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凌晨,娜仁奶奶突然驚醒,下意識里感覺羊圈里似乎有啥動靜。她披上大衣出了門,剛走近羊圈門,就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幾只羊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
哦呀,她差點兒叫出聲來,以為自己眼花了,恍惚了,甚至是做夢了。
羊圈門是用藤條編制的,上方有許多空隙,她是從空隙看見的。她努力眨了一下眼睛,讓自己清醒了一下,貼近空隙,這下看得真真切切。
天色蒙蒙亮,露天羊圈比較敞亮,鋪滿羊糞的褐色地面上,五只綿羊僵死在那里,黑白分明,一目了然。
天老爺呀!這是咋的啦?
她心疼極了,感覺一陣目眩,腦袋直發(fā)蒙,心里卻在疑惑,這到底怎么了?夜里爬進了啥野物啦,狼?猞猁?哈熊?還是……
這些年,山上的牧民陸續(xù)下山定居了。山上人少了,畜群也少了,野物多起來,野狼、狐貍、野豬、盤羊、馬、鹿等野物經(jīng)常在后山林子里出沒,不過很少襲擾牧群。
她記得最近一次野狼擾村事件,發(fā)生在前年冬天,大雪封了山,野狼沒吃喝了,下山來尋找食物。努爾家的兩只懷胎母羊被野狼掏空了內(nèi)臟,庫蘭家的母牛被野狼咬死,啃得血肉模糊。政府給了補償,這事就算過去了。要是換成早些年,那就復(fù)雜了,村里的獵戶會集中起來,騎上馬,帶上火器、繩扣、夾子等家伙什兒進山圍剿。這樣的復(fù)仇行動對狼群是致命的,他們會打死很多野狼,讓野狼吸取慘痛的教訓(xùn),好長時間不敢進村里胡作非為。這就是人與狼的生存界限。
最近有人說,前些日子總看見后山上有野狼的身影,是不是它們又忘記教訓(xùn)了。野狼畢竟是野狼,改不了嗜血的本性。
可是,野狼為啥黑夜偷偷咬死五只羊,而沒吃掉,連內(nèi)臟也沒動,那可是它們最愛吃的。
她又在想,會不會是猞猁?那家伙機靈,行動詭異。它深更半夜翻進羊圈殺死五只羊,那又是為啥?村里從來沒發(fā)生過這樣的事兒。
不知為何,她想到了蛇。南溝峽谷一帶萱麻地潮濕多蛇,有一年牧羊人沒注意,羊群誤入其中,慘遭群蛇襲擊,十幾只羊被咬死咬傷,東倒西歪躺了一地,她親眼所見,真是太慘了。蛇這種東西邪性,村里沒人敢招惹,萱麻地就成了一片禁地,別說人不敢進去,就連牛和馬這樣的大牲畜也不敢輕易踏入。
不過,蛇只在夏日里鬧騰,現(xiàn)在是冬天,它們早縮進洞里了,不可能是蛇。這么想來,哈熊也不可能,入冬時它們也藏進洞里睡覺了。
今年冬天來得晚些,這雪下得太稀罕了,比往年都要少,別說山頂上沒蓋住,就連村子附近的荒地也裸露著,放眼望去,山野草枯葉落,光禿禿一片,真不像個冬天的樣子。她在心里這么想著,琢磨著,到底是啥野物。
這些年搞生態(tài)保護,隊長多次勸她搬遷到定居點去,她就是不樂意。后溝村就三十來戶,政府要求全部下山定居??墒来拍翞樯娜松岵坏蒙揭把?。最終,大部分人家搬下了山,不愿搬遷的十來戶人家,留下來繼續(xù)放牧,他們除了放牧自家的畜群,也代放牧山下定居點人家的畜群。入秋以后,山上的牧民把成群結(jié)隊的牛羊趕下山,除了留下配種繁育的畜群,其余均交給定居點。定居點的牧民在政府引導(dǎo)下進行圈養(yǎng)育肥,再把膘肥體壯的牛羊賣給屠宰場,一年下來收入可不比山上的人家少多少,因為賣到城里能夠賣上好價錢。
按理,娜仁奶奶家應(yīng)該搬下山去。那次隊長說,娜仁奶奶,政府修的定居點都是磚房,冬天不漏風(fēng),夏天不漏雨,住著比山里舒坦哩。
她嘆了口氣說,唉,我在山上住慣了,不知道下山了咋生活。
隊長笑道,老人家,這個你就別擔(dān)心了,政府說了,燒火做飯有煤有炭,家家戶戶通水通電,那自來水管子一擰開就是清水,人喝、飲牲口非常方便。還有牛圈羊圈,照樣養(yǎng)牲畜,條件好著嘞!
