,他……的雙腿竟然毫發(fā)未傷。”
蘇長根瞪大了眼睛,說:“怎么可能?他不是腿已經(jīng)中彈了走不了嗎?”
何小毛也十分納悶:“我爹的右腳褲腿不是被鮮血打濕了嗎?他的腿怎么會沒有傷呢?”
陳同明說:“我終于明白了,你爹為了讓我同意他留下來阻擊鬼子,給戰(zhàn)友們的撤退爭取時間,他把已經(jīng)犧牲的戰(zhàn)友鮮血,有意擦在自己的褲子上,讓我相信他已經(jīng)受傷走不動了,怪不得他不讓我看他的傷口,因為他壓根兒就沒有受傷……”
蘇長根說:“小毛,你爹真是一條漢子?!?/p>
陳同明與何小毛、蘇長根都眼含淚水。陳同明繼續(xù)說:“你爹保住了八路軍三團的種子,后來三團發(fā)展成了現(xiàn)在的解放軍猛虎師,你爹是三團的英雄,是猛虎師的英雄?!?/p>
蘇長根倒了一杯水遞給陳同明,他喝了一口,繼續(xù)說:“小毛,我要向你說聲對不起,我答應(yīng)過你爹一定要找到你,可惜我軍務(wù)在身,四處征戰(zhàn),找你去晚了,讓你多吃了不少苦?!?/p>
何小毛抽泣著說:“我以前特別恨爹,他拋下我和娘死了,如果我爹還在,我娘就不會改嫁了,我也不會去做小乞丐了。沒想到我爹是個了不起的英雄,他,他是我的驕傲?!?/p>
陳同明說:“小毛,你爹雖然不在了,但三團的老底子在,猛虎師在,你爹的戰(zhàn)友如今又成了你的戰(zhàn)友,我們都是你的親人。”
“小毛,當(dāng)初師長要去找你,我奇怪為什么師長莫名其妙要去找一個小乞丐,你爹竟然是老三團,是我們猛虎師的大功臣,原來你是英雄的兒子啊?!碧K長根說。
“我和長根在平錦鎮(zhèn)的垃圾場,看到你和其他兩個小乞丐的時候,我第一眼就認出你了,因為你長得像你爹?!标愅髡f。
何小毛擦了擦眼淚,響亮地說:“請陳師長和蘇班長放心,我要以英雄爹為榜樣,英雄的兒子絕不給英雄爹丟臉!”
陳同明的左手拍了拍何小毛的肩說:“好樣的,你爹該含笑九泉了。”
何小毛問:“師長,我爹埋在哪里?”
陳同明說:“離這里不算遠,就在你爹犧牲的地方,洪山埡口。”
何小毛說:“那我能不能去看看我爹?”
