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朱朝敏，女，湖北省作協簽約制專業(yè)作家。出版《百里洲紀事：一線脫貧攻堅實錄》《黑狗曾來過》《遁走曲》等多部作品集。有作品翻譯成英語、韓語和西班牙語?，F居湖北枝江。

1

花影在地上打戰(zhàn)，我是不是該回下灣潭了？

灣潭在五峰縣，毗鄰湖南常德和恩施，深藏于武陵山余脈褶皺里，那里的時間背負綠嶂青川，走得沉重遲緩。時令已至初夏，灣潭的鴿子埡村也回暖，而我老家那棟吊腳樓周圍繁花似錦了吧。說是繁花，卻同屬一個品種珙桐，俗名鴿子樹。那些高大婆娑的樹木成行成列，集聚于埡口的溪澗邊和水塘周圍，再沿著山坡綿延，站出翠碧的山林。

一種樹木，如何繁花似錦？

沒錯。鴿子樹得名于它形如鴿子般的花，那些花有陽光依賴癥，陽光瓷實，萬千苞芽掛起，隨著陽光健朗，青碧色蛻變?yōu)榕Ｓ凸G，再到薄荷色，花苞圓滿了，迎風打開花蕊，顏色豐富起來，綠色、青白色、白色，再到紅櫻再到紫紅……您能想到，向陽和背陰的地方，樹上花顏色相異，即便一棵樹，方位不同顏色也不同。夏初，地溫上來，遍布埡口的鴿子花隨風招展，鴿子般振振欲飛，天地兀然豁亮。鴿子花飛來……可不是繁花似錦？

鴿子埡就此得名。這些年來，因為大面積的鴿子花，每年五六月份總會有些游客慕名前來賞花，鴿子埡不再死寂，不過，也好不了多少，全因那蛇般盤旋的山路，光是U形拐就有五道。而鴿子埡就在第五道拐的拐口，群山中的一處谷地。我孩童時隨媽媽回到鴿子埡，見到漫山遍野的鴿子花，霎時迷瞪，一腳扎進山林里游晃。清風拂蕩，粉白紫紅青綠的鴿子花張開翅膀，卻舍不得振翅而翔，竟伙同地面爬行的花影碎片，無聲地發(fā)出邀請，我被觸動，追逐那些花影，雙臂抬起，鳥雀般上下揮舞，天使的幻感灌注全身……不知過了多久，媽媽著急的叫喊聲才將我拉回現實。我跑出鴿子林，沿著潭邊的小路回家，卻依然雙臂抬起，鳥雀般揮舞不已。迎面找來的媽媽驚惶地喝令，勞思思，放下手臂走路，小心跌進潭水里。

這是白天的鴿子花，美得爽朗清透。再幾年后我領受了鴿子花在夜晚的魅力。夜晚，月亮高懸穹頂，清輝四溢，地面若披霜雪，天地一統靜若遠古。風從山林來，挾裹了林木山泉的濕氣和僻靜，在埡口回旋，潭水和溪流波光粼粼，翻卷黑暗的心臟，又清洗出水天一色的澄澈，地面多出一面大銅鏡，呼應溶溶月色。鴿子林霜雪浸染，在黑沉沉的花葉中生發(fā)絲絲清冽，要人恍惚出神。

昏昏然的我跑進林中，過溪澗，爬夜山，然后蹲坐在山腰間一塊懸空的巖石上。一樹枝丫剛好伸來，上面的鴿子花是半開的花苞，卻受夜風催促，慢慢地撐開花瓣，眨眼間朝我展開翅膀，似飛欲飛。月光下，那花鍍上水銀，在顫抖中帶來珠玉的錯覺。我摘下一朵，插于耳際。那是一朵還未進入狀態(tài)的骨朵，青白色，卻驀地打開，煥發(fā)一股穿透心靈的蓬勃力量。那夜，靜坐巖石上的我，一個青澀的少女，首次體會到孤獨和恐懼被滲洗后的幽美迷離，繼而又被它振振欲飛的激情震撼。

鴿子花的美從此根植我腦海，以后每到夏初，心中不免惦念老家漫山遍野的鴿子花，卻再也沒回家。

今年春夏之交雨水多，城區(qū)的梔子花遍地芬芳。地面枝柯橫斜花影搖曳，鴿子花頻頻振飛于我腦海，從日常攀爬到夢中，白鴿化身黑鳥或者黑影追趕我，每次都會將我逼到一個無退路的高處，我被迫跳下……隨后，我大汗淋漓地醒來。還不止，又爬出夢魘，幻影般叮咬現實——就在前段時間的夜里，我下班回家，感覺一個人跟隨我身后。就是在家里，失眠的我有幾次疑心屋外有人，我鼓足勇氣開門，卻啥也不見。最難受的是，我在單位午休，昏昏然中，一個黑影蒙住我的嘴鼻，嘟噥要我拿命來，艱苦的掙扎中我醒來——很艱難地醒來，才發(fā)覺又是夢魘，但換來我多日的頭痛欲裂。

是時候了，回鴿子埡吧。

算來，我媽勞芙蓉辭世整整三年了?；乩霞业哪铑^逐漸清晰。從她撒手那刻起，回去看望爺爺的念頭就閃爍于腦海，那是不由自主，內心卻及時響徹一個堅定的聲音“別回”，念頭火星般熄滅。那就不回，再說，我媽臨死有交代——她死后三年我才可以回老家。所以，那念頭不時迸發(fā)，卻總會遭遇阻止，猶豫徘徊的心理拉扯我身心，還掛鉤噩夢、失眠和恍惚不定的折磨……唉，總歸會了結的，我暗暗地發(fā)誓。今年夏陽灼灼，鴿子花拽住我的思維不放，我決定在端午節(jié)回老家。

路程不算遠，卻不好走。清晨六點半，我騎一輛摩托賽車從城區(qū)出發(fā)。不到一個小時就到達五峰縣城，過了縣城，路就是九曲回腸般彎拐。我騎得極其小心，每到一處分岔路，就會下來問下方向。是的，我并不熟悉回老家的具體路線。我只記得，先到縣城，然后一路向西到灣潭鎮(zhèn)，再朝西南方拐去，沿著一條溪流上山下山，駛入一個群山包圍溪流淙淙的谷地。那里，鴿子花樹成片成林，而臨靠一座帽子形狀的山麓是一座深潭，潭邊散落幾棟古標本似的吊腳樓。其中，一棟土灰色的兩層吊腳樓就是我老家。

記憶與現實完美結合。十一點過五分，摩托賽車載我轟隆隆地到家。我下車摘下車帽，一直清醒的腦袋兀然發(fā)暈，我收住正欲邁開的雙腳。

爺爺聞聲而出，扶著門框，站在屋檐臺階下，他嘴唇半張，未出口的啊聲蚊蠅般橫來。我的心跳在加速，雙眼不停地眨巴，身體也微微戰(zhàn)抖。爺爺，我回來了。我囁嚅道。爺爺半張的嘴唇豁開，臉上綻開一個巨大而顫抖的笑容，雙眼漫出一層水液。他在激動和欣喜，畢竟他一直是喜歡我的，我心中溫暖起來。而“弱不禁風”的強勁氣息掃進我心胸。他這些年衰老不少啊，我該早點回來。

思思，我以為你不再……回來好，好。

爺爺的話音剛落，堂屋里飄出一個人影。是一個細竹竿似的瘦弱少年，卻蝦米般躬著身體。他吸溜下鼻涕，接著，跳出門檻，又跑下臺階。

思思你是、我姐——少年仰起細長的脖子，眼瞼揪起。聚攏的眼神盛納了對面投射來的陽光，卻流露出幾分遲疑和木訥，倒是匹配他的口吃毛病。

我噓口氣，面向少年肯定道，是的，我是勞思思。這少年，口齒不說，還有點駝背。爺爺拉過少年的手，慢吞吞地介紹，這是顏峰，你姑和曉美的小兒子，你弟弟。

顏峰掙脫爺爺的手，跳到我跟前。瞇起的雙眼瞪大，先朝我看，接著打量我停放好的摩托賽車。他哼了下鼻子，說道：這是、賽車，花費。

這輛天藍色的杜卡迪我八千元買來，與高檔不沾邊，卻大大滿足了我飆車的嗜好。在一個山區(qū)少年的眼中，賽車無疑是生存之外的消費，與昂貴奢靡同義。我理解。于是，我拍下車身，隨口邀請道，喜歡的話，我以后教你飆車。

爺爺要我進屋說話。少年卻攔在我跟前，瞪大的眼珠依然木訥，眼白縈紆眼眶，快要吞沒瞳仁。爺爺輕聲叫道，顏峰，你不歡迎姐姐回家？

歡、迎。顏峰立馬答道，側身讓我走，接著也進屋。他又慢吞吞地吐字，你也是、做、廚師？我一愣，隨即明白，我媽勞芙蓉以前在宜昌一家酒店幫廚，他以為我現在也和我媽一樣謀生。

我沒回答，覺得沒必要。顏峰緊盯我不放，準備去廚房忙碌的爺爺也停下腳步。看來，不回答不行。于是我說，我有正經工作，每天還挺忙的，卻一直惦念……爺爺，這次端午節(jié)就回家了。說著，我放下手里的禮盒，遞給爺爺一個紅包。

孩子你見外了，咱們是一家人。爺爺牙疼似的發(fā)出嘶聲，雙手伸出連連推辭，人跟著后退。紅包掉在地上。我彎腰時，爺爺走進廚房忙去。我把紅包放在春臺上。也準備去幫廚，但被爺爺趕出來，顏峰被叫去幫忙。

他們準備午餐，我去山林里看鴿子花。

群山翠碧蒼莽，不斷衍生的白云在藍色的天穹壘砌天堂宮殿，陽光穿透云層雨水般傾瀉，蜂蜜般純凈甜美。山風迤邐，又擊碎溪澗河流潭水，錚淙聲不絕于耳。清涼晃蕩，久違的幽美緩緩襲來。

漫山遍野的鴿子花正當時，青綠、純白、嫣紅、紅白交加……繁華擁躉，穿梭于山林中的我，神思翩飛。過叢林，越溪澗，到了山林深處。

那塊懸空的大巖石模糊地閃現眼前。我加快腳步，走向那處山坡，開始攀爬。

別上、去，危險。

顏峰居然跟在我身后。他伸手拽住我胳膊。

我說道，應該沒事吧。顏峰的手不放松，他還著急地解釋一番，這里常有泥石流，有段時間一直下雨，土壤和巖石都松散了，而這里屬于武陵山系，巖石都是積頁巖，質地并不牢固。

這番話對于一個口吃者來說，表達比較艱難，況且，他只是一個山區(qū)少年，見識有限。實際是我現有的地理知識綜合他的解釋，成功地阻止了我繼續(xù)攀爬。

回家、吃飯去。他在前面帶路。我們一前一后步出山林。

走到吊腳樓右前方一棵大鴿子樹下，他駐足，側臉看向我。我舅媽、死了、三年，我媽死、九年了。

鴿子花似乎受到震動，幾片清白和紫紅的花瓣悠悠飄墜，一片落駐他單薄的肩膀上，另一片在我眼前顫悠。我推開他，提腳快走，簡直是跑到屋里，又奔向廚房，幫爺爺上菜。

2

中餐豐盛。臘蹄子火鍋，椿芽炒雞蛋，臘菜拼盤，煎豆腐和青菜。

顏峰流出哈喇子，估計這是他一年中吃到最好的菜了。他悶頭干掉三塊肉骨頭，才放慢吃速。

思思你、到底、做啥事？放慢吃速的他，又固執(zhí)地兜來詢問。

爺爺一個人喝苞谷酒，他放下酒杯，看來的眼神滿是期待。

我嘛，大學上的財會，后來專攻心理學專業(yè)，還拿到了證書，目前在宜昌一家心理咨詢所工作……以后，我肯定會單干，就是當老板。

心理、咨詢……顏峰瞪大的眼睛漫出一層眼白，猶如迷茫的白云。爺爺也嘟噥道，那是啥？

這真不好說明白。這也是我剛才不愿回答顏峰的原因。我握筷子的右手，輕捶胸口，解釋道，就是專門為這里有毛病的人服務的。

胸口、病。顏峰脫口道。我哧地笑出了聲，嘴巴濺出嚼碎的菜末。爺爺及時補充，是心病，人人都有，這門道掙錢。

我點頭，又忍不住呵呵笑出了聲。顏峰并未收回那瞪大的眼眶和白云般迷茫的眼白，他喃喃問道，心病、是啥？我媽、胸口疼。

我的笑聲戛然而止。

爺爺皮包骨的黑紅臉顫了顫，右手抬起，指向腦袋，輕聲說道，他這個地方……老是出岔。

顏峰卻被驚醒，臉龐轉向爺爺，問他說啥。爺爺笑了，清下喉嚨，朗聲道，我說你腦袋瓜子不錯，聰慧，姐姐也知道。我馬上點頭附和。

顏峰結巴著解釋，他不是大家說的傻子，只是口吃。接著埋頭吃骨頭，扒了一大口飯后，仰起腦袋，瞇起眼睛，似在思索，約莫一秒鐘后，繼續(xù)說道，我媽、胸口疼，是、心病。