她微微笑了一下,搖了搖頭,茫茫然地看著遠處。一只灰雀兒從眼前一閃而過,急匆匆地飛向山野深處,很快消失在視線里。
隊長有些失落,深深地吸了口煙,將煙把子撂在地上,用腳踩滅,嘆了口氣說,唉,娜仁奶奶,按你家的情況,你應(yīng)該搬哪!要么,你再想想。
她看了看隊長,沒有再說話,內(nèi)心充滿感激。她知道,隊長說的都是真的。關(guān)于搬遷定居點的事,之前她聽人說起過。不過,她有自己的盤算。
第一批搬遷屬自愿,也不能強求,她帶著兒媳婦阿孜和孫子麥丁,跟其他不愿搬遷的人家留在了山上。
娜仁奶奶為啥不愿意搬遷呢?這事兒她自己也很糾結(jié),深埋她心底的心事難以言說。
其實,她家的草場并不大,養(yǎng)的牲畜也不多,七八十只羊,十頭牛,四匹馬。七十來只綿羊大部分是母羊,每年繁育羊羔壯大種群。八只母山羊主要是擠奶,她喜歡山羊奶,每天早晚喝上一碗暖乎乎的羊奶,感覺特別舒坦。羊毛可以搟氈,山羊絨織毛衣,山羊毛搓毛繩。雖說現(xiàn)在山下商店能買到各式各樣的毯子、毛衣和繩子,但你可別小瞧了她的手藝,她老人家搟的氈子那可是獨一份,遠近聞名。氈子上有她獨特的刺繡,那刺繡的圖案和花紋,都來自山野,七彩祥云、雪山草原、松柏花草、山鷹天鵝,色彩艷麗,栩栩如生,跟真的一般。早些年,但凡遇到婚喪嫁娶,總少不了人家來請她做一些特殊的氈子,尤其是她用山羊絨洗的專門給小孩兒穿的小氈襪.更是一絕。還有她搓的毛繩,加上五彩線編織的腰帶,姑娘小伙子們可喜歡了,跳舞的時候,系上娜仁奶奶精心編制的五彩腰帶,那就是絕配,更是一種自豪。
她家的五頭乳牛每年能生下五頭小牛自不用說,還能提供足夠一家人吃上一年的奶疙瘩、乳餅、酥油等奶制品,都是人人夸贊的美味,逢年過節(jié)還能給親戚們送一些當(dāng)作禮品。
她家有兩匹騎乘的大走馬,個子高大、腰身粗壯的大黑馬是娜仁奶奶騎的,身材修長、性情溫馴的大白馬是阿孜的陪嫁。還有一匹棗紅騍馬,是她娘家伯伯送的兩歲馬駒,前年生下的一匹小馬駒被公馬踢傷病死了,現(xiàn)在帶著的一匹剛剛一歲的小紅馬駒,那可是麥丁的,他天天守著它,似乎就要成為他的小坐騎了??粗㈩^虎腦的麥丁滿臉歡喜的樣子,娜仁奶奶特別開心,眉頭上也舒展了,滿臉皺紋的臉龐發(fā)著亮堂堂的光,所有那些不痛快的事兒都不去想了,仿佛她自個兒也變成小孩子了,跟麥丁一起玩兒,一起快樂。
有那么一會兒,她陷入恍惚,心思被許多事情牽絆著。就在她打開圈門那一瞬,她注意到,所有羊密匝匝地擠在羊圈西邊,眼睛直勾勾地看著羊圈東南邊,大氣也不敢出。
羊圈就在屋子后面,是鐵力當(dāng)年修的,是用木料做樁,牛糞和泥加石塊砌筑的一米多高的長方形圈墻,非常結(jié)實耐用。每年用牛糞和泥把風(fēng)雨沖刷的缺口堵一堵,后來更換了幾根樁加固一下。羊圈東邊南北角沿墻搭著兩個草垛,也是鐵力搭建的,一直在用,常年都有干草壓著,木料保護得很好,跟屋頂一樣。遇上下雨天,羊兒們就擠在草垛下面避雨?,F(xiàn)在,她家的羊比以前多了,夏天青草長得最旺盛的時候,她和阿孜用釤鐮多打了一些草晾干,再用牛拉爬犁一車一車運回來,一叉一叉摞在草垛上,壓瓷實了,想著今年冬天如果遇上連日下雪,牲口可有足夠的干草了。
羊圈墻看上去結(jié)實,其實擋不住野物,調(diào)皮的山羊羔子一蹦就能跳上墻,在草垛上糟蹋干草,她就把山羊單獨關(guān)在牛圈旁邊的小房子里。
圈門在羊圈正南面,順著所有羊的目光,她突然發(fā)現(xiàn),羊圈東南角,昏暗的草垛下,射出兩道明亮的光。她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哦呀,是啥東西?
