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九九七年夏天的一個傍晚，我在小吃店里脫得只剩一條內(nèi)褲，套上新買的小黃鴨游泳圈，光著腳直奔村里的小河。一路上，小黃鴨點頭飛奔，紅色小內(nèi)褲招搖過村。在河岸，縱身一躍，水花四濺，引起一片罵聲。

小黃鴨隨著我在河里前進后退，原地旋轉(zhuǎn)。我是許多人眼里，不會游泳來河里瞎搗亂的小男孩。這也是我自由快樂的童年夏天。

陽光耀眼，河水微熱。我在河里拳打腳踢，河水翻涌，人生最自在的時刻。

王五被水濺得睜不開眼，一把抓住我的頭，摁到水里三秒鐘，說，喝點水就會老實。我的拳腳更猛，王五又掐住小黃鴨的脖子，一把將我推到河中央。我四肢亂拍，王五卻瞬間潛入水底消失無蹤。

我套著小黃鴨大喊，出來啊，有種出來啊，看我不打死你。

王五又出現(xiàn)在我背后，我隨著小黃鴨一轉(zhuǎn)，王五又潛入水底。王五出水入水，前后左右，像一條靈活的河鯽魚。我套著小黃鴨被耍得團團轉(zhuǎn)。

老海坐在河岸的石板上，雙腿懸在河面，叼著煙哈哈大笑說，套著小黃鴨，總歸是不會游泳啊。

我用力掙扎到岸邊說，你會嗎？給你吃天龍圣水。我四肢亂動，驚起一陣水花，把水潑向老海。老海的褲腿被打濕，水花濺到了臉上。

老海依舊抽著煙說，什么時候小黃鴨拿掉，你就會游泳了。

我滿臉河水，抬著頭說，你下來，我們比比，誰游得快。

老海說，和套著小黃鴨的小孩子比，贏了也沒面子。

我說，贏了我給你5塊錢，外加一籠小籠包，一碗紫菜蝦皮湯，輸了你給我買一包西瓜跳跳糖。

老海繼續(xù)抽著煙說，小吃店你開的還是你外婆開的??？還給我吃小籠包。

我?guī)е↑S鴨跳上岸，坐在石板上休息一會兒。

老海吐著煙圈問我，你幾歲了？

我說，你幾歲了？

老海說，沒大沒小，你都要喊我爺爺了。

我說，要不我們比誰跳得遠(yuǎn)吧，我從這里能跳到河中間，你能嗎？你贏了我叫你爺爺，你輸了你叫我爺爺。

老海舉起手說，我一把打飛你，信不信？

我一下閃到五米遠(yuǎn)，說，那我們比誰在河里轉(zhuǎn)圈轉(zhuǎn)得多，行嗎？

老海抽著煙沒說話。

我說，那比誰在河里浪花打得遠(yuǎn)總可以吧？

老海依舊沒理我。我站起身，后退，助跑，帶著小黃鴨，在青石板上一蹬，即將一躍沖天之時，腳底一滑，頭朝下，從河岸翻進了河里，水里轉(zhuǎn)了一圈，喝了幾口水，才發(fā)現(xiàn)，河面漂浮著一包煙，旁邊還散落著幾支。老海放在青石板上的一包大前門被我一起帶進了河里。

老海說，小赤佬啊，我去年喝喜酒順來的大前門啊，你賠我一百個小籠包都不夠啊。

我把河里的煙撈起來，扔到岸邊說，太陽這么好v45EZ+mjGjbkfu6RFc0XhcUWME1ZLcOkGxKS4+Z7oqc=，曬一下就可以了。

老海說，你不抽煙，不懂啊。

我一把抓住老海的腳趾說，來，咱們一起比鯉魚躍龍門好了。

我抓著老海的腳趾，晃來晃去，老海則惋惜地拿著煙，我突發(fā)奇想，改用手指在老海的腳底撓癢癢，老海一個哆嗦，翻進了河里。老海在河里一沉一浮，吐水掙扎，浪花大得我睜不開眼睛。老海衣服褲子全濕了，香煙再次漂浮在河面，嚇得我趕緊爬上岸，帶著小黃鴨飛速跑回了外婆的小吃店。

