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二斌

關鍵詞：常備軍；法國；財政—軍事國家；絕對君主制

常備軍興起是發(fā)生在近代早期法國軍事領域一個值得關注的現象。法國從15世紀中期開始走上發(fā)展常備軍之路，歷經兩個多世紀，最終在路易十四（Louis XIV，1643—1715）統(tǒng)治期間建成一支規(guī)模龐大且門類齊全的常備軍，并成為歐洲各國學習的樣板。近代早期法國常備軍的興起不只是一個軍事領域的問題。實際上，大規(guī)模常備軍的出現與財政—軍事國家的形成、絕對君主制的興起等重大歷史問題有密切的關系。西方學界已有不少涉及近代早期法國常備軍的研究成果，但大多數研究只著眼于一個較短時期內法國常備軍的發(fā)展，對近代早期法國常備軍的通盤考察較少。另外，現有研究集中于從軍事視角觀察近代早期法國的常備軍，對其在軍事領域以外的影響關注不夠。1在借鑒現有成果的基礎上，本文將梳理近代早期法國常備軍的建設歷程，剖析其組織結構與指揮系統(tǒng)，考察相關的文官系統(tǒng)，進而探討常備軍興起在國際關系、財政和政治體制等方面對法國歷史的影響。

一、近代早期法國建設常備軍的歷程

1445年查理七世（Charles VII，1422—1461）的軍事改革使法國擁有了中世紀以來西歐第一支常備軍，但查理七世創(chuàng)建的常備軍是純粹的騎兵部隊，規(guī)模只有9，000人。14世紀以來，步兵在歐洲野戰(zhàn)中開始發(fā)揮重要作用。因此，在改革騎兵的同時，步兵方面的改革自然也將提上日程。1448年，查理七世創(chuàng)建了一種被稱為免稅弓箭手（francs-archers）的步兵組織，它被這樣稱呼的原因是其成員享有免繳軍役稅及其他雜稅的權利（不包括鹽稅）。在創(chuàng)建這支部隊的敕令中，查理七世要求法蘭西王國內的每個堂區(qū)挑選一名配備頭盔、胸甲、刀、劍與弓箭的弓箭手，在國王發(fā)出召喚時為國王效力。這支步兵成立不久便被查理七世投入到與英國的戰(zhàn)爭中，在1450年的福爾米尼（Formigny）戰(zhàn)役與1453年的卡斯蒂榮（Castillon）戰(zhàn)役中曾有過不錯的表現。

在路易十一（Louis XI，1461—1483）統(tǒng)治時期，免稅弓箭手的人數一度達到1.6萬人的規(guī)模。不過，免稅弓箭手的成員平時都有自己的謀生職業(yè)，它是一種民兵性質的武裝，一直不能克服訓練不足的根本缺陷，無法達到與正規(guī)軍同樣的戰(zhàn)斗力。在1479年的吉內蓋特（Guinegatte）戰(zhàn)役中，路易十一麾下的免稅弓箭手遭到毀滅性打擊。第二年，路易十一干脆廢除了這種部隊。盡管查理八世（Charles VIII，1483—1498）時期免稅弓箭手被恢復，但它始終無法成為一支可以依賴的步兵。至1535年，免稅弓箭手徹底退出了歷史舞臺。

鑒于吉內蓋特戰(zhàn)役中的教訓，路易十一于1480年開始組建法國的正規(guī)步兵，以取代民兵性質的免稅弓箭手。他下令在一部分邊疆或沿海地區(qū)（而不是全國范圍）招募總數為1萬人的步兵，其中在諾曼底（Normandy）、安茹（Anjou）與都蘭（Touraine）招募4，000人，在皮卡第（Picardie）與布洛涅（Boulogne）等地區(qū)招募6，000人。這些正規(guī)軍士兵是按照自愿報名的原則招募的，普通士兵每年可以得到48里弗（livre）的軍餉，他們使用的主要武器是長槍或戟。這種部隊的基本組織單位是大隊（bande），因為主要活動地點位于皮卡第省，這些步兵單位被統(tǒng)稱為“皮卡第大隊（bandes de Picardie）”。

1507年以后，法國出現了專門用于意大利戰(zhàn)場的步兵單位，即皮埃蒙特大隊（bandes de Piémont）。皮卡第大隊與皮埃蒙特大隊這些較早成立的步兵組織歷史上被稱作“老大隊（bandes vieilles）”，以區(qū)別于16世紀30年代以后出現的“新大隊”（bandes nouvells）。在15世紀晚期至16世紀早期，皮卡第大隊與皮埃蒙特大隊都是在戰(zhàn)爭期間或者有戰(zhàn)爭威脅時才存在的步兵單位，而不是永久性的部隊，因為法國王室承受不起長期供養(yǎng)這些部隊的高昂費用。在創(chuàng)建皮卡第大隊之初，路易十一便聘請瑞士教官進行訓練，試圖把這些法國士兵打造成像瑞士長槍兵一樣的精銳步兵。不過，這一時期法國步兵的作戰(zhàn)能力并不強，在戰(zhàn)爭中法國國王不得不依靠來自瑞士或德意志的雇傭兵作為步兵主力。