飯桌霎時沉默。咀嚼聲、滋溜飲酒聲和碗筷撞擊聲中，又摻雜了鳥雀的鳴叫和一兩聲蛙鳴。

我媽、死了，心中、有病。

遠處傳來早蛙的呱呱鳴叫。鳥鳴及時跟隨，清脆悅耳，畫眉還是黃鸝？

不是，她……心里、有事。顏峰糾正道。爺爺放下碗筷，右手握成拳頭輕捶腦袋，他的偏頭痛發(fā)作了？還是惱火那個結巴子？抑或在猶豫該不該將那個真相大白天下——我的臉霎時發(fā)熱，看向爺爺的雙眼瞪成了小豆子。爺爺還我一個微笑，搖下腦袋，站起來踱去廚房。我挑一塊豆腐吃，給顏峰碗里攛了一塊肉骨頭，催他繼續(xù)啃骨頭。但是，顏峰執(zhí)拗他媽媽的事了，毫不分心。

那事、困心里，她死了。顏峰叫道。

我身體似被一股力量提起，不由繃緊，端碗握筷的雙手也忘記本職工作而僵化。這個思維老是出岔的少年在說啥？大概他覺得，他的這句話驚嚇了我，他很了不起，由此他被自己鼓勵，面色無由地紅潤，眼色也凌厲了。瞧，他干脆放下碗筷，提高了聲量，說道——不，是宣布：我媽她、是被、憋……死的。

誰、憋死、她了？他發(fā)問，聲音再次提高，呈現變聲期的尖細刺耳。

我僵持的雙手一抖，碗筷落在飯桌上，飯碗晃了晃才站穩(wěn)。

是發(fā)現……我舅他、不是不見，是、死了。尖細接近銳利的聲音不僅劃疼耳膜，還劃疼了我的心胸。

顏峰快吃，我要收拾飯桌了，姐姐說不準還要趕回宜昌。爺爺快步走來，輕言細語地發(fā)出通牒。

我站起來，也催促顏峰吃飯，又交代爺爺休息去，殘局交給我收拾。爺爺搖頭，推辭道，這哪行，你難得來一次，不曉得還來不？爺爺遞來一個混合了歉意和期待的眼神。

思思還、會來。顏峰扒完碗里最后一點飯，含混吐詞。

這是腦子喜歡出岔的少年的思維？他說對了。或者說，他的話要我這個從事心理行業(yè)的人士來看，恰好押對了我此時的心理。

這次回老家的決定是毅然而然，也可以說是頂風而上——心中總有一股力量在阻止我回來。但回來后的感覺不錯，基本與老家對上了眼，再返自然而然，如同親孫女一樣，逢年過節(jié)就回來與親人團聚。甚至不需逢年過節(jié)，只要想起，就會返回，看看鴿子花，看看爺爺。

真沒想到，我姑和曉美的小兒子現在跟爺爺一起生活。我姑他們一家人本在恩施鶴峰生活，和曉美死后，我姑父顏明子帶著大兒子到南方打工去了，丟下小兒子顏峰在家，跟隨瞎眼祖母生活。顏峰腦子不好使，讀書完全不在行，自從媽媽死后，還神經兮兮的，爺爺不放心，就把顏峰接到鴿子埡來。爺爺又找人幫忙，將顏峰轉學到灣潭鎮(zhèn)讀書。

這些都是我在廚房洗碗拾掇殘局時，爺爺跟我嘮嗑說的。

我不知曉我姑和曉美家的情況。和曉美和我見過面，卻屈指可數，兩三次吧。一次是在這里鴿子埡老家，那時我還小，七八歲？不，是十歲那年的端午節(jié)，我媽勞芙蓉帶我回家，和曉美正好也回娘家了，一個人回來。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我姑。我很有印象，和曉美還年輕，長相身材都是我媽勞芙蓉的反面，身板弱柳扶風，面容清瘦秀美。這倒不是說勞芙蓉長相丑，她長相皮實，黑皮膚上的五官都偏大，卻組合出一股異域風情。身材不高，很壯實，尤其是一根粗黑的獨辮子掛在背上，尾梢在腰間蕩來蕩去，鄉(xiāng)野味濃厚。當然，工作時會將頭發(fā)綰起，藏匿工作帽里，其余時間都是一根獨辮蕩在背后。遺憾的是，勞芙蓉不能生育，我六歲時被她領養(yǎng)。而瘦弱如黛玉的和曉美卻生育了兩個兒子。

和曉美一眼就喜歡上我。那次見面后不久，她專門尋到宜昌來看望我，給我?guī)碓S多吃食，還有一雙運動鞋。這在一個山區(qū)婦女那里，天知道，多不容易。勞芙蓉感動得語無倫次，也回敬我姑許多東西，我記得有一套化妝品，雖然普通，卻也難得，是勞芙蓉咬牙買下的。和曉美硬是推辭，要我媽退掉。勞芙蓉眼淚汪汪地說道，曉美，你知道你的坯子有多好？可憐你人在山里，勞碌命不認不行，但適當保養(yǎng)還是必要。說著，她的嘴唇觸到和曉美的耳根，低語道，因為我們是女人，女人就應該美。

勞芙蓉也是山里女人，卻分明又大不一樣。她跑出來在宜昌打工，過上她自認為還算自在的生活，言談舉止也發(fā)生了變化。當然，她不同于一般的山區(qū)女人，骨子里還是有主見的，要不，她必然被釘死在鴿子埡那個地方。我這么說，似乎過分了，事實是……待我了解勞芙蓉到宜昌打工的經歷后，我才形成如此堅定的看法。

和曉美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見我，也是她找到宜昌來看我們，情緒不大好，仍舊不忘帶禮物，是一個天藍色的水晶蝴蝶發(fā)卡。那是春末，她到我們家呆坐，人魔怔一樣，拒絕我媽帶她吃快餐的邀請，也拒絕吃喝我媽在外打包回來的飯菜。只說，我等思思放學回來。我那時上高二，中午時間緊，回家吃完飯就往學校跑，拉屎拉尿都不敢多蹲一分鐘。我見到她，喊聲姑，她站起來，右手兀地伸來，很快又彎回去，垂下。

思思，我單獨跟你說說話，好嗎？這是和曉美留給我的最后一句話。

遺憾的是，我沒時間跟她嘮嗑。我要趕回學校上中自習去——是的，學校拼質量，不僅有晚自習，還有中自習。勞芙蓉最看重的就是我學業(yè)，天大的事也不能耽擱。她一手攔住我姑和曉美，一手推我吃飯去。

和曉美又坐下，等我吃飯，眼神罩在我身上。她在無聲地央求，要我勻出一點時間跟她說話。但真沒時間了，吃完飯的我必須換下因為大姨媽報到而弄臟的衣服，還要略微清洗下身體，這些必然又要耽擱時間。等我忙完，勞芙蓉已經把自行車站架收起，直著嗓門播報——離中自習時間還有八分鐘。奈何，盡管學校就在我們租住房屋附近，可是，要繞一個圈，過兩個紅燈。八分鐘趕到教室，需要我使出吃奶的力氣。

這一別是永別。

和曉美年底時死去。我媽勞芙蓉接到消息，而后趕去鶴峰奔喪，全都瞞著我，直到辭世那年，她才詳細地跟我講述奔喪的事情。

3

我姑和曉美離世的消息，是她兒子顏峰來宜昌后我得知的，但只曉得這個事實，具體情況我并不曉得。

我媽勞芙蓉挨到死時才告知我詳情，還是當作大事講的。她躺在病床上，人瘦成一把骨頭，黑皮膚浮起蒼白的皮子，疊起褶皺，曾經茂密黝黑的頭發(fā)稀疏發(fā)黃，那根獨辮也剪成齊耳短發(fā)，額前頭發(fā)稀疏還呈現灰白色。她的語氣充滿內疚，無限感慨，也許還有我無法領會的其他情緒。畢竟，我姑和曉美的離世，改變了我們所有人的生活。

她說，和曉美那么一個美人，可以嫁得好些，可惜……全因那東西——

那東西不是東西，是人，名義上是我爸，是勞芙蓉的丈夫、和曉美的哥哥，實際混蛋一個，算了，我媽稱他“那東西”，我這個小字輩還是稱其名吧，和曉東。我與和曉東不熟，對他的了解多半來自勞芙蓉控訴性的“介紹”。這么說主觀了，事實是，和曉東的確枉為男人。單憑和曉美嫁到鶴峰這事來看，足以證明他的惡棍本性。我姑和曉美是被和曉東騙到鶴峰，再賣給一個死了老婆的種茶的山民，就是顏明子，和曉東換來一些錢財滿足他的賭欲。所幸的是，顏明子并不壞，人本分勤勞，只不過年長我姑和曉美許多。慢慢地，和曉美接受了那個事實，與顏明子也培養(yǎng)出感情。

這些仍舊無法改變和曉美被那東西騙賣的事實真相。我媽勞芙蓉如此定性。然后，以毫無感情的語調繼續(xù)講述——

和曉美嫁到鶴峰去了，路程遠，好多年難得回家一次。那年春節(jié)，她一個人回到鴿子埡娘家拜年，也回家看看老爹。年底，顏明子打來電話。聽他說了一句半話，我就驚呆，忘記回話，顏明子喊了好幾聲嫂子，我才回過神來，咋呼聲“天啊”，結束了通話。

顏明子的電話說了三個意思。和曉美咽氣了。她正月從回娘家拜年回來就病懨懨的，雞子走癥似的，日夜鬧心，去鎮(zhèn)上醫(yī)院看過，不頂事。嫂子，你說這到底咋回事？

通話結束后，我悶坐了好幾分鐘，一顆心亂蹦亂跳，又回電過去，詢問和曉美出殯事宜。接著，我趕去鶴峰奔喪。

顏明子很悲傷，眼泡紅腫，但是腫脹成爛桃子般的眼皮子之間逼出的眼光很刺人。我有些詫異，但還是理解。他們的兩個孩子一個十一二歲，一個才四五歲，卻沒有了媽媽，以后咋辦啊。和曉美性情溫順，與顏明子相處不錯，兩口子承包茶園，還種植了高山蔬菜，剛有了名堂，和曉美卻突然撒手西歸……顏明子當然悲傷，而這悲傷又太突然，震驚和難以接受都在情理中。

大概他也知道，和曉美曾經在那年春末找到宜昌去了，進而他覺得，和曉美的離世，與娘家人有些關系吧。所以，他看來的目光不友好，薄冰似的，冷淡凜人。我勸他節(jié)哀。顏明子眼紅了，水液浸泡的眼球上的血絲清晰可見。他喃喃問道，想不通啊，醫(yī)生說她抑郁，那是啥?。?/p>

我低下腦袋，輕聲答道，抑郁癥我聽說過，就是心神不寧，還心口疼，是挺折磨人的。

顏明子一怔，低聲申辯，曉美一直好好的，回趟娘家就鬧心，茶飯不思寢食難安，剛剛一年時間，人就哦豁了。

我不作聲。顏明子嘆口氣，繼續(xù)說，肯定是在老家遇到了什么……

我接口道，能有什么？家里就一個老爹，七老八十了。

她在春末去宜昌找過你——顏明子瞇起紅腫的雙眼看向我。雙眼逼出一道銳光，我的臉被刮疼，就調轉開目光。

嫂子，和曉美的哥曉東……你有消息嗎？他陡然丟來這個疑問。

山風拂來，掀起我的衣領和圍巾，又吹亂頭發(fā)。風繼續(xù)吹，很蠻橫，我的雙眼被迫瞇起，卻看向前面的一處山嶺。山嶺的積雪還沒化，給山陵戴上一頂白帽子，又在山麓丟下不成形狀的白云。山里的冬天，總是漫長，等到積雪融化，外面已是夏天了。我陡然想起某個電視劇里的一句臺詞——春天總是在大山缺席，果真是的。

胡思亂想中，他又追問，我趕緊搖頭。

和曉東是什么人，認識的都知曉其德行吧。俗話說，日久見人心，那說的是正常人，不正常的二流子混蛋，一兩句話一件事就從頭看到了腳。和曉東一生好吃懶做游手好閑，尤愛賭博，從玩牌到買彩票再到六合彩再到賭棋……只要他知道能賭的沒有不做的。就像……對，賭博是他的空氣，離不得。天天賭，家當都輸完，何況我們那個老家窮得叮當響，咋辦？唉，就騙賣親人，就到處拉債，可惡的是竟要我去干那事，我拒絕，他就朝死里打我——所以，我跑出了鴿子埡，到宜昌打工。但是，他能找來啊，宜昌離五峰灣潭還是不遠……他到宜昌找我兩次，都成功地將我拉回了家，一次是把我綁好，外面套件大風衣，再綁坐在他摩托車上拖回家，還有一次是直接將我打昏過去弄回老家。

這樣的人，他老爹就罵他是畜生不配活在世上。他卻連他老爹也罵也打，下手恁重……不說這些了，思思，這些年我們娘兒倆一起生活，你多少知曉那東西的德行。我們倆也是有緣分，走在一起，相比血緣下的母女關系，一點也不遜色。收養(yǎng)你的那年，你六歲，就是那年，我才放心地在宜昌打工生活了。

瞧那東西多混賬，那年撬開鎮(zhèn)上一家茶葉店的門，偷了人家的錢，就跑掉了。誰曉得，八年后又跑回來，這叫陰魂不散。不過，那一年好歹終于再不見人影了。

一個到處欠債的二流子，消失影蹤，其實也挺正常的。你爺爺就是如此告誡我的，還要我在宜昌好好打工生活，別記掛老家。

可是，顏明子卻問起那東西在哪里。他們難道不曉得，那東西經常不見人影？用時髦話講，就是玩失蹤，為了躲債嘛。他欠下的債單，恐怕三個籮筐都裝不下，恐怕割下他身上的肉和骨頭都還不完，還敢回老家？

