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覺這次能成。
省話劇院要招一名劇目推廣專員,剛得到信,他就興奮得不行,好像這崗專為他設(shè)。放下一切,準備筆試面試。從大一開始,話劇院新戲上演,他都去看。早年畢業(yè)的一位學(xué)姐在省劇協(xié),負責戲票,時不時,還去蹭會,坐在會場旮旯兒,聽編劇導(dǎo)演評論家說戲。畢業(yè)后進民企搞促銷策劃,很累,也沒耽誤看戲。
他迷話劇,始于入學(xué)。系里請話劇院一位老演員來校講學(xué),說到當年出演《榆樹下的欲望》時,泣不成聲,情境動人,從那天起,他愛上話劇,成了省話劇院的追隨者。冥冥中有種力,推著他迎接今天。
筆試中分數(shù)最高的題,竟然和《榆樹下的欲望》有關(guān),題目是:劇院復(fù)排《榆樹下的欲望》,你認為怎么推廣才能吸引青年觀眾?一看題,思路大開,畢業(yè)論文寫的就是奧尼爾戲劇,他知道,奧尼爾的欲望煎熬,會激發(fā)青年的人性共鳴。洋洋灑灑,寫了一千二百字,一篇完整的推廣方案。
一出考場,他打的往車站趕,連夜去爺爺家。
爺爺?shù)搅松淖詈髸r刻。臥炕四個月,吃喝拉撒,都要叔叔姑姑伺候。每天天亮,爺爺張口頭句話,就是“我活不過明個兒”。一月前,他去探望,爺爺拉著他的手,說:“死到臨頭,沒誰想死,越不想死,嘎嘣一聲,死了?!彼f:“您會好好活著,等我考完了回來,您還是這樣順嘴跑火車?!睜敔敁u頭。他盯著爺爺,半故意,半嚴肅,說:“爺爺,不興這樣,說好了,等我!”爺爺看他,點頭。
他到時,爺爺不行了,意識彌散。叔叔姑姑一幫親戚正在給爺爺穿衣服。他說:“你們出去一下,讓我和爺爺單獨待會兒。”他是爺爺唯一的孫子,也是爺爺?shù)尿湴?,誰也沒反對。他上了炕,跪在爺爺身邊,握住爺爺?shù)氖?,爺爺睜開眼,動了動唇,竟然認出了他。他說:“這次我能成。爺爺,肯定成!”他感受到爺爺?shù)氖謩恿藙?。爺爺沒有力氣看他,輕輕合上眼皮。他把頭靠在爺爺?shù)男厍?,盯著下頜,下頜光溜,剛剛剃過。爺爺安靜平和,不掙扎,不拒絕,任由睡夢裹著,沉入虛空。
過了好久,他坐起,給爺爺掖了掖被子。跳下炕,來到外面,站在院子里,看著東方天際,一片淡白,天快亮了。
屋里,先靜,后忙亂,叔叔在姑姑指導(dǎo)下,打開窗戶?!鞍郑阕吆?!”
他感激爺爺,給了他送行的機會。
姑姑告訴他,爺爺能說話時,一再囑咐,讓榆錢去看周老師。榆錢是他的乳名。
周老師離開了中學(xué),去了一個叫關(guān)門谷的地方。周老師不在,他還是去了趟中學(xué)。中學(xué)搬走,校園還在。鋼筋大門緊閉,操場一片蒿草,蒿草枯萎,在初冬的冷風中搖曳。山嶺環(huán)抱中的四棟磚瓦房,衰敗,像被遺棄的廢墟,凄楚。學(xué)校沒了學(xué)生,便沒了生命。他的目光落在曾經(jīng)坐過的教室。
剛上初一,他爸病了,病得很重,急性淋巴細胞白血病。他爸住院,他媽護理,他被爺爺接走。他不得不走,房子賣了,地也包給別人,家已經(jīng)沒了。他轉(zhuǎn)到這所中學(xué),進了周老師的班。周老師是班主任,也是數(shù)學(xué)老師。
那年,個頭躥到一米七一。他不想念書,想掙錢,進城,送外賣,當保安,或者收破爛,掙一塊是一塊,至少一個月能掙兩袋血錢。爸爸每周要輸一次血,一袋全血上千塊。猶豫,不敢和爺爺說。
爺爺接他時,對媽媽說:“你倆安心治病,榆錢交給我,學(xué)習(xí)不會讓他出溜下來。”
他開始反常,上課溜號,作業(yè)做錯。這天數(shù)學(xué)又錯一題,放學(xué)時,周老師說:“榆錢留下?!敝芾蠋熯@么叫他,同學(xué)也跟著叫,長了,榆錢成了他的大名,干脆,他把榆錢當作名字寫在本上。同學(xué)走后,周老師又回教室,對他說:“從今天開始,你數(shù)學(xué)做錯一道題,放學(xué)后罰你十道?!?/p>
他問:“為啥?”
