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塊石頭
車仍停泊在那片鋪滿碎石的空地,坑洼不平,五月看看我的高跟長靴,再次問我:“確定不用換鞋子嗎?”我搖搖頭——這比起我十年前蹬在腳上的靴子,根本算不上高,五月不免羨慕:“我也曾是靴子迷,尤其在這里的時候,不穿靴子不出門,迪文說那些靴子一經(jīng)我穿上,就性感得無可抵擋?!?/p>
迪文送給她的那雙牛仔皮靴,靴筒上的花紋是迪文的杰作,我以為她會帶來,但五月沒有,現(xiàn)在的她穿不了了。五月曾發(fā)給我一張翻拍的照片,嬌小玲瓏的她和現(xiàn)在判若兩人。
五月散開頭發(fā),摘下太陽鏡,亞利桑那的天空藍得徹底、藍得強勢、藍得讓炙熱的日光肆無忌憚,藍得讓五月思念了四十年。五月執(zhí)拗地認為歐特曼的陽光,既不是別人形容過的砂巖紅,也不是剔透的水晶色,而是獨此一處的道奇藍,既有寶石的明亮,又有肌膚的溫度。
五月用小刷子梳了梳頭發(fā),卷卷曲曲的發(fā)絲在陽光下重新閃爍出金色,蒼白的臉頰漸漸洇出淡淡的粉暈。美洲驢子成群結隊從她身邊經(jīng)過,驢子幼崽腦門上粘著“請勿喂食”的貼紙,呆頭呆腦,比成年的更黏人,五月摸摸它們的頭和長耳朵,疼愛地笑了:“對不起,寶貝,我不能給你好吃的,快點長大吧?!薄@是一個心曠神怡的日子。
“這條路看上去比以前短多了?!蔽逶赂袊@小鎮(zhèn)如今萎縮得一眼就能看盡:我們的歐特曼也老了,破敗、頹廢,打著蔫兒。
紅銹斑駁的鐵皮墻,粗糙皴裂的木欄,街兩旁是雜貨鋪樣式的小店,擺滿了本地特色的旅游紀念品,店前多有窄窄步道,上有遮檐,旁有隔欄,走在上面,我會想起新加坡老房子前的五腳基。
五月在一排五彩斑斕的手作風鈴前停下,怔怔地望了許久,左挑右選買下一串。她沒退休時,常帶著學生做彩色風鈴,每年學校義賣日,學生們都能因此籌集到比烘焙小點心更多的捐款。
“不管多用心,也做不出迪文手中的風鈴,迪文說他的風鈴上有歐特曼的風和歐特曼的陽光,還會用歐特曼的口吻唱歐特曼的故事?!?/p>
好多年,五月不能在緬因州自家院里的檐下掛風鈴,先生是文職公務員,靦腆安靜,睡覺極輕,他去世前,五月帶著防止打鼾的呼吸機仍讓他難以安睡,五月不得不去客房就寢。先生去世一年多了,他去世前,建議五月再回歐特曼看看。下個月,五月得接受一個手術,她才決定再來歐特曼。
五月邀請我下一個圣誕節(jié)到緬因去,過一個冰天雪地的圣誕節(jié)——對緬因的人來說,那才是圣誕節(jié)的模樣。我見過她家庭院的照片,我將來若去,想必一眼就能認出庭院里掛著的一串歐特曼的風鈴。
歐特曼有很多奇異的石頭,尤其那些切開后里面是色澤絢麗的晶體的石頭,仿佛神話中的法寶,我每次來都選幾顆,回國時送給少年時的玩伴。我在小店琳瑯的石頭包圍下再次迷失,萬般皆心儀的石頭面前,只選其中少少幾枚,真令我手足無措。五月卻不買,她只轉著觀看,然后就伏在門口的木欄上等我。
“迪文帶著我去山里撿石頭,我們找到不少漂亮的石頭,我?guī)Я艘恍┗鼐捯颍业囊粋€兒子因此愛上了地理?!蔽逶潞偷衔膿斓降钠媸虚_后,他們各選一半,五月不知道迪文去世之后,那些他們的“另一半”下落何方,她沒打算去追尋:“他在生命終止之前想再見我一次的心愿,我都沒有成全他,現(xiàn)在,我又有什么資格去問詢他和他那一半石頭的歸處呢?”