“好啊,我?guī)闳ィ乙蚕肴タ纯催@位老戰(zhàn)友了?!比绻T馬,天不亮出發(fā),到天黑趕回師部應(yīng)該沒問題。部隊剛打了一個大勝仗,這幾天事不多,陳同明決定明天安排一下工作,后天就去。
陳同明雖然右手受了傷,但不影響騎馬。第三天,他依然騎那匹白馬,何小毛與蘇長根兩人騎黑馬,他們頂著滿天的星光悄然出發(fā),為了減少不必要的麻煩,三人都穿了便裝。
幽靜的路上,馬蹄踩踏黎明前的黑暗,發(fā)出清脆悅耳的聲音。中午時分,他們終于到了洪山埡口跟前。陳同明遠遠地下馬,在烈士跟前,他說他沒有資格騎馬。這片戰(zhàn)場廝殺已經(jīng)不見,槍聲也已遠去,而陳同明的眼前又浮現(xiàn)當(dāng)年的硝煙漫卷,血火升騰,他的耳邊再響槍炮齊鳴,殺聲震天。
陳同明牽著馬,領(lǐng)著何小毛、蘇長根走向埡口比較狹小的一片荒地,幾十個墳堆零亂地排列,密密麻麻地擠在一起,看得出掩埋的倉促。當(dāng)年那次與日軍的大戰(zhàn)中,凡是能找到的三團犧牲的官兵,都葬在這里。陳同明當(dāng)時說,讓戰(zhàn)友們都靠得近一點吧,在那邊沒仗可打了,大家閑得慌還可以聊聊天,會熱鬧些,彼此也有個照應(yīng)。
站在那片墳堆前,陳同明大聲喊道:“三團的戰(zhàn)友們,我陳同明來看你們了……”他已淚流滿面。
墳堆零亂,沒有墓碑,但陳同明依然清楚地記得每個墳堆里躺的是誰。他挨個走過那些墳堆前,喃喃道:“李老灣……劉鐵柱……林小蠻……小山東……吳栓子……老地瓜……戰(zhàn)友們,你們還好吧?我想你們啦,當(dāng)年我沒有把你們帶出來,我對不起你們……”
茂盛的雜草和鮮艷的野花輕輕搖曳,像是烈士們在向陳同明點頭揮手。
陳同明說:“等革命勝利了,我要向組織申請在這里修一個烈士陵園,為每位烈士都立一塊墓碑,供后人掃墓祭拜?!?/p>
到了墓群的最中間,陳同明對何小毛說:“小毛,這就是你爹的墳?zāi)?。”他對著墳堆說:“大江兄弟,我?guī)е愕膬鹤雍涡∶珌砜茨懔?,小毛現(xiàn)在已是我們隊伍上的人了,他像你當(dāng)年一樣優(yōu)秀,我們部隊剛打了一次勝仗,你兒子立了首功,為你的兒子驕傲吧?!?/p>
何小毛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淚水如注,傷心地說:“爹,兒子來看你了,我從來沒見過你,但至少我看見你的墳?zāi)沽?,我知道了你在哪兒,也知道了你的英雄事跡。爹,你也從來沒見過我,現(xiàn)在我站在你的面前向你發(fā)誓,你就是我學(xué)習(xí)的榜樣,你不知道我現(xiàn)在長什么樣兒,但你一定能想象出我以后的樣子,因為我要活成你的樣子!”
蘇長根從包袱里取出一瓶酒,給陳同明倒了一杯酒。
陳同明右手不方便,左手舉起酒杯大聲說:“戰(zhàn)友們,我要告訴你們,日本鬼子已經(jīng)被我們打跑了,中華民族取得了抗戰(zhàn)的偉大勝利,你們的鮮血沒有白流,你們的仇也已經(jīng)報了,你們可以含笑九泉了?,F(xiàn)在,中國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dǎo)的人民軍隊,正在與國民黨反動派展開戰(zhàn)略決戰(zhàn),我們也一定能夠取得最后的勝利,相信不久的將來,我們就會解放全中國。戰(zhàn)友們,這杯抗戰(zhàn)勝利的慶功酒雖然晚了些,今天給你們補上,這杯慶祝全中國解放的喜慶酒雖然早了些,今天請你們提前喝了,戰(zhàn)友們——請!”