她答:“沒有為啥?!?/p>
他執(zhí)拗,“就是要知道為啥,不然不做。”
她不惱,淡淡說:“問問你自己,為啥偏偏留你?!彼岩粡埣垟傇谒媲埃f:“再錯,再罰,還是十道,我豁出來陪你?!闭f完,回到黑板前,坐下,拿出書看起來。
他故意做錯一道題。周老師掏出兜里的紅藍鉛筆,在那道錯題上打了個大大的紅叉。她走到窗前,看著操場,待了一會兒,叫他過去。外面飛著雪,雪片密而急,天色全黑,地上一片白色。
周老師說:“看,全校家長就剩你爺一個。”
他看到了,爺爺站在大門外,鐵門關(guān)上,爺爺透過鐵欄桿向里張望。燈光下,雪花落滿爺爺頭上、肩上,黑色羽絨服成了白衣。
他回到座位,周老師又拿出一張紙,上面仍然列著十道題。她沉默,回到前面,不看書,而看他。他哭了,而她,不為所動。他邊做邊抹眼淚,做完了,檢查了一遍,又一遍。交上去,周老師不看題而看他,說:“不用看,肯定都對?!闭f完,來到窗前,看著窗外。雪越下越大。
“走吧,你爺爺還在等你。”
他跑到大門口,爺爺問:“都對了?”他點點頭,一臉愧意。爺爺讓他坐上自行車后座,他不肯。事實上,地上積雪已經(jīng)騎不動車了。他在爺爺右側(cè),隔著自行車慢慢走著。他們還有五里路。他納悶,爺爺居然知道我在里面被罰。
以后,每次做題格外認真,做完題,檢查一遍又一遍,不僅數(shù)學(xué),化學(xué)物理,同樣仔細。有次數(shù)學(xué)測驗,錯了一題。放學(xué)時,周老師還是那句:“榆錢留下?!?/p>
他又做了十題,一次全對。門口又是爺爺一個人。這天無雪,但天嘎巴嘎巴冷,能凍掉下巴。他說:“我又錯了一道題?!睜敔斦f:“錯題是正常的。”他沒說什么。
這晚的路上,爺爺講了他自己的經(jīng)歷。那天,他們推著車走,邊走邊說話。
爺爺有文化,村上一同讀小學(xué)的那茬孩子,只有爺爺一個人考上初中,又念高中。高三趕上上山下鄉(xiāng),失去了念大學(xué)的機會?;剜l(xiāng)時,先前的小學(xué)同學(xué),家里在大隊和公社有人的,都去當兵,當會計,當民兵連長,最不濟的,也在小學(xué)當個民辦教師。而爺爺,隊長安排他掏糞挑糞,理由又相當充分,讓他監(jiān)督一個壞分子。那年月,掏大糞挑大糞,專屬壞人干的活。隊長的大兒子,爺爺?shù)男W(xué)同學(xué),猴精,卻不吃書,勉強混到六年畢業(yè)。
爺爺二話沒說,讓干啥干啥。他把掏糞的活干得有聲有色,每掏一家,就把那家茅樓里外拾掇利索,掏凈的茅坑,再撒一層凈土,大有煥然一新之感。誰家茅樓透風露亮,他會喊出主人,找棵子或木板,一起封堵妥當。一時間,家家茅樓講究,密實,干凈,無味。兩年下來,口碑極好,社員一致推舉他去水田看水。原來隊長侄子看水,活驢一個,不好好干活,又說不得,弄得水田連年減產(chǎn),隊長沒少挨呲兒。
