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終于聽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心中卻沒有想象的雀躍,但只要能常伴他左右,即便是算計來的幸福又如何?
1
隆冬已至,朝樓殿宇裹上素白錦衣,飛雪灑在層巒疊嶂的琉璃瓦間,宛若一副古老絹畫。此時我卻并無心駐足欣賞,凜冽的風(fēng)席卷著城頭旗幟,并將絲絲涼意灌入衣衫,使我不得不加快了腳步。
“何人如此無理?”只聽小廝一聲呵斥,我跌撞爬起,心中慍怒,卻還是不動聲色打量起面前的人來。
那少年立于紅墻金瓦前,一襲月白錦袍,長發(fā)如云瀑隨意垂肩,姿容俊美,雖有些消瘦,卻難掩華貴之氣,大雪散落在素色大氅上,倒為他更添幾分清冷疏離。
“姑娘莫怪,在下初到皇城,身旁小廝著急了些,沖撞了姑娘?!币浑p骨節(jié)分明的手伸到我面前,起身后我不禁打了個寒顫,方才與小廝撞倒,衣衫被雪水浸濕,食盒里給云音妹妹準(zhǔn)備的點心也灑落一地。
那少年隨即解下大氅為我披上:“如今弄撒了姑娘的糕點,姑娘可隨我一同回殿,我定賠與姑娘?!?/p>
殿內(nèi)爐火正旺,陸淵將一杯熱酒推至我面前。
“熱酒袪寒,姑娘可感覺好些了?”
“多謝世子殿下,好多了?!?/p>
先前我已猜到他的身份,聽聞長寧王的世子陸淵回宮,只是未曾想會在如此情境下和他撞見。
十四年前江南水患,顆粒無收,管轄江南一帶的長寧王卻遲遲未開倉放糧,賑災(zāi)救民,一時間哀鴻遍野,后一場大火使長寧王府化為灰燼,上下尸骨無存。坊間傳聞,是長寧王貪了朝廷救災(zāi)糧餉后畏罪自盡,眾說紛紜,至今已無從考究。
當(dāng)時先皇駕崩,流民因饑荒大亂,新帝年幼無法理政,遂由太傅代其鎮(zhèn)壓亂民,而我也正是那年被太傅帶回府收為義女。
多年來世子生死未卜,如今只身一人來到皇城,不知是何意圖。
“聽聞姑娘是太傅府的人?還未請教姓名?!?/p>
“棠枝?!?/p>
“棠枝。”陸淵思忖片刻,“歲歲海棠醉細雨,枝枝獨立春寒中,是極好的寓意。”
談話間,小廝已將兩盒精美糕點擺到桌前,香氣襲人,讓我不禁多瞧了幾眼。
“此為江南芙蓉酥,姑娘可拿回府交差?!?/p>
“聽聞芙蓉酥千金難求,我不能收?!?/p>
陸淵唇角笑意分明:“父親曾與太傅交好,此行匆忙,還未來得及登門拜訪,有勞姑娘代我贈與太傅千金了。剩下這一盒,也請姑娘收下,作為我的賠禮?!?/p>
臨行,陸淵將大氅取來,見他執(zhí)意我便妥協(xié):“糕點我收下了,但這大氅還是留下,殿下千里迢迢從江南而來,舟車勞頓,但這皇城的寒冬可比不得江南的溫潤,定要保重才是?!?/p>
陸淵微微一怔,眼底笑意蕩漾開來,聲音如泠泠山泉流動:“那便多謝姑娘關(guān)心了。”
2
踏進書房時,太傅正把玩著小皇帝賞賜的玉盞,并未抬頭看我:“聽聞你給云音帶了江南的芙蓉酥,你可是在宮內(nèi)見到陸世子了?”
我如實相告。
“陸世子待你如何?”他停下了手中動作,居高臨下看著我。
“一面之緣,并無其他交集。”我仔細斟酌言語。
“是嗎?”太傅扼住我的下巴,沉聲道:“棠枝,你這月的解藥可拿到了?”