陳同明把杯里的酒灑在地上,那種晶亮的火焰般燃燒的液體,如同透明的血液浸入泥土,告慰烈士的英靈……
九
猛虎師碰上了一塊難啃的“硬骨頭”:獅子嘴之戰(zhàn)。一聽獅子嘴這名兒就知道是個險要之地,一個外形酷似獅嘴大張的山口,只有一條窄窄的馬路通向獅子嘴,穿過獅子嘴約幾百米的山腰有一座軍營,駐守著國民黨部隊第六團。
一個師要攻克一個團,本是殺雞用牛刀,可“猛虎”遇上“獅子”,定是一場惡戰(zhàn)。兩軍本來力量懸殊,我強敵弱,但敵六團占據(jù)了絕對的地形優(yōu)勢。在通向敵六團營地的要道中,也就是那個名為獅子嘴的必經(jīng)之路上,有一座堅如磐石的炮樓,是當(dāng)年日軍修建,日軍投降后,炮樓和山腰的營房就成了國民黨部隊的防御要塞。炮樓面朝防范區(qū)的一側(cè),有數(shù)個射擊孔,射擊孔內(nèi)有多挺輕重機槍,殺傷范圍全方位覆蓋必經(jīng)的區(qū)域,一旦火力全開,無人能夠越過獅子嘴,大有一夫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開之勢。
陳同明先是調(diào)動猛虎師的兩個營,后是一個團輪番攻打獅子嘴,前后五天,一共二十多次進攻,都沒有突破炮樓的火力封鎖,用火炮轟炸,但炮樓墻體很厚,炮彈落在上面頂多炸一個小坑,無法撼動這座固若金湯的工事;而且,因為炮樓里的機槍是從上往下射擊,射擊孔呈斜面設(shè)計,上端有突出的類似屋檐似的防護檐,因此,炮彈很難打進炮樓內(nèi)部。如果用大炮直接轟炸建于山腰的敵軍營區(qū),但營區(qū)背靠山峰,高高的山體是一堵炮彈無法飛越的天然屏障。
炮樓久攻不破,敵營毫發(fā)未傷,猛虎師一時無計可施。陳同明師長連日來著急上火,嘴唇都起泡了。身為警衛(wèi)員的何小毛見師長吃不好睡不香,十分心疼。
陳同明決定親自前往獅子嘴察看地形,尋找破敵之策,何小毛隨行警衛(wèi), 始終不離師長左右。陳同明手持望遠鏡觀察了許久,最后將望遠鏡默默遞給何小毛,一籌莫展地回到設(shè)在附近的師部臨時指揮所。
思來想去陳同明覺得,唯一可行的辦法就是切斷敵人的補給線,對獅子嘴持續(xù)發(fā)動進攻,消耗敵人的彈藥和糧食,他們總有彈盡糧絕的時候,但這是下下之策,耗時過長,雖然困住了敵人,同時也拖住了自己,猛虎師將會蒙受重大損失。因此,陳同明難以決斷。
陳同明背著雙手在指揮所里來回轉(zhuǎn)圈,唐副師長等其他師首長坐在行軍桌前,靜靜地盯著陳同明,等待他的最后決定。一圈又一圈,陳同明轉(zhuǎn)了許久,終于停止踱步,伸出基本康復(fù)的右手,迅速在空中握拳,這是他下定決心的習(xí)慣動作,說:“當(dāng)選擇只剩唯一的時候,下下之策就是上上之策,我決定……”
此刻,何小毛跑來,他滿頭汗水,渾身泥土,一臉笑容,打斷陳同明的話:“師長,各位首長,我有破敵的上上之策!”
陳同明伸出去的右手,慢慢收了回來,沒把何小毛說的上上之策當(dāng)回事,就算童言無忌吧,卻對他衣冠不整很是反感:“何小毛,你這副吃敗仗的樣子,就別在我的指揮所添堵了?!?/p>
何小毛也沒把師長的話當(dāng)回事,重復(fù)他的重大而驚喜的發(fā)現(xiàn):“師長,我找到破敵的上上之策了,我這不是吃敗仗的樣子,而是準(zhǔn)備打勝仗的架勢?!?/p>
陳同明見何小毛語氣肯定,笑得自信,那就聽聽吧:“說說看?!?/p>
何小毛說:“我陪師長前去察看地形的時候,聽師長說過一句話,要想快速破敵除非神兵天降,我正好有一支天降的神兵。”
在場的師首長都笑了。唐副師長說:“小毛,你的神兵在哪兒啊?在你夢里吧?”