我回答顏明子，我不知道。他不信。我又補充道，他欠下的債太多了，不敢回來吧。說完，我就溜達一邊去了，不想與他繼續(xù)扯這事。

顏明子卻為這事上了心。忙完曉美喪事，他一個人來到鴿子埡——這是老爹后來告訴我的，然后直接去灣潭鎮(zhèn)派出所報警，說和曉東這個人失蹤過，卻在前年回到鴿子埡，現在又不見了，生不見人死不見尸的，該不會死了吧——如果死了，肯定屬于不正常死亡，是被有仇的人殺死的，你們不能不管，我要報案，你們快追查這件事。

警察就來查這事了。

這事徹底改變了我們的生活。勞芙蓉說完這句話，笑了笑，嘴角扯出重重的紋路，神色倒是平靜。她打褶的皮膚看不出任何表情，眼皮卻耷拉下來，嘴角逸出似有若無的嘆氣聲。她疲倦了。我敏感地捕捉到。

你累了。我提醒道。

她點頭，又哈地笑出聲，說道，其實，我是放松了。接著閉上雙眼，嘴巴卻嚅動不已，喃喃地交代我，思思啊，你還是不要回老家，但……總要回去的，爺爺在那里呢，要回的話，等我過世至少三年后再說。

4

為和曉美早早離世而憤憤不平的豈止是我姑父顏明子，還有他們的小兒子顏峰。這個我早就看出來了。

他一個人居然找到宜昌來了。

和曉美是在年底去世的，半年后，即第二年的五一假期他找到宜昌來。他手里有我媽勞芙蓉的電話。那時我讀高三，五一放假在家，勞芙蓉剛忙完上午班趕回家，娘倆難得聚一塊兒吃中飯，她很珍惜。勞芙蓉接到電話，先是呀了聲，然后跑到衛(wèi)生間去接聽，大概不想讓我知道顏峰來了。但是，我們租住的所謂的二居室不到五十平方米，衛(wèi)生間又怎樣？隔個眼神可以，要隔絕聲音，妄想。

接聽電話中，勞芙蓉整個就說了兩句話：你真的來了？那……我馬上到車站來接你。

然后她手捏手機出來，要我去書店或者學校圖書館看書去，說她要出去辦點事，大概有些久，不放心我一人待在家里。這謊扯得沒水平。她出門辦事，我在家復習功課，相得益彰正好。分明就是支開我。我就問到底誰來了，還要支開我？勞芙蓉猶豫下，才說出顏峰的名字，還打補丁介紹：你姑的小兒子，小不點一個。補白完，又要求我避開下。這有啥避開的？一個小屁孩，他來他的，我就在里間看看書。說著，我扔下飯碗，直奔房間。

他已到站了，人太小，腦子也不好使，我去接站。勞芙蓉邊說邊換鞋離家。一只腳踏出家門，又回頭看了看我。我就催促道，你去接他，我就在房間里學習，不出來。

顏峰來到我家，勞芙蓉重新炒了倆菜，一盤洋蔥肉絲，一盤野韭炒雞蛋。隔著并未關嚴實的房門，我聽見他大聲咀嚼食物的聲音和哼鼻子的聲音。勞芙蓉說他腦袋不好使，哪里是？要不找不到宜昌來。

很快，他吃完飯。勞芙蓉馬上說，我?guī)闳ソ稚瞎涔洹?/p>

顏峰卻說，舅媽、一個人？不是、還有——勞芙蓉打斷他的結巴話，說道，你姐啊，她沒放假。

我好奇了，站起來，透過房門瑟開的縫隙看去。顏峰瘦弱矮小的側身映入我眼簾，勾下的腦袋卻讓我無法看清他的表情。他哼下鼻子，勞芙蓉揪出一張衛(wèi)生紙給他，他接過，捏住鼻子，然后說，我媽、突然就、死了。

勞芙蓉拽起他胳膊，朝外拉。顏峰卻執(zhí)拗地不動。他的結巴聲音越過勞芙蓉粗壯的身材傳入我耳朵。我感覺、她難過。

勞芙蓉兀地松開手。她震驚，我也震驚。這小屁孩這么說……

走，我們去逛大城市，再去買一雙新球鞋。勞芙蓉加大力氣，拽起他的胳膊朝外拉。

她難過。這三個字在我腦海不斷閃現，又給心口蒙上一層沙土，要我難受。一下午的時間全部報廢，我不斷上衛(wèi)生間不斷洗手。暮色浸染天地，我媽推門進來。她帶來一股風，因為時間緊迫，她要馬上拿上工作服趕去上晚班。至于顏峰，我們沒有再提。

我那時已萬分確定，小屁孩顏峰是結巴，卻不是傻子，相反，他有同齡人遠不及的敏感和聰慧。

次年元宵節(jié)，勞芙蓉返回鴿子埡一趟（春節(jié)時她一般在醫(yī)院里當護工，收入是平時的兩倍，她要掙錢）。是的，那次回老家，她帶回一蛇皮袋吃的喝的，還給爺爺買了衣服鞋子。至于我……她似乎征求我的意見，回家不？不是明確地詢問，而是眼神配合模糊的字詞，眼神閃爍，語氣也閃爍：你就一個人……我斷然地接過話，我就在家，挺忙的。這是實話，我雖然已上大學，但是我勤工儉學，為幾個孩子補課，真是忙。而勞芙蓉很理解我的心理，點頭道，不回那里了，再不回去。說完，她轉身就回老家了。

就是這次，她回來告訴我，警察接到舉報正在全力查那東西的事。我瞪大眼睛，臉皮子和嘴唇無由戰(zhàn)抖。勞芙蓉看我一眼，無聲笑了笑，接著說，不過，完全沒得頭緒……是顏明子報的案，哦，那東西失蹤是常事，查就查吧。

說完，勞芙蓉又笑了，笑聲拖泥帶水。她清下嗓門，朝垃圾桶狠狠地吐出一口痰水，又笑著說，你可是啥也不知道。

那東西……你知道啥呢？勞芙蓉的聲音變輕，語速緩慢，近乎嘆息了。我領養(yǎng)你時，你那么大——她抬起右手，在空中切出一個高度。況且，他都沒見你幾面，真是的，你啥也不知道。

我繼續(xù)沉默。

勞芙蓉吐出一口氣，又喃喃地接著說，你的人生……真好，已經看得見影子了，嗯，我想起就高興。

我心中發(fā)酸發(fā)澀，真的，那個場景我記得清楚。因為我第一次表達了我的感謝。謝謝媽媽。這也是我在養(yǎng)母勞芙蓉面前唯一一次說出這樣的話。那句話一出口，我的臉頰頓時爬了螞蟻一般不自在。更無聊的是，淚液莫名其妙地也跟風跑出來湊熱鬧。

這算啥？矯情，難堪得很。我馬上跑進了衛(wèi)生間。

勞芙蓉就坐在那里，一邊喝從老家?guī)Щ貋淼木G茶，一邊想心事。也許不是，她就是累了，坐那里喝綠茶享受吧。

我從衛(wèi)生間出來，她站起來，喊道，思思，我不要你感謝我，但是你必須感謝一個人，你的爺爺。

我嘴巴動了動，沒發(fā)出任何聲音。

當然，現在你還在奔前程，以后能耐了，要報答你爺爺。

我皺眉。

說實話，感謝啊報答啊，這些陳舊得快要歸類古董的詞語陡然降臨我面前，要我緊張，還措手不及。勞芙蓉領養(yǎng)我，我們成為母女，相處不錯，這是緣分，她對此存有樸素的認知——無須感謝誰誰，除卻血緣關系，誰與誰成為親人，都是緣分，都是互相付出的結果。她此次卻這樣跟我嘮叨，不過，這言辭突然是突然，卻也正常，我就含混地嗯了聲。

勞芙蓉再次囑咐我感謝爺爺，是在我大學畢業(yè)的那年。我考上一個證，心理咨詢師證。所以，畢業(yè)的那年十一月，我就找到了工作，受聘于市里一家心理咨詢所。我拿到的第一份工資，本來想給她買一雙皮鞋的，卻被勞芙蓉拒絕，要我給爺爺買了一件大羽絨服。

你爺爺……你要時刻放在心里。勞芙蓉這樣說道。

她的話沒錯，我當然也如此作想。但是，什么話一旦放在嘴巴上，而且還不斷嘮叨，心理上再接受再重視的事情，也會變了滋味。她又接著說，你不要回老家，但不能忘了爺爺，以后有機會就接他出山。這是多遠的事情？我沒作聲，還朝她翻了翻白眼。

勞芙蓉就尬笑，噓噓梭梭的笑聲，帶有蝙蝠翻飛的古怪而嗆人的味道。我瞪大眼睛，用一個短暫而嚴厲的眼神斜睨她。不久，我回憶起這個眼神，心中就后悔萬分。

警察找來了，找到勞芙蓉，就在我參加工作一年零兩個月后。那天我在聆聽一個男士嘟噥他不停地洗手直至五指和手心脫皮的事情。勞芙蓉先是打我手機，我沒接，接著發(fā)來一條短信。送走那位男士，我才點開短信看。

警察找我來了，沒事，我只是告訴你，你的生活剛起頭，要好好的。

5

我這次要在老家過夜，是的，必須在這里住上一晚，明早返回宜昌。

顏峰一聽，頓時雀躍，他問道，你是頭、次在這、里……過夜？我瞟他一眼，重重地點頭。

他伸直了微駝的背，眨巴下眼睛，又說，這里、夜晚安、靜，好、睡覺。

吃過午飯，顏峰和爺爺到后山去采摘茶葉。鴿子埡時間緩慢，春天來得遲，明前茶有限，味道也淡，市場價不大好，茶農一般把希望寄托在明后茶上。爺爺在后山辟有一片茶園，有好多年了。他告訴我，我媽勞芙蓉以前在家最喜歡的事情就是采茶炒茶，也蠻擅長，還注重包裝，雖然茶樹少，當時我們家卻是鴿子埡收入最好的，只是可惜……

爺爺說到這里住口，輕搖腦袋，無聲嘆息下，補充一句，不提了，都已過去了，思思，是不是？我點頭，心口卻莫名地戰(zhàn)抖。顏峰蠻好奇地追問可惜什么。爺爺不理他。顏峰就瞎猜，猜了幾個，當他猜到——肯定是我舅拿走賣茶的錢時，爺爺嗨了聲，輕聲道，結巴子，你腦袋不木，讀書咋就不行？

爺爺要我就留家里，別跟去。我嘴上答應，雙腳卻邁開，追上他們的身影。那個地方……我既然已回來，還是去看下。我早有感覺，它不單單是茶園吧。

他們摘茶葉，我跟著摘，卻被顏峰批評手藝渣爛。我虛心接受，干脆停下來觀摩。看了一會兒，又被遠處幾叢野蘭花吸引，打量，聞香，循著它們的蹤跡走向一大片濃蔭匝地處。那是一處峭壁，峭壁滲出涓涓細流，清亮的水液在地面淌成小溪流，在黑土中劃出閃電，再順山勢而下，泊出一方碧綠的水塘。閃電形的溪流岸畔站著一棵大樹，樹下種有若干茶樹。十來棵茶樹顏值高，枝干較其他茶樹要茁壯，葉片肥綠舒展。

爺爺不知何時走到我后面，說道，這幾棵茶樹……哎，蔭涼多，長勢好，都是明前茶的料。

我側過身，見他仰起脖子看那棵高大婆娑的鴿子樹。我順著看去。這棵鴿子樹堪稱樹王，高俊端直的樹干幾乎要兩三人合圍才能環(huán)抱。一木成林，一葉障目，蔥綠的桂冠中，枝柯橫逸疏密有致，其間花朵紛繁碩大，山風拂來，鴿子花青鳥般振翅欲飛。

那些花……我快哎出聲來。陽光強勁，穿過樹枝縫隙，浸染盛開的花朵，花朵青白的底子上滲出晚霞似的血色。

我疑心看錯，抬手抹下眼睛再瞧。真是血色花朵，它們在枝葉間微顫，逸出一股嗆鼻的氣息，我的心抖了下，眩暈襲來，胸口不由發(fā)悶，中午吃的飯菜快涌到喉嚨，我低頭張嘴，卻只吐出酸水。爺爺一把拉住我的手就走，邊走邊說，到那邊摘茶葉去，這里的茶葉都已老朽。

我跟著爺爺爬山，到向陽的山坡采茶去。顏峰胸前掛有一個竹簍，里面已堆滿了青碧嫩葉。他要趕回家去攤開，今天氣溫高，茶葉堆積一塊兒，會影響茶質。他見我笨手笨腳，取下胸前的竹簍和地面一個小竹籃（那是爺爺摘的茶葉）交給我，吩咐小工似的，要我回家放在廚房通風處攤開散熱。

誰讓自己技不如人？我坦然地接過竹簍和竹籃，走出茶園。散開的目光中，血紅的鴿子花飛來，那股隱秘而刺鼻的氣味再次飄來，要我腦袋發(fā)脹心口發(fā)緊。

到家門口，我再次回望那片茶園。那處峭壁和峭壁邊的古老樹木貼畫一般敷在輝煌的陽光背景上，這是它們的宿地，終歸是寧靜的。我深深地吐出一口氣。

剛把茶葉攤開，爺爺帶著顏峰回來了。他們倆接過我手里的活，準備炒點新鮮綠茶喝，見我百無聊賴，吩咐我一邊玩去。

我出門，在深潭邊溜達，享受那和煦山風的吹拂，不時聳起鼻子，嗅聞山間殺來的野花林木青草混合的氣味。潭水草綠色，明鏡似的，虛心接納了五月的陽光，在風中波涌翻卷。

對面的鴿子林城墻一般背負陽光，在地面和溪流扎下沉實的倒影，它們又天真地攜手，一起沖破陽光的禁錮，朝連綿起伏的山坡走去，走出厚重的天光底線。幽岫含云，山巒疊翠。

我清晰地看見了鴿子花。一朵又一朵地疊印其上，花瓣翻卷，聞風而動，翩翩飛舞，將平面鏡像舞出立體感。

順著深潭轉個彎，太陽就歪下腦袋，掛在底線的邊際。山風猛烈了，吹走潭水的余暉，也吹走鴿子樹林的倒影，天光黯淡許多。我仿佛被什么召喚，信步越過溪流，步入樹林。顏峰卻拉住我。