為了打造一支有戰(zhàn)斗力的本土步兵，以減少對外國雇傭兵的依賴，弗朗索瓦一世（Fran?ois I，1515—1547）于1534年創(chuàng)建了一種新的步兵組織——軍團（légion）。他下令從法國的7個地區(qū)各招募一個6，000人的軍團。每個軍團由6個千人隊（bande de mil hommes）組成，每個千人隊配備一名隊長，兩名副隊長、10名百夫長、40名中隊長（cap descadre）。為了指揮順暢，并增強軍團內部的凝聚力，規(guī)定每個軍團的軍官也應來自招募該軍團的省份。從裝備方面看，弗朗索瓦一世創(chuàng)建的軍團是一支重裝步兵，其中一部分士兵佩戴鐵制圓形帽和護頸，另一部分士兵佩戴胸甲和頭盔。根據規(guī)劃，在總數為4.2萬人的軍團士兵中，有1.2萬人配備火槍，其余的士兵使用長矛或戟。軍團士兵享有軍役稅豁免權，每個士兵在和平時期一年可以領到4里弗的報酬，在戰(zhàn)爭期間每月額外得到5里弗（火槍手為6里弗）的報酬。軍團士兵在戰(zhàn)爭期間的薪酬比當時手工業(yè)幫工的薪酬水平高出一倍，但和平時期每年4里弗的收入無法維持本人及家屬的基本生活。由此可以推斷，他們在和平時期應該還有其他謀生手段?？梢娷妶F是一種介于民兵與正規(guī)軍之間的軍事組織，它還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常備軍，因為軍團里的士兵并不是全職軍人。雖然這種部隊在名稱與規(guī)模方面刻意模仿古羅馬的軍團，其在戰(zhàn)爭中的表現卻不如人意。在1547年弗朗索瓦一世死后，軍團這種步兵組織就逐漸廢弛了。

根據英國學者波特（David Potter）的研究，在1552年至1553年，法國野戰(zhàn)軍中的步兵包括41個“老大隊”和21個“新大隊”。其中，“新大隊”是只為一場戰(zhàn)役招募來的，在戰(zhàn)事結束后就要被遣散，而皮卡第大隊與皮埃蒙特大隊等“老大隊”則在和平時期仍然保留基本框架。如果波特的判斷可信，那么皮卡第大隊、皮埃蒙特大隊這些“老大隊”到16世紀中期已經發(fā)展成為永久性的正規(guī)部隊，即常備軍。

另一位英國學者托馬斯（Daniel Thomas）則認為，16世紀中期的“老大隊”還不能算常備軍，理由是這一時期法國步兵只有相當于連的大隊與整支陸軍這兩級建制單位，還沒有出現介于兩者之間的團級建制單位，“在這樣的制度下能否產生出任何形式的團隊精神是高度可疑的”。他的觀點是，法國在1598年以后才誕生了步兵常備軍——從那時起，不僅有了在和平時期持續(xù)存在的步兵團，而且構成各個步兵團的連與連級軍官也開始變得相對穩(wěn)定。

在上述兩種意見中，筆者更認同波特的觀點。托馬斯的觀點存在偏頗之處，根源在于他給“常備軍”下了一個非常特別的定義：由職業(yè)士兵與職業(yè)軍官構成的永久性的正規(guī)陸軍；擁有永久性的團的建制和管理結構；有一套清晰的軍銜等級體系；存在現代意義上的軍官、士官與列兵之間的區(qū)分；在其中能夠產生出現代的軍事文化；軍官之間可以滋養(yǎng)出一種團隊精神。筆者認為，其中第一句話“由職業(yè)士兵與職業(yè)軍官構成的永久性的正規(guī)陸軍”作為常備軍的定義已經足夠，如果加上后面列舉的那些特征，對常備軍的定義就顯得過于狹窄，而這種狹窄的定義與大多數學者對常備軍這一概念的理解是有出入的。而且托馬斯也承認，16世紀60年代法國出現了一些在和平時期不被解散的步兵團，盡管它們在當時法國的步兵團中不占多數，6這一事實證明法國的確在16世紀中期已經出現常備軍性質的步兵。

直至1643年路易十四繼位時，法國大多數步兵仍然不是常備軍，而是在戰(zhàn)爭開始時招募來，戰(zhàn)事結束后就遣散的。那一年，正處于法西戰(zhàn)爭（Franco-Spanish War，1635—1659）中的法國供養(yǎng)著131個步兵團（其中17個步兵團是由外國雇傭兵組成的；這一時期法國軍隊每個團的人數尚未實現標準化，有的團有兩千多人，有的團還不到一千人）。1659年，與西班牙之間的戰(zhàn)爭結束后，法國開始大規(guī)模遣散部隊，到1663年時保留下來的步兵團只剩31個。根據林恩（John A. Lynn）的研究，1660—1666年這段和平時期，法國維持著7.2萬人的常備軍（包括步兵、騎兵、炮兵等各兵種）。這一數字在20年后增加了一倍。