借著微明的光線,她仔細看去,發(fā)現(xiàn)草垛下臥著一個奇怪的家伙,那模樣有些駭人,她大吃一驚,腦子里一片空白。
難道是獨狼的報復(fù)。
那事兒已經(jīng)過去許多年了,難道野狼有遺傳復(fù)仇的記憶?
三十多年前,村里遭受了狼群的襲擊,幾十只羊被咬死,村里組織民兵和獵戶上山,那次行動共計滅狼三十九頭,殺狼最多的獵手就是她的丈夫鐵力,那時候他們還很年輕。鐵力后來說,他們并沒有把野狼趕盡殺絕,尤其是小狼,基本上都放過了。他還帶回來一只小狼崽,打算培育成獵狗,被村里的老人阻止了。老人說,狼就是狼,歸于山野,不要跟狗混種,否則就亂套了,將來會有禍?zhǔn)?。他覺得老人的話在理,就把小狼崽送回山野。
難道這小狼崽最后成了兇悍的獨狼?
可是,那家伙并沒有動,一身毛色非常特別,兩只明亮亮的眼睛盯著她看,肚子圓乎乎的,忽閃忽閃動著,沒有襲擊她的意思。她緊張的情緒稍稍緩和了一下。她心里有一種莫名的感覺,那模樣兒怎么那么熟悉,好像在哪里見過,卻一時想不起來。
她腦海里突然一個閃念,那年鐵力誤傷的神物。啊,她感覺身上一陣發(fā)冷。
說起那事心里就難受,那也是她的傷心事。那年冬天,鐵力帶隊去冬窩子送糧,穿過青駒驢山谷時,遇到了兩頭野狼,他怕這兩個東西把狼群引來,砰砰兩槍就把它們撂倒了。他們到達半山腰,突降大雪,牧道被封死了,只好原地休息,他們將馬匹拴在一起,砍些干樹枝生火取暖,吃點兒馕餅補充體力。鐵力說他裹著皮襖迷迷糊糊睡著了,突然聽到馬的驚叫聲,猛地醒來,預(yù)感情況不妙,端起槍向四周察看,幾匹馬注視著不遠處的山坡,發(fā)出尖利的嘶鳴。山坡上有個怪物,分不清是野狼還是野豬,他毫不猶豫開了一槍,只聽那野物哇的一聲慘叫,凌空躍起一丈多高,可把他嚇壞了。他顧不上許多,又開了一槍,那野物栽倒在雪地里不動了。他們跑過去一看,都驚呆了。
??!是一只巨大的山貓!
鐵力說那么大的山貓,還是第一次見。那山貓渾身白毛布滿灰色斑點,半拉身子被血染成粉紅色,下腹紫紅色乳頭挺立飽滿,應(yīng)該是母的,可能還在哺乳幼崽。鐵力說他當(dāng)時心里空落落的,沒有一絲興奮。
他們把山貓裝進麻袋馱到冬窩子,老牧人見了,大聲呵斥道,哦呀,你怎么把山神打死了!