他是一直跟隨我其后，還是剛剛跑來？我竟然毫無察覺。

他結巴著口舌阻止我進去。理由是，天快黑了，里面有野豬，還有黑熊，還有不知名的野物。我說不怕。他又結巴著口舌說道，你、以前，進去過？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他又補上，晚上？

我該如何回答？事實是，曾經多年前鉆進了山林，是很晚的深夜，還爬了山，爬到半山腰坐下，一直待到天明。那晚月光溶溶，將世界清洗得通體發(fā)白，搓成一整塊尸布似的。我記得很深，因為恐懼下的記憶總是難忘。

但是我不會說。他一個結巴子，話多不說，還……我皺眉，迅速地喝令住胡思亂想。顏峰拽我的手不放。我只好跟他退到溪流邊，接著又回到深潭邊。那里有一棵從密林走失的鴿子樹，在潭邊攏下濃黑的倒影。他在前，我跟在后面，一起走進那團黑影中，他松開了我的手。

我靠樹而站，他坐在旁邊的一個樹墩上。

思思、你會看、心??？他朝我遞來熱切的眼神，右手在胸口拍打，我媽、要是能、看下、就好了。

又來了。我嗯聲，目光跳轉到對面爺爺的兩層吊腳樓上。燈光亮了，黑夜扣下一口大鍋，卷著毛邊的黃月亮卻爬到了天幕上。顏峰又問，你怎么、就做、這事？

我是為了好找工作。我隨口答道，邁腳準備離開。

停下，你是、心理老師、我剛問了、我老師，她說、心理老師、先要、解決的、是自個、問題。

我不作聲，也不停止腳步。他卻走到我前面，問道，你啥子、問題？

我惱火了。瞎說，我沒問題就不能選擇心理咨詢這個行當？我的反問溜到嘴邊卻沒出口，事實是，我在心里驚嘆他的聰慧。這樣的孩子，有些神神道道的，不是怪才，就是有問題的人。他催促我快回答。

這個行當順手了，掙錢快。我答道。

酷。他舉起右手晃了晃。隨后以幾乎并行的速度，與我一起走到家門。路上他又說了一些要我難以回答的話。

我媽媽當時心理有病，就是因為知道舅舅死了，還很秘密，她不能說出來就憋出病來，那個秘密真就是現在這樣的？

我媽媽常做噩夢，然后哭醒，后來睡不著，就干瞪雙眼發(fā)愣，我爸就說她一定是害怕什么，你覺得是啥？

我媽媽嘟噥過，她去宜昌找到你們家，卻沒跟你勞思思說上話——她很在意，為什么？

我都無法回答，也不愿意回答。所以我含混地嗯嗯兩聲了事，對他最后一個疑問，以“我不曉得”來敷衍。

我們吃晚飯，他專心吃菜。我吃了點青菜，就放下了飯碗，一是總想吐，另外又擔心顏峰又冒出什么奇葩問題，就早早下桌。爺爺給我泡了他新炒的綠茶。山泉水泡的茶水，爽口不說，還清香，倒是慰藉了我突然虛弱的腸胃。腸胃突然虛弱，我這個心理工作者自然清楚緣由，我一直回避的又必須面對的時刻和場地就要來臨，心理傳導身體，出現了應激反應。我端著茶杯在屋外院子里晃蕩，中間去了好幾趟廁所。

月亮已褪完黃色的芒邊，脫落出清潤和光滑，懸掛于藍黑色的天穹，周圍的黑云被它浸染，映照出遠方群峰連綿起伏的輪廓。夜風打著旋跑過山林和水面，在埡口回蕩延拓。跑圈的風滑向平穩(wěn)時，山林傳遞幽遠的聲音，夜鳥觳觫，野獸低鳴，蟲豸啾啾，林木窸窣作響，山泉溪流淙淙。還有我不能辨別的。這樣宏大而紛繁的山夜交響曲，我陌生至極。

心中卻又生發(fā)一股熟悉感，伴同的卻是恐懼驚惶，它們蝙蝠般拍打翅膀襲來，籠在我心口。感覺不好受，卻持續(xù)的時間不長，我極力平息情緒，心口又浮騰一陣無語的傷感。

新茶、好喝。顏峰端著茶杯出來?？磥?，他不會放過今晚的唯一機會。我再次想起多年前顏峰只身跑到宜昌找我們的情景。那時的他，就在懷疑什么。我的養(yǎng)母勞芙蓉已不在人世，他仍舊懷疑。

我媽交、代，不要找你、思思了——這是、啥、意思？果然，他又丟來詢問，且是很要我難堪的詢問。接著又跟來一句，她還、說，你心中、害怕，怕啥？

我生氣，卻又不想表露，便悶聲回敬道，誰曉得。說完，我走進屋里，重重地放下茶杯。爺爺也吃完，正在收碗筷。我要爺爺坐下，我來收拾殘局。爺爺擺手。我說道，我明早就回宜昌，工作挺忙，也沒固定的休息日，不曉得何時再回來，您就成全我的孝心吧。說這話時，我眼前閃現勞芙蓉交代我要感恩爺爺的情景。

不過，那情景也就晃了下。其實，勞芙蓉不著重交代，我也會的。這些年我拒絕回老家，但不等于我不感恩爺爺，以后有機會我會帶爺爺出山的。

洗碗，收拾廚房，再燒水灌滿開水瓶。

顏峰抓住爺爺洗澡的當兒，又跑到我跟前。不過這次，他更像一個少年了。眼睛微微下垂，眼白縮回，眼神露出幾分羞怯。他說還有問題要問，而我明早就走，不問就難得有機會了。

我沉下臉，拿腳踢了下地面。

他又說——若是我不回應，他會找去宜昌。

這不是嚇唬。我已領教過他的固執(zhí)，再說，他有我的電話，還知道我上班的地方，要找也方便。他找我不就是問一些怪里怪氣的問題？反正要面對，而今晚不就是……我的心莫名又抖了下，但我逼迫自己默聲說出那兩個字“面對”，我又繼續(xù)默聲說，今晚就是面對，我才留下來過夜的。那就由他問吧。

我走出家門，轉身招手，他跟上。我們再次走向潭邊。

這次我們說到了恐懼。他嘟噥自己在他媽媽死后心中恐懼，他覺得是他媽媽的恐懼傳給了他，他一口咬定，恐懼具有強烈的傳染性。這點我萬分贊同。恐懼的傳染性大，尤其是親人之間，實際是，因為血緣關系，感同身受比一般人要強烈得多，他媽媽的恐懼和憂慮深深地傳染了他，導致他的思維陷于其中，故而他不由自主地追尋其中的真相。接著，他問我恐懼什么（他心中堅定地認為，我心中一直恐懼什么）？

當然，這又是毫無答案的詢問。我心中是有恐懼，但是我不能說。不能跟他說不表示我還打算逃避，絕不是，因為我深信，真相不是靠訴說和聆聽得到的，它必須是成熟心靈的感受和捕捉。以前我是在逃避，但那滋味折磨人，我必須終結，雖然無法預知效果，但開弓就無回頭箭，況且重返老家的我，白天總體感覺還可以，那么就繼續(xù)在夜晚面對。

晚上，我要求在一樓那個堆放雜物的房間睡覺。顏峰一聽，就去幫我收拾房間，放倒一個豎起來的大木板，那個很多年的大木板，常客串下睡覺的床鋪。我的要求卻驚嚇了爺爺，他轟地站起來，嘴巴哆嗦，卻沒說出一個字來，他的右手五指揸開，攏住腦袋。他的偏頭痛又犯了，還很重，身體也晃了下。

我上前攙扶，輕聲說道，那一關我還沒過，我要面對它，爺爺。

爺爺嗯聲，也輕聲道，你沒錯，孩子，這點你一定要明白。

晚上有些曲折。失眠、害怕導致我輾轉反側，我有意將自己送返多年前的夜晚，但很快，思維又把我拉回現實。我腦海異常清晰，凌晨時才進入睡眠，睡眠短暫，終止于一個噩夢。我夢見自己又被追逐，黑影緊跟緊隨，要我償命來，我逃啊逃，逃到山林里，而后爬坐在懸空的巖石上，黑影巨人般伸長身體，手臂抓來，慌亂中我跳下巖石……長時間的墜落中，我醒來。外面的天色剛剛放亮。

我坐起來，在黑暗中回憶了那個夢。這樣的夢我常做，只是地點不同，要么是高樓，要么是橋上，要么是懸崖頂……但是我發(fā)現，這次有個明顯的區(qū)別，以往我剛剛跳時就醒來了，而這次醒來是在墜落中，墜落還有些漫長。這是否說明，我跳下去不是死結，因為只在墜落中……并非墜落后的粉身碎骨，說不準還有意外發(fā)生。而驚悸感就是提醒。

6

我回去上班后，起碼有半個月睡覺雖然失眠，還好，不曾再有夢魘。不過，腦海不時地閃現顏峰的詢問。

他并非神神道道，而是聽說了什么——那不是完整的，是邊角碎片。那些邊角碎片不成型，卻劃傷了他，還很深。我能確定的是，與他媽媽的死有關。毋庸置疑，他媽媽曾經異?？謶郑欠N在了解親人的死亡真相后無法做出終極判斷的矛盾感自責感和道德感焦灼感，猶如一枚毒瘤在心中瘋長，撕裂她的內心，奪走她的呼吸和血液。更難受的是，她無法訴說，無法倒出她猜測到了解到的真相，只能在日常言行舉止中透露點點。這一切令她惴惴不安神思恍惚，直至抑郁致死。顏峰雖小，卻體驗到并為之痛苦，還“久病成醫(yī)”似的熟悉并在以后刻意化解那氣味。

我也恐懼，其程度不亞于我姑和曉美吧。

正是因為恐懼，我選擇了心理咨詢這個行當。我大學專業(yè)與心理學毫不掛鉤，但我參加了一個心理學的講座活動，講座老師的一句話打動了我，簡直觸及靈魂——了解心理學等于學會給心靈多放一條出路。昏昏欲睡的我霎時一激靈，一個決心就定下，要學心理學。我學得認真，還拿下證書。哪曉得，畢業(yè)后我學的專業(yè)一時找不到工作，相反，心理咨詢師證書卻給我馬上帶來糊口創(chuàng)業(yè)的機會。

顏峰猜我因為恐懼而選擇了心理學這行當，正是。我一直惴惴不安，那份恐懼在時間之水的沖刷下沉落，時不時就襲擊下我身體。我失眠，常做噩夢，莫名就會心口發(fā)緊眩暈，遇到事情腸胃就虛弱想嘔吐……時間下，它會消失嗎？

大概不會。但是我極力去淡化。我一個女孩子，去飆車就是為了轉移注意力，去釋放那份黑色情緒。飆車幾乎是我工作之余唯一的愛好了。

顏峰找到宜昌來。我飆車去了，已經飆到興山。他在我單位外面等了三個小時，還是在夜晚的三個小時。近晚九點，我才返回宜昌，順道帶他到一個快餐店解決了晚餐，再帶他回我的家。還是以前那地方，不到五十平方米的老房子，我已經買下，一個人住綽綽有余。

已是七月份，他放了暑假。看來，這次找我他做了充足準備。他開門見山，說找我是為了治療口吃。我一怔，隨口道，你明天就可以滾回鴿子埡了。他瞪大的眼睛翻出大量眼白。

東西、堵在、體內了，我以前、不、口吃。

我輕著喉嚨呸了聲。他不耐煩地舉起右手扇了扇，仿佛我在排泄廢氣。他哼了下鼻子，繼續(xù)說，堵的、東西、排出來，口吃、就好了。

這倒是哦。我問，口吃啥時候開始的？

我媽鬧、心病、那年。

我再次一怔。沒錯，顏峰說得沒錯，有東西堵在他心口了。排出那東西，他的口吃可能就好了。而那東西，不就是心中的積郁塊壘？說到底，與他媽媽的死有關。死，這個動詞勾銷了生命過往，卻留下它無限墜落的倒影。對于這個山區(qū)少年，他想要改變，除了找我，還能找誰？

可是……我必須拒絕。我嘶了下嘴唇，表示，明天將他交給我同事，咨詢的費用我負責，而且這段時間吃住就在我家里。顏峰不干。

只有你、只找你。他臉上霎時赤白交加，一直躬著的上身猛然伸直。

我們爭執(zhí)起來，各自堅持自己的觀點。他這個結巴子，最怕的就是爭辯吧，嘴角冒出白沫，眼眶里的眼白落下去，漫出晶亮的淚液。我、曉得你、為何拒絕，別、逼我說、出來。

我拍了下桌子，雙眼隨著斂長的臉頰而瞪圓。那好，你明天就滾回鴿子埡。情急下，我耍起了偽家長威風。

不上你、洋當，你故意、不干。顏峰也站起來，再次挺直上身，那細長個子高出我半個腦袋，倒真產生威懾作用。我坐下，招手他也坐下。他偏不，眼白又漫出，鼻子呲呲喘氣。難道他真要動手了？我軟下來，喊了聲顏峰，解釋將他交給同事治療的原因，是因為我的專業(yè)技術還不精湛，而且我和他還是親人——心理學上比較避免這點。