聞言我跪倒在地,額間滲出細密汗珠:“棠枝不敢對太傅有二心?!?/p>
“這陸世子還活著,倒是讓我意外,你替我盯緊他。”太傅瞇著眼,冷哼道:“這小皇帝是愈發(fā)不好控制了,如今竟拿這瑕疵品打發(fā)我,若非丟了國璽,這朝堂早該換天了?!彼环饕滦?,那玉盞滾落在地。
沈姑姑立于書房外,將解藥塞到我懷里。自我到太傅府時,沈姑姑已不知在太傅身邊侍奉了多久,她原是沈家武館女兒,后遭夫拋棄,投河自盡時被太傅所救,自此為太傅辦事,聽聞因投河時被鋒利的石頭劃傷了臉,故以面紗示人。
“東街新開了一家酒樓,若是無事可去此處散散心?!?/p>
“沈姑姑果然疼我。”她知我喜好,總會為我備好美酒。
“這最后一壺酒是留給棠枝姑娘的,已付過酒錢了?!薄吧購U話,我看你是不想做生意了!”剛踏進酒樓便看到那壯漢摩拳擦掌,小二滿是為難之色。
我不愿與其過多糾纏,提起酒壺欲走,卻被那壯漢扼住胳膊,許是看我孤身一人,那人言語愈發(fā)輕佻:“聽聞棠枝姑娘未入太傅府前,也是酒樓的姑娘?不如在此獻舞一曲,讓我等粗人開開眼,便將這酒讓與你如何?”
若平時我定不會就此罷休,可今日我余毒未解,無法使出內(nèi)力。正色呵斥不成,反倒激怒了那大漢:“不過是太傅養(yǎng)的金絲雀罷了,真把自己當(dāng)主子了,骨子里還是卑賤的下人!”
大漢忽然驚恐地松開了抓著我的胳膊。
“疼疼……我一時胡言,向姑娘賠罪!”
循著大漢目光看去,陸淵不知何時立于身后,反扣那大漢的臂膀。
他俊眉微蹙,并不打算放開,那大漢無奈又向我連連低頭,一溜煙跑沒了影。
“棠枝姑娘武功不弱,為何容忍那人胡言?”陸淵將酒壺遞與我。
“我本就出身低賤,不過是太傅可憐我給了我容身之地,又有何反駁之由?況且,做金絲雀有何不好,享榮華富貴,縱待在籠中又如何?”
杯酒下肚,喉中冰涼,我不覺咳嗽了兩聲。
他奪過我的酒杯,神色不明:“姑娘曾說,這皇城寒冬冷冽,這酒也應(yīng)熱熱再喝。”
隨即他起身晃了晃酒杯,目色愈發(fā)柔和:“謝過姑娘的美酒,日后有機會,我定請姑娘嘗嘗江南的桃花釀?!?/p>
3
是日立春,未等我梳妝完畢,云音便滿心歡喜地跑來閨房,說是世子來府拜訪。云音雖貴為太傅千金卻心性純良,又與我一同長大,關(guān)系自是親密。
“聽聞父親與長寧王曾是故交,與世子殿下又相談甚歡,姐姐你說,父親他不會是想……”
云音突然止住,那面色緋紅卻將她的少女心事一覽無余,她羞怯地抱住我:“好姐姐,我向父親懇求帶著世子殿下逛一逛這皇城,你陪我們一起吧!”
我本想拒絕,她又哀求道:“姐姐你武功高強能護我周全,且父親說你跟著我們才允我出……”
正逢集市開張,街上小販賣力吆喝,云音對這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喜歡得緊,在各個攤位前挑選得不可開交,不多時便裝了滿滿一大袋子。
“行行好吧,我們已許久沒吃飯,要餓死了……”幾個衣著破爛的孩童不知從何處竄出來,對著我們不斷哀求。
“可是我們今日身上所帶銀錢已經(jīng)用完了?!痹埔舻嗔说嗍种谐林氐拇?,有些猶豫:“不如你們和我一同回府,父親定會收留你們的?!?/p>
話音剛落,我便制止了云音:“這世上吃不起飯的貧民太多,救得了一時也救不了一世,還是先走吧?!痹埔舨粷M地嘟囔著嘴被我拉走了,一路上氣惱著不再與我說話。
“姑娘為何不愿收留那些小乞呢?”陸淵不知何時走到了我身旁。
“天下可憐人太多,一時的救濟又能改變什么呢?”我垂眸。
“其實姑娘方才將自己腕上的金鐲子偷偷摘下給那些小乞了吧?姑娘并不如自己所說的那般冷漠呢?!彼龆鴾惤^來,目色深邃,帶著一絲考究:“其實有時,我覺得姑娘很像一位故人?!?/p>
我并未告訴陸淵,不愿讓那些小乞入府,無非是不愿讓世上再多一些像我這般的藥奴罷了。
那年江南水災(zāi),為了生計我被賣給了酒樓,受打罵羞辱,后一路輾轉(zhuǎn)逃亡到皇城,為太傅所收容,可這世上的饋贈都有其代價。沈姑姑每日會送來太傅準(zhǔn)備的藥材,這些藥大多是劇毒之物,我親眼看著與我同來的幾十個小乞痛苦萬分地死去,我只能忍著劇痛,告訴自己一定要活下來。
最終這批試藥的孩童只剩我一人,這才明白太傅為練神功,已折損了無數(shù)批像我們這樣的藥奴,而我需做的就是在太傅每月毒發(fā)時為其換血,代其承受萬蟲蝕骨之痛。為掩人耳目,每月會為我送來止痛解藥,并對外稱我為義女,以此長居太傅府。
悔嗎?我問自己,可內(nèi)心似乎早已麻木,比起饑寒交迫,受人欺凌的生活,如今的痛楚好像不算什么,有容身之處,有身份地位,有榮華富貴,能活在這亂世已是上天對我的最大恩賜,又再好奢求什么呢?