何小毛說:“我的神兵在樹上。”
大家又是一陣哄笑。
唐副師長說:“果然在你的夢里,可現(xiàn)在不是睡覺的時候呀。”
何小毛繼續(xù)說:“可以用蜂攻?!?/p>
還是一陣哄笑。
另一位首長說:“用風(fēng)攻?你是想一陣風(fēng)把炮樓刮倒嗎?”
何小毛說:“不是呼呼呼刮的風(fēng),而是嗡嗡嗡飛的馬蜂。”
大家聽明白了,再也不笑了。
陳同明兩眼放光,說:“小毛,你仔細說說?!?/p>
何小毛把他的破敵之策一五一十地說了,大家的眼睛瞪得大大地盯著這個孩子,別說這個旁門左道,興許還真是個良策。
陳同明眨眨眼,皺皺眉,說:“辦法倒是別出心裁,不過,你的神兵駐扎在什么地方?。拷璨粊磉@支神兵就等于零?!?/p>
何小毛說:“我現(xiàn)在這副有些狼狽的樣子,就是去尋找神兵去了,我本想找馬蜂巢,那家伙夠猛,可惜沒有找到,不過,在離我們不遠的山里找到了一個蜂窩,雖然沒有馬蜂的殺傷力那么大,可戰(zhàn)斗力也一定小不了?!?/p>
原來,陳同明去獅子嘴察看地形的路上,穿過一片樹林,何小毛的耳邊突然響起輕微的嗡嗡叫聲。他對馬蜂特別敏感,即使很快消失的這幾聲蜂鳴,也讓他的耳朵捕捉到了熟悉的聲音,不過他要隨陳師長一塊去前沿陣地,沒來得及多想。
何小毛當(dāng)乞丐的時候,有一天,他沒有要來殘羹剩湯,饑腸轆轆地走進樹林找野果,可依然不走運,他在樹林子里轉(zhuǎn)了半天,也沒有找到可以吃的果子。突然,一只蜜蜂蜇了他一口,他的額頭頓時鼓起一個紅包,又痛又癢。他突然眼前一亮,如果能找些蜂蜜吃那可是撞大運了。
于是,何小毛尋著蜜蜂的叫聲找去,看見樹上有一個蜂巢,頓時忘記了額頭上被蜂蜇的疼痛,用一根木棍舉起一個火把,將蜜蜂或烤死,或熏跑,然后捅下蜂巢,美美地飽餐了一頓蜂蜜,那是他當(dāng)乞丐以來吃得最爽的一頓甜蜜大餐,至今想起來都直咽唾液。
當(dāng)何小毛陪陳同明察看獅子嘴地形時,他和師長一樣,反復(fù)觀察了炮樓及周邊環(huán)境之后,他琢磨一會兒,剛才馬蜂的叫聲仿佛又從他的耳邊飛過,他突發(fā)奇想,便萌生了“蜂攻”的主意。
光有主意肯定還不行,“蜂攻”必須得有蜂。于是,等陳同明回到指揮所之后,何小毛便去剛才聽到馬蜂叫聲的那片林子來回尋找,果然發(fā)現(xiàn)了一棵高高的樺樹上有一個大大的蜂巢。
聽了何小毛的講述,陳同明看到了希望,他要親自去“檢閱”那支駐扎在樺樹上的“空中部隊”。當(dāng)他目睹了那個足足臉盆大小的“兵營”,住著成千上萬個“神兵”時,他心里踏實了,發(fā)出爽朗的笑聲,感嘆:“老將習(xí)慣常規(guī)戰(zhàn)術(shù),小兵卻有新穎打法?!?/p>
陳同明、唐副師長和其他師首長仔細研究和制定了周密的“蜂攻”計劃,隨即下令準(zhǔn)備有關(guān)工具。
一群人在陳同明師長的親自帶領(lǐng)下,來到離那個蜂巢較遠的地方,由何小毛親自上樹“借兵”。這一至關(guān)戰(zhàn)事成敗的關(guān)鍵任務(wù)還非他莫屬,一來何小毛爬樹的本領(lǐng)了得,二來那個蜂巢掛在一根較細的樹枝上,承受不了成人的重量,只有何小毛的體重能夠接近那座神秘的“兵營”。