啥?山神!鐵力驚恐不已。
老牧人埋怨道,唉!你不該開槍的,山神不會傷害人的。
鐵力怯怯地說,它,嚇到馬匹了,我,不得已,才開的槍。
唉!可憐吶,它的幼崽也活不成了。老牧人顫巍巍地說著,用手輕輕梳理了它的毛發(fā),表情非常痛苦。
在人們樸素的認知里,山川河流養(yǎng)育著萬物,山上的牧人對賴以生存的山野充滿了敬畏。關(guān)于山神也充滿神秘色彩,傳說它是雪山之王,只要有它在,雪山草原就充滿了安詳。它掌管著雪山,守護著雪山,其他野獸在它面前,都要臣服,它守護著這方世界的安寧……
關(guān)于這些祖祖輩輩流傳下來的神秘之事,她打小就聽說過,只是沒有見過山神的真容。沒想到鐵力一時性急,居然冒犯了山神。罪過??!罪過!
那些日子,鐵力心里難受,她也一直默默祈禱著,不知道該怎么彌補這些過錯。
自從鐵力冒犯山神之后,人們不再把他當(dāng)作真正的獵手,甚至連看他的眼神都變了,總覺得他身上有些邪性。
這讓鐵力受不了,她也受不了,好像一家人犯了見不得人的大錯,在人面前抬不起頭來。從那以后,鐵力放下獵槍,默默放牧。
有一年冬天,發(fā)生了一次巨大的雪崩,把半個山谷都填埋了。老人們說,這么兇的雪崩非常罕見。來年春天,村里接連出現(xiàn)怪事,一些人家的羊莫名其妙地瘋癲了,很多羊死在山坡上,臭氣熏天,引來一大群山鷹禿鷲爭爭搶搶,鬧騰個不?!?/p>
到底發(fā)生了啥事兒?人們議論紛紛,有說是自然災(zāi)害,有人說是驚動了山神,甚至有人直接指責(zé)鐵力……鐵力非常自責(zé),一病不起,彌留之際跟她說了自己的懊悔??墒?,他當(dāng)時真的不知道??!
鐵力的突然離世,對她打擊很大,心里始終有一個陰影。她并沒有見過山神,鐵力的描述讓她感覺見過那神物,并且,那神秘模樣像神一樣刻在了她的心里。
現(xiàn)在,面對那模樣,她眼睛一亮,心里已經(jīng)確定,就是那神物。
她立在那里沒動,靜靜地看著那模樣,那模樣也靜靜地看著她,似乎要跟她說什么話。
鐵力曾經(jīng)說過,他犯的錯用他的命相抵也應(yīng)該??设F力已經(jīng)走了,還有海山。想起海山,她一陣心疼。
海山是鐵力冒犯山神的第二年開春出生的。海山的到來給一家人增添了喜氣,可他體格一直不好,經(jīng)常生病。他前面的三個姐姐都好好的,為啥就他身體不好?
誰也沒想到,鐵力走后,海山的病慢慢好了。十多年后就變成大小伙子,他的三個姐姐都已出嫁,他也該娶媳婦了。
海山這孩子,打小體格單薄,既沒學(xué)打獵,也沒練騎馬,不過,他學(xué)會了唱歌,還拉了一手好琴。也難怪,他長得白細又瘦弱,咋看也不像牧人家的孩子?;蛟S他天生就不該是個牧人,應(yīng)該是個歌手。他的三弦琴彈得行云流水,伴隨著他的歌聲,很快就打動一個姑娘的芳心,她就是阿孜。
他們倆在牧場學(xué)校是同學(xué),或許那愛情的種苗就是那時候懵懵懂懂種下的,后來成人了,種子就發(fā)芽了。阿孜長得漂亮又能干,是山下村最美的牧羊姑娘。海山的名聲可不咋樣,村里人私下調(diào)侃,說他是放不住羊、騎不得馬的貨。這些話她早聽到耳朵里了,不過,她并沒有生氣,因為她知道,海山確實是那樣的,怨不得別人。阿孜的父母也不看好他,可是阿孜喜歡,她是家里唯一的女兒,父母只好成全了她。
海山和阿孜結(jié)婚第二年就生下了麥丁。孫子的到來,可把娜仁奶奶高興壞了,也讓她從失去丈夫的悲傷中解脫了出來,從她臉上的笑容里就能夠感覺到。
然而好景不長,另一件壞事正悄悄襲來,而她卻渾然不知。后來,她一直在想,那壞事就是從海山進城開始的,她真不該讓他去,也怪自己沒堅持到底。