4
自那一別,我許久未見陸淵,心中竟有些擔(dān)憂。是日收到陸淵的信,我便馬不停蹄趕往皇城旁的谷南鎮(zhèn)。
見到那襲白衣正坐在橋邊悠然飲酒,我有些慍怒:“殿下來信匆忙,什么也不說,我還以為……”意識到自己有些失禮,我噤了聲,臉頰卻還是灼熱起來。
“紙筆有限,不盡欲言,便想著約姑娘至此一敘。”陸淵滯了滯,唇角勾起好看的弧度:“姑娘能來,我自是十分歡喜?!?/p>
他打開酒塞,清香撲鼻:“可還記得我答應(yīng)姑娘的桃花釀?”
見我一副饞酒樣,陸淵不禁低笑兩聲,為我斟上一杯:“這酒本是江南一絕,多年前江南流民為避饑荒,逃亡到此開了酒坊,姑娘若喜歡便可常來。”
陸淵的眉眼被酒意染上淡淡胭色,褪去了幾分清冷,聲音也帶著些沙啞低沉:“那年江南還是富饒之地,百姓豐衣足食,縱偶有水災(zāi),父親也會拿出餉銀救濟,記得我幼時還同父親為災(zāi)民運糧?!彼嘈χ譃樽约赫辶艘槐骸笆廊私缘朗歉赣H克扣了朝廷的救災(zāi)糧款,可他們哪還記得父親曾行善事,我當(dāng)時雖年幼,卻也見過父親為災(zāi)情憂慮,難食難寢,我守在他的書房,日日為其研磨,不知為何,父親寫給朝廷的信都杳無回音,更蹊蹺的是,那日他突然就瘋了似地推翻了府內(nèi)燭臺,很快大火蔓延,娘奮力將我推了出去……”
陸淵垂眸,神色極其隱忍:“娘是極溫柔的江南女子,最善刺繡,只是這荷包還未繡完就……”
他怔怔望著母親留給他唯一的遺物,那是一個精巧的荷包,只是上面本應(yīng)成雙的鴛鴦卻少了一只。
我有些動容:“若殿下不介意,我可替殿下繡完這一對鴛鴦,也是完成王妃的心愿?!闭f罷有些后悔,陸淵怎會將如此珍貴之物交于我呢?
陸淵并未應(yīng)聲,我被他灼灼的目光盯得別過了臉,良久他開口,似乎帶著一絲笑意:
“那便有勞姑娘了?!?/p>
許是這酒醉人,我只覺著自己面上發(fā)燙,趕緊追問陸淵后來的事。
“后來,我看著昔日王府化為了灰燼,已無處可去,可街上到處是饑腸轆轆的流民,哪有人愿意分我吃食,餓得快暈倒時,有個小乞分給我一塊饅頭,可惜還未得知恩人姓名他便跑開了,有了體力后,我便四處替人打雜來換些吃食。”
“所以殿下此番來皇城,是覺得長寧府一事有隱情?”