晚上吃飯的時候，外婆說，今天老海在河里差點被淹死。

我假裝淡定地說，怎么就掉河里了呢？

外婆說，坐在河邊，搖著搖著就不小心掉下去了，幸虧被人救起。

我默默地吃著飯，沒有說話。

外婆將一塊肉夾到我碗里說，你也要小心，在河里不要把小黃鴨拿掉，不然要淹死的。

我說，放心，那河里我游得最厲害了。

外婆說，那河里河外的人我都交代過了，他們都看著你，不然我不放心。

聽到這話，我頓時覺得自己很沒出息。我說，我要換條大河去游，我不要他們看著我，我要打敗他們。

外婆說，阿旺都游得比你好，趕緊吃吧。

阿旺坐在地上，抬頭看著我，我拿起一塊肉，它興奮地朝我搖尾巴，我一口丟進了自己的嘴里。

2

天氣依舊炎熱，我繼續(xù)在河里折騰。雖然不敢拿掉小黃鴨，但是慢慢向更遠(yuǎn)的地方游去，結(jié)果不到二十米，水底下鉆出王五，一把將我推了回去。我開始倒退，沒退多久，三缸探出水面，又把我推了回去。外婆說得沒錯，我在他們的看管下游來游去。

我卡在小黃鴨上，仰頭看著藍(lán)天白云，夕陽正在慢慢落下，心想，我到底什么時候才能長大。

突然，岸邊的老海大聲一喊，快點，癟啦癟啦。我一臉茫然，王五和三缸正從兩邊游過來。老海很著急，回頭拿來一根很長的竹竿，一把伸到河中央，我抓住竹竿另一頭，嘿哈嘿哈，一招一式練起了把式。老海大喊，別玩了，趕緊抓住。老海用力把我往岸邊拉，我從小黃鴨里翻了出來，嗆了幾口水，竹竿脫手，一下子沉了下去，老海繼續(xù)大喊，快點，沉下去了。一瞬間，我被托住，慢慢拖到了岸上。

此刻的我，穿著小內(nèi)褲，依舊一臉茫然地站在岸邊說，怎么了？

王五和三缸把我的小黃鴨扔上岸，老海拿著軟塌塌的小黃鴨說，漏氣了，再晚一點，你這輩子都回不到你外婆的小吃店去了。

我說，我都沒發(fā)現(xiàn)，你這么遠(yuǎn)怎么發(fā)現(xiàn)的？

老海說，這河我管的，一舉一動，我最清楚，別說你小黃鴨漏氣了，下面水草少了幾根我都知道。

我說，真的嗎？那這河里有幾條魚你知道嗎？

老海說，那當(dāng)然了，有什么不知道的。

我頓時來了興趣，拎著癟塌塌的小黃鴨，坐到老海的旁邊問，你在這河里想怎么樣就怎么樣嗎？

老海說，這河就是我，我就是河。

我捏著小黃鴨說，我剛才在河里撒了一泡尿，你不會打我吧。

老海盯著我，突然哈哈大笑說，我早就知道了，尿都撒到我頭上來了。

我說，我上次撓你癢癢，翻進河里，我外婆說你差點淹死。

老海說，那是故意的，沒想到你嚇得逃走了，沒出息。

我說，可是我外婆說，你是被別人救上來的。

老海掏出一根煙，遞給我一根，馬上又收回說，喲，習(xí)慣了，把你當(dāng)大人了。他叼著煙看著河面說，王五、三缸這些人跳進河里就是我的小河神，我是看著他們在這里游大的。

我說，那大河神是誰？

老海吐著煙圈說，那就是我啊。

我說，河神是做什么的？

夕陽已經(jīng)很暗淡，河面漸漸恢復(fù)平靜，老海說，回小吃店去問你的外婆吧。

我說，你不回家嗎？

老海說，河神就住在河邊啊。

我?guī)е闷婊氐搅送馄诺男〕缘?，那只沒有氣的癟塌的小黃鴨忘在了河邊。小吃店里已經(jīng)飄滿了飯菜的香味，等到吃晚飯，外婆才發(fā)現(xiàn)，我的小黃鴨不見了。