不是、親人。他嚷道，但還是坐了下來。只有你、才行，因為——他抬起右手，揸開了五指拍打胸口，食指翹起點向喉嚨處。這里、與你、有關。

我呼吸急促起來，臉頰也在發(fā)燙，手心都是汗水。他多執(zhí)拗啊，難怪他口吃，堵在體內的東西要想拿出來，談何容易？

他似乎高興我這樣著急，竟然咧開嘴巴發(fā)笑。那抹笑意飛到耳根處，嘴角溢出一絲口水。那拙劣的得意樣，就是挑釁，我氣憤卻又無奈。顏峰伸長雙臂放在桌上，再遞來腦袋。

我們、其實可以、談的。

談什么？我一驚，不由將上半身朝后仰。

咨詢、就是說話，嗯、傾訴，我、查過。

我再次嘶了下嘴巴。

那么、我在這里、住不了、幾天。

速戰(zhàn)速決？我反問道。

現在、就可以、開始。他居然笑了，呵呵笑聲毫不粘牙，豆子般彈跳我耳膜。你也是、恐懼的，我知道，我還、知道你、那晚睡、一樓房間、就是恐懼、以毒攻——

聽呆的我霎時清醒了，飛快地揚起手，打斷他的結巴話，冷靜地提醒道，說你自己的事情，別扯我。

他不管。喋喋不休地說起來——看得出來，那是長久以來堆積在他心中的話，終于以“咨詢”的名義開始傾瀉。你恐懼、不是你、媽媽、死了，而是——他停頓，上挑眼睛看我，一抹詭異的笑容爬上他抿緊的嘴角。

我的心跳霎時加速，巨大的眩暈感襲來。我站起來，倒了一滿杯溫水，汩汩喝下。

坐下、聽我、傾訴。他叫道。

我舅舅、死了，就死在、那個、房間里。他說完，拍了下腦袋。見我完全驚呆，又嗨出了聲。你懂、我的說。

我聽錯了嗎？腦海再次過了遍他的話。是的，他說的是“你懂我的說”，而不是“你懂我說的”。他什么意思，這個結巴子少年。我額頭冒出汗水?？照{有些年了，一直運轉不錯，今晚卻失靈一樣，冷氣都不見了。

其實，我媽跟、我說過、我舅舅、咋死的。

該死的“其實”，好像他掌握了真理似的，唬誰呢？我生氣，還著急，心跳也亂了。但是我不忘提醒自己，無論如何，這亂了章法的“咨詢”有個不容忽略的核心——

他在傾訴，那么他就是你服務的對象，你作為心理咨詢師這點定力還是要有，你務必冷靜耐心地傾聽。

7

顏峰住我家三四天時間，就返回了鴿子埡。

他前來咨詢的事情結束?？诔院昧?？哪有這么容易。繼續(xù)口吃，但發(fā)生了奇跡，只要打開話匣子，他說著說著竟會流利起來。這不是奇跡吧，以前他有心結，說話機會少，而現在揪著我“咨詢”傾訴就打開了心扉，說啊說地，梗阻的語言中樞系統潤滑了，表達就慢慢地流暢了。

他不僅在我家不斷地訴說，還跑去了我單位。趁著沒人的機會，溜進咨詢室里坐下。很快，我的服務對象來了，他讓出位子，卻不離開，賴在休息室，見到我又不管不顧地說些要我著急的話。我只好私下保證，回家再談，我一定不回避他提出的所有疑問。

真是無法回避了——那些包含了鋒芒的疑問。我有心回避，卻回避不了。我那單位，就像醫(yī)院一樣，閑人免進，他卻老鼠般溜進來，影響不好。

顏峰提到他舅舅救過他的命。那一年他不到三歲，三伏天時跟隨他媽媽回到鴿子埡，正午時，太陽大，大家都在屋里休息，他卻溜出門，在家門前的深潭邊溜達。小孩子終歸喜歡玩水，尤其是那么熱的天，不幸的是，他剛到水邊，就一腳滑進潭水。他喊了救命？他不記得，也許哭了，還拍打水花掙扎?？傊?，弄出了響聲。他舅舅剛好從外面浪蕩回家，瞧見他在掙扎，便下潭救出了他?？上В?，而且灌了不少水，上岸后昏迷不醒。大家都嚇壞了。他的媽媽也嚇癱在地，他舅舅卻笑嘻嘻地倒提起他的身體，顛了幾下，居然倒出體內的水，也弄醒了他。他舅舅很得意地說，小家伙要記得，你小命是我重新給你的，以后可要還。他年紀小，不懂意思，但他媽媽記住了那句話，不斷跟他提這件事。舅舅人不見后，他媽媽還偷偷找過，后來估計弄清了真相，那真相肯定錐心，她又無法公開，還對證不了，全都憋在心里，便患上心病，日夜飽受折磨，以致郁郁而亡。

敘述完這些，他停頓，以緩慢沉重卻流利的語氣說道，思思，我是看著我媽媽掉氣的，她不是一下子，也不是三兩天，而是將近一年的時間里，一天比一天衰弱。

就像一度封凍的水龍頭打開，流利的敘述開了頭，后面的表達便通暢無阻。顏峰還說，他媽媽從宜昌回家后，心病加重了，有一天，她在飯桌上突然喃喃說道，勞思思不肯跟我說話，我看她就是怕，唉，她生活剛起頭……以后不找她了。他就存下疑問——我媽她到宜昌找你是為了說話？不見得，應該是來詢問什么的，主要是關于我舅舅死亡的真相吧，而那個，要說只問舅媽就可以了，為何要問你？這是個問題。

那夜，我有準備，不再訝然，也無焦急和慌張失措。他媽媽郁郁而亡——正如他所說的——打擊了他，痛苦和恐懼啟發(fā)了他追尋的勇氣和智慧。這些年來，他心中盤結的疑問，其實都是混合了解和猜測后的求證。在他看來，作為答案的證詞就在我這里，而返回老家的我，剛好混在心理學這個行當，給他帶來詢問的切口。

那個晚上，我答道，是的，你媽媽和曉美患上了抑郁癥，甚至可以說因它而亡。我還答道，她那次找到宜昌來，主要就是找我說話，不，主要是想問我一些事情，但我不是拒絕，而是時間太緊，所以我們錯過。

我回答他這兩個問題后，我倆先后去上衛(wèi)生間。然后我們又對坐而談。

顏峰問道，你覺得，我媽想問你什么事情？

我搖頭。

顏峰沉思一會兒后，又說道，你和我一樣都害怕，因為我們都失去了媽媽，但是我們完全不同。

也許吧，畢竟你是親兒子、我是養(yǎng)女。我說道。

他右手拍了下嘴唇，呀了聲，感嘆，我的口吃沒了……他站起來，轉了個圈，哈哈哈地笑了。接著他坐下，又說道，我有個大膽的猜想，那晚……就是那晚，你也在鴿子埡，不只有你媽媽。

我瞇起眼睛看他。燈光下，他的臉色微微發(fā)紅，不知是激動還是我的錯覺，還是他……我突然領會，他在憤怒。我轉身再去衛(wèi)生間。

你回答啊。他發(fā)出的高音量在客廳里久久回蕩。

你說呢？返回的我，坐下后丟給他一個反問。高揚的音調拖出滿滿的嘲諷。他咳嗽下，說道，我問過外公，外公他……

我的心霎時提到嗓門，雙眼不由睜大。他嘆息下，搖擺腦袋，而后抬起雙眼挺直脊背看我，臉龐又浮騰紅色。

我回敬他一個高音量。外公你也懷疑？豬油蒙心了。

我、是在、猜想。兀地，他又結巴了。我們倆的眼神對在一起，同時眨巴下眼睛，為這個返場的結巴而無聲感嘆。他為了確定結巴真就返場，又慢著語調說，我就是猜想，因為外公毫不猶豫地袒護你。哈，又流利了。

他笑了。我也跟著笑了。

真希望就是猜測，可是……他吞吞吐吐地感嘆道，那口氣挺少年老成的。我皺眉。可見，那個猜測他絕不是憑空想出來的，一定有什么在他手里握著。那是什么呢？

他卻跳過這個話題，又說到其他事情。思思，我以后也要學心理學，現在呢，我要搞清楚的是那個……真相。嗯，我舅舅救過我，我欠他的，我媽死得委屈，我不弄清楚真相，心中憋屈。說到這里，他仰起腦到看向半空，若有所思。我有點明白了，大家說我腦子不好，實際是……咳，我該不會像我媽那樣……就一樣，我也不會那么死去，我要弄明白，換作你，你也會，是嗎？

我點頭，又搖頭。

他看來的目光有些滯，估計他并不在乎我的回答。他在乎的是，他終于能說出心中積壓的話，說著說著，有些隨心所欲了。的確，這些話，在他那里，無論是同齡人，還是其他什么人，聽來都是怪怪的。

思思，心理學好神奇，我們就這樣說話，還真就治好了口吃結巴，還那么快，我要學它，腦袋也會聰明些。

那晚比我預想的要順利許多。幾乎算得上完美談話。

然而，第二天早上，我送他去車站，就在杜卡迪掉頭時，他突然說道（嗨，又恢復了結巴）——如果，那晚你、真是也回、鴿子埡，我舅舅、發(fā)生……你是、為啥？

杜卡迪飆起來。

隆隆聲響中，我隱約聽見他竭盡全力喊出另一句詢問：你都、不認識、他。

8

是啊，我不認識和曉東，我們只見過兩面。

他卻是我心口的一個死結，我的恐懼全因他而起。多年來，我一直回避，力圖徹底忘記，但這怎么可能？心理工作者啊，哪能不清楚——要解開這個死結，才能消除恐懼，而前提是面對，重返現場。我終于回到現場了，效果也有，現在顏峰直接提到和曉東與我的關系，那么我再進一步靠近現場中的當事人和曉東。

被屏蔽的他在我記憶里逐漸返場。

首次見到和曉東是勞芙蓉領養(yǎng)我好幾年后，他陡然跑到宜昌我們那個四處漏風的房屋來耍賴。那時，我們母女住在一棟爛尾樓的某個房間里，門窗都缺乏。窗戶搭上葦簾——那是從垃圾場撿來的，同時撿來的還有一塊鐵門和斷了腳的木床，還有破沙發(fā)和書桌?？傊?，勞芙蓉和我住的地方破舊，卻很像一個家。

不知他怎么就找來了。那天是“五一”勞動節(jié)，我們吃過午飯正在喝茶。可能是勞芙蓉以前一直手工制作綠茶的緣故，她特愛喝綠茶，這也影響了我，我也喜歡在飯后來一杯綠茶，愜意無比。

他闖進屋來，勞芙蓉從椅子上彈跳起，手中的茶水潑濺出來，她同時啊了一聲。他渾身臟兮兮的，并不高大的身板微微佝僂，而掛在臉上的笑容怎么說呢？潮濕，還冷膩，配合身上散發(fā)的異味，讓我感覺惡心，同時還莫名地害怕。勞芙蓉伸出的右臂擋住我的視線。接著是她低聲而急促的命令：趕快回里屋去帶上房門。

得令的我溜進里屋并帶上房門——其實，也就是一塊縫補的破布掛上的布簾子。潮濕的拖泥帶水的男聲在背后追來：誰啊？一起坐坐嘛。

不扯這些，與你無關。勞芙蓉的聲音壓著他的語調著急地拒絕，又擔心他堅持吧，馬上轉移話頭。你不是偷人家的錢被發(fā)現跑路了嗎？

那人嘁嘁笑了，音量陡然提高。這個你也不用管，與你無關，我找到你，可不容易，先弄點飯我吃。

勞芙蓉唉一聲。一點菜都沒有，這樣……你到外面吃快餐去。

怎么吃去啊？男聲平淡無奇。再說，我這兩天都在宜昌，你可別報警，我的厲害你別低估。

和曉東——勞芙蓉的聲音肯定是從牙齒縫里擠出的，帶著一股頓挫而笨重的切割味——你厲害，我服，我給你錢，都是我節(jié)省下來的，都給你。說著，她似乎推搡那男人。你先到外面等去，我拿給你。

啪。似乎是巴掌聲。接著是椅子摔倒和茶杯掉地上的混響聲，再接著是勞芙蓉的哽咽：你別逼我……我答應給錢你，還不行？

勞芙蓉的聲音又響起：丫頭，背對我們，不許看。

我聽話地照做。她跑進房間，拿起桌上的一個人造革挎包。里面有她全部家當，鑰匙、銀行卡和身份證。當然，這個破屋沒有現金，我們屈指可數的現金都在一張卡上。勞芙蓉準備帶那個名叫和曉東的男人去取錢。

又一陣推搡聲。勞芙蓉催促他快走，那男子卻問道，這女伢子是哪個？與你這個婆娘啥子關系？

你到底還要不要錢？隨著布簾子落下的窸窣聲，勞芙蓉的聲音被隔在簾子外。我慢慢轉過臉來。

布簾子隔離我的視線，我卻沒有勇氣掀開看。終于，鐵門被重重地關上。他們取錢去了。看樣子，那男子會要走勞芙蓉卡上所有的錢，不過，也不到三千元。我知道的，因為上個星期，我陪她一起存下，包括她的工資和她在外面一家茶廠做茶掙來的小工費。錢少，卻是我們母女這段時間的一切。

傍晚，勞芙蓉回來了，一臉疲倦，右臉有明顯的巴掌印記。我沒問，她也不再提。但是吃過晚飯洗過澡后，勞芙蓉蹙著眉頭喃喃說道，那東西是我男人，不成器，不見人影好些年，哪想又跑回來了。