看水是個技術(shù)活,爺爺一干一輩子,成了遠近聞名的看水大拿。村上的那片水田,不管歸集體歸個人,從來由他一把鐵鍬看水。從泡田耙地開始,他長在田里。寸水返青,薄水分蘗,夠苗曬田,足水孕穗,順著水稻生長習(xí)性調(diào)節(jié)水層,有板有眼,一絲不茍,兢兢業(yè)業(yè),人與水與稻,同呼共吸,融為一體。
那天,十四歲的榆錢,明白了一個事,他要比別人更加努力。
面試比例四比一,參加面試的四個人中沒有他,也就是說,他筆試沒過。
他不相信。大學(xué)期間,他拿到文學(xué)和哲學(xué)兩個學(xué)位,他的思想能力和文字功夫都在試卷里。不光這個,大學(xué)四年,畢業(yè)后的一年,五年時間,他的興趣都在戲劇上。學(xué)姐曾說,你就是為戲劇生的。約恩·福瑟獲得諾獎,戲劇圈也很少有人知道約恩·福瑟是誰,而他,卻能背誦福瑟處女作《有人將至》中的大段臺詞。不敢說,在參考人中數(shù)一數(shù)二,但絕不可能連面試都沒他的份兒。
他去劇院,求見管人事的,問你們的標準答案是什么,我對照一下,知道自己哪個地方不行。人家回答,出題批卷,全部委托第三方,紀委又全程監(jiān)督,公正性你別懷疑。再說,不理。
他只好找學(xué)姐,約她出來吃個飯。學(xué)姐說,這段太忙,以后再說。他去文聯(lián),門口保安說她不在單位。再去,還是不在。第三次,明白了,學(xué)姐躲他。打電話,不通,微信,被拉黑。他沒想麻煩學(xué)姐,找人托關(guān)系,只想請她分析,問題出在哪兒。鼓勵他找學(xué)姐的,是她那句“為戲劇生的”的話,此時想起,心被狠狠扎痛。
突然間,他心里涌出被遺棄的失落。孤獨無助。
折騰了一宿,天一亮,決定離開,多一分一秒,也不待了。水費電費房租,轉(zhuǎn)給室友,行李,塞進樓下的舊衣物回收箱,剩下的電飯鍋、大勺、兩個鋁盆,裝進編織袋,路上遇到收破爛兒的,送人。幾本枕邊書,捆好,和衣物一起裝進旅行箱。他把門鑰匙塞入門框和墻的縫隙時,意識到離開這個城市后無處可去。以前逢年過節(jié),他會去看爺爺,媽媽也會去,不過她只能吃頓飯,當天就走。爸爸去世后,媽媽在城里一個園區(qū)做保潔,并且?guī)О?,?jié)假日別人串休,她不行,一直在崗。她忙,想多掙幾個,早日把欠債還清。爺爺出殯前,媽媽趕回來,在靈前長跪不起,感恩爺爺在她最難時撫養(yǎng)榆錢,從初中到高中,最后考上211。喪事結(jié)算時,媽媽執(zhí)意出大頭,叔叔姑姑說你背著一身債,這怎么行。媽媽說:“別爭了,讓我替榆錢的爸爸盡次孝?!惫霉每?,邊哭邊說:“嫂子,我們家欠你的?!眿寢屨f:“我和你哥,享福遭罪,都是緣分,我們珍惜緣分,誰都沒有二話?!?/p>
想到爺爺,他心更灰??赵挕K嘈鸥袘?yīng)能夠超越陰陽,這邊的一切,爺爺那邊了然,會不會為他自以為是、空幻一場而傷心?