“還當(dāng)年之事清白是其一,更重要的是替父親完成一個承諾?!彼蚜系轿乙獑柺裁矗鹕韺⒛呛砂湃胛沂中?,“至于是什么承諾,待姑娘繡好這荷包,我定如實相告?!?/p>
5
一時沖動應(yīng)允下來繡這荷包,如今我卻犯了愁。
那日的熱心無非是因幼時云音貪玩,時常在女紅課上溜出去,我便替她應(yīng)付女紅,我雖不算大家閨秀,卻也因此學(xué)了些刺繡技法??申憸Y母親這江南繡藝別具風(fēng)格,靈巧復(fù)雜,我無論如何下針都覺得在那只栩栩如生的鴛鴦旁突兀了些。
“拿著針線坐了許久,是遇到了難事?”沈姑姑見我滿面愁容,好奇打量過來,隨后笑盈盈指著荷包:“這鴛鴦成雙,可是繡給情郎的?”
我慌忙解釋:“原是一朋友未繡完的,本想替他繡上,只是技藝慚愧,不知如何下針。”
“這江南繡藝最是復(fù)雜,不如我替你勾勒個形來?”她熟稔拈線,那鴛鴦的雛形慢慢顯現(xiàn),倒是與繡好的那只意外相配。
“姑姑竟還會刺繡。”見我驚訝,她忽然停了手,似是覺著不妥,將那荷包還與我:“既是朋友所托,無論好壞也是姑娘一番心意,我便不摻和了?!?/p>
倒也是這么個理。
在無數(shù)次扎傷手指后,我磕磕絆絆繡完了這只鴛鴦。
來到谷南鎮(zhèn)時,我便去了酒家討酒。那小二見了我,滿臉堆笑:“今日怎姑娘一人來?姑娘的夫君呢?”意識到小二有些誤會,我連連否認。
小二露出心領(lǐng)神會的表情:“上次見公子與姑娘衣著華貴,氣質(zhì)非凡,便曉得兩位是那皇城里的人?!彼叴蚓七吪c我搭著腔:“姑娘別看我們這鎮(zhèn)小,卻也出了位貴人,在太傅身邊當(dāng)差呢!”
“誰?”
見我接話,他便徹底打開了話匣子:“那沈姑娘是我們這武館的女兒,是位豪爽女俠,本要嫁與青梅竹馬的王公子,那夫家卻嫌其腕上有塊紅梅胎記,硬說是克夫之兆要退婚,那王公子是不愿的,可后來不知為何娶了別人?!彼麎旱吐曇簦骸皞餮允欠蚣医o王公子喂了忘情丹,把心愛的沈姑娘給忘嘍!那沈姑娘后來傷心欲絕跳了河,被太傅救了,從此在府里當(dāng)差,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我緊攥著手中荷包,有些晃神,直至陸淵走來,將一支緋色玲瓏發(fā)簪替我簪上,感受到他指尖觸碰,我忙后退了幾步,發(fā)簪上垂著的海棠雕花因我的動作碰撞在一起,發(fā)出清脆叮當(dāng)聲。
陸淵倒也不惱:“歲歲海棠醉細雨,枝枝獨立春寒中,之前與云音那丫頭一同逛集市,便覺這支海棠發(fā)簪適合你,一直未能相贈,覺著與姑娘今日衣裙甚是相襯,便唐突地為姑娘簪上了?!?/p>
他接過我繡好的荷包,仔細端詳著我那歪歪扭扭的作品,抿唇輕笑,我見狀有些羞愧,想著小二的話便轉(zhuǎn)移話題:“殿下覺得這世上有忘情丹嗎?”
“忘記所愛之人嗎?江湖傳聞半真半假,即便有那也應(yīng)是禁藥吧?!币娝伎嫉谜J真,我忙問道:“殿下還未告訴我是何承諾呢?”
“姑娘覺得小皇帝如何?”他并未正面回答我。
“皇帝雖年幼,卻十分聰慧,只是……”
見我猶豫他接上說道:“只是太傅狼子野心,一直控制小皇帝,壟斷朝政,世人皆道太傅清廉愛民,卻不知這天下七分財富都在太傅府,前朝留下的銀餉被太傅盡數(shù)收入囊中,如今國庫空虛,邊關(guān)糧草短缺,百姓民不聊生,而奸佞卻逍遙快活?!?/p>
我未曾想他如此坦白:“你懷疑太傅與江南之事有關(guān)?”
