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生命的誕生都將附著在一塊神性的土地上，猶如一粒種子需要找到合適的土壤才能萌芽，煥發(fā)出詩意的花朵。你的母土和胎氣藏在烏蒙山的褶皺里。

立春后，臺地里的小麥、豌豆、燕麥剛剛探出頭來，幾朵精氣十足的報春花在麻雀的嘰喳聲中醒來。地埂上，梨花、杏花、桃花悄悄綻放，一張張小姑娘似的笑臉聚在一起，土土的山村像出嫁的新娘，羞答答地等待著新郎。一條解封的河緩緩地流淌，翻過山頂?shù)奶栐诤用嫔喜シN了粼粼光芒，大腦袋的小蝌蚪一群一群地聚在河水里，楊柳慢條斯理地抽著嫩芽，河畔的人陸續(xù)多起來。洗菜、洗衣的大人，嬉戲的孩子，村莊鬧鬧騰騰的，如風吹動的畫卷。

一條河奔騰不息，把萬松山的林海松濤匯聚成生命的河流。你的夢想從一條小溪流淌到五箐河里，伴著嘩嘩的河水，騰空而起，在連綿的群山上空盤旋幾圈，飛出了山外。

你是五箐河里的一只蝌蚪，順著洪流到了下游，變成了青蛙，蹦跳出水面。你以為在河里太憋屈，要擺脫水的困擾。確實，河流太狹小，一條長長的河，無休無止地流，永遠也流不出山坳。一個雨季，你翻過五箐埡口，越過雷應(yīng)山，搭上成昆線的一列綠皮火車，到了一個新的地方，那里除了高樓大廈，沒有大山，沒有小河。

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條河，或湍急狂奔，或叮咚流淌，或變幻多端。誰都無法預(yù)測自己的河流會是何種狀態(tài)。

你是土生土長的農(nóng)村人，一輩子都無法離開土地。父輩們說，農(nóng)村人命賤，都和花草樹木有關(guān)，和小豬小狗差不多，都沾著泥土染著牛屎馬糞。賤命好養(yǎng)、易活。

你是鄉(xiāng)村的花草，野性的骨子里有了一絲尊貴。一個體弱多病的少年在楊柳依依的小河里，或洗衣、或洗菜、或玩耍。太陽翻過東山頂，把一道道金光灑在舒緩的河水里，那些閃閃的波光有了生命，有了靈魂，它們附著在你的身體里，你開始反叛，開始鄙視泥土，鄙視父母用繁重的體力勞動艱澀地養(yǎng)育你們，鄙視他們用動物糞便給苞谷、洋芋施底肥，甚至討厭母親菜園里那些小蔥、蒜苗、白菜、蓮花白和辣椒是用茅廁里的糞水澆長大的，它們雖然青蔥碧綠如翡翠，但是骨子里的骯臟無法從你幼小的內(nèi)心里抹去。無聊的時候，你悄悄地跟著母親到菜園里玩耍，有時逮到一只菜粉蝶，或是一只蜻蜓，一只大蝗蟲，或者是蚱蜢，母親順手從頭發(fā)辮里扯下一根長發(fā)把它拴住，你在菜畦間玩得樂此不疲，經(jīng)常踩壞一些小蔥和白菜，母親總是說：“眼睛都長到屁股上了，水嫩的白菜小蔥都讓你糟蹋，等著餓肚子吧。”

你拽著精靈的蟲子在菜園里玩耍，做著天馬行空的夢，忘記了泥土的氣息和動物糞便的味道。要是四五月間，玩累的你，一定會得到一個母親為你精心挑選的桃子，要是六七月份，她會在地埂上翻幾個熟透的地瓜給你解饞。

回憶猶如一朵風吹落的杏花在河流的某個拐角處停下，讓你記憶猶新，為那個沾滿泥土的童年而驕傲，那是一個貧瘠但健康的時代。

如今，你淪為故鄉(xiāng)的陌生人。除了父母腐化的白骨，再也找不到和你有關(guān)的印記。

五箐河，一條不起眼的小河，它沒有鮮美的魚蝦，沒有高雅的名字，沒有氣勢磅礴的水流，小得幾乎沒有人知道它的存在，卑微而無聲無息地流淌，也不知旱季的它是否斷流。它源于你的故鄉(xiāng)五谷箐，流經(jīng)很多村寨，你沒有考察過河的走向。在你的思維定式里，它流過了接官天、插柳箐，和二道河相約歸并于環(huán)州河，一路歡歌奔涌躍入金沙江。