親政以后的路易十四逐漸擴大了常備軍的規(guī)模。1667—1668年的遺產戰(zhàn)爭（War of Devolution）結束后，法國陸軍從戰(zhàn)爭期間的13.4萬人恢復到大約7萬人的和平時期的兵力。為了發(fā)動一場對荷蘭的戰(zhàn)爭，路易十四在1670年和1671年連續(xù)擴充兵力。至1672年法荷戰(zhàn)爭（Franco-DutchWar，1672—1678）爆發(fā)前夕，法國軍隊已達到12萬人的規(guī)模。根據貝洛姆（Victor Belhomme）的計算，從1672年至1711年這段時間，法國在戰(zhàn)爭時期僅步兵數量就曾達到40萬人，而在和平時期維持的步兵也不曾少于11萬人。林恩認為，法國在法荷戰(zhàn)爭與奧格斯堡同盟戰(zhàn)爭（War of the League of Augsburg，1688—1697）之間的和平年代維持著16.5萬人的常備軍。3這是中世紀以來歐洲國家在和平時期維持軍隊的最高值。由于這一時期法國官方還沒有關于軍隊人數的精確統(tǒng)計，學者們對當時常備軍人數的估算存在一些差異。然而，所有研究者都承認這樣一個事實：在路易十四統(tǒng)治時期，法國建立了中世紀以來歐洲規(guī)模最大且門類齊全的常備軍，這支部隊一度被視為歐洲最強大的陸軍，它的威脅和壓力刺激歐洲各國在17世紀下半葉掀起了發(fā)展常備軍的熱潮。

二、常備軍的組織結構與指揮系統(tǒng)

近代早期法國陸軍最初只有連這一級的建制單位（即15世紀后期至16世紀上半葉的“大隊”）。16世紀下半葉出現了團這一級的建制單位。17世紀出現了介于團和連之間的營（bataillon）以及高于團的旅（brigade）。不過，當時的營只是在作戰(zhàn)時將多個連放在一起使用的臨時組合，而旅則是在作戰(zhàn)時把多個團放在一起使用的臨時組合，二者都不是部隊日常管理體系中的永久性建制單位。直至法國大革命前，團和連這兩個層級始終是法國陸軍最基本的建制單位。

1627年以前，法國陸軍最高級別的軍官是法蘭西陸軍統(tǒng)帥（connétable de France）。陸軍統(tǒng)帥這一職位誕生于卡佩王朝（Capetian Dynasty，987—1328）時期，其主要職責是國王不在場時代替國王指揮軍隊。1627年，法蘭西陸軍統(tǒng)帥這一職位被首相黎塞留（Richelieu，1585—1642）廢除。從此以后，法蘭西陸軍元帥（maréchal de France）便成為法國陸軍的最高指揮官。與陸軍元帥對應的海軍軍官稱為法蘭西海軍上將（amiral de France）。在近代早期法國陸軍中，級別僅次于元帥的軍事指揮官是陸軍中將（lieutenant-général）。地位僅次于中將的是少將（maréchal de camp），少將的主要職責是管理軍隊的住宿、扎營和紀律。

近代早期法國陸軍設有統(tǒng)領全體步兵的指揮官，稱作法蘭西步兵總指揮（colonel général de linfanterie de France），與法蘭西步兵總指揮級別相同的有法蘭西騎兵總指揮（colonel général de lcavalerie de France）、法蘭西炮兵總指揮（grand ma?tre de lartillerie de France），等等。級別僅次于法蘭西步兵總指揮的步兵軍官是旅長（brigadier）。因為近代早期法國步兵的旅僅僅是將幾個團臨時放在一起的作戰(zhàn)單位，而不是部隊日常管理體系中的永久性建制單位，旅長這一職位級別雖然高，但其權力并不穩(wěn)定。起初，旅長都是由組成該旅的其中一個團的團長（mestre de camp）兼任的。后來，旅長這一職位也開始被授予那些資歷深、能力強卻沒有足夠財力購買團長職位的副團長（mestre de camp lieutenant）。換言之，有才能的副團長可以直接升任旅長，而不必擔任過團長。旅長與副團長這兩種職位是不用花錢購買的。