陸淵微微頷首:“十四年前,太傅來江南拜訪父親,稱邊關(guān)糧草告急,借王府內(nèi)備存的糧草與餉銀送于邊關(guān),可江南水災(zāi)難料,父親本十分猶豫,太傅竟拿出了偽造的圣旨,父親又與太傅交好,便信任了他。災(zāi)后,長寧王府已拿不出物資救濟災(zāi)民,父親向太傅府寫信求援,卻屢遭退回,便意識到這是他的騙局。”
“若你所說,那長寧王應(yīng)予以朝廷知曉,定不會放火自焚的。那夜可有人進過你父親房內(nèi)?”
“父親書房除我和母親,他人是不允進入的,再就是母親的陪嫁侍女月白,自小便護在母親身側(cè),母親刺繡累了也會令其送晚茶給父親,不過她似乎也對父親有意,應(yīng)不會害他的。且那月白也已葬身火海??上菚r先帝駕崩,我已再無處訴冤。父親得知太傅野心后,便將這先帝留下的國璽托付給了我,想來先帝早已對太傅起了疑心,將國璽藏匿于長寧王府,也是為有朝一日太傅權(quán)傾朝野時,助小皇帝一臂之力,以此廢掉太傅權(quán)力,重振皇朝?!?/p>
我心下一驚,原來太傅一直尋找的控制朝廷命脈的國璽竟被先帝交于了長寧王。
“當(dāng)年鬧饑荒,你沒想過用這國璽換溫飽嗎?靠此物你可以擁有無上的權(quán)力?!?/p>
陸淵輕嘆:“父親是我敬重之人,既已承諾先帝定不會食言。至于權(quán)力,天下非一人之天下,皇帝是受萬民所托,為民生福祉而存,若能使家國安定,這皇位誰來坐并不重要。且小皇帝計深慮遠,想來日后也能以仁政撫慰民心。待我搜集完太傅的種種罪名,將其惡行昭告天下,并將國璽交于小皇帝,便可還長寧王府清白,還這天下盛世?!?/p>
“小皇帝雖仁政卻謹慎多疑,天下向來可共苦不可共享,縱你并無此意,但一旦卷入朝堂爭斗,交國璽后你就不怕皇帝猜忌戒備?”
“帝王理應(yīng)心思縝密,以免奸佞圖謀不軌,于民而言許是一件好事。若交予國璽之日便是我的死期,那我便激流勇退,逃回江南,躲得遠遠的?!?/p>
我啞然失笑:“你不怕我向太傅告密嗎?“
“棠枝,你和他們不一樣的。”陸淵長睫低垂,轉(zhuǎn)而溫柔笑開:“江南不止有芙蓉酥和桃花釀,還有裊裊煙雨,楊柳春堤……我想你定會喜歡?!?/p>
他披著夜露立于月色中,眉眼溫柔繾綣,唇邊笑意融融:“所以棠枝姑娘,可愿隨我一同回江南?”
那日我立于朦朧月色中,望著陸淵溫潤的側(cè)臉,卻始終未回應(yīng)他的話。
他告訴我不必急于答復(fù),若是想尋他便可用這發(fā)簪為信物入宮。
回府后我多日未合眼,細想近來之事,便悄悄溜進了煉藥房,我對這里是極其抗拒的,無數(shù)幼童葬身于此,可這也存放著許多藥材秘籍。
眼看天邊泛起魚肚白,我愈發(fā)著急地翻找,忽然一封信封從夾縫掉出,連忙展開破舊的信紙,上面赫然記載著忘情丹的制法。
原來太傅真的制過此物,我將那信紙翻面,看到心中設(shè)想過無數(shù)遍的名字:月白。
6
大堂下云音正跪坐抽泣:“我不愿嫁與自己不愛之人!要嫁也只嫁世子哥哥!”
“由不得你!”太傅目色陰戾,重重的巴掌落在她臉上,四周闃然無聲,我立即跪下替云音求情。云音滿眼驚恐地捂著紅腫的臉頰,咬著牙便跑了出去。送云音入宮無非是為鞏固勢力,只是小皇帝如今愈發(fā)疑心太傅,云音在宮內(nèi)的日子恐怕不好過。
“若不能做一枚聽話的棋子,那么棄之殺之又如何?”太傅譏諷地彎了彎唇:“聽聞國璽在那陸世子手上,你可是對那小子動了情?”