一個輪回?爺爺當年面臨的,又轉(zhuǎn)到他的面前。不敢深想。無意義,徒增折磨。
一個倒騎驢過來,騎車的女人,常在這片收購破爛。風雨不誤,一年中,只有過年幾天看不見她。她的車安了電動,跑起來飛快。他喊了一聲,她沒有聽見,一瞬間,改變主意,這些廚具,留著吧,總要吃飯。站在街邊,給媽媽打電話,直截了當,沒考上。媽媽毫不意外,說:“別上火,多大點兒事。”他說:“我確實上火了,甚至絕望?!眿寢屚A讼?,說:“過來吧,在我這兒住幾天,過段就好了?!?/p>
媽媽在另一個市,四線小城,進京的高鐵正好路過。等他坐上地鐵,媽媽已經(jīng)把高鐵票替他買好,微信傳來信息。他想到讀初中時,每天去學(xué)校的路上,一抬頭就能看見的那座山。那山頂天,山峰南側(cè)有塊巨石,巨石與山峰高低并立,穩(wěn)定堅實。那山叫南砬子槽子山。那山讓他踏實。
媽媽住在園區(qū)里。一棟樓的一層,房山頭開門,一推開門,屋子很小,窄窄一條,南側(cè)有扇窗,單扇,一尺多寬。屋里順著擺放單人床,北側(cè)是一個小小的衛(wèi)生間,衛(wèi)生間外面是爐臺、洗手盆。他在路上時,媽媽撿來一個泡沫墊子,鋪在床邊,一高一低,成了他們母子睡覺的地方。
他把編織袋放在爐臺旁,咣當一聲,媽媽問:“什么?”他說:“我的鍋碗瓢盆?!眲x那間,她眼圈紅了。轉(zhuǎn)到墻那邊,一會兒,又轉(zhuǎn)過來,媽媽說:“沒什么?!蓖砩咸稍诖采希瑡寢尣耪f:“看見你拎著鍋碗瓢盆,我心里不好受?!?/p>
早上剛剛放亮,醒來,發(fā)現(xiàn)床下媽媽的位置空著。頭天晚上,他堅持睡在墊上,媽媽不肯,逗他:“你是客?!眮淼酵饷?,干冷。入冬第一場雪,下得早,下得厚,沒幾天融化干凈,隨后刮風,干燥。清晨風起,枯萎的樹葉在地面翻滾。他來到二號門,那是園區(qū)正門,門外到街上,有條寬敞的通道,通道兩旁停滿車,一輛挨一輛。媽媽懷里抱著竹掃帚,像抱嬰兒,走進綠化帶,去撿一個白色紙盒,麻利快當。退回通道,四處看,然后快步進到門里,把紙盒扔進垃圾箱,轉(zhuǎn)身去掃腳下空場。媽媽的急性子,都在這連貫嫻熟中。
園區(qū)寂靜,不見人影,業(yè)主們還在睡覺。媽媽掃完大門里側(cè),又把掃帚抱在懷里,匆匆走進樓群。一塊空場,洼低一尺,里面有秋千,滑梯,攀爬的繩網(wǎng)木板。地上鋪著方塊塑膠,有的疊起,媽媽一塊塊擺平,又把縫隙里的草棍紙屑摳出。媽媽一身天藍,衣領(lǐng)兜蓋白色,這身保潔工裝,在清晨,在園區(qū),動來動去,特別顯眼。
一種奇怪的感覺。這個園區(qū)是媽媽的,她是這里的主人,這里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和她息息相關(guān),她不允許道上橫一根草棍,樹叢中落一片紙屑。而她棲居的地方,不過半間小屋,狹窄黑暗。
中午飯,媽媽從食堂打回雙份。在床上鋪塊塑料,擺開飯菜,他和媽媽坐在墊子上。有幾個阿姨來,站在門外說話,也是一身天藍。她們來看他,走前說:“劉姐的活你就交給我們吧,這幾天你們娘倆多說說話?!?/p>
他問:“你干兩份?”