團長通常由出身高貴并且家境富有的貴族擔任，因為團長是一個需要花錢購買的軍官職位。17世紀末至18世紀初，購買一個法國步兵團團長職位大約需要4萬里弗。與步兵團長的價格相比，騎兵和龍騎兵（dragoon）團長職位的價格更為高昂。例如，在西班牙王位繼承戰(zhàn)爭（War of the Spanish Succession，1701—1715）期間，步兵團長職位的價格是4.35萬里弗，騎兵團長職位的價格約8萬里弗，龍騎兵團長職位的價格大約9萬里弗。西班牙王位繼承戰(zhàn)爭結束后，路易十四發(fā)布了關于團長職位最高限價的命令，規(guī)定步兵團長職位的售價不得超過3萬里弗，龍騎兵團長職位售價不得高于7.5萬里弗。當一個人被任命為新組建的團的團長時，他不需要向國王購買這一職位，但是國王通常無法提供招募士兵所需要的全部資金，不足的部分需要團長自己籌集，而且日后供養(yǎng)部隊也需要他投入自己的資金，因為國王經常不能按時、足額地提供軍餉與給養(yǎng)。團長在部隊的招募和供養(yǎng)過程中投入了資金，他在一定程度上將自己領導的部隊視為個人財產。當他因為年齡、健康或其他原因不再擔任團長時，接替者需要向他購買團長職位。在近代早期的法國，國王通過允許買賣軍官職位這一政策把一部分社會精英的財富吸收軍事事務中來，以彌補國家財政資源的不足。為了防止不稱職的人取得軍官職位，路易十四時期曾做出規(guī)定，購買軍官職位者需要經過國王的同意才能獲得任命。

每個團都有一名副團長。當團長不在部隊時——這種情況時常發(fā)生，有的大貴族在購買團長職位以后大部分時間待在宮廷或自己的城堡里，而不是與他的部隊待在一起——由副團長代替團長行使指揮權。在團長親自領導部隊的情況下，團長作戰(zhàn)時實際負責指揮第一營，副團長負責指揮第二營，如果該團還有更多的營，則交由資深的連長指揮。此外，近代早期法國陸軍還有一個普遍遵循的慣例：團長兼任第一連的連長，副團長則兼任第二連的連長。由于副團長的職位不需要花錢購買，他不必像團長那樣擁有大量財富，他的晉升靠的是資歷、經驗與軍事指揮才能，而且副團長始終跟部隊待在一起，將全部精力投注于部隊管理，所以巴博（Albert Babeau）稱副團長是“全團的靈魂、真正的首領”，是有道理的。

進入17世紀以后，每個團配備了一名負責管理全團住宿、巡邏、崗哨、紀律、傳達命令等事務的軍官，即副官（major）。副官這一職位不需要花錢購買，通常是從連長當中挑選一個人來擔任。副團長與副官都是由連長晉升而來的，不同的是，連長晉升為副團長以后仍保留其連長職位，而連長晉升為副官以后就不再擔任連長。由于副官負責的事務比較復雜、瑣碎，通常會有一名或多名副官助理（aide-major）協(xié)助他開展工作。副官助理一般是從副連長（lieutenant）中挑選出來的人擔任的。

除了擲彈兵連的連長以外，近代早期法國陸軍中的連長也是一個需要花錢購買的職位。與團長一樣，連長在一定程度上把他領導下的部隊視為自己的財產。與當今世界各國軍官逐級升遷的制度不同，在近代早期的法國，如果一個連長具備購買團長職位的財力，他可以直接被任命為團長，并不需要先擔任副官或副團長。相反，一個沒有足夠資財的副團長永遠不可能成為團長。當連長兼任團長、副團長等更高的職位，或者臨時受命指揮一個營作戰(zhàn)時，他的連隊由副連長指揮。每個連隊有一名副連長，其職責是協(xié)助連長指揮連隊。當連長不在部隊時，他代替連長行使職權。每個連隊還有一名掌旗官（enseigne）。掌旗官的職責是執(zhí)掌連隊的軍旗。軍旗不僅是連隊榮譽的象征，而且在戰(zhàn)斗過程中還能夠發(fā)揮指揮士兵行動的作用。17世紀中期以后，不再需要每個步兵連都配備一面軍旗，掌旗官作為級別低于副連長的一個軍官，不一定負責執(zhí)掌軍旗，所以“掌旗官”這一名稱逐漸被首次出現于1657年的“少尉”（sous lieutenant）取代。掌旗官或少尉是近代早期法國陸軍級別最低的軍官。與更高級別的軍官一樣，擔任這一職位的人需要獲得國王頒發(fā)的任命書。

在近代早期法國陸軍中，地位緊隨掌旗官（或少尉）之后的是中士（sergent）。中士有權指揮連隊里的士兵，但他不會獲得國王頒發(fā)的軍官任命書，其地位相當于現代軍隊里的士官（sous-officier）。中士的職責包括帶領士兵進行操練、向士兵宣讀規(guī)章制度和命令、記錄連隊的賬目、處理連隊士兵的住宿及軍需品分配等事務，他還需要密切關注連隊的士氣，并向連長匯報士兵當中可能出現的問題。連隊中地位緊隨中士之后的是下士（caporal），比下士級別更低的是上等兵（anspessade），在上等兵級別以下的就是普通士兵。在騎兵中，中士稱為“maréchal de logis”，下士稱為“brigadier”，上等兵稱為“sous-brigadier”。在當時的部隊人數統(tǒng)計中，下士與上等兵都是算作士兵的，不過他們還是被賦予了一定指揮其他士兵的職權。