我第一次來歐特曼就聽聞?chuàng)焓^的趣事,那需要熟悉本地地貌的人做向導,我如今要離去,未曾遇到適合的向導。我想不清楚這是慶幸還是惋惜,說慶幸,大約是不會帶著半塊石頭離開這里后,還要牽腸另一半石頭;說惋惜,大約是數(shù)年來此,未有迪文那樣的人前來相遇。
站在歐特曼老街中央,風鈴聲此起彼落,我卻分不清歐特曼的風從哪個方向來,又向哪個方向去;手心里握著的半塊石頭熠熠閃爍,我也不會知道它的另一半被握在誰的手中??粗逶掠杂种沟纳裆捅伙L掀動的卷發(fā),我忽然間很想去緬因,不止去看風鈴,還去看看她那些閃閃發(fā)光的半塊石頭。
西部牛仔
礦道進去沒多遠就黑暗得伸手不見五指,我打開鑰匙鏈上的應急燈照著,只有我們兩個。
五月被迪文那西部牛仔式的狂熱愛情所擄獲,礦道深處就是他倆白天幽會的地方。
昏暗中,五月伸手觸到洞壁,我進來過兩次,只乖乖地縮著脖子小心走路,哪里都不敢碰。五月輕輕地說:“壁上的鑿痕還這么清晰啊?!彼屛野褵粽丈先?,果然如她記憶中的一模一樣,一道道凹痕像是剛剛被銳利的鐵刃鑿過,湊近鑿痕裸露的斜面,能看見微弱的燈光下,有極為細小的“金星”發(fā)出極為細弱的光。她初次動心是迪文帶她體驗淘金,迪文高大健碩,她被一雙臂膀攬住,后背貼著迪文熱騰騰的胸口,手把著手搖著篩子,跟他學淘金。
一個野性十足、粗獷而炙烈,一個大家閨秀、乖巧而清澈。迪文是山火,五月是湖水,迪文為她留在鎮(zhèn)上,五月為他,離家出走式逃學。他們之間懸殊的教育背景和生活習性最終打敗了愛情。她想念經(jīng)濟發(fā)達的都市,他離不開豪放的戈壁,一年后,初孕胎兒夭折的悲傷終于將他們撕開。迪文拒絕跟她回緬因,她獨自離去。
每年她離開的日子,迪文會寫封信給她,信里夾著一張一美元紙幣,寫著他的名字和那天的日期。五月明白迪文在等她回來,她若回到他身邊,就能加上自己的名字,他們一如往昔把這些紙幣一起釘?shù)綒W特曼酒店沙龍餐廳的房頂上去。
迪文去世那年,說計劃到緬因來看看她,五月并不知道他身患絕癥,她拒絕了他的探望,并將她新婚的消息告訴迪文。她一心認為迪文因此不再寫信給她,多年后偶遇認識他倆的人,才得知迪文早已過世。
礦道外,槍戰(zhàn)的牛仔們賣力地演出,人們駐足圍觀,一通槍聲過后,他們笑容燦爛地接受掌聲,并走到我們跟前討賞,這些錢他們收集后會捐給兒童醫(yī)院基金會,人們爭相解囊。
五月將一張二十元紙幣放進去,那位魁梧健美的牛仔連聲道謝。我們從涌過來的驢群中抽身向外走,五月說:“這槍戰(zhàn)的牛仔,和他那么像。”
幽靈
始建于1902年,浴火重生后的歐特曼酒店,如今,已經(jīng)不再是酒店,樓下是沙龍餐吧,樓上酒店房間是博物館,住著多位不愿去天堂的幽魂,他們大名赫赫,遠近流傳。
我以為牛仔有著敏銳的記性,但駐唱的老人,不僅不記得五月,居然也不記得迪文。他喜歡我叫他“老牛仔”,而不是“牛仔老人”。我們熟識后,通常是他請我吃驢耳朵大薯片,我請他喝啤酒、唱老故事。他抱著吉他坐到墻根去,餐廳里沒多少人,他半瞇著眼睛望著我們,一個故事接一個故事唱著,還是我曾經(jīng)刨根問底的那些歐特曼的傳說。