故鄉(xiāng)的人如此武斷，把六十歲以上的人叫老人，把他們的死叫過世，不滿六十歲就死去的人，叫短命鬼。其實，無論過世也好，短命也罷，人的生命宛如河水里流過的東西，如一片枯黃的樹葉從樹上落下順著河水流過村莊，或許在一個拐角里停留，慢慢腐爛，再滋養(yǎng)沿河的蒼耳子、針茅；抑或是一朵被雨打落的桃花到了河水里，根本不知道要流到何處，魂歸何方。或許這么一流，就是一個凄美的童話，讀懂那個童話的人絕對是向河之人。陽光普照過的靈魂，才有資格享受童話的滋養(yǎng)。

祖輩講著鬼故事打發(fā)時光，你的小世界被黑暗和恐怖占據(jù)了，你害怕山村的夜晚。月光下，萬物都是陰冷的，發(fā)出嗤嗤的嘆息，令人毛骨悚然，風在樹林里打著口哨，沙沙沙……你在黑夜里顫抖。

有一次，鄉(xiāng)村電影隊到村里放露天電影。吃過晚飯，一家人先忙著剝苞米棒子，等到要去看電影時，你睡得像頭小死豬，結(jié)果一個人被鎖在家里。你醒來時，屋子里漆黑一片，空無一人，你起身拽著上鎖的房門，一直哭到家人看完電影回家。自此，你幼小的心靈覆著夜的影，成為一只在黑夜里胡思亂想的貓。

你對故鄉(xiāng)的夜晚患上了恐懼癥。那時，你的鄉(xiāng)村沒有電，白天有火光，吃過晚飯，火滅了，孩子們到巷道里玩捉迷藏，大人們聚在一起說家長里短。星星密集起來，月亮升起了，大人們準備回家時，就扯開嗓子喊：二黑、三狗、四毛、鈴鐺……回家了。孩子們聽到大人的叫聲，就從各個黑咕隆咚的旮旯里跑出來，和大人們一道回家了。鄉(xiāng)村的夜晚是漆黑的，如一塊巨大的黑布罩住了一樣，樹影晃動著，貓頭鷹哭笑不停，再和那些駭人的鬼故事糾結(jié)在一起，你一個人根本不敢走出家門。

你的奶奶說，農(nóng)村人是泥巴命，卑賤得很，孬好都只是來世間走一趟，遇到再難的事情，咬咬牙就過去了，遲早都要回到土堆里，沒有必要和自己過不去。她眼睜睜地看著兩個兒子和一個兒媳年紀輕輕地就走在她前面，她把眼淚往肚子里一咽，挺過來了。還有，你的爺爺盡管是方圓幾個村寨有名的赤腳醫(yī)生，但是成天在外邊行走，只顧自己好吃好喝，從來沒有給奶奶享過一天清福。

隨季節(jié)變化，五箐河時緩時急。冬春兩季的五箐河是安靜的，河里的水時隱時現(xiàn)。種菜的人在拼命地搶水澆菜，源頭的人家占盡優(yōu)勢，恨不得把所有水都引流到自家菜園，所以源頭的菜都是水生生、綠油油的。越往下的菜園，其狀態(tài)就越慘不忍睹了，總是呈現(xiàn)灰頭土臉、精精瘦瘦的模樣。到了雨季，河水漲了，渾濁的河水經(jīng)常把人們的菜地沖刷得一片狼藉，人們?yōu)榱朔乐顾?，各家都把沿河地埂用土塊壘得高高的。