近代早期法國陸軍的兵員來自各個階層，但大部分軍官職位還是由傳統(tǒng)的佩劍貴族（noblesse dépée）占據著。有志于從軍的貴族子弟通常不會像平民那樣以普通士兵的身份加入一個連隊。得益于貴族血統(tǒng)及其家族在政界、軍界的影響力，有些貴族子弟在加入部隊時就得到了一個見習軍官（cadet）的職位。盡管見習軍官在部隊里沒有指揮權，但這是一個被正式任命的、有報酬的職位，在統(tǒng)計人數時被算作部隊正式成員。另外一些貴族子弟加入部隊時沒有被任命為見習軍官，他們以志愿者（volunteer）身份跟隨部隊活動，沒有報酬，不算部隊正式成員。3貴族子弟一般是在其家族的長輩或其親戚指揮的部隊中充當志愿者，目的在于學習從軍打仗的各種本領和領導部隊的藝術。他們往往年紀輕輕就能獲得任命成為軍官，然后一路晉升，成為高級指揮官。

三、與常備軍相關的文官系統(tǒng)

大規(guī)模常備軍的出現對近代早期法國政府的治理能力提出了巨大挑戰(zhàn)。一方面，為了籌集資金來供養(yǎng)龐大的常備軍，政府需要具備動員社會資源的強大能力，也就是要建立一套行之有效的財政、稅收體系。另一方面，只有在恰當的監(jiān)管、控制之下，常備軍才能成為打擊敵人的利器。缺乏監(jiān)管、不受控制的軍隊只會成為危害法國自身的禍根。法國在16—17世紀發(fā)展出一套復雜的官僚系統(tǒng)，下文將對與常備軍直接相關的文官系統(tǒng)進行考察。

（一）御前會議

從12世紀起，法國國王在做重要決定以前與顧問們進行商議的會議就開始稱作御前會議（conseil du roi）。13世紀以后，原本形式單一的御前會議演化為職能分工不同的多種會議。其中，只有國王親信的少數幾個人參加的小會議（conseil étroit），也稱作樞密會議（conseil secret），由國王親自主持，為國王治國理政提供建議。人數較多的大會議（grand conseil）地位較低，國王并不一定親自出席。國王不出席的時候，大會議由掌璽大臣（chancelier de France）主持。16世紀上半葉，小會議被弗朗索瓦一世更名為事務會議（conseil des affaires），仍是國王與親信顧問們商議最重要的政治事務的中樞機構。比如在1633年，事務會議的參加者有：國王路易十三（Louis XIII，1610—1643）、首相黎塞留、掌璽大臣、財政大總管（surintendant des finances）和戰(zhàn)爭國務秘書（secrétaire d?tat de la guerre）。1643年，事務會議被更名為上層會議（conseilden haut），取這個名字是因為開會的地點在凡爾賽宮的二樓。1661年馬扎然死后，路易十四沒有任命新的首相，實際上廢除了首相這一職位。另外，路易十四不愿用法令形式明確規(guī)定哪些人有權出席上層會議，而是根據自己的意愿每次召集3人、4人或5人參加會議。經常出席上層會議人的包括外交國務秘書（secrétaire d ?tat des relations extérieures）、戰(zhàn)爭國務秘書、海軍國務秘書（secrétaire d?tat de la marine）和財政總監(jiān)（contr?leur général des finances）。

（二）財政大總管與財政總監(jiān)

自14世紀以來，法國王室領地的收支與國家財政收支是由彼此獨立的兩班人員管理的。1518年，弗朗索瓦一世任命了一位有權管理全部財政事務的最高官員（事實上相當于財政大臣），將王室領地收入與國家財政合并管理。此后，王國政府的財政管理體系經歷了多次變革，管理財政事務的最高權力有時由一位大臣掌握，有時由兩位地位相同的官員掌握，有時則由多人組成的委員會掌握。1552年，亨利二世（Henri II，1547—1559）任命了3位財政督辦官（intendant des finances），其中有一位能夠出席御前會議，其地位顯然高于另外兩位財政督辦官，由此衍生出財政大總管這一官職。從16世紀中期至17世紀中期，財政大總管作為事實上的財政大臣時而設立，時而廢除，有時候還設立兩位財政大總管。直到1661年，最后一位財政大總管因舞弊受到法辦，該職位遂遭廢除。1665年科爾貝（Jean-Baptiste Colbert，1619—1683）被任命為財政總監(jiān)以后，財政總監(jiān)這個原來處于次要地位的官職變得日益重要，逐步成為事實上的財政大臣。

（三）戰(zhàn)爭國務秘書

國務秘書（secrétaire d?tat）是起源于中世紀的一種官職。1547年亨利二世頒布的法令規(guī)定，一共設立4位國務秘書協(xié)助國王處理文件，每位國務秘書分別負責涉及國內若干省份及其毗鄰的境外地區(qū)的文件。4根據1588年亨利三世（Henri III，1574—1589）頒布的規(guī)章，國務秘書的職責是：為國王起草對外發(fā)出的信件、保存信件副本，并把國王收到的信件讀給國王聽。也就是說，這一時期的國務秘書并沒有參與政治決策的權力。然而，在國王身邊工作的便利使國務秘書具有發(fā)揮政治影響的潛在可能。進入17世紀以后，國務秘書的職權與重要性逐漸上升，最終變成可以出席上層會議并為國王提供政策建議的大臣。與此同時，按照每位國務秘書負責處理的事務性質劃分職權范圍取代了原先按地域劃分職權范圍的做法。4位國務秘書分別負責外交、戰(zhàn)爭、海軍與王室事務。