我嗅到了恐懼的氣味，它渾濁，卻具備強勁的氣流，一下就沖上來，沖向喉嚨，撐開我的嘴唇。一句話順口而出：不要理他。這是小孩家的認識，以為，害怕的東西，你要抵制，還不能留下禍患，便只有一條路：不理不睬為好。

勞芙蓉嘆息，搖頭，只說“你不懂”。接著又咬著牙齒嘟噥道，總有一天我……我要他徹底消失。

媽，我不由輕聲叫道。

勞芙蓉回復我一個戰(zhàn)抖的微笑。她明顯捕捉到我的恐懼，又安慰我，說沒事。上床后，我們分頭倒下——我們母女倆睡一張床。躺下不到一分鐘，她兀地坐起來，叫道，思思，以后見到那東西一定要跑開，萬一跑不開，就大聲叫喊，那東西害死人。

我嗯了一聲。雖然我并未看清那人的長相，可是，他那臟兮兮的臉上黏糊潮濕的笑容和他身上的怪味，卻預先告知我，那男人不能接觸。

我們很快又搬了家，是個地下車庫改修的小房間。不曉得和曉東找來沒有，但是八月中旬，勞芙蓉帶我回了趟老家鴿子埡。那天，她剛去上班，一個半小時后急匆匆地跑回家。我正好放暑假，在家里。

她說要回老家鴿子埡一趟。她打算送我回夷陵區(qū)的一家福利院。她就是在那里打工見到我的。有意思的是，她初見我那天，拉住我，說我和她長得像，哪里像？她是餅臉，我是鵝蛋臉，只不過都膚黑，嘴唇都香腸般肥厚。但是，臉型不同，黑皮膚香腸嘴可就味道不同了。我不搭她話徑直走開，她又說，脾氣跟我也差不多。她有心接觸我，一來二去，我們喜歡上對方，她收養(yǎng)了我。此后我再沒回福利院一次，現在想送我暫回那里，不等我表態(tài)，她又改變了主意，要我跟她回鴿子埡。我有些猶豫，暑假即將結束，我已是初三學生，面臨著中考，人人都在補課，我也報名參加了一個不需要費用的培訓班，鴿子埡多遠啊，我們除了坐班車，沒有任何私人交通工具，來回太花費時間。其實，我一個人在家就行，沒必要回到福利院，去那里干嗎？我才不愿去。那地方說來我就頭疼，它是我單薄身世的顯示器，父母于我是未知數，我先是跟一位老太太生活，她不久就帶我一起住進福利院，在那里，溫飽不是問題，卻也飽嘗了人情冷暖，而冷遠大于暖，我希望忘記。于是，我堅持就在家，哪里也不去。

勞芙蓉著急了，解釋原因。和曉東昨天下午跟她電話又要錢了，她沒錢給，估計和曉東馬上就會找到宜昌來，他不知道我們現在的住處，可是曉得她打工的地方，還估計已打聽清楚了我的來處——電話中，和曉東直接叫了我的名字“勞思思”，不能就坐等他來羞辱我們母女。

也沒必要回鴿子埡。我疑惑地說道。

勞芙蓉低著聲喉咆哮道，我忍不來了，我要跟他離婚，馬上。說著，從包里掏出兩張打印的紙。原來早上她出門并非去單位，而是找人擬了一份離婚協議。想必，這事她也不是一時興起，而是早在盤算。

他不會答應的，他是賴皮。我順口接上。

是賴皮，可那賴皮你不知道，一沒錢，只要給他點油水，就是剜他眼睛也會答應。

錢呢——你哪里還有？

勞芙蓉從包里掏出另一本定期存折。我眨巴眼睛，又張大嘴巴。她解釋，這本本是她這么多年來專門為我存下的，不多，將近十萬元，以后我讀書出嫁都需要。我喊了聲媽。她卻滿臉愁容，額頭和鼻尖滲出細密的汗水，一張黑餅臉油光光的。她嘆口氣，以悲凄的語氣說道，思思，原諒我拿出這錢……但眼下安穩(wěn)地生活才是關鍵，我保證，以后會加倍地攢錢，別人有的，你也有。

媽，我跟你回鴿子埡，馬上就走。我低下腦袋，轉身去房間換衣服。

車在山路顛簸，我的心緒百轉千回，全是勞芙蓉這些年來的攢錢細節(jié)。她在酒店幫廚，一周有三個晚上在超市里打工，節(jié)假日要么去夷陵區(qū)幫柑橘農民護理柑橘園和秋收，要么就在私人茶廠里手工制作春茶秋茶。春節(jié)也不休息，基本都耗在醫(yī)院或福利院當護理工。轉軸一般的日子，覆蓋了她所有的時間，辛苦勞累不提也罷。至于她的吃穿，我不好意思回想，那比賣慘還糟糕。糟糕的是，勞芙蓉似乎談過一回戀愛，卻終無下文。男人我見過，他送下班的勞芙蓉回我們的家，那天是勞芙蓉的生日。男人長相沒特點，身材倒是高大，說話就拿手摸腦袋，眼神卻溜向勞芙蓉。他也在宜昌打工，離異，帶有一個女兒生活。那天他給勞芙蓉買了一件墨綠色的羽絨服。勞芙蓉順手扔給我，馬上去廚房。男人急躁地跟進廚房，低聲強調說，是給你買的，那孩子……總歸是外人。

后來，男人再也沒出現過。一年多后，我問勞芙蓉。勞芙蓉以近乎喃喃的聲音說道，他倒是實心眼，人不壞，只不過……我們倆就是親母女，誰也別想把我們分開。她看我一眼，眼色里有疼惜，還有難堪。是的，那種不得已說出一些應當藏匿心間的話語，的確難堪，要我看，等于一次酷刑。

我心中涌起一股強烈的愿望，那就是，無論如何要幫勞芙蓉離掉婚，那個男人，渣得沒影，多一天存在那關系，就多一份折磨。我有信心。和曉東偷盜現金有案底，他還是忌憚勞芙蓉的。勞芙蓉卻忽略了這點。

9

下午四點多，我們回到了鴿子埡。

和曉東不在家。勞芙蓉居然舒了一口氣，但還是問了好幾次：那東西去了哪里？一次是詢問爺爺，即和曉東的爹，他也不曉得，只說，家里缺氧，他待不住。有兩次是暗自感慨。她不安地在各個房間走來走去，又去后山尋來豬草，剁好喂豬，還擔來兩桶山泉水。然后搓手，在黑暗中張望。

她那副驚惶的模樣要我著急。我跟她強調和曉東的案底這把柄，勞芙蓉卻搖頭，囑咐我別提這事，激將法對和曉東不頂事，只有錢能拿下他。我只好點頭。

晚飯就緒，剛準備開席，和曉東回家了。他騎一輛破舊的摩托車拐回家，剛好趕上晚飯。

這次總算見到他真容。不知是燈光的緣故，還是他洗了一把臉，五官看來倒是周正，不過嘴巴闊豁，雙唇肥厚，再加上那掛在臉上潮濕的黏糊的笑容，令人厭惡。他瞇起眼瞼，輕飄眼色瞟向我。我趕緊低頭。

勞思思，我曉得你，呵呵，我們的養(yǎng)女。

爺爺拿筷子敲桌面。喝你的酒吃你的菜。

和曉東喝酒吃菜，又瞇起雙眼看勞芙蓉。你回來，稀奇哦，啥回事？

勞芙蓉放下碗筷，先說她的想法，接著又從旁邊椅子上掛著的挎包掏出協議書給和曉東看。

和曉東臉色潮紅，瞟一眼那協議書，嗯哈道，想散伙？哦，叫離婚，這想法新鮮。

爺爺小聲地呵斥道，你狗東西不離婚，就走正道掙錢養(yǎng)家，別去伸手朝她們娘兒倆要。

和曉東伸出右手，一把推掉爺爺的酒杯。離婚是我們兩口子的事，你一邊去。

畜生。爺爺站起來，離開了飯桌。勞芙蓉遞給我一個眼色，又低聲說，你干脆和爺爺去廚房吃飯。說著，她端起一盤炒臘肉和一盤煎雞蛋去廚房，我端上我和爺爺的飯碗跟上。

勞芙蓉帶上廚房門。我們分開吃晚飯。實際上，爺爺吃了一兩口飯就沒心思了，他的偏頭痛又犯了。他吩咐我機靈點，要幫勞芙蓉一把，又說，和曉東是狗脾氣，一喝酒就會伸手打人。

爺爺從后門出去，他爬樓準備睡覺去。

外面?zhèn)鱽頎幊陈暎又呛蜁詵|冷靜而堅硬的聲音：真想跟老子散伙？勞芙蓉似乎沒作聲，也許點頭了。和曉東又說，那可不是隨便的事情。勞芙蓉咳嗽下，說道，你不就是要錢嗎？我能掙多少錢？和曉東呲了口酒水，慢條斯理地答道，你門道多，還會賣——

別瞎說。勞芙蓉急切地打斷道，你干嗎——隨即，飯碗和酒杯砰啪摔碎在地上，勞芙蓉在哀泣。

我扔下碗筷，打開廚房門。和曉東正和勞芙蓉扭在一起搶奪勞芙蓉抱在懷里的那個挎包。勞芙蓉從椅子上滑落，坐在地上，弓成一只大蝦，死死護住那個挎包。和曉東左手揪住勞芙蓉的獨辮子，右手握拳擂她的腦袋。

我跑上前，順手抓起一只大搪瓷茶杯扔去?？上?，目標偏離，搪瓷杯落在勞芙蓉肩膀上，又滾落地面。和曉東趁機又踢了勞芙蓉一腳，右手朝我擄來，一把薅住我的長發(fā)。長發(fā)上的天藍色水晶蝴蝶發(fā)卡掉在地上，他踢了一腳，水晶發(fā)卡被腳尖勾起，飛到某處跌落。很快，他左臂膀彎來，卡住我脖子。我整個人傾斜，雙腿撞到坐地上的勞芙蓉。

勞芙蓉趁機站起來，卻拿和曉東沒辦法。她哀求道，我們倆的事，與思思無關，你放了她。

可以，但是你跟我交底，打算怎樣與我扯斷？

我被卡住脖子，動彈不得，眼珠快瞪出眼眶，又覺得呼吸緊張，不由張大嘴巴哈氣。勞芙蓉見狀，著急了，答道，當然有準備，你不是要錢嗎——你還是先放了她再說。

和曉東哧的一聲笑了，嘟噥道，騙老子。但他的左臂又加緊了力量，我渾身難受，大口喘息，身體卻發(fā)軟。

勞芙蓉的黑臉油光閃閃，焦急下，她抖了個機靈。我是準備了一本存折，農商銀行的，但是在思思手里，你真要錢，還是放了她。

騙老子可沒你好果子吃。他不信，倒是松了松左臂膀。先把存折交給我，反正我也不曉得密碼，拿到手還不是要你確認才能取到錢，是吧？

說在她手里，你不信就沒辦法，你還是快放開。勞芙蓉哀求道。那本本可有不少錢，你答應離婚，都歸你。

爺爺突然出現大門前，他躡手躡腳，抄起一把竹掃帚從背后橫向和曉東的腦袋。和曉東驀地挨打，還是在腦后，大概很痛，左右手臂松開，我一下倒在地上。勞芙蓉上前扶住我，馬上拉我到一邊去。和曉東推了把爺爺，爺爺一個趔趄，朝后摔去，幸好后面有大門，撐住他后仰的身體。

和曉東朝爺爺喊了聲滾蛋。又側過潮濕的笑臉叫道，把本本拿來看看。

爺爺坐在門檻上嘆息。

勞芙蓉倒了涼水喂我喝，我咳嗽幾聲，慢慢喘過氣來，然后靠在勞芙蓉身上。和曉東也累了，也倒水喝。勞芙蓉掏出存折悄悄遞在我手里。我接過，嘟噥道，不怕。

我亮出存折，并翻開幾頁。你看，就是這，有近十萬元錢。和曉東朝前傾斜身體，瞇起的眼睛亮了下，又呵呵笑出了聲。這是我媽的血汗錢，可不是犯法偷搶來的。我忍不住補充。和曉東哦了聲，瞇起笑眼看我，嗯哼道，你厲害。

身體恢復差不多的我推開了勞芙蓉，雙手插進牛仔褲口袋。你要得到，就必須跟我媽離婚，先在協議書上簽字。

和曉東滿口應諾，催促勞芙蓉把協議書拿出來。他拿到協議書，卻不馬上簽字，而是沉思下，說要等明天把存折和密碼都拿到手再簽字，然后去鎮(zhèn)上農商銀行確認完再交出協議書。

爺爺叫道，你說話要算數，要不以后我下毒毒死你。和曉東這次總算像點人樣，朗聲答道，保證算數。

我和勞芙蓉一對眼，同時點頭。

如果事情順著這樣的線條發(fā)展下去，也是不錯的。前提是和曉東說話要算數，哪怕他靠譜一點點，或者說他一生不靠譜，就看在那本存折的面子上，靠譜一次也行。

但那還是和曉東嗎？

那晚，爺爺與和曉東睡在樓上。我和勞芙蓉就在一樓的一個木板上鋪好鋪蓋準備將就下。樓上的和曉東打電話準備叫來一個人，是他的債主。他要抓住這次難得的機會來抵清人家的債。爺爺聽見了電話，便偷摸著起床，一個人守在潭邊的路口。

計劃被爺爺破壞，和曉東惡念頓起……

那一晚，勞芙蓉拉肚子，接著聽見外面似乎有模糊的爭吵聲，那是爺爺和那個騎摩托車趕來的男人發(fā)生了爭執(zhí)。勞芙蓉被驚醒，她當然不曉得怎么回事，只覺得可能與自家有關，便爬起來走出屋外。