媽媽說:“劉姐病了,婦科腫瘤,做完手術(shù)化療呢。這個位置一直給她留著,開始只是為了鼓勵她,讓她有個希望,還別說,真見好,她說四個療后就來上班。來了也不能讓她多干,出來說說話,散散心。這段時間,不光我一個,誰得空就多搭一把手,大伙幫一個,不難。這和錢沒關(guān)系,那份工資給劉姐留著呢。”
傍晚,天轉(zhuǎn)暖,溫度升到零上十幾度。晚飯在香草拉面店吃拉面,媽媽特意給他要了五根羊肉串。飯后,媽媽領(lǐng)他到河邊。出園區(qū),過馬路,鉆過堤壩豁口,便是渾河。河邊安靜。
媽媽說:“這幾天天好,去看看周老師吧。”
他說:“我原想考上劇院以后再去,沒想到,筆試就給刷下來,挺慘?!?/p>
她笑,淡淡地說:“再正常不過了。想想,你一個農(nóng)村孩子,雖說讀了大學(xué),在那么大的一個城市,想有個好工作,可能性幾乎為零?!?/p>
他停下腳步,看著媽媽,“一開始你就知道我白搭?”
“對,我知道,不過沒說。”停頓,又笑?!皬淖o理你爸那天起,我在城里待了整整十年,我知道城里咋回事。”
他也笑,“媽,我絕望了?!?/p>
“你絕望啥?啥人啥活法,咋活,還比別人矮一頭?”
“我就是不忿。別人大學(xué)咋讀的,我咋讀的?我拼過來的,一天都沒混過?!?/p>
媽媽沉默。走到一處木板棧橋,他們停下。東邊天際一抹淡紅,太陽隱落,留下最后的光輝。她掏出手機,拍那抹淡紅,然后給他看,“多好看!”
“你媽在城里待了十年,學(xué)會了一個本事,不和誰比,自己的日子自己過?!笨粗?,又說:“我有一個大兒子,這比啥都強。”
“你的大兒子可別是個廢物?!彼?,又說:“我真是沒長大,總想著好事,考個事業(yè)編,大學(xué)沒白念,給你和爺爺一個交代?!?/p>
媽媽說:“這么想,真就沒長大?!?/p>
念高中選文科理科時,他要選理科,將來去學(xué)醫(yī),學(xué)成了給爸爸治病。媽媽擋了他,說:“別老想為別人怎么的,問自己,喜歡啥就選啥?!眿寢屃私馑?,知道他喜歡讀小說,喜歡看電影,他隨心,選了文科,讀了中文。
“別管我,你不是看見了,我挺好的。把活干好,把錢掙到手,再累幾年,把欠人家的還上——”
他打斷媽媽:“剩下的交給我吧。”
“不用不用,一分也不用?!眿寢尶酥魄榫w,“有一分債,和你爸的緣分就沒斷。我自己還,真可能還完了,剩下的就會是好日子,你爸會保佑我,三起三落過到老,該好了?!?/p>
他輕輕搖頭。
媽媽說:“不說了。你現(xiàn)在要做的,就是去看周老師?!?/p>
媽媽告訴他一些周老師的事。他到周老師班上不久,周老師進城,專門去看他爸媽,他們一直瞞著,包括爺爺。他們有種默契,一些事沒有必要讓他知道,他應(yīng)該和別的孩子一樣輕松,而一些事,又必須讓他明白,只有努力,別無選擇,這是他命里注定的。
周老師是八十年代的中師生,畢業(yè)后到初中教數(shù)學(xué),一教三十五年。她沒去進修,也沒自考,學(xué)歷始終中專,五十五歲,還是中學(xué)二級,相當于初級職稱。按規(guī)定,初級的中學(xué)老師,五十五歲就得退休。周老師敬業(yè),局里掛號。臨近退休那年,全縣唯一的復(fù)式教學(xué)點,又偏又遠,派不去老師,局里問她,愿不愿意到那里任教,破例干到六十。她接受。媽媽告訴他,周老師接受,還因為丈夫外邊有人。她眼里容不得沙子,棄家遠走。
