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里,小姑去世,因為年事已高,無病無痛,走得安詳,家里人也不甚悲傷?;鸹蜕胶蟮牡谄咛?,家人要給她做法事——超度。說是超度,也就是請一班和尚在寺廟里念佛經(jīng),讓亡靈在佛祖幫助下得以脫離苦難,順利到達極樂世界。說白了,讓她回去的路走得順當些。我本就不信人死后有什么靈魂的,自然也極少出現(xiàn)在這種場合。
父親去世時,年代久遠,甚至有沒有這個法事已經(jīng)記不清楚了。母親去世時,做子女的每家包了個大紅包給寺廟,算是了了心愿。后來父母常常出現(xiàn)在夢境中,總覺得他們還在。但這次作為小姑的內侄子,是她除了子女之外最親的人了,自然屬表親邀請之列,得去。念經(jīng)本來要三天,因為疫情還未完全解除,減為一天。人已經(jīng)火化送山,經(jīng)還是要念的,不然走得不安心。法事被安排在附近一個叫廣濟寺的寺廟佛堂里進行。這個寺廟有些來歷,規(guī)模不大,卻遠近聞名。院墻沿河而建,東面與北面環(huán)水,環(huán)境幽靜。門前二三十米處的河埠頭邊上有一棵大榕樹,應該也有百十年樹齡了,干粗葉茂,方圓幾里路外,遠遠地都能看到龐大的樹冠,像一把撐開的大傘立在寺前。與周邊的那些個個體作坊、工場卻是格格不入。這座寺廟,我小時候來過一次,印象淡薄依稀。廣濟寺的名氣是因為廟宇里專門騰出偏房用作診所,給附近的人看病而得來的。由于診所場地很小,形同瓜子,故人們就稱其為瓜子堂。地方小,卻一應俱全。診所里有一個老醫(yī)生,一個小護士。老醫(yī)生看中醫(yī)為主,西醫(yī)也懂一點兒。從前的鄉(xiāng)民對西醫(yī)西藥怕怕的,尤其是吊鹽水,更是了不得的事!這一帶周圍沒有看病的診所,人來人往,自然瓜子堂名氣就傳開了。后來,鄉(xiāng)里辦了衛(wèi)生院,瓜子堂的醫(yī)生護士就到衛(wèi)生院去了,廣濟寺恢復了往日單純念經(jīng)拜佛的莊嚴。廣濟寺寺廟只有一座大殿,殿前場地并不寬余,正中擺放香爐燭臺,供人燒香點蠟燭。
大殿正門楣有“真如音”字樣的豎牌,門楣下有一書匾“不二法門”四個大字。大殿三排宏門對開,紅漆圓柱,規(guī)模雖不大,卻也莊嚴肅穆,法事就在大殿里進行。上午九時,親友們到齊了,超度的儀式也開始了。六個和尚師父已經(jīng)在大殿內坐定,然后親友們魚貫而入。表弟告訴我,進入殿堂時必須肅靜,左腳先跨入門檻。剛才還在院子里家長里短地閑聊著,進入大殿剎那間,大家全都畢恭畢敬起來。念經(jīng)所在的佛堂,正中供奉著如來三寶佛祖塑像,左右兩邊沿墻是十八羅漢坐臺,形態(tài)各異,栩栩如生。佛祖塑像前擺放著一張元寶大條桌,上面安放著香爐,邊上擺放著水果糕點等供品。條桌前與左右兩側各有幾十張一尺左右矮腳凳,上面套著布枕,便于信徒跪拜。師父們念經(jīng)的地方(誦經(jīng)臺)就安排在供品條桌左側位置,正對著偏門,由兩張八仙桌拼成,上面鋪著一條白床單。人到齊后,鐘聲開始,和尚師父們齊聲唱誦,其中一位師父敲著木魚,另一位舉著引磬,用金屬磬釬輕擊磬體而發(fā)出的清脆明亮的丁丁聲,煞是好聽。念的是《阿彌陀經(jīng)》。一曲念經(jīng)大概半個時辰。每一次念罷,住持僧便遞給各人一支生香,眾人跟著帶頭的當家和尚邊念唱邊繞著十八羅漢塑像在大殿里轉圈兒,走了三圈兒,又回到原來位置上。至親又跪在矮腳凳子上拜誦了三次,然后起身與其他親友在門邊長條凳子上坐著,住持僧收回香支,點燃后一起插入香爐。接著師父們又開始念經(jīng)、眾人跟拜、轉圈兒。如此反復多次。漸漸地,干坐著腿有點兒累,便蹺起了二郎腿,表弟看見,慌忙把我的一只腿拉下,輕聲說,不能這樣坐!沒辦法,佛法無邊,只好與大家一樣繼續(xù)正襟危坐。中間休息一段后,一個年紀稍大一點兒,模樣有點兒胖的師父登上佛祖前坐臺,那坐臺緊靠如來佛塑身左前方,上面擺了一張小桌子。他坐上去那一刻,立馬就讓人聯(lián)想起戲曲里知縣大老爺升堂會審的架勢來。只見他頭戴元寶帽子,身穿繡金袈裟,兩條金黃色飄帶順著耳垂掛在頭頸兩旁,很有些威嚴,其他和尚則黃裳短打麻布鞋的,仍舊在下面坐著。