海山打小就不愛放牧,偶爾出去放一次,不是丟兩只羊,就是把人家的羊帶回來,真不讓人省心。這孩子,從來沒把放牧的事兒放在心上,至于怎么數(shù)羊、怎么分群、怎么收攏等等,這些放牧的常識和技巧,他一概不知。當(dāng)然,也不能說一點兒不知道,就是不得要領(lǐng),毛毛躁躁,時常出錯。她狠下心強留了他一段日子,這孩子整日唉聲嘆氣,干啥都沒興趣,整個人像頹廢了似的。這可咋辦?她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她當(dāng)然知道兒子的心性。牧人家的孩子,就得靠放牧為生,這是祖祖輩輩傳承下來的生活,是草原人千百年來的生存之道,作為母親,這一點她必須堅持??墒?,阿孜這丫頭卻犯糊涂了,她竟然說寧愿自己風(fēng)里雨里去放牧,也不想讓海山失去琴聲和歌聲,不敢想象那會是咋樣的后果。
唉,這可憐的丫頭讓她再一次為難了。她想到了隊長,想讓他勸一勸海山,好好做個牧人,安安穩(wěn)穩(wěn)過日子。可讓她沒想到的是,隊長居然也支持海山的想法。還說啥現(xiàn)在社會發(fā)展得快,我們應(yīng)該跟上時代,說不定以后我們也不用放牧了,孩子們早做準(zhǔn)備也是應(yīng)該的。這通話讓她聽得稀里糊涂的。隊長這是咋的了,之前不是還跟大家說,要好好愛護牧場,好好保護森林,守護好我們祖祖輩輩賴以生存的家園嗎?現(xiàn)在說的是啥鬼話,你還是牧人的后代嗎?她氣哼哼地回到家,獨自在屋子里坐了一夜,想了許多事情。
還是阿孜這丫頭心細,怕她一時想不通急出病來,讓海山去屋里看她。海山端了一小碗山羊奶進來,見她獨自坐在炕上,海山說,媽媽,夜里涼,喝碗熱奶,早點兒休息吧。她微微睜開眼看了他一眼,心里有一絲暖意,不過,她沒有吭聲。海山把碗放在炕桌上,輕手輕腳出了門。
阿孜跟海山說,媽媽不說話,說明她基本默認了。明天我再好好安慰安慰她,你就走吧。進城了要好好干,家里有我在,你就不用擔(dān)心了。
這一刻,海山突然覺得自己一下長大了,變成了真正的大人。長這么大,他第一次有這種感覺。他深情地看著阿孜,覺得她不像自己的妻子,更像自己的姐姐,甚至母親,一時熱淚盈眶,不由自主地把阿孜擁到懷里,平常那么多甜言蜜語,此時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阿孜明白,這個男孩子現(xiàn)在長大了,成了真正的男子漢,她一生依靠的男人。
這個漫長的夜晚終于過去了。
一大清早,她趕著羊去放牧了。出門前,她給阿孜交代了該給海山準(zhǔn)備的東西。海山還在睡覺,她跟往常一樣不想叫醒他,也不想與他告別。作為母親,她是想用自己的行動告訴兒子,她還能放牧,讓他不用擔(dān)心。
海山進城后找到了之前的朋友,跟著一個樂隊到處跑場子,一個月下來也能掙個幾千塊,這讓他嘗到了掙錢的滋味。半年后,他帶著兩萬塊錢回了一趟家,給她帶了一件呢子大衣,給阿孜一套裙子,給麥丁一堆稀奇古怪的玩具。海山把錢交給她,她接過錢,問他具體是咋掙到的?海山自豪地說,城里人喜歡山里的歌,我跟著樂隊到處唱,我的琴很受歡迎,每場都得幾百塊。她沒再問,轉(zhuǎn)手又把錢交給了阿孜,看上去,她并沒有那么高興。阿孜卻非常開心,畢竟這兩萬塊可是山上賣小半群羊才能得到的。
海山進城彈琴唱歌的事在村里引起轟動。沒想到這娘娘腔居然靠彈琴唱歌掙大錢了,有人感慨,有人贊嘆,有人投來羨慕的目光,也有人不屑地說,靠那個掙錢不咋地。說歸說,人家確實掙到錢了,家里又買了幾十只母羊,這是她的決定。