那個教學(xué)點在關(guān)門谷。
他一到關(guān)門谷,便為溝口怪狀稱奇。遠看,溝口是一面立陡山崖,近看,山崖中間裂開一條石縫,進溝的小路從石縫中彎曲向上,一步一臺階,蹬石攀爬,窄處正好鉆過毛驢,再大一點的牲口,比如牛馬騾子,絕對過不去。進了溝口,溝身狹窄,時直時彎,有曲徑通幽之感。走過二三里,豁然開闊,敞敞亮亮。路,上坡,一直往高處。十里長溝。冬天,山上蕭索,樹木凋零,山下,小道兩旁,有苞米地,有蘋果林。電話中,周老師說:“你要是早一個月來多好,進溝一道,挑著吃蘋果,隨你便。”
溝的盡頭,有一道平嶺,不高不陡,慢坡。翻過去,嶺的那面,山坳寬敞,三面環(huán)山,一面朝陽,風和日暖。坳底,一片平地,平地后面的山,生長著密密實實的灌木。環(huán)形山脈向西北方向伸展,通向天際。
關(guān)門谷作為自然村,不在溝里,在平嶺那面的山坳。溝里的林,國有,地,他們的,他們以苞米蘋果為生。關(guān)門谷十九戶人家,家家養(yǎng)毛驢,卻沒有一家有轱轆的,像自行車、電動車,更別說汽車拖拉機,有轱轆的東西過不了嶺,出不了溝。毛驢是唯一運輸工具,毛驢馭著苞米蘋果出溝。
關(guān)門谷的學(xué)校,三個年級,七名學(xué)生,一位老師,老師就是周老師。
周老師在嶺上迎他。八年沒見,周老師還是周老師,說話動作,干脆利索,一身朝氣。
學(xué)校還在上課,沒有工夫多說話。周老師領(lǐng)著他,帶著小跑下了嶺,來到山坳。學(xué)校三間房,一間教室,一間活動室,另一間辦公室兼宿舍。周老師讓他在辦公室歇著,自己忙著去上一節(jié)叫“看地圖”的課。周老師原來住在這里,后來買了兩間前后有園子的房子,這間用來辦公,但炕還在。到前,周老師把炕燒得滾熱,一進來,屋里暖融融的。
周老師現(xiàn)在如何上課,他好奇,便出來,到教室墻邊,停下。教室黑板上鋪開一張世界地圖,七名學(xué)生圍著看,周老師站在他們身后。地圖很低,方便學(xué)生查看。
“你們知道老師的女兒在加拿大,找找,加拿大在哪兒?”
一個十多歲的學(xué)生叫起來:“在這兒在這兒,我找到了?!?/p>
周老師又說:“我女兒在里賈納大學(xué)當老師,找找,里賈納在加拿大的哪呀?”停了下,“誰最小誰找。”兩個一年級學(xué)生靠前,一男一女。女生一下找到了,指給老師看。
“你們想不想和我女兒視頻,就是用手機看她,看她做什么呢,就現(xiàn)在?”
學(xué)生興奮,叫著跳著。
周老師領(lǐng)著學(xué)生出了教室,看見他,擺手讓他一起走。拐過一座房子,看見遠處山峰上有座移動信號塔。他們來到山腳下,頭上對著信號塔。周老師掏出手機,舉起。他也舉起手機,有信號。周老師撥通視頻,她女兒叫媽的聲音。
“海若,你和孩子們說說話?!闭f著,周老師把手機轉(zhuǎn)給學(xué)生,讓學(xué)生面對女兒。
“小朋友好!我離你們一萬公里,在里賈納大學(xué),這是教學(xué)樓的一個大廳,這么些人,他們正在開會,噢——討論經(jīng)濟。”
一個學(xué)生叫:“那邊是晚上!”