外婆突然一慌說，啊呀，你今天在河里沒帶小黃鴨？

我說，忘在河邊了，它漏氣了。

外婆說，漏氣了？

我把事情的經(jīng)過一五一十告訴了外婆，外婆朝著天花板雙手合十默念道，各路菩薩神仙各位祖宗大人保佑啊，謝謝，謝謝。

我腦子里出現(xiàn)電視上歌手唱歌的場面，我說，你怎么和劉德華一樣，一直謝謝，謝謝？

外婆說，不要劉德華劉不華的，講規(guī)矩一點。

我說，老海爺爺真的是河神嗎？

外婆剪著海蜇皮子說，當(dāng)然是啊，沒有老海爺爺這個河神，你現(xiàn)在都吃不到這個海蜇皮子了，對了，一會兒給他拿點去，好好感謝一下他。

我說，河神還要吃東西嗎？

外婆說，菩薩還要東西供著呢，老?；钇兴_啊。

3

我對老海的興趣超過了游泳，經(jīng)常上午就跑到河邊，老海就坐在大樟樹下釣魚。

我說，這河里所有東西真的都是你管的嗎？

老海說，當(dāng)然真的，都?xì)w我管。

我說，那你為什么還要一條一條釣，叫一聲，它們不都過來了嗎？

老海盯著魚竿說，都叫過來，你吃得完嗎？

我說，河神不保護魚嗎？還吃魚？

老海說，你再問的話，一個問題，一只小籠包。

我說，沒事的，小吃店都可以給你。

老海拿著魚竿說，你到底是不是你外婆的親外孫?。?/p>

我說，當(dāng)然是了，我的就是我外婆的，我外婆的就是我的，一個小吃店，可以換一萬個問題吧？

此刻，老海一用力，一條河鯽魚活蹦亂跳地上鉤了。老?？纯此芰贤袄锏聂~，找出一個袋子，挑了幾條說，來，這個趕緊拿去，晚上讓你外婆做河鯽魚湯。

我說，我能不能把它們養(yǎng)起來，養(yǎng)到死了再吃呢？不然太可憐了。

老海把鉤甩到河里說，河鯽魚就是用來吃的，人才是用來養(yǎng)的，聽得懂嗎？

我搖搖頭說，聽不懂。

老海握著魚竿說，那別說了，再說我也要聽不懂了，好了趕緊拿去燉湯吧。

我拎著魚迅速跑回外婆的小吃店，將一袋魚甩到灶臺說，你看，五條魚啊，我抓來的。

外婆看了一眼說，你沒被魚抓走嗎？

我說，我在河邊，抓了一上午啊。

外婆將活蹦亂跳的魚倒到盆里說，你呀要是會抓魚，阿旺就會……

說到這里，阿旺急忙忙跑進來，搖著尾巴以為要給它吃東西了。外婆看著阿旺說，你呀要是會抓魚，阿旺就會喊我外婆了。

我說，那我改名叫阿旺不就好了。我揉著阿旺說，你以后就叫阿挺吧，乖。

外婆說，我活了這么大都抓不到魚，你用什么抓的呢？

我伸出兩只手說，用手抓啊。

外婆說，用嘴抓的吧。

到了晚上，外婆做了一碗很大的河鯽魚湯。湯熬成了白色，里面放了姜絲、榨菜絲，肉質(zhì)鮮美。我米飯拌著魚湯，足足吃了三碗。

吃飽后，我的思維又開始活躍，我說，河神是不是可以把河水抽干？是不是可以把魚都撈上來？是不是可以游得比船還快？是不是一直在水里不上來？是不是淹不死？

外婆又給我盛了一碗湯說，來，我看你還沒吃飽。

我打了一個嗝說，真的吃飽了。

外婆說，吃飽了，一會兒沖個澡，早點睡了吧。

晚上，我躺在床上的時候，說，你給我講講河神的故事吧。

外婆呢喃著說，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河神……

我突然大叫一聲，不對，現(xiàn)在就有一個河神啊。

外婆揉揉胸口說，喔唷，大半夜嚇?biāo)牢?，還要不要聽？

我說，要聽要聽。

外婆揉了揉睡意朦朧的雙眼說，剛講到哪了，哦，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武松……

夏夜，月亮在窗外高掛，外婆鼾聲漸起，微風(fēng)吹透半扇紗窗，我躺在外婆身邊，感覺無比輕柔。

4

一條小河，是我童年的重要活動場所。夏天，我在河里游泳。秋天，我陪著外婆在河邊洗衣服。冬天，我就用石頭砸冰面。春天，我在岸邊抓小蝌蚪。河邊的大樟樹，是我和老海經(jīng)常聊天的地方。