陳同明給何小毛套上特制的頭套,只在眼睛部位挖了兩個小洞,再戴上棉手套,腰間別著一把匕首和一條麻袋,渾身包裹得嚴嚴實實的何小毛走向那棵樺樹。
何小毛動作敏捷地爬上樹,小心翼翼地接近那座“兵營”,用麻袋輕輕套在蜂巢上,然后迅速扎緊麻袋,伸手拔出匕首切斷蜂巢的根部,蜂巢落入麻袋中,再用繩子系緊麻袋的口子,他利索地從樹上下來。雖然也有一些蜜蜂飛出蜂巢,當(dāng)了逃兵,或者向何小毛發(fā)起攻擊,但他武裝嚴實,并沒有受傷。
陳同明接過麻袋,掂了掂,聽到麻袋里嗡嗡一片,如同士氣高漲的戰(zhàn)士發(fā)出的吼聲。他哈哈大笑:“我陳同明本是陸軍師長,如今又兼任空軍司令了,這一麻袋重兵,一定能出奇制勝?!?/p>
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陳同明還是第一次指揮“空陸聯(lián)合作戰(zhàn)”。他一聲令下:“打!”
“空中打擊”與地面襲擊同時展開。地面的部隊向炮樓發(fā)起攻擊,吸引敵人的注意力,掩護一名身強力壯的高個子士兵接近目標(biāo)。
炮樓里的機槍迅速朝外面噴射火舌,持續(xù)的火力兇猛密集。何小毛站在陳同明旁邊觀戰(zhàn),雙手緊緊握拳,緊張得手心都出汗了,他期待他的“蜂攻”良策大獲全勝,暗暗祈求:我的神兵馬蜂啊,你們可要爭氣呀,不能讓大伙兒覺得我出了一個餿主意啊,拜托你們了!
在我軍火力的掩護下,高個子士兵一手拖著一根長長的竹竿,一手提著那只裝著“飛行大軍”的麻袋,從側(cè)面匍匐靠近炮樓。炮樓里畢竟有盲區(qū),沒有發(fā)現(xiàn)士兵攜帶著秘密武器,正向他們一點點逼來。到了炮樓跟前,高個子士兵把麻袋掛在竹竿上,再將麻袋的口子松開,竹竿挑著麻袋,舉到一個射擊孔前,冷不防將麻袋投進了射擊孔。
之前嘗試過這種辦法把炸藥包扔進射擊孔,可炸藥包往往會延遲爆炸,炮樓里的敵人抓起炸藥包又扔了出來,結(jié)果炸到了我們自己人。
那么,從天而降的“神兵”會怎么樣呢?當(dāng)麻袋扔進射擊孔時,炮樓里的敵人以為是炸藥包,趕緊抓起麻袋準(zhǔn)備往炮樓外面扔,而麻袋的口子已經(jīng)松開,第一波馬蜂飛出麻袋,朝敵人的身上亂蜇,敵人冷不防受到不明“武器”的攻擊,本能地慌忙扔下麻袋,里面的馬蜂接著成群結(jié)隊地飛出來,不停地襲擊炮樓里的敵人。
霎時,整個炮樓如同一個大蜂箱,嗡嗡聲不絕于耳,敵人亂成一團,哀嚎此起彼伏,抱頭鼠竄,最后實在不堪忍受,知道出炮樓就是送死,可不出炮樓就是生不如死,一個個哭爹喊娘,鼻青臉腫地紛紛跑出炮樓。
此時,射擊孔里的機槍已經(jīng)啞然失聲,我軍抵近跟前,從炮樓里出來一個消滅一個,又出來一個再消滅一個,炮樓門外已經(jīng)躺滿了敵人。即使個別敵人不敢出來,遭到馬蜂大軍一陣迅猛收拾,也喪失了戰(zhàn)斗力。