接著,臺上的師父開始念念有詞,也不知他念的是哪部經(jīng),只見他邊念邊翻經(jīng)書。由于語速太快,可能普通話也不咋地,夾雜著一些方言,反正我是聽不懂。不過,他念一段,臺下的和尚跟上幾句,也是邊念邊翻經(jīng)書,手上的引磬跟著敲打,木魚敲幾下,引磬回應一聲,發(fā)出美妙的聲音。最后一句“那嘛阿彌陀佛”我們倒是聽清楚了,和尚念一句,我們也跟唱一句“那嘛阿彌陀佛”。臺上師父念了一會兒,大概口渴了,邊念邊拿起水杯呷了一口,附帶把那經(jīng)詞兒也咽進喉嚨,動作有些滑稽??粗敲凑J真、那么陶醉、那么辛苦的模樣,我甚覺有趣,思想開了小差,竟忘了跟唱,只顧看他們做扮。又被表弟提醒,拉回思緒。嗯,這場合不能不恭。不知不覺就到了吃中飯的時候。臺上的師父停止了念唱,臺下住持僧朝大家招招手,木魚引磬聲也停了下來,佛堂也安靜下來。午飯很豐盛,飯?zhí)糜腥溃蜕幸蛔?,親友兩桌,青菜蘿卜,豆腐粉條,瓜皮豆角。吃多了魚肉,這素食倒也很是合口,飯也多了一小碗。飯后小歇片刻,幾個人便散開來東走走西看看。飯?zhí)脗乳T邊停放著一座紙糊的小閣樓,紅紅綠綠兩米見方。眾人覺得好奇,便圍攏著瞧。表弟說這是臺閣,也叫西方屋,法事最后放焰口用,也就是燒給故去的亡靈受用。這個臺閣是手工糊的,花了七八百元,做功十分講究,上下三層,亭臺樓閣,衣食住行,人間百態(tài),一應俱全。聽表弟說,這一天法事下來,連同前幾天請一班老太太念經(jīng),總共得花兩萬多塊錢!看著臺閣,我忽然想到,小弟天天嚷著辦企業(yè)難,不如去做迷信用品的生意好賺錢。俗話說,飽食飯軟,下午的精神比上午差很多。念經(jīng)的幾個師父也是有氣無力的。不經(jīng)意間,上午領誦的師父又出現(xiàn)在臺上了。念著念著,慢慢地,那師父聲音糊渾起來,神態(tài)也有點兒昏昏欲睡的樣子,瞧此情景,真怕他睡過去。不料放桌邊上的手機響起,驚醒夢中人。終于中間休息了。我反倒來了精神,過去殿后走一走,想看看周圍環(huán)境,不料邊上臺階的石坎有點兒高低不平,一個趔趄,腳扭了一下,有點兒疼。表弟半開玩笑地對我說,這是上天對你的懲罰。
吃過晚飯,場地移到殿外院子里。這里是燒香敬燭處,也是做道場的地方。還是這批和尚,圍場念經(jīng),做道場、放焰口,為亡靈送行,是一整天儀式中最為隆重的一個環(huán)節(jié)。院子不大,香火卻也旺盛,讓人不解的是,邊廂是一間道觀,供奉著張?zhí)鞄熕芟瘛:蜕械朗抗灿靡粋€院子,各自奉獻,互不打擾。佛道同處,香火一起,好像在老家中雁蕩山玉虹洞也見過。想想也是,無論是這教那派,積德行善,教養(yǎng)修為始終是做人做事的根本,就像這里也曾作為診所救助病人一樣。四周已經(jīng)是漆黑一片,只有院子里點起了燈。燈泡電線繞掛在一根木柱子的鐵釘子上,忽明忽暗的燈光與燭臺上的燭光相襯著。
儀式開始,先是和尚師父們念一通《地藏經(jīng)》,然后拜香,轉圈兒。眾人跟著他們走了一圈兒又一圈兒,算是對小姑做最后的送行。幾圈兒之后停了下來,恭聽大和尚報讀已經(jīng)故去的親友名字,有認識的也有陌生的,林林總總,白紙寫的名單足有兩尺多長!每報讀一個人,道一聲別語,聲調很是生動,也很觸動人的情緒。大家都緊繃著臉聽著。世道輪回,陰陽兩隔,我忽然有點兒想哭。這些已故人曾經(jīng)在這個世界走了一遭,然后又去到不知在哪里的地方。他們如果出現(xiàn)在夢中,也一定是在生時相聚時光的延續(xù)。人這一輩子一直都行走在路上,步態(tài)不同,各色各樣。千腳蜈蚣也只有一條路,前世今生,生存與離開只是今天與明天的區(qū)別。在許多人眼里,超度,便是一種今天的寄托,以示對生的敬畏和對死的尊重。一代人終將老去,而總有人正年輕著?!吧砗笫欠钦l管得,滿村聽說蔡中郎?!彼?,當大幕落下來的那一刻,干凈而體面地謝幕才是最精彩的!
儀式進行到最后,表姐悄悄告訴我們,可以離場了。于是人們相繼散去,留下幾個子女陪著和尚在院子里完成最后的道別儀式。按照當?shù)氐牧曀祝蠹译x開現(xiàn)場時不要說話,打招呼也不喊名字,只管默默回家,以免打擾了已故人行路。出得寺院,夜已漸深,鄉(xiāng)野四處靜悄悄的,只有那木魚與引磬的響聲回蕩在空曠的河邊,格外清脆。我們回望著,遠處大榕樹下有一片火光,那是表弟們在放焰口,燒臺閣,送小姑最后一程。小姑走了,不管她走出多遠,也不管前方有沒有人接引,終究是要回去的,她要回到她原生的故土。慶幸的是,在最后那段日子里,表兄弟妹們一直陪伴在她身邊。
此刻,廣濟寺已經(jīng)完全安靜下來了,只有做法事的那幾個和尚還在佛堂里,他們要等表弟結賬,然后付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