我也驚醒，迷糊中，坐在屋里的一張椅子上發(fā)呆，準備清醒下也出去看看情況。但是，和曉東摸進屋里來，一拳打向我右臉，我歪倒在鋪板上，他撲過來，雙手準備掐我脖子，我滾向一邊，踢出的右腳卻被他順手拽住。哭罵著的我，與和曉東扭打在一塊兒，然而他順手拉過一個蛇皮袋蓋住我腦袋和上半身……他快要得勢。

勞芙蓉也許聽見了我的叫喊，也許就是擔心我，她嘚嘚跑回來了。氣喘吁吁中，她一把拉下快要得逞的和曉東。和曉東一腳落地，另一只腳飛起，踢向身后的勞芙蓉……

回憶兀地中斷。后面發(fā)生的事情，是死結中的死結。我無法再回想，也不愿再提。不獨我，勞芙蓉也好，爺爺也好。他們叮囑我，都爛在肚子里，化成一包膿水，然后把穢物排泄出去。說歸說，死結卻盤亙于心底，壓制出密度超大的恐懼。它攪和我身體的血肉，又化作不見真容的氣息，妖風一般，蒸騰、繚繞、炙烤、冷凍。

恐懼是個無底洞，我必須拉出自己，我知道很難，但要努力，哪怕拉一點點也可以。但如何拉？這樣的焦慮和自救決心下，我陰差陽錯地選擇了心理學為職業(yè)，也是不得已。

這是我第二次見到和曉東，就在鴿子埡老家。

我清楚記得那晚是一個月光煌煌的夜晚，我才十四歲。那晚發(fā)生的事情，我記得每一個細節(jié)，連月夜中縮小的平面化的山巒我也記得，就像一個剪影，敷在灰白的天際。我還記得山林里遲開的鴿子花，不多，卻也不算寂寥，掛在樹梢上，全是銀白色，圓實飽滿，在月夜下靜默成休憩的白鴿。微涼的山風拂過，鴿子花偶爾扇動翅膀，卻終是穩(wěn)住了腳跟。我跑進山林里，一直順著山坡朝上攀爬，爬到一塊懸空的巖石上坐下。一棵樹的枝丫橫來，橫亙在我胸前，上面落駐兩三個斂翅的白鴿。風過處，白鴿微顫，冷香四溢。其實，那還是花苞，它們延遲了季節(jié)，卻在那晚凌晨的風中綻開，迎接即將到來的晨曦。這些最先綻開的花朵振翅翻飛，飛出即將蘇醒的白鴿。我順手摘下一朵，插在耳際，白鴿停駐我腦袋上，優(yōu)美縈繞，而我卻獲得它振翅欲飛的激情，那激情一波一波地涌來，灌注力量，些微抵制了我的恐懼。

就在那個山腰懸出的巖石上，我坐到了天亮。

那晚以后，和曉東再次消失，不見了蹤影。

10

作為心理咨詢師的我，在實踐中多少明白了恐懼為何物?？謶质侨说那榫w之一，人人都有，只是多與少的問題。過多的恐懼，超出自身承受能力溢出的黑色情緒，它有超強的毒性，就需要適時調節(jié)。

它真能被心理調節(jié)好？

可以。作為心理咨詢師我會毫不猶豫地答道。否則，我這個飯碗只能失業(yè)。但就我個人情況來看，我覺得，它要在身體里正常化，還需要許多東西，比如時間，比如個體重返現場去面對。

于我而言，短時間內我無法面對，以后呢，說不清楚。但是人的心理就是奇怪，無法面對時，要么凝滯板結，要么騰挪轉移。換而言之，我的記憶被一股強力封凍，又巧妙地騰空了那些糟糕的細節(jié)，心理學上叫作故意切除和遮蔽。這不完全是壞事。但是，少年顏峰的出現，且以我無法預料的清奇思維走向我，挑戰(zhàn)我那份記憶。

無奈的是，他也是恐懼所致。源于他媽媽病死的恐懼，還源于他天生敏感。我被他追問了許多，我的回答打了太極，但我已充分地感受到，那塊凝滯的記憶硬核在松動。

顏峰到家后，又打來電話。手機里傳來他受潮似的聲音，音線上爬滿了沮喪和不解。思思、我真又、結巴了，怎么、回事？

他在返回時已經恢復結巴，現在才問，只能說，他為這事焦急得很。這有什么辦法？我無語。他追問怎么辦。我想了下，說道，不管結巴與否，你都要多說話，多說話，表達自然就會流暢。

他哦了聲，還吸了口氣。馬上又說道，也是，但要說、心里話，才、有效。這是昨晚的經驗帶來的頓悟。我表示同意。

那么，你、要經常、回來。

我哪有那么的空閑時間？跑一趟老家，至少要花費一整天，而且累死人。我不耐煩了，一句話沖出嘴巴，你到底要干嗎？剛硬的語氣反彈耳膜，彈出嗡嗡回音。我頓時又后悔這樣兇巴巴的態(tài)度，便換上語氣進行修改：這樣吧，等我忙順，找個周末再回家。

就是，外公、可、袒護你。他這補丁的剛硬度不比我剛才的反問差，卻讓我無話可說。

兩個多月后，正值陰歷八月十五，傳統的中秋佳節(jié)，又趕上國慶節(jié)，我提上禮物又在清晨飆車回到鴿子埡。昨晚，我已經給爺爺電話，說回家。旁邊的顏峰插話道，那你、早點回、來，教我、飆車。

兩個半小時后，我抵達鴿子埡老家。時間不到九點鐘，顏峰已經準備好，沒等我進家門，就要我?guī)ワj車。

十月的鴿子埡，已是秋風凜凜，潭水深碧靜遠，倒映著瓦藍天空和羊毛似的云絮，也倒映著紅黃交加的山林。潭水里有一個璀璨輝煌的宮殿，卻拒絕展示完整面目。碎片和殘部，修剪浮想聯翩的思維，仿佛在正告世人。盛大的秋天內部，腐朽已經開始，而果實也在腐朽中瓜熟蒂落，一場沉寂的浩蕩的冬雪已在遠程跋涉而來。

鴿子林的黃葉燃出明快活脫的秋景，而黃葉中，垂掛的青紫色果實，橢圓形，乍看就像一個個梨子，在秋風中散發(fā)一陣蜜香。鴿子埡的秋天，清冽而甜蜜。

我精神大好，打出一個響指。顏峰戴上一頂絨線帽上車，我發(fā)動馬達。

爺爺追出來，先是要我們下來喝口茶，見我們沒答應，又揮舞右手交代：你們注意安全。

杜卡迪駛出鴿子埡，到了鎮(zhèn)上。轟隆隆的響聲中，路人紛紛側身。有幾個男女孩子認識顏峰，揮舞右手紛紛叫道，結巴子，你好拽。

顏峰認真地答道，我不、結巴。

很快，杜卡迪將鎮(zhèn)子拋在身后，又繞過幾處彎道。顏峰嚇得嗷嗷亂叫。他那頂破帽子哪里能對抗颶風般威猛的山風，只好把腦袋緊貼我背上，開始請求我停下來。

杜卡迪繼續(xù)沿著山路朝前滾動車輪，他環(huán)抱的雙手抓得更緊了。

一個路牌顯示映入我眼簾。我停車。再向前跑，就是鶴峰地盤了，顏峰的老家就在前面。顏峰跳下車，嘟噥道，快到我老家了。說著，瞪大雙眼，接著哈哈一笑。天哪，他又不結巴了。

難怪你、飆車，還是、以毒攻毒。他繼續(xù)說道，卻又結巴了。

我下車，拽他手上車。要徹底治好結巴，那就飆車吧。他猶豫地伸出左右手，握住車把，又撩起右腿跨上車身。我叫道，你不是要學飆車？坐好，右手扭動車把開關——開始飛起來。

杜卡迪轟隆隆地響起，車身猶如冰塔解凍，顫抖不已。但很快，轟鳴聲停止，車身倒下，顏峰被彈出好遠。哎喲，我的媽，好、疼。齜牙咧嘴的顏峰號叫道，你不要、害我，咱們、還有談的，話還沒、說完。

杜卡迪沾了些泥土，卻絲毫未損。我扶起，跨上車身，杜卡迪又開始轟鳴。行，咱們今天回家后找地方繼續(xù)談，治好你的結巴。

杜卡迪駛入鴿子埡，速度慢下來。顏峰告訴我，他外公我爺爺最近幾個月一直頭痛，去鎮(zhèn)上醫(yī)院看幾次病，吃過藥，頭痛不僅沒好，還更加厲害了。我問具體是什么病。

就是、偏頭痛，外公、說的。顏峰答道。

回到家，爺爺已經準備好午飯。我們一陣狼吞虎咽。爺爺又準備喝兩杯酒。我問道，顏峰告訴我你頭痛得厲害，還能喝酒？

沒事，一直喝，習慣了。爺爺抿一口酒，答道。我一驚，他的眼眶無形中大了許多，眼珠快要陷進去。他真是瘦得出乎意料。

不行，你把你的醫(yī)生診斷書拿給我看。我放下飯碗，輕聲叫道。

真沒事，也沒什么診斷書。爺爺吃口青菜，又抿了一小口酒。

顏峰卻插話道，好像有，我、見到過，但我不、識那些、字。

我站起來，離桌準備上樓去。爺爺叫道，思思坐下，咱們先吃完這頓團圓飯再說。

一餐飯我吃得無滋無味，三兩口就扒完。爺爺的眼神看向我，我舀了幾勺子排骨湯喝完。顏峰也吃完。爺爺慢慢地吃菜、喝湯，然后放下筷子。

這里有個東西，很遲了。爺爺拿右手拍腦袋，又歉意地笑笑。見我著急地要插話，他朝我擺手，繼續(xù)說，那東西是絕癥，醫(yī)生說大致有半年光景，我呢，也沒什么好放不下的，就是你們倆。他瞪大眼眶，將陷進去的眼珠極力地瞪出完整形狀，癟下去的兩頰卻骨骼突起，支棱棱地橫來，硌疼我眼睛。

你們姐弟倆先坐這里，我收拾完，再跟你們嘮嗑。爺爺站起來收拾飯桌。我要幫忙，他揮手阻止。

不到十分鐘，爺爺坐回原座。你們是姐弟。

這句話既是詢問，還是強調。我點頭，顏峰也點頭。

爺爺舒出一口氣，笑了。這是我的福氣，顏峰你這個結巴子，我死了，不會沒有人管你的。

爺爺你亂說什么？我馬上帶你回宜昌看病。我站起來，大聲嚷道。

不頂事了，我心中有數。爺爺招手，示意我坐下。他的眼睛看向顏峰。結巴子，你整天琢磨舅舅死的真相，我這個外公沒騙你，就是他找你舅媽要錢還打你舅媽，你舅媽反抗拿手推他，結果他撞到龕桌邊角，又是后腦勺著地，就死了，當時舅媽害怕，把尸體埋在……哦，就在后山坡的那棵大鴿子樹下，我們對外謊稱你舅舅失蹤了，不是他到處拉債嗎？說跑就跑，好多年都不見人影，這事情說得過去。后來你媽媽回娘家，不信你舅舅失蹤，問起來，我就說了一些，哪想她受不了……唉，你爸爸報了案，你舅媽被警察盤查，她一直隱瞞那事，心里也不好受，就說出實情，可憐她命痞，又得了大病，好歹沒死在牢里。

顏峰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眼珠上的眼白漫到瞳仁，鼻翼也在扇動。

他不信他外公說的？還是外公重提那件事激發(fā)了他的情緒？多半是不信吧。我臉上也是火辣辣的，內心波濤翻涌，眼眶里有熱浪在翻卷。我站起來去上廁所，躲過即將在爺爺和顏峰面前熱淚奔涌的尷尬場面。

等我回到原座。顏峰又拋來一個詢問，那晚、舅舅死時，思思、在場嗎？

爺爺努力地瞪大眼睛，灰白的眼珠看向我，嘴角抖戰(zhàn)。很快他搖頭，又看向顏峰，再次搖頭。

外公你、沒說、實話。顏峰叫道。

是沒全說實話，你舅媽把一切都攬在她肩上，要不，我這個外公也會被治罪，畢竟最后埋尸的還有我，也隱藏這么多年，你舅舅實在是不像人樣。

顏峰想要說什么。

爺爺揮手，唉一聲，喘幾口氣，接著說，我沒幾天好活了，但總比死在牢里好，再說，真相就是好有好報惡有惡報，結巴子你別亂猜了，好嗎？

顏峰拿眼看向我。我不接他的眼神，繼續(xù)低垂腦袋。

好、吧。他答道。

11

爺爺休息去了。

顏峰和我走向后山坡的茶園，剛走出后門，他又跑回屋去，再折回來跟上我，一起走到那棵鴿子樹下。他一直不知道和曉東尸身的葬地。

靠著峭壁下的溪流瘦若絹帶，卻不屈地朝前滲淌，錚淙流水清亮若明鏡。溪流邊的古老鴿子樹綴滿黃葉，地面和水面也是黃葉堆積，而披掛黃葉的樹枝上掛滿了果實，青紫色的果皮泛出黃色斑點。據說，這果實又名水梨，因為奇香，可以做香精。

在鴿子埡，水梨遍布山林，卻無人采摘。它們在涼寒的秋風中散發(fā)清冽香味，瞬間就滲透人的血肉中，讓人恍惚出神。

而這棵不知年齡的古老鴿子樹下，埋葬了一個男人的尸體。就是和曉東的。我記得，爺爺給和曉東的尸體裹上一床棉絮后，他和勞芙蓉才拖出后門。很快，爺爺又轉回屋里抱出一塊水泥預制板，我想，應該是蓋在棉絮包裹的尸體上，當作棺材蓋隔絕陰陽兩極。古老的鴿子樹因為血肉之軀的滋潤和營養(yǎng)，越發(fā)葳蕤蒼翠，樹冠若巨傘，而枝葉扶疏，陽光滲露，光影交疊的地面栽種的茶樹長得格外茁壯，高出周圍的茶樹一大截，發(fā)芽也早，一般都產明前茶。