1627年以前，法蘭西陸軍統(tǒng)帥不僅是陸軍的最高軍事指揮官，同時也是管理陸軍事務的最高級別官員。陸軍統(tǒng)帥這一職位被黎塞留廢除以后，其管理陸軍事務的職權由戰(zhàn)爭國務秘書繼承。所謂戰(zhàn)爭國務秘書實際上就是陸軍大臣。米歇爾·勒·泰利埃（Michel Le Tellier，1603—1685）擔任戰(zhàn)爭國務秘書期間，其領導下的辦事機構被改組成事實上的陸軍部（盡管官方并沒有使用陸軍部這一名稱）。在這個機構內部，按照職能分工設置5個局：第一個負責處理在國外的遠征事務；第二個負責檢查部隊；第三個負責處理涉及軍事行動的指令和信件；第四個負責行軍道路的管理；第五個負責軍糧和軍人津貼。17世紀下半葉，隨著大規(guī)模常備軍的建立，戰(zhàn)爭國務秘書領導的機構變得更加龐大，下設部門也更多。到1680年，戰(zhàn)爭國務秘書領導的機構下設7個局：第一個負責委任軍官、檢閱部隊、管理軍醫(yī)院，以及籌備帳篷與沙袋等物資；第二個負責起草關于軍隊的機密指令與信件，以及維護防御工事，管理見習軍官等；第三個負責軍隊相關法令、規(guī)章、授權書、委任狀的起草與發(fā)送；第四個負責部隊行軍道路的管理；第五個負責管理軍隊資金、軍糧與軍人津貼；第六個負責管理部隊糾紛的申訴書，記錄申訴內容及處理結果；第七個負責管理戰(zhàn)爭國務秘書的封地與收入。

（四）軍事特派員

建立常備軍以后，政府需要派遣可信賴的官員定期檢閱部隊，清點士兵的人數，檢查士兵的身體條件及其武器裝備的狀況，因為軍官們總是試圖通過虛報士兵人數或用不適宜從軍的人冒充士兵騙領軍餉。這些舞弊行為不僅造成財政資源的浪費，而且有可能對軍隊的戰(zhàn)斗力形成致命傷害。15世紀查理七世創(chuàng)建敕令騎兵隊的同時就設立了負責檢閱軍隊的特派員（commissaires député à faire les montres des gens de guerre）。恰如其名稱所顯示，這些官員的職責是檢閱部隊，根據實際人數核對花名冊，以作為發(fā)放軍餉的依據。到路易十一統(tǒng)治時期，這些負責檢閱部隊的官員開始被稱為軍事特派員（commissaires des guerres），同時增設了負責監(jiān)督軍人紀律的操行特派員（commissaires à la conduite）。盡管操行特派員是跟隨某個軍事單位一起行動的，但他們不屬于部隊的軍官，而是政府派來監(jiān)督部隊的官員。從16世紀晚期開始，上述兩種特派員都變成了可以買賣的官職。法國政府通過出售官職獲取資金的需要使特派員的人數急劇增加。后來出現了負責監(jiān)督在一個省內駐扎的所有部隊的省軍事特派員（commissaires provinciaux des guerres）。到17世紀下半葉，隨著法國常備軍規(guī)模的擴大，軍事特派員需要處理的事項也更加廣泛，除檢閱部隊、核實花名冊以外，還包括檢查士兵們得到的面包的數量與質量，以防止軍糧供應商及軍官的欺詐；檢查要塞的修繕維護狀況；檢查要塞中儲備的軍需物資的數量與質量，防止其被挪用；監(jiān)督軍隊的紀律，等等。

雖然軍事特派員不直接經手資金，但軍餉的發(fā)放與軍需品購置款的給付需要他們核準。他們經常與軍官或軍需品供應商合謀，通過舞弊謀取不正當的經濟利益。軍事特派員舞弊行為泛濫的一個重要原因在于軍事特派員是一種可以買賣的官職，購買這一職位的人急于回收成本，在沒有受到嚴格監(jiān)管的情況下自然會滋生腐敗。與近代早期法國其他可以買賣的官職一樣，軍事特派員的職位也被購買者視為自己的財產。3其結果不僅僅是容易滋生腐敗，更重要的是，國王不進行經濟補償就不能撤銷無能官員的職位，而國王正是因為缺錢才大量出售官職。這就導致軍事特派員這個群體的官員總體上呈現越來越低效的狀態(tài)。在這樣的背景下，17世紀法國管理常備軍的文官系統(tǒng)發(fā)生了一場顯著變化，那就是軍事特派員的地位下降與軍隊督辦官（intendants des armées）的崛起。