我面色蒼白連連否認。
他似笑非笑,眼中的冷意卻愈發(fā)可見:“既沒有那便替我取來國璽,我想你也不想再進一次煉藥房吧?!?/p>
歲至秋暮,燈火節(jié)這天我將陸淵約到南橋,他提著河燈從熙攘人群中走來,身后點點星火襯得他面容有些朦朧。
“若上天真能聽到蒼生祈求,也忙不過來吧。”見他拿著祈愿河燈,我擺了擺手。
“不試試怎么知道呢,若上天不幫姑娘,那我便幫姑娘實現(xiàn)?!?/p>
見他神色認真,我啞然失笑,猶豫了下便拿起紙筆。
以前除了活著,未曾有其他奢望,如今倒還真有個心愿。
他轉(zhuǎn)過身靜靜佇立著,待我寫完翻過紙面,他接過筆寫得認真。
“殿下!”小廝從人群中氣喘吁吁地擠過來,對著陸淵不知說了些什么,我心中驟然升起不詳?shù)念A(yù)感。
陸淵蹙眉將那紙條塞入河燈,隨后意味不明地看了我一眼,“姑娘,我贈你的發(fā)簪呢?”
發(fā)簪?我摸了摸空蕩蕩的發(fā)間,心涼了半截。
“不必找了,在這里?!彼裆渚o捏著那小廝遞給他的發(fā)簪,指尖泛白,似在隱忍著極大的怒意。
“姑娘今日約我來,就是為給他人拖延時間去盜取國璽嗎?”
陸淵眸色深沉近墨,藏著淡不可見的失望:“我的殿內(nèi)只允你進入,國璽之事也只你我知曉,今夜國璽失竊,小廝說是你派太傅府的人拿著這信物來尋我。”
他忽而拽住我的手腕,我失了力道,跌向他側(cè)懷,艱難地仰頭望著他,昔日溫潤含情的眼眸如今是一潭死水:“姑娘對我可有過半分真心?”
見我不答,陸淵無力地松了手,目色哀傷,似在自嘲般:“姑娘真是好手段,怪我錯信了人?!彪S后拂袖而去,留我怔怔一人立于橋頭,發(fā)簪應(yīng)聲墜地,碎成了幾瓣。
“棠枝你這是做什么?”我將劍橫亙在沈姑姑脖上時,她不可置信地蹙眉。
“國璽是姑姑取走的?”
“是又如何,你我同為太傅所救,難不成你想背叛恩人?”
“太傅對姑姑做的事,姑姑當(dāng)真不記得了?或許現(xiàn)在更應(yīng)喚姑姑,月白?!?/p>
我嘆了口氣,沈家女從未去過江南,也不曾習(xí)女紅,怎會失傳許久的江南繡藝,且幼時沈姑姑為我送藥時,從未見過她腕上有紅梅胎記,真正的沈家女早已死了,而借沈氏身份活下來的,終日以面紗示人的沈姑姑,便是當(dāng)年長寧王妃的陪嫁侍女月白。
多年前,太傅與長寧王假意交好,又看中了王妃身邊的月白,月白心悅長寧王,更讓太傅惱羞成怒,于是假借圣旨,將王府內(nèi)用來救災(zāi)的物資吞入囊中,使長寧王府遭萬民唾棄,后又欺騙月白,讓其為憂心忡忡的王爺送安神茶,實則偷偷往里放了致幻藥物,導(dǎo)致長寧王神志不清引發(fā)大火,救出月白后給她喂了忘情丹,使其忘了對王爺?shù)那橐?,并為她換了沈姑姑的身份,至此月白便心甘情愿待在其左右任其差遣。
“什么忘情丹,我只記得是太傅將我從火海救出,并給我在府內(nèi)當(dāng)差的機會。”沈姑姑冷眼看著我,如今她已忘卻舊事,在她眼里,太傅便是最大的恩人。
“那若是為了你的女兒,云音呢?”
“你……怎知?”
我用劍挑去她的面紗,看著那張與云音有些相似的臉,其實不難猜到,若只是主仆關(guān)系,又為何待云音那般親昵,甚至不惜為云音擋劍呢?