這一年秋天，河面平靜。立秋過后，已經(jīng)沒有人在河里游泳了。

我說，除了魚、蝌蚪、蟲子，河里還有什么呢？

老海說，還有水鬼。

我一驚，又假裝平靜說，哦，我不怕，你講吧。

老海告訴我，晚上不要來河邊，下雨天不要來河邊，沒有人的時候不要來河邊，不然水鬼會把我抓走的。老海給我講了他親眼所見的三件事。第一件事，很久以前，他的一個伯伯，晚上在河邊洗澡，被一個穿白衣服的水鬼一下子拉走了，老海就看到那白影晃了幾下，跑出去什么也沒有了。第二件事，三缸的兒子，下雨天一個人在河邊玩水，老海剛要出去，一只黑水鬼一下把他抓走了，當(dāng)時老海還拿著鋤頭往河里戳了幾下。第三件事，阿珍的大姐，大中午一個人在河邊洗衣服，當(dāng)時老海還走過去和她聊天，她拿著臉盆突然被水鬼拉走，那時老?？辞宄怂淼臉幼?，牛頭羊角，銅鈴大眼，依舊全身雪白，老海下去救了，但沒救上來。

我說，你不是河神嗎？怎么抓不到水鬼？

老海想了想說，警察能抓壞人，但能抓住所有壞人嗎？

我說，那我被水鬼抓走了，你會來救我的吧？

老海說，會來救你，但不一定救得了你。

我說，還有神做不了的事情嗎？

老海說，看過西游記嗎？神仙妖怪也要打打殺殺，再說了，這水鬼都是外來的，一不小心被他們抓走，我就追不上了。

秋風(fēng)清朗，吹動著我和老海的頭發(fā)，我看著河面，也看著遠(yuǎn)處的青山。我說，你抓到過水鬼嗎？

老海說，抓到過，有一次到岸上來，快到我家門口了，被我抓住，打了一頓，打回去了。

我說，來你家干嘛？

老海說，可能走錯路了，我三下五除二把它打到河里去了，然后從這條河里游走了。

我說，你還會武功嗎？能不能現(xiàn)在來幾招給我看看？

老海說，我用的是內(nèi)功，就這么盤腿坐著，它就走了。

我說，我能學(xué)嗎？

老海說，你先學(xué)游泳吧。

我說，內(nèi)功盤腿坐著就好，比游泳好學(xué)。

老海說，學(xué)內(nèi)功需要年數(shù)，你還小，等你老了才能學(xué)內(nèi)功。

這時候，河岸邊，突然傳來一陣嘩啦聲，接著傳來呼救聲。我和老海急忙跑過去。只見一個中年婦女，在河里掙扎，人已經(jīng)遠(yuǎn)離岸邊。我看出，這是阿珍外婆。我說，阿珍外婆，你別急，我們來救你了。

老海推著我喊，趕緊去門邊拿你的小黃鴨，還有竹竿，快點。自從我的小黃鴨漏氣被老海補好就一直放在老海家里。我急匆匆拿著小黃鴨趕來，老海說，竹竿呢？我說，拿不動啊。老海迅速把小黃鴨往阿珍外婆方向一扔，偏了。老海脫掉鞋子，用力跳到小黃鴨旁邊，抓著小黃鴨，迅速朝阿珍外婆游去。老海從河面下抓起阿珍外婆，幾番折騰，阿珍外婆漸漸抓住了小黃鴨，就這樣，兩人各抓一邊我的小黃鴨回到了岸上。阿珍外婆謝天謝地謝老海，再謝天謝地謝我這個小乖乖，足足謝了大半個小時。我對阿珍外婆說，不用謝了，給我買兩包跳跳糖吧。阿珍外婆摸著我的臉說，好好好，等我有錢一定買。