（五）軍隊督辦官與省督辦官

與軍事特派員不同，軍隊督辦官是不允許買賣的官職。用林恩的話說，他們是委任狀持有者（commission-holder），而不是官職所有者（office-owner）。如果一名軍隊督辦官不稱職，國王隨時可以撤他的職。軍隊督辦官這種職位的設立可以追溯至16世紀晚期。波旁王朝（Bourbon Dynasty，1589—1792）的第一位國王亨利四世（Henri IV，1589—1610）曾經任命一些司法督辦官（intendant de justice）或財務督辦官（intendant des finances）到各支野戰(zhàn)部隊進行監(jiān)督工作。根據其委任狀的描述，司法督辦官的主要職責是監(jiān)督部隊的紀律，懲治違紀軍人。財務督辦官的主要職責有兩項：一是監(jiān)督用于供養(yǎng)該部隊的資金的使用；二是監(jiān)督部隊所在的省份征收火炮、口糧、彈藥與錢款，以供部隊使用。在近代早期法國的軍隊督辦官中，除了專管司法與軍紀的司法督辦官和專管財務與軍需的財務督辦官以外，還有一種情況是將上述職權賦予同一個人。例如在1640年，米歇爾·勒·泰利埃被路易十三任命為法國派往意大利遠征軍的“司法、治安、財務與軍需督辦官”（intendant de justice， de police et des finances et des vivres）。正是在擔任這一職務期間的實踐中，孕育了他1643年升任戰(zhàn)爭國務秘書以后對其管轄部門實施的改革計劃。在16世紀，軍事特派員是代表國王監(jiān)督軍隊的主要官員。到了17世紀，軍事特派員逐漸成為軍隊督辦官的下級，而軍隊督辦官則向戰(zhàn)爭國務秘書匯報工作。

除了只負責一支部隊的司法、治安與財務的軍隊督辦官以外，近代早期法國另外一種類型的督辦官也在管理與供養(yǎng)軍隊方面發(fā)揮過重要作用，那就是省督辦官（intendants des provinces）。省督辦官最早出現于16世紀末，起初是國王臨時派往一個財政區(qū)（généralité），巡視當地司法、治安與財政事務的官員。在17世紀，省督辦官逐漸變成常駐一個財政區(qū)的官員，其權力也有所擴大。隨著1689年布列塔尼?。˙retagne）迎來一位督辦官，當時法國32個財政區(qū)都有了省督辦官。此時的省督辦官已經變成所管轄財政區(qū)的最高長官。省督辦官的職權范圍十分廣泛，其中與管理、供養(yǎng)軍隊密切相關的有：征稅（尤其是軍役稅）和維持社會治安，以及監(jiān)督轄區(qū)內軍隊的士兵招募、食物供給、住宿安排與部隊紀律，處理軍人與平民之間的糾紛，等等。5因為省督辦官的職權既涉及財政也涉及陸軍事務，所以財政總監(jiān)和戰(zhàn)爭國務秘書都是省督辦官的上級。

（六）財政官與發(fā)餉官

早在15世紀末或16世紀初，人們就開始把供養(yǎng)敕令騎兵隊與國王衛(wèi)隊的軍事費用稱作常規(guī)軍費（ordinaire des guerres）——因為無論戰(zhàn)時還是平時都需要供養(yǎng)敕令騎兵隊與國王衛(wèi)隊，所以這項支出是可以事先預見的——除此以外的其他軍事支出都被稱作非常規(guī)軍費（extraordinaire des guerres）。隨著步兵數量的持續(xù)增加，非常規(guī)軍費占軍費總支出的比重越來越大，而常規(guī)軍費的占比小到幾乎可以忽略。至法國內戰(zhàn)前，全國劃分為4個區(qū)域，每個區(qū)域由一名非常規(guī)軍費財政官（trésorier extraordinaire des guerres）負責征收軍費。到1581年，亨利三世在17個省各設立一名省財政官，負責在各省籌集軍費資金。在省財政官的領導下，重騎兵發(fā)餉官（payeurs de la gendarmerie）、輕騎兵發(fā)餉官（payeurs des chevaux-légers）和步兵發(fā)餉官（payeurs des gens de pied），分別負責向駐在本省的重騎兵、輕騎兵和步兵支付軍費。17世紀30年代以后，征收軍役稅等原屬于省財政官的職權被省督辦官接管。

綜上所述，近代早期法國常備軍建立以后，在涉及軍隊供養(yǎng)與管理問題上掌握最高權力的是御前會議（1643年以前稱作事務會議，1643年以后稱作上層會議）。在御前會議之下，由財政大總管和財政總監(jiān)相繼領導的財政系統(tǒng)負責籌集供養(yǎng)軍隊的資金，由戰(zhàn)爭國務秘書領導的官僚系統(tǒng)負責管理軍隊與籌備軍需物資。在地方上，17世紀30年代以前負責征稅與籌集軍費的是省財政官，負責向部隊支付資金的是發(fā)餉官。到17世紀30年代以后，在一個省內的軍費籌集與軍紀監(jiān)管都成為省督辦官的職權。在野戰(zhàn)部隊，則由一位軍隊督辦官領導眾多軍事特派員共同監(jiān)督著部隊的財務、軍需供應與紀律。