五箐河漲水時，正值放暑假；五箐河斷流時，該放寒假了。自小就這樣繞著河轉(zhuǎn)，洗衣洗菜、挑水澆菜、嬉戲玩耍，童年里有一條河的陪伴，每天都是開心的。

在故鄉(xiāng)，春暖花開的日子很多，不過在那個饑荒的年代，沒有人在乎那些粉咚咚的桃花和白生生的梨花，除了蜜蜂、蝴蝶這些天生愛花的小蟲子，它們誘惑不了忍饑挨餓的人。你也不喜歡河邊地埂上那些如約而至的桃花梨花，你喜歡六月到八月的每一天，因為只要放學，你和同伴們相約著，先在村公所前的土掌房頂玩撿石子、跳海、吹電池蓋等游戲，玩夠了就三五一群地作鳥獸散，到有桃梨果樹的玉米地里找豬草，當然最重要的是要先爬到桃樹梨樹上把肚子填飽，然后才各自忙著找豬草，等太陽快落山了，女伴們的小竹籃都是滿滿當當?shù)?，像你這種手腳笨拙的男孩子最多只有半籃，好在你有個鄰家伙伴小竹芬，和你同年同月生，只要她在，你的竹籃也總是滿滿的，以致回到家里都會得到母親的夸贊，那種甜滋滋的感覺一直要到夢里，甚至要延續(xù)到次日，直到注意力已經(jīng)轉(zhuǎn)移到老師布置的作業(yè)上，才會消失。

時間總是要把人催大的，管你愿不愿意，都無法逃過。沿五箐河走，你先到鄉(xiāng)上念中學，你的同伴小竹芬沒有考上，大概是因為她有一個當干部的爸爸，家里條件太好了，吃穿不愁，還經(jīng)常把那個年代的奢侈品——餅干、水果糖分給你吃。中學似乎就是一道分水嶺，把男生女生悄悄地分開了，你可是最沒出息的男孩，比女孩子都靦腆，到了青澀的年齡，還有意無意地躲避著小竹芬，你的心底似乎一直有一種聲音縈繞：小竹芬是你的小媳婦。事實上，你的父母就開過這樣的玩笑，還惹得你一天都不吃飯。

群山淹沒落日，月光灑滿五箐河，找豬草的幸福時光成為過往的記憶，漸行漸遠。初中的三年，你都在埋頭學習。環(huán)州河匯聚了很多像五箐河這樣的小支流，一年四季都不會斷流，雨季更是險象環(huán)生。

你在枯燥的學校生活里找到了一個慰藉自己的方法：讀書、刷題，最終的期望就是離開五箐河。

母親的離去，為你定格了一顆黑暗和恐懼交織的變異之心。你是一只青蛙，和蛇一樣冷血，無法長時間離開水面。可怕的是，即便身心疲憊，你也無法用冬眠來緩解勞累。

那個春天，五箐河岸的楊柳抽出嫩嫩的柳條，柔軟的柳枝悄悄萌發(fā)出淡綠的小芽，臺地里的麥苗還沒有遮住焦黃的泥土，桃花零星冒出花苞。你瞬間感到寒涼的風透過脊背，風里裹著咸澀的鹽粒，原本不知道眼淚是啥滋味的你，隨著父親的離世，你嘗到了眼淚的味道，咸且澀。咽下眼淚，你明白人生的歸途和故鄉(xiāng)沒有多大關(guān)聯(lián)了。

黃葉落滿了鄉(xiāng)村的土地，注定是一個收獲的季節(jié)，滿地的金黃把你陰暗的內(nèi)心照亮。

盡管你的腳丫深深地陷入熟悉的五箐河，但是，你已經(jīng)用另一種生命的狀態(tài)詮釋了人生。你成為一家人的驕傲，成為故鄉(xiāng)人羨慕的榜樣。老宅院輕輕松松地轉(zhuǎn)賣出去了，人去樓空的凄清和無奈，伴著太多的記憶和疼痛，容易觸及傷疤和撕開裂痕的物件留下沒有多大意義，所有的物件都處理后，你走出了老宅院。

沿著麻線粗的細流，你走出了五箐河，徹底的離開了故鄉(xiāng)。此后的三十多年，從某種意義上講，你已經(jīng)不再是故鄉(xiāng)的人。

老宅承載了他人的香火，爺爺和奶奶在五箐村留下的后代，陸陸續(xù)續(xù)地走了，有的帶著一點回憶，找到了新的住所；有的在五箐村留下一個模糊的點，很快消失得無蹤無影。于父母而言，你的內(nèi)心裝滿了愧疚和虧欠。

徹徹底底地忘記故鄉(xiāng)是不可能的，或許它就是一種靈魂的救贖。有時，你疼痛地背叛著故鄉(xiāng)，又在悄悄地找尋故鄉(xiāng)，其實都是在修復(fù)童年的傷口而已。你在夢里夢外開啟尋找故鄉(xiāng)的按鈕，時常在桃花綻放的季節(jié)做同一個夢，醒來總是一地落霜，淺淺地灑在沿河枯萎的草尖上，草籽在下一個春季萌生，你的夢和記憶也會在青草尖的露珠上呈現(xiàn)出一張鮮亮的笑臉，靈魂在大河的波紋里閃耀，所有狹小空間里的怨恨和逃離，都源自你的幼稚和自卑，當你真正強大時，那條深入骨髓的大河，在某個時段流進你的生命，伴隨你的一生，即便生命終結(jié)，大河依然奔騰向前，永不停息。