我問五月:“你在這里一年多,見過住在這棟房子里的幽魂嗎?我早也來過,晚也來過,卻從沒能見到靈現(xiàn)的痕跡?!?/p>
五月說,迪文常聽見,還看見過那“人”就在樓梯上面的轉角,斜倚著門欄向樓下看著。他還見過一張釘在頂上的紙幣被“拽”下來,慢悠悠地飄到另一面墻上去。他倆在這里喝酒,他貼著她的耳朵說:“連善鬼癡魂都喜歡歐特曼,比你年長十幾歲,我會先死,死了我也住在這里,你一來我就黏著你,你記得吻我?!?/p>
來歐特曼酒店這么多次,風吹草動也沒碰到,免不了有些懊惱,可當五月喃喃地說出這一段話時,我就覺得吹過來的冷氣突然颼颼地冒出寒意。我纏著老牛仔講的那些傳說,這一刻終于像是真的。
五月繼續(xù)喝著冷飲,不再多說。服務生遞過來馬克筆,她從一個信封中抽出一疊折起的一元紙幣,一張張展開鋪平,再一張張補上自己的名字……我有那么一瞬間幾乎控制不住,差點落淚,生怕打擾她,只顧埋頭喝熱檸檬水。釘槍送到,我慢慢推到她手邊,起身走到老人的“唱臺”,投了五美元紙幣,在他面前坐下來。背對著五月,不知道她將那些遲到的紙幣釘?shù)搅四睦铮也桓一仡^,她進來之前就斷言當年他們一起簽名、一起釘上去的紙幣早就被層層淹沒了,我想她仍舊準確地記著那些地方。
她是不是隔著層層積年累月的紙幣,再釘回記憶里的老地方?她會不會在回憶深深的地方再一次親吻她紙幣上的另一半?
老人慵懶地拉著長音,又說唱起主演《亂世佳人》的克拉克·蓋博與新婚妻子卡羅爾·隆巴德在此度蜜月的事。
歐特曼酒店至今仍然保留著他們度蜜月的房間,房間里還掛著他們的黑白肖像。世界聞名的《亂世佳人》電影海報上,克拉克成了不可超越的經(jīng)典,到這里來的人,稍有些年紀,大都一眼能認出他。他與卡羅爾搭檔拍攝過電影《No Man of Her Own》,海報設計與《亂世佳人》如出一轍,卻名不見經(jīng)傳,也許到過這里的人,才會更為真實地觸摸到他們的愛情。餐吧門口仍陳列著他們夫婦的合影,這對容顏和才華都堪稱絕配的電影明星,每個結婚紀念日都會避開媒體,到這里來享受浪漫的二人世界,直到卡羅爾空難去世。悲慟不已的克拉克,開始在陸軍和空軍服役,屢獲功勛,升至少校。二戰(zhàn)結束,他重返影壇,59歲去世后,長眠于緊鄰著卡羅爾墓地的林蔭紀念公園。傳說中,克拉克與卡羅爾去世后,不舍離去,雙雙魂歸于此。人們常常聽到那房間里傳出他們的聲音,他們應是住在這里所有的幽魂里最出名的。
我曾問過老人,能不能唱那首《天使之城》的《天使》,他搖著頭就像前所未聞。也是,他嗓音沙啞,適合彈說傳奇,也許,只有Sarah Mclachlan(莎拉·麥克拉克蘭)的聲音才是向導,才能帶著兩個世界的靈魂抵達這兩個世界的交點,自由飛翔,盡情相擁。
這一刻,我愿意相信,迪文也在,他就在重歸的五月身邊,黏著五月,黏著五月唇上的親吻。
是這樣的,為了忘記,我只寫你的名字和那個日期,正正好好——寫完了所有想寫的字,我們之間所有的記憶都交代了,從最初到最后。
美術插圖:段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