四、大規(guī)模常備軍的出現對法國歷史的影響

用17世紀歐洲的標準衡量，路易十四統(tǒng)治時期法國的常備軍絕對是一個龐然大物，自中世紀以來歐洲任何國家都沒有在和平時期維持過這么大規(guī)模的正規(guī)軍。這個龐然大物的出現在軍事、財政甚至政治體制方面都產生了深刻的影響。

（一）大規(guī)模常備軍帶給法國軍事上的優(yōu)勢

發(fā)展常備軍給法國至少帶來兩個軍事上的好處。第一，和平時期供養(yǎng)的常備軍使法國國王擁有隨時可以投入戰(zhàn)斗的軍事力量，不僅可以用來應對國內外各種突發(fā)情況，防備敵人的進攻，還可以用常備軍對敵人發(fā)起突然襲擊。第二，雖然和平時期維持的常備軍兵力不一定能滿足大型戰(zhàn)爭的需要，但戰(zhàn)時可以通過補充新兵擴大其規(guī)模，在戰(zhàn)爭時期軍隊規(guī)模擴大以后，那些在平時已經接受訓練的老兵可以指導、帶動緊急招募來的新兵，從而提高整支軍隊的戰(zhàn)斗力。

1659年的《比利牛斯條約》（Treaty of the Pyrenees）簽訂以后，財力耗盡的西班牙遣散了所有野戰(zhàn)部隊。法國雖然也遣散了戰(zhàn)爭時期招募的大部分軍隊，但在和平時期仍保留了大約7萬人的陸軍。路易十四在1667—1668年的遺產戰(zhàn)爭中能夠快速取勝，正是因為有這7萬訓練有素的常備軍。1667年5月，路易十四以其王后有權繼承西班牙國王菲利普四世（Felipe IV，1621—1665）的遺產為借口，親率5萬大軍突然侵入西屬尼德蘭，在短短3個月的時間里迅速占領了尼德蘭南部的十幾座城市。1688年2月，另一支法軍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侵占了西班牙統(tǒng)治下的弗朗什—孔泰（Franche-Comté）。領土遭受入侵以后，西班牙在1667年7月對法國宣戰(zhàn)，然而它既沒有可以投入戰(zhàn)場的常備軍，又缺乏用來招募雇傭兵的資金。在歐洲列強都不愿提供軍事援助的情況下，絕望的西班牙甚至不惜以割讓領土為代價，向宿敵荷蘭請求100萬基爾德（gulden）的貸款和1.2萬人的援軍。這場戰(zhàn)爭最終在荷蘭、英國和瑞典的調停下終結，西班牙不得不接受尼德蘭南部12座城市及大片領土被法國吞并的事實。

在隨后的法荷戰(zhàn)爭與奧格斯堡同盟戰(zhàn)爭中，大規(guī)模常備軍帶來的軍事優(yōu)勢一再重復展現在歐洲各國統(tǒng)治者面前。1672年，路易十四以閃電戰(zhàn)的方式在幾個月里攻占了荷蘭的大片領土。被法國軍事上的成功驚嚇到的歐洲列強結成反法同盟。由勃蘭登堡—普魯士、奧地利、西班牙與荷蘭組成的反法聯(lián)軍經過幾年鏖戰(zhàn)，整體軍事態(tài)勢仍處于劣勢。直到1677年英國加入反法同盟，才促使路易十四決定通過談判結束戰(zhàn)爭。1678年簽訂的《奈梅亨條約》（Treaty of Nijmegen）使法國獲得弗朗什—孔泰和西屬尼德蘭的幾座城市。法荷戰(zhàn)爭結束后，法國遣散了部分軍隊，但1678至1688年這段和平時期仍維持著16.5萬人的常備軍。在奧格斯堡同盟戰(zhàn)爭中，法國陸軍對抗的是英國、奧地利、荷蘭、西班牙、瑞典、勃蘭登堡—普魯士、巴伐利亞、薩克森、薩伏依等多國組成的盟軍，仍然取得了一系列令人印象深刻的勝利，并沒有輸過一場重要戰(zhàn)役。目睹法國維持大規(guī)模常備軍所取得的軍事優(yōu)勢，歐洲不少國家在17世紀后期開始努力發(fā)展自己的常備軍。

（二）供養(yǎng)常備軍的壓力與財政—軍事國家的形成

不了解近代早期法國財政狀況的現代讀者可能會認為，對于當時擁有大約2，000萬人口的一個國家而言，17世紀下半葉法國供養(yǎng)十幾萬人的常備軍應該不會有很大困難。然而，實際情況并非如此。奧格斯堡同盟戰(zhàn)爭