“可惜太傅為了他的權(quán)謀算計,不惜利用自己親女兒,以她的性命換取地位。”我苦笑。
“不可能?!彼龜蒯斀罔F地搖頭。
“小皇帝雖按兵不動,可早已有所猜忌,太傅將云音嫁入皇宮,無非是將她推入火坑,再讓云音獻祭,以此拿到小皇帝把柄,讓眾朝臣倒向他這邊,可如今世子回朝,與小皇帝策劃已掌握了太傅罪證,只待時機成熟將其繩之以法。你如今將國璽交于太傅,可曾想過自己和云音日后處境,先不說他過河拆橋,等皇帝與太傅對峙那一天,皇室真的會放過太傅府家眷嗎?”
見她猶豫,我若無其事把玩著那碎掉的發(fā)簪:“云音與太傅決裂后去了世子那里,你說世子知道她是滅門仇人之女會怎么對她呢?”
“那如今……”她語氣軟下來。
“將這國璽交于云音,世子自會好好待她,你也知她心悅世子,即便為了女兒的幸福,你也應(yīng)站在世子這邊,縱日后朝廷紛爭,皇帝也會念其為世子家眷而饒其一命,方可全身而退。”
沈姑姑躊躇著將國璽遞與我,有些艱難地開口:“我愿依姑娘所言,只是莫要將我之事告訴云音,我已為太傅辦了太多錯事,江湖仇家眾多,不愿與她相認,也是為了護她周全,更不想讓她知道自己母親是這般作惡多端的人,這樣默默看著她平安便好。”
7
多日后,云音來信。
信上只有寥寥幾字:“棠枝姐姐,國璽是假的?!?/p>
果然沈姑姑還是不肯信我,將偽造的國璽交給了我,事到如今也只好行下策了。
那日,我提著劍站在陸淵面前時,他忽而笑了,風(fēng)雪中我有些看不清他的神色:“許久未見,姑娘的冷漠倒是一點未變?!?/p>
心中一陣抽疼,顧不得多想,我便揮劍刺向眼前人。
如我所料,他并未閃躲,聽他微不可見地輕嘆一聲,似是也沒料到我會下死手。
“殿下小心!”躲在陸淵身后的云音突然沖上來擋在他身前,眾人驚呼中她捂著鮮血涓涌的胸口,面色蒼白地倒在陸淵懷里。
“劍上淬了毒。”陸淵薄唇微抿,周身氣場陰沉駭人:“原來你真的想殺我?!彼麑⒛莿Π纬觯莺輸S到我腳下面前,殷紅的血灑在雪地中,似紅梅般扎眼。
陸淵踉蹌著抱起云音,轉(zhuǎn)身間我看見了眼里的失望和厭惡,宛若那夜在橋邊。他不再看我,一步步遠去,聲音夾雜嘶啞在風(fēng)雪呼嘯中彌散:“棠枝,我不愿再見到你?!?/p>
我忽而渾身沒了力,癱坐在地上。
沈姑姑扼住我的脖頸冷聲道:“我已將國璽交于你,為何還要傷了云音!”
我晃著手中藥瓶,“交出真的國璽,我便將解藥給她,不然她的眼睛可就廢了?!?/p>
“那國璽本就為真,我之前未見過此物,何來偽造?”見她蹙眉不似說謊,我心下了然。
云音,果然長大了啊。
8
當(dāng)聽到自幼親密的棠枝姐姐為父親試毒煉藥,已時日無多時,云音是痛心的,也無法接受父親竟是個殘害百姓的奸佞??僧?dāng)棠枝把那國璽交于她時,她猶豫再三還是接過了。
她并非不知世子心之所屬,同游集市時,他目光一直追隨棠枝,那價值不菲的發(fā)簪也是親自挑選,燈火節(jié)那夜她立于橋頭,望著溶溶月色將他們襯得般配,后來她偷偷攔住了河燈,拆開紙條是兩行娟秀的字跡:
“愿陸淵一世無憂?!?/p>
“愿棠枝所愿皆償?!?/p>
她心中發(fā)澀,世子總說她性子純良,天真可愛,可為何就不愿看她一眼?
她將那珍貴的國璽交給世子,本以為從此會在他心中有一席之地,可世子待她極好,就是不愿予她一絲情愛。她想著若能為世子受傷,是否他也能可憐自己,看到自己的好?