“關(guān)門谷現(xiàn)在是25日中午,我們這兒是24日晚上九點,時差十四個小時?!?/p>
周老師說:“告訴孩子,什么叫時差?!?/p>
“時差——就是太陽從關(guān)門谷落下的時候,我們這邊,天還沒有亮,太陽還在來的路上——”
回來時,周老師和他說:“我要把孩子的心引走,走得遠遠的?!?/p>
晚飯掛面,周老師一小碗,他一大碗,面里臥著散養(yǎng)的笨雞蛋,周老師一個,他兩個,就著蘿卜干咸菜,可口。周老師家,屋里院里,干干凈凈。吃飯時,他說:“當年您去看我爸我媽,我知道了。”
“沒有告訴你,我和你媽不想讓你知道醫(yī)院里的事?!?/p>
他點點頭。
“家里有病人,苦的是沒病的。你媽能吃苦——都過去了,現(xiàn)在可以和你說,我不說,你媽她自己不會說——”
在醫(yī)院里,爸爸吃患者專供盒飯,而媽媽,每頓方便面,一天兩頓,一個月,吃了一百多袋。有護士可憐,不時點些醫(yī)院食堂的飯菜送到病房,每次媽媽反反復(fù)復(fù)謝人家,也反反復(fù)復(fù)強調(diào),這是最后一次。爸爸病情穩(wěn)定那段時間,媽媽在醫(yī)院里找了個護理的活,每天下午四點到凌晨四點,一夜掙三百元,她高興壞了。
“你媽說,我不怕吃苦,什么都愿意干,如果不照顧他爸,我能掙到錢。說這話時,她那么樂觀,很陽光的一個人。”
他說:“和我媽比,我差得太遠。”他說最近的經(jīng)歷,坦白自己的絕望。
周老師說:“別這么想,你才多大?過了這段就好了?!?/p>
她和媽媽說得一樣。
收拾完碗筷,周老師陪他回學(xué)校。陰天,黑得深沉,山里寂靜,空落。周老師打開手機手電筒,給他照亮。
“你在這兒多待幾天,想待多久就待多久,平時沒工夫,咱們對付一口,等到周末,我給你做好吃的,包酸菜餡餃子,大點兒肉?!?/p>
到了學(xué)校,進了屋,開了燈,他說:“老師,這個地方好像屬于我?!?/p>
“喜歡就待著?!?/p>
“最好每天放學(xué)后罰我十道題?!?/p>
“想罰,可我不知道出什么題?!?/p>
兩個人都笑。
“想想自己到底要什么,哪天想明白了,你再走?!?/p>
他點頭。
“明天上課時,你沒事,自己去南面那個嶺上,翻過去,沖著大山,喊它兩嗓子,想喊啥就喊啥,使出全身的勁,喊出來就好了。”
“像古人那樣仰天長嘯?”
“不信?去試試嘛?!?/p>
第二天,他上了南嶺。站在嶺上,才感覺到身在高處。山那邊一望無際,不見村莊,不見河流,崇山峻嶺,綿延遠方,開闊,敞亮。
他情不自禁,啊啊大叫,氣到盡頭,突然咳嗽起來。他長長躺倒,陽光溫和,直直落在他的臉上。
回到學(xué)校,他的嗓子啞了。周老師沖他笑,沒問什么,他也不說。
又一天,周老師去上課,他來到教室邊。數(shù)學(xué)課,認識小數(shù)和分數(shù)。把一米分成十份,用分米表示,一份是多少?最小的學(xué)生答,一分米。如果用分數(shù)表示,一分米是多少米?大一點的學(xué)生答,十分之一米。好,真聰明。那么,用小數(shù)表示,一分米是多少米?三年級同學(xué)回答。零點一米。晚上提起這節(jié)數(shù)學(xué)課,周老師說:“我一直摸索同動同靜的方式,三個年級真能無縫銜接,學(xué)生有興趣,也能相互激發(fā)。”