唉,海山這孩子還是太單純了,那時候就應(yīng)該勸勸他及時收手,她真后悔,現(xiàn)在想來太晚了。人啊,有時候就是一念之差。
海山返城后又有了新想法,他覺得跟著樂隊跑場子分的錢太少,就和幾個朋友組建了自己的樂隊,試著用山歌的調(diào)子唱流行歌曲,一下子紅了,他們的樂隊很受歡迎。這一年他們賺得盆滿缽滿。但是,娛樂場沒有常青樹,剛剛翻過年,情況就有了變化,他們的唱法不再受歡迎了,模仿他們的比他們唱得還好。眼看著門票一落千丈,他們更新了設(shè)備,勉強支撐了半年,樂隊經(jīng)營舉步維艱,還把大部分收入也貼進去了,這時候他就失去了理智,陷入迷茫。
真是鬼使神差,人背運的時候總會厄運連連。海山遇上了一個叫賽總的富豪。那家伙就不是個正經(jīng)人,說啥喜歡攝影,尤其是野外獵奇。他聽說青駒驢山上有山神,就組建了一個考察隊,邀請海山給他帶路,到雪山去拍攝一部雪山神獸的紀(jì)錄片,要發(fā)給北京、上海的電視臺,傳遍全世界。
海山這孩子天真,那家伙說愿意出一筆錢投資他的樂隊,他就心動了。她聽說了此事,非常生氣,她跟海山說,孩子,山神不能打擾,你可別犯糊涂,千萬不能干這種事情!她差點兒就把他父親的事情告訴他,可是她忍住了,她實在不愿意提起那件傷心事??墒呛I絽s不以為意,說他在城里看過電視片,各種野物都有,沒啥大不了的。盡管她態(tài)度堅決,卻也無濟于事,海山還是瞞著她帶著那幫人偷偷上山了。
那是深秋,他們在青駒驢山發(fā)現(xiàn)了那神物,還帶著兩只幼崽。拍攝一陣后,那個叫賽總的家伙想抓只活的,海山極力反對,那家伙表面上答應(yīng),帶著人馬往回撤,私下里卻另有打算。海山坐前面的車返回城區(qū),發(fā)現(xiàn)那家伙的車并沒有跟上。他意識到他們要做啥了,他必須阻止,沒承想意外遭遇車禍。海山就這樣丟了命。唉,這可憐的孩子!
后來聽警察說,也是因為這起交通事故,他們得到線索,將這個販賣野生動物的犯罪團伙一舉抓獲。
海山的死幾乎讓她崩潰,她心里的怨恨和愧疚卻說不出來。老天爺呀,難道這就是懲罰!也許,就是那一刻,她決定永遠守在山里,為了早亡的丈夫和兒子……
此時,那神物靜靜地注視她,仿佛它知道她內(nèi)心的恐懼和不安,知道她的慚愧和擔(dān)憂,知道她的所思所想。
哦,那模樣真的稀罕!她仔細端詳著,那神物太神秘了,跟真的神一樣,姿態(tài)威嚴,目光冷峻,表情孤傲,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神情,令人驚詫,令人恐懼,令人敬畏。她突然想起那伙兒偷獵賊捕獲的小神物,心里一陣難受。哦,可憐的孩子!
她看了看羊圈,所有羊都在西頭,眼睛齊刷刷地看著那神物。那神物前面躺著五只母綿羊,喉嚨被咬斷,地上并沒有血跡。她意識到,它喝盡了五只羊的血,肚子鼓脹脹的。她知道,羊血很腥,喝下去會脹肚子,它一口一口地吸羊血,一定是累了,現(xiàn)在一定很難受。她莫名地憐憫起來,還在心里怪它,唉,這孩子,一次喝那么多干啥,看把你累的。
她環(huán)顧了羊圈的墻,心想,你現(xiàn)在一定跳不上去了。她默默打開羊圈的門,內(nèi)心祈禱著,神吶,緩好了就走吧,去你該去的地方。
太陽緩緩升起來了。那神物終于緩過神來,它慢慢起身,舒張了一下美麗身軀,徑直走出圈門,朝山野方向而去,橙紅透明的晨光照著它那美麗又神秘的背影……
原載《海燕》2023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