那天晚上，我走到河邊的大樟樹下，老海坐在下面。

老海說，晚上不要一個人到河邊來。

我說，我不怕。

老海說，下午阿珍就被水鬼抓走了，我下去救她的時候，又看見了水鬼，這事情你不要和別人說，水鬼拉著阿珍的腳。

我說，你是不是不會游泳呢？

老海盯著我說，我在河邊住了一輩子，河就是我的家。

我說，那為什么還要用我的小黃鴨呢？

老海說，上次我補了它，給它貼了符，就是用來對付水鬼的，以后你游泳一定要帶著小黃鴨。

我說，帶著小黃鴨不是不算會游泳嗎？

老海說，誰說的？說這話的人一看就不會游泳。

我說，你說的，夏天的時候。

老海一邊擺動作一邊說，這樣，我教你怎么游泳，人到河里的時候，要冷靜，頭抬起一點，兩只腳要像魚尾巴一樣動，兩只手要像魚鰭一樣動，千萬不要亂動，呼吸要和平常一樣，一亂，你就要沉下去了，身心不亂，你就會浮在上面，你不信，去問問王五、三缸，他們游泳都是我教的。

我說，那你現(xiàn)在游一圈給我看看好嗎？

老海說，現(xiàn)在老了，只會內(nèi)功了。

我說，世界上真的有水鬼嗎？它們平時住在哪呢？

老?？纯刺炜?，又看看河面，看看秋季的農(nóng)田，看看明朗的遠(yuǎn)山。他拍拍自己的胸脯。

我說，住在你心里嗎？

老海說，我意思是你一定要相信我。

5

我高中畢業(yè)后，在小吃店見到老海，他似乎老了一點，但是看起來依然精瘦，吃一只餛飩，抽一口煙。他看了看我說，長這么大了，學(xué)會游泳了嗎？

我說，能連續(xù)游兩公里了。

老海說，終于不用小黃鴨了。

我說，那你學(xué)會游泳了嗎？

老海端起碗，猛喝了一口說，你問問你外婆，這村里的人游泳是不是都是我教的？外婆掀開蒸籠，一股熱氣冒出來，笑容隱沒在熱氣里。而我的記憶里，自稱河神的老海也只能抓著我的小黃鴨在河里撲騰救阿珍外婆。

我后來問過王五和三缸，他們游泳是不是老海教的，他們表示老海的確教過他們游泳，但是和教我一樣，都是站在岸上，讓他們像魚一樣游動，從來沒有下過水。我問王五和三缸，老海到底會不會游泳。他們說，老海一直住在河邊，有一次，在河里游了一個晚上，撐夜船的人看到了，以為是一條大魚，差點把他撈上來。

我把這個事情告訴了外婆，外婆坐在午后的小吃店里，點點頭說，的確聽說過這事，那一晚老海游了很遠(yuǎn)，從河口出去，游到了甬江，又游回來，村里人都知道。

我說，你們是怎么知道的？

外婆說，老海自己和我們講的。

我說，沒有講過跟水鬼搏斗的事情嗎？

外婆說，多了去了，遇到過的水鬼比我們遇到過的人還多。

我說，你們都相信嗎？

外婆坐在陳舊的椅子上，側(cè)著頭說，信不信又沒關(guān)系，他救過你，救過阿珍，救過很多人，也有沒救上來的，還給我們很多魚吃，把你的小黃鴨補了又補，還讓你注意安全，看著你游泳，給你講了很多故事，不然你要瞎跑，我管著店也管不住你。

老海吃完了餛飩，照進小吃店的陽光打在他的臉上。他說，長大了，讀了這么多書，書里有沒有寫，河里有什么？

我說，河神。

老海笑了笑，將八塊錢壓在桌上說，河 神啊。然后打了一個飽嗝說，哪本書里寫的，給我看看。

我從兜里摸出一包煙給老海。老海說，喲，中華，這年紀(jì)就開始抽煙了？

我說，表姐結(jié)婚時候順來了，十年前的大前門換中華。

老海笑著接過煙說，小黃鴨還在我家里。

老海依舊住在那條河邊，他家的側(cè)門就是一個河埠頭。他對這條河了如指掌。他看過很多船來來往往，看過很多人游來游去，看婦女洗衣做飯，看少年戲水打鬧，看到有人沖出水面長大成人，也看到有人扎進河里永遠(yuǎn)沒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