下午,周老師讓他給學(xué)生上課,講城里的話劇,隨便說,放開講,相信孩子,他們能夠聽懂。他興奮,情不自禁講起韓國戲劇《墻壁中的精靈》。一個女孩,很小的時候從房子的墻壁中聽到一種聲音,她認為那是一個精靈,他們成了好朋友。等她長大后,才恍然大悟,墻壁中的精靈實際上是她的父親,父親從戰(zhàn)場上逃回,在墻壁里一藏就是四十年。講完故事,他模仿金星女的表演,一會兒扮父親,一會兒扮女孩兒,演著演著,變成即興創(chuàng)作。想象爸爸沒有逝去,隱身在身邊,他向爸爸訴說渴望,想到很遠很遠的一個地方,那里干凈,陽光清朗,無霾無渾濁,無塵世的不堪。他演的結(jié)尾,父親神通,輕輕拍了女兒,女孩兒就飛了起來,飛向遠方。
金星女是韓國演員,她一個人演《墻壁里的精靈》里的所有人物。他從學(xué)姐那,把金星女演出的戲拷回來,一遍一遍看,感覺那才是真正的戲劇。
講完演完,學(xué)生又蹦又跳,有的學(xué)父親,有的學(xué)女兒。他坐下,一句話不想說。他驚奇,自己身上隱藏著表演天性。
周老師陪他坐著,陪他沉默。學(xué)生放學(xué),教室里只有他和她。
“你的大學(xué)念得值,得到文憑學(xué)位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心里頭擁有戲劇。擁有——對,就是擁有,融到血液里,身體里,那是你自己的。”
他看周老師,說:“我感覺我爸沒有走,他去了一個地方,很遠,我能找到他?!?/p>
那天夜里,他上了南嶺。滿天星星,爭先閃亮,襯托一輪圓月。他走向嶺那面,先啊啊喊叫,仰頭,俯身,再起身,突然停下,透過天地幽邃,看到無限空闊,感覺一股氣沉落心中,又滾著涌出,聲嘶力竭:
“我是一坨泥——我是一坨泥——我是一坨泥——”
喊到最后,他聽不到自己的聲音,滿臉淚水。
早上見到周老師,指指嗓子,不說話。徹底啞了。她笑,好像知道夜里他在嶺上嘶喊。
接著兩天,他又上南嶺。都是好天,像秋天,天高無云,湛藍清朗。在嶺上坐著,什么也不想,只是坐著。后一天的中午,周老師來了。周老師說:“剛來那會兒,我每天都要上山,看著眼前這片空曠?!?/p>
“老師,您還離開這嗎?”
“我是逃到這兒的。如果沒有學(xué)生圍著,我不知道能不能受得了。一輩子,一個樣,有學(xué)生,就活得好。”
“您就在這兒養(yǎng)老吧,將來不管去哪兒,我有家回?!?/p>
“回家?好?。 毙Φ脿N爛。
“也和你媽說,在城里累了,來這兒住幾天。我兩年就退,找到事做,會在這兒養(yǎng)老,一直在這兒?!?/p>
周老師沒問前天夜里,他喊出什么。
晚上,周老師貪黑給他包了酸菜餡餃子。餃子很香,吃完快到八點。放學(xué)時,他說明天天一亮就走,周老師說上車餃子下車面,說包就包。
清晨,周老師送他到平嶺,嶺下面,十里長溝,他說“老師保重”,轉(zhuǎn)身下坡。
“榆錢——”他停住?!澳阈枰獝矍椋袡C會,談次戀愛吧?!?/p>
他先愣,后笑,跑著跳著,下了平嶺。
【責任編輯】大 風
洪兆惠,1955年生,曾任遼寧省文聯(lián)副主席,系遼寧省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主席。長期從事文藝評論工作,曾獲首屆“遼寧文學(xué)獎”和首屆“中國曹禺戲劇文學(xué)獎理論獎”。近年發(fā)表的主要論文有《藝術(shù)作為一種信仰》《與生命方生方成》《根本性精神問題與藝術(shù)的先天質(zhì)量》等。發(fā)表小說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