這也算是和曉東僅有的貢獻了。橋歸橋路歸路，安息吧。我重重地勾下腦袋，心中出奇地平靜。

顏峰右臂碰我下，又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破舊的蝴蝶水晶發(fā)卡。

我一愣。這東西……怎么到了他手里？肯定還是在家里翻出來的。但又能說明什么呢？

他卻告訴我，是他媽媽帶回家的，媽媽一直盯看那蝴蝶水晶發(fā)卡，還不斷自語“思思是怕呢，才不理我”，他曾把這個水晶發(fā)卡遞給外公看，外公很驚慌，吼著要他扔掉，還要奪走，他假裝扔掉才了事。這些說明，有秘密在我這里。

我不作聲，轉身下山坡，回到屋前的潭邊。顏峰指指山林，建議到里面走走。好吧，我也想去看看那處懸空的巖石，我曾在上面從凌晨坐到天亮。它在水梨飄香的季節(jié)，該是啥樣？

我們走過水潭。顏峰還在詢問。我見過他舅舅沒有。我對他舅舅是如何的看法，他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即使是壞人，是不是就該被殺死。我對養(yǎng)母勞芙蓉殺死他舅舅又怎么看……

都不好回答，卻也拒絕不了，況且那塊死結已松綁許多。我坦誠地細講我首次見到和曉東的細節(jié)，不過，我把第二次見面他欲凌辱我的事情加入其中。我講完，反問他——這樣的男人你說是好人還是壞人？

他啊出了聲，叫道，怎么會這樣？

接著我講了勞芙蓉在夷陵區(qū)福利院打工遇見并收養(yǎng)我的經過，我還講了她與一個男人相好，卻因為男人嫌棄我她放棄那段感情的事情。

山林中，奇異而清冽的果香在風中浮騰，縈繞我們，鉆心入肺。顏峰哼下鼻子，叫道，我媽媽也是這樣，她可以為我去死，但是她真的死了，還是心病，死得太慘，我一想起就心痛。說到最后，他已是哽咽，還抬起右手抹眼睛。

這次，他的語速很快，但是表達流利。我倆都熟視無睹無動于衷，似乎這算不了什么。

是混蛋，可是他救過我，我欠他的，我媽還嘟噥過……那真相我真有疑點。顏峰瞪大眼睛，直直地看向我。我就直說，與你有關。

你一直這樣想的，還這樣說的。我淡著語氣答道。邊說邊攀爬山坡。那塊懸空的巖石就在眼前，可是它改變了模樣，它變小了，被什么削掉一半，而且它周圍的山坡光滑寸草不生。

它那里發(fā)生了泥石流。我噓了口氣。然而，那個枝丫，鴿子樹橫向懸空巖石的一根枝丫還在，它上面挑著一顆顆紅中帶黃的果實，沉沉地壓彎了樹枝。

別上去了。顏峰叫道。我不管，繼續(xù)爬，快要接觸那塊巖石了。顏峰又著急叫嚷，別爬，那石頭都斷了。我右手拉了下那巖石，石頭依然硬巴，但是有碎渣殘片崩裂掉落。

這是積頁巖。顏峰補白我曾經告知他的地理知識。雨水一旦沖垮它們，質地會越來越松散。

我瞇起眼睛打量那塊巖石。確實能看見一層層細密的褶皺。難以相信，我竟然在這塊巖石上面坐了大半夜。就在它上面，我伸手摘下凌晨時打開的鴿子花戴上，莫名榮獲一股激情，抵消了部分恐懼。

你以前爬上那石頭坐過，是嗎？顏峰又問道。

我毫不猶豫地嗯了一聲。我不能沉默，更不能否認。這塊石頭是唯一的，被我坐過，還安慰了我。我溜到一塊平地上，站穩(wěn)，拍拍手，再清下喉嚨，朗聲答道，是的，我坐在上面摘了鴿子花，插在頭上，那時我覺得就是一只振翅待飛的鴿子。

我轉身朝山林的出口走去，時間不早了，我要返回宜昌。

顏峰趕上我，叫道，思思，你還是沒有正面回答我，我舅舅的死——

我驀地轉身。顏峰，你舅舅一直奴役我媽還有你外公，你知道你媽媽是怎么嫁到鶴峰去的？是你舅舅賣去的，你舅舅打罵我媽不說，還逼迫她賣身，我媽打工攢的錢，全被他搶走，他還準備凌辱我……這樣的畜生侵犯我們時，難道我們不能防衛(wèi)？

顏峰怔住。他媽和曉美被和曉東賣到鶴峰這事，估計他是頭次聽說。他嘴唇哆嗦，好一會兒憋出一句話：真是這樣？我嘁一聲算是回答。他半天無語，半蹲下身體，雙手抱住腦袋。

我一口氣說出心中話，身心霎時輕松。我走出山林，跨過溪流，沿著深潭走。顏峰還不見人影。我也不等他，邊走邊看手機。已是下午三點多，必須返程了，要不，會摸黑回家。賽車在山路上摸黑行駛，終究不安全。

爺爺坐在堂屋里喝茶。他給我準備了一塊臘肉，一提秋茶。

我悶頭接過，以命令的口氣答道，我回宜昌就聯系好醫(yī)院，然后租一輛車接你到醫(yī)院看病。

爺爺冷靜地拒絕。沒必要了，大概半年后你還要回來，你和顏峰都會為我守靈，我這個老頭子還是蠻有福氣的。

我鼻子不由發(fā)酸，眼眶也在發(fā)熱。

外公。顏峰叫道，他站在屋外，瘦竹竿身材直直的，神情平靜。外公，我的結巴完全好了，你聽我說話。

爺爺啊了聲，五官豁開，黑紅色的微笑瞬間撐滿那張皮包骨的瘦臉。他朝我看來，豎起大拇指。

外公，我舅媽眼光好，給你找來好能耐的孫女。顏峰笑嘻嘻的，眼睛看向我。勞思思她說以后教我學飆車，還要教我學心理學。

要喊姐姐。爺爺糾正道。

嗯，思思姐姐。

12

返程，我放慢了速度。因為死結松綁，打成死結的記憶也解凍，它們無法按捺地涌上心頭。我剎不住，無論是思維，還是手腳。

那個夜晚，和曉東準備凌辱我，被趕回來的勞芙蓉一把拽下來，而他揚起右腳，踹向勞芙蓉。勞芙蓉摔倒在地。和曉東轉身拽住勞芙蓉拳打腳踢。床上的我拿開蛇皮袋，爬了起來。

憤怒充塞我心胸，我顧不上哭泣，撲向那個朝勞芙蓉行兇的男人捶打。有何用？力氣不夠，反擊的方式也不奏效，反倒被和曉東一扭身就拽住胳膊，隨后又拽倒在旁邊的椅子上。他一腳踏住勞芙蓉，雙手拽住我，在黑暗中呵呵發(fā)笑。不過我雙手還有余地。

勞芙蓉大聲叫罵，朝死里罵，也不求饒。是的，沒得想了，求饒還有屁用，這點我和勞芙蓉想到一塊兒去了。我們都不提那本存折了，再提是朝自己身上撒灰抹黑。憤怒滋長力量。我右手摸向旁邊的窗臺，摸到上面放的一個木匣子。我順手抄起，一把揮向和曉東，估計砸到他額頭。他啊了聲，我雙手朝前推去，他身體朝后倒。轟的一聲，他腦袋撞到了龕桌的邊角。

這畜生又……爺爺的聲音兀地響起。他扶著房門，喘著氣叫道。爺爺何時返回的？我們毫不知情。

他竟然趁我出門的空當想欺負思思。勞芙蓉站起來，哭訴道。黑暗中，一股濃烈的腥熱味漫出。勞芙蓉摸了把和曉東，啊了聲，隨即是戰(zhàn)抖的被極力忍住的喘息。我的憤怒兀地消失，被漫來的血腥味取代，隨即，恐懼降落心胸。

他……好像沒氣了。勞芙蓉叫道?？謶滞蝗慌莱鑫业男厍唬碎_嘴唇，哭號蛇一般飆出，要我上氣不接下氣。爺爺小心地提醒，莫哭，那個家伙被我趕走不遠（那家伙，自然是指被和曉東約來的債主，爺爺后來說，爺爺告訴那家伙，和曉東將家里席卷一空又不見了，爺爺準備去報案，那家伙怕惹事，夾著摩托車跑掉）。

勞芙蓉呸了聲。黑暗中她踢倒了什么，接著又抄起我剛才扔向和曉東的木匣子，再次砸打和曉東。可能覺得礙手，又扔掉木匣子，伸手朝和曉東的臉左右開弓。畜生，你欺負我這么多年，又盤算思思，我弄死你。

啪啪的巴掌聲單調還枯燥。

他真就……死了。爺爺說道。聲音輕飄，如鋼絲般戰(zhàn)抖。我身體跟著抖戰(zhàn)。房間沉默下來，呼吸喘息中，有夜風掃過水面和山林的窸窣聲，還有遠處山林鳥獸的嚎叫。許久，爺爺又說，還是先……讓他入土為安吧。

我癱坐在地上，思維被拽緊，凝在腦袋里要我發(fā)昏發(fā)疼。我沒有力氣動彈。爺爺和勞芙蓉顧不上我，一起為和曉東收尸，他們打開了后門忙去。我還是沒法動彈。

那股腥熱味道還在，我昏頭昏腦的。恐懼填滿了身體，我爬起來，踱到屋外。那晚月光煌煌，似乎穿透人間，卻無法穿透我的身影。我拖著影子踱過深潭，走向山林，再沿著山坡朝上爬，爬到一塊懸空的巖石上蹲坐，一直到天明。

已經滯成硬核的往事，被我強行壓在心中，壓成死角。盡管我媽勞芙蓉全攬在她身上，可終結和曉東性命的人……我一度拒絕面對。但那個索命的黑影不停地追趕我，提示我的罪過……恐懼感逼迫我回到現場，遇到了一直追尋真相的顏峰。真相就在他的追尋和我的面對中浮出水面并顯形——造惡者務必為他的惡行付出代價，而相愛者終歸相遇，并結成面對恐懼的同盟。

封凍的記憶徹底復蘇，散發(fā)解封的氣息，我嘗到酸楚，卻也意外地收獲了舒坦。

我吐出一口氣，加快速度。杜卡迪已經跑到了五峰縣城地帶，后面的路就平坦了，幾乎無彎拐。不到半小時，我回到城區(qū)，徑直去供職的咨詢所，與今晚值班人調換下明天的白班。再叫外賣解決下肚子。

然后打電話聯系。

第一件事我要先找熟人問下醫(yī)院，像爺爺的情況，到底是先掛號按程序一步一步地來，還是直接掛急診走捷徑節(jié)省下時間，無論如何，明天租車趕早去鴿子埡拖來爺爺。接著我要聯系一家初中，為顏峰辦好轉學。他必須轉學，眼下先準備借讀吧。爺爺的情況不妙，他也沒必要跟我說假話，大概就這半年的事情。住院也好，回家休養(yǎng)也好，我要保證的是，這半年我們仨要住在一起。顏峰明年肯定要轉學到我這里來。要不，當孤兒？

大概是深夜了，我給顏峰打電話。他沒接，可能已睡覺。

剛放下手機，顏峰打來了，說剛才在收拾東西沒聽見。我哦了聲，問道，你收拾東西干嗎？他說，我估計你明天會來接外公去宜昌住院，我等外公睡著了才敢收拾他行李。

表達還是順暢。看來，這個結巴子徹底告別了口吃毛病。

我嗯了一聲，交代他也把自己的行李收拾下，明天隨出租車一起到宜昌來，先安排好爺爺，我再送你去六中借讀。

顏峰哼下鼻子。你霸道，不征求意見就……不過我還是懂，我們倆要多陪陪外公。

光懂有屁用。我呲道。

來就來，就是夠你煩了，算我欠下的，以后一定還。

先別說大話，一個人什么時候做什么事，你要明白，再說這世上誰也不欠誰，都是在做自己的本分事，你眼下就是——我耍偽家長威風諄諄教導起來，卻被他打斷。眼下我結巴好了，再就是趕上功課，多陪外公。

不扯了，你睡覺去。我準備結束通話。手機里傳來哎聲。我說，你說吧。

他又哼了下鼻子。思思，你離開后，我先去后山坡那個大鴿子樹下，就是我舅舅……我在那里跟他說明白了，他的死怪不了別人，我們那么好的家人，他不珍惜不說，還死命地欺負，欺負到人家沒辦法，自個也就死到臨頭了，但他總歸救過我的命，我會每年都給他燒紙送香。說到這里，他停頓，又哼了下鼻子，繼續(xù)說，我跟他燒紙后，就去林子里撿了一籃子水梨，明天我都帶來，那個香你買不到。

我笑了，也哼了下鼻子。那股清冽的香味，穿越時空傳來，散在空氣中，卻在我眼前幻化為一朵慢慢綻開的青白色鴿子花。

不知顏峰知道不，延遲時令的鴿子花總是在山野里最先開放，也就是說，它們綻放于黑夜與光明的交替之際。

那一晚，我腦袋一挨枕頭，就陷入黃金眠地。好多年了，倒頭就睡的千金不換的大覺重返，我還是做了夢，夢里全是繁花似錦的鴿子花。

責任編輯：于文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