被敵人譽為牢不可破的獅子嘴防線,被一個孩子的主意一舉攻破,被一袋馬蜂徹底瓦解。隨即,猛虎師越過獅子嘴,直撲敵軍六團,敵軍失去獅子嘴這道屏障,只有被動挨打,很快潰不成軍,死的死,傷的傷,降的降。
何小毛能把過往的一些經(jīng)歷,與當(dāng)今的戰(zhàn)事聯(lián)系起來,琢磨出巧取強敵的制勝戰(zhàn)術(shù),令大家贊不絕口。
這一仗繳獲了大批槍支彈藥、大量的糧食及各類物品。陳同明興奮不已,吩咐炊事班,何小毛依然每頓三個饅頭不減,他自己恢復(fù)到從前的定量:兩個饅頭。
陳同明對何小毛開玩笑說:“小毛又立了一功,為猛虎師再添虎威。我算是沾了小毛的光,每頓可以吃兩個饅頭了。哎,告訴你一個秘密……”
何小毛兩眼放光,一副期待的神情:“???師長你還有秘密呀?是有關(guān)我爹的還是我娘的?”
陳同明搖搖頭,指指自己,繪聲繪色地說:“是關(guān)于我的秘密。”
何小毛說:“師長的秘密那就是軍事秘密,我可不能聽。”
“這個秘密你可以聽。我吃一個饅頭,有時候真扛不住啊,我都想去要飯了?!闭f完,陳同明哈哈大笑。
何小毛不好意思,臉紅紅的,感動地說:“堂堂師長,差點去要飯,對不起,怪我從你嘴里搶食了?!?/p>
蘇長根說:“也有我的份,我也多吃多占了半個饅頭。”
陳同明說:“小毛,你每頓要不多吃半個饅頭,沒準(zhǔn)兒就想不出這么好的破敵妙計呢,我們?nèi)珟煻即筚嵙?,很劃算呢。?/p>
何小毛撓了撓頭,覺得硬扎扎的板寸,比以前那亂糟糟、臟兮兮、臭烘烘、油乎乎的長發(fā)手感清爽多了,一撓就覺得腦子敞亮,他深深體會到,在部隊小兵也有大作用。
【作者簡介】曾有情,畢業(yè)于解放軍藝術(shù)學(xué)院文學(xué)系,曾任西藏軍區(qū)創(chuàng)作室專業(yè)作家,原總參謀部上校宣傳干部,現(xiàn)為職業(yè)作家、影視編劇。中國電視劇編劇工作委員會理事,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電影文學(xué)學(xué)會會員、北京影視文化藝術(shù)學(xué)會理事。編劇的主要電視劇作品有《媽祖》《天仙配》《王屋山下的傳說》《十一級臺階》《憑什么愛你》等14部400余集。出版長篇小說、詩集、長篇報告文學(xué)《隱痛》《乞丐英雄》《少爺從軍》 《金珠瑪米小扎西》 《大國小兵》《謝謝你,維和媽媽》《驚險旅途》《戎裝媽媽》《兵爸爸兵媽媽》 《浪漫高原》 《雪哨》等20余部。榮獲“全國十佳電視劇編劇”稱號,編劇的影視劇作品獲中國電視劇“飛天獎”“金鷹獎”等,長篇小說《金珠瑪米小扎西》獲中宣部第十六屆“五個一工程”優(yōu)秀作品獎,多部作品入選“十四五”國家重點圖書出版規(guī)劃項目、農(nóng)家書屋重點出版物推薦目錄、民族文字出版專項資助項目等,多部電視劇及小說翻譯成藏文、盲文和十余種外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