于是她謊稱國璽是假的,與棠枝商量演了一出戲,逼沈姑姑將“真”國璽交出,沈姑姑那么疼愛她,哪怕知道了也不會怪她。說起沈姑姑,雖為奴才卻像母親般呵護她,還為她擋過一劍,若母親活著,定也這般慈愛吧。
自那次刺傷后,云音便短暫地失了明,不知情的世子尋遍天下名醫(yī),卻無人能解。他對她愈發(fā)無微不至,她的內(nèi)心就愈發(fā)煎熬。
那日她眼睛已愈,踏進書房,見世子伏案作畫,畫上是江南朦朧煙雨,緋衣女子和白衣男子執(zhí)手立于海棠下。她碰倒了硯臺,墨寖?nèi)玖水嬀恚憸Y慌忙擦拭著。
云音忽覺自己可笑,她低聲啜泣著。
陸淵以為她是為眼疾傷心,緘默許久終于艱難開口:
“你為救我而中毒傷了眼睛,如今無藥可醫(yī),若你愿意,我可照顧你一輩子?!?/p>
她終于聽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心中卻沒有想象的雀躍,但只要能常伴他左右,即便是算計來的幸福又如何?她自嘲地笑了笑,原來她也成了自己最討厭的自私之人。
9
陸淵和云音的婚禮如期而至,我佇立城墻上,看著城內(nèi)張燈結(jié)彩,鑼鼓喧囂,揭下了那尋醫(yī)榜。
“聽小廝說來者是一個緋衣女子,我便猜到是你?!?/p>
陸淵面色平靜地接過我手中的桃花釀,“難得姑娘還記得這酒。”
“恨嗎?”
他擺擺手,釋然一笑:“恨是很奇怪的情緒,看似憎怨別人,實則折磨自己。”杯酒下肚,他有些微醺:“我已將太傅罪證與國璽一同呈與皇上,很快這亂世就會結(jié)束?!?/p>
“與我比試一番,贏了我便將解藥給你?!?/p>
“這次我可不會手下留情?!标憸Y挑眉,目色冷冽。
“快替我殺了這不自量力的小子?!碧荡笮χ鴱奈疑砗笞叱?。
陸淵并不意外,成婚夜太傅定會調(diào)兵想法取自己性命。利刃出鞘,他不假思索地向我襲來。
他忽然感覺自己使不上內(nèi)力,“這酒……”他慍怒。
估摸著快到時辰了,我一劍刺入他的胸膛,倒下去的一瞬,我仿佛看見初見時那場冷冽的大雪。
“殿下,我還未告訴你,江南也是我的故鄉(xiāng),可惜無法與你一同歸去,那殿下便代我回江南吧?!?/p>
我伏在他耳邊喃呢,隨后自斷筋脈。
那年江南遞給他饅頭的小乞丐便是我,為撿那客人掉落的饅頭我被揍得鼻青眼腫,可我不悔,我見過長寧王和世子為災(zāi)民施糧的情景,我也受過其恩惠,他人口中的詆毀我從不信。
太傅驚恐的臉逐漸模糊在眼前,做了十幾年的藥奴傀儡,無非是還其當(dāng)年救命之恩,如今我已不愿再錯下去了。
10
那夜皇帝持國璽和罪狀將太傅滿門問斬,收繳府內(nèi)貪污之財以充國庫。念世子立功,便免了云音等家眷罪過,允其帶世子回江南厚葬。
沈姑姑帶著陸淵和云音馬不停蹄回了江南,一路上才明白棠枝的計劃,她將那忘情丹放在了酒里,并封住了世子的氣息,作假死之狀為其尋一個合適的理由死去,以免皇上日后猜忌。
陸淵醒來時,云音正守在床邊:“還好棠枝姐姐這劍刺的偏了點,未傷到要害?!?/p>
“棠枝是誰?”陸淵感覺心中空落落的,隨著他起身,那腰間的荷包滾落在地。
他蹙眉,這是母親繡給他的,可旁邊何時多了另一只歪歪扭扭的鴛鴦。
“殿下的荷包在這呢?!鄙蚬霉眠M來,將繡著一只精致鴛鴦的荷包遞給陸淵,“怪云音貪玩,仿著殿下的荷包繡了一只?!?/p>
沈姑姑拾起地上的荷包,順手丟進了火爐中,很快化作一縷青煙。
“今年的江南倒是有些冷,殿下該保暖才是?!鄙蚬霉脤⒒馉t放在屋內(nèi)。
屋外,隱隱傳來孩童念詩聲:“莫道江南好,棠紅花盈俏,贈君相思意,折枝待春歸?!?/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