你在河邊禹禹獨行，循河而走，或奔，或跑，或靜坐河邊，聽河水淺吟低唱，看河水肆意流淌，你想到了自由。你不知道大河奔流到海要歷經(jīng)九九八十一道險灘，需歷經(jīng)千重山巒的阻隔。

窮鄉(xiāng)僻壤的地理短板，讓你無法在那些所謂的城市人面前抬頭走路，卑微的農(nóng)村出身占據(jù)著你的大腦，壓抑得讓你除了低著頭看清楚路才敢前行一步。就這樣，卑微的人格讓你除了堅強地拼搏，再無勇氣看城市里那些抬頭走路的人。想到大河，它往低處奔流正是為了尋找出口，演奏出更美妙的樂曲，而你往高處走，其實就是為了滿足內(nèi)心的虛榮，就如滋生了自卑心理，就想加倍努力，讓后天獲取的光環(huán)虛掩原本的缺陷。

你人生的三種狀態(tài)都無法逃離河流。沿著故鄉(xiāng)的河流一步步走出生命的搖籃，對河流有著無法言說的神往。準確地說，你是游蕩于大河的蝌蚪，真正離開了河流，便是死期。你嘗試著離開大河，一天，一年，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漸漸地，生命器官物理意義上的衰老，你開始走下坡路，又開始返程，尋找生命終點的河。你一直都不承認自己的衰老，但是，這都是一種假象，你明白人無法抗拒時間，想要駁回流逝的歲月，想在匆匆的花季留住一朵花的芬芳，或讓一朵花的姿態(tài)成為永恒。確實，現(xiàn)代的很多手段，都可以把你的假想和夢幻變成現(xiàn)實，可是表象的駐留于你沒有任何意義。

你一直茫然，過分地追求完美，制造一種不復(fù)存在的空中樓閣困住自己。你的記憶和思維異常雜亂，猶如你寫下的這堆文字，越來越長，如五箐河，長時間都在狹小的地域里繞圈。思維清晰的人根本無法讀懂，你一直想在文字里設(shè)置障礙，設(shè)置迷宮，讓走進迷宮的人深陷其中。比如，小竹芬，她根本就是不存在的意象，你的童年缺愛，你患上了癔癥，你便幻化出天使的形象，她成為你生命里的結(jié)，也是劫，你的童年因她而美好，不再缺憾，其實你們沒有任何的關(guān)聯(lián)，她在你的世界里轉(zhuǎn)了一圈，不留痕跡地走了，你還看著天空發(fā)呆，堅信一顆靈魂的消失會有一顆星星的墜落。

蛙產(chǎn)卵孕育后代在大河靜流的三四月，五箐村的桃花凋謝時，大河的草叢里便有眾多的蛙卵，這時的河水很靜，一場難得的春雨，使得大河病態(tài)的細流再次歡騰起來。五箐河里沒有魚蝦，但是有螃蟹、青蛙和石蚌。一條河容納了一群孩子的喜樂，沒有大河的村莊是沒有靈魂的，沒有在河里嬉鬧過的童年，一生都是缺憾的。

一條河橫亙在村莊的中間，鑲嵌在你的生命里，以致在缺失母愛的童年，你依然不孤單，不扭曲。你把缺失的愛轉(zhuǎn)接到大河里，在一次次大河漲水后，蛻變成一只樹蛙，以星光為路燈，以雨雪霜露為食物，以風能為動力，倦了就棲居在樹洞里，日復(fù)一日，跳過一塊塊麥田，翻過二道坡，你吸取了日月星辰的精氣，再沒有了蛙那丑陋的外形。多年后，一條新的河流出現(xiàn)在你的眼前，另一種生命的狀態(tài)向陽而生，迸發(fā)出金色的火花。

你開始種植陽光和綠色的生活，那便是詩意和完美的善念。盡管只是一種幻想，它依然在夢境里復(fù)活，長出結(jié)實而豐盈的根。

責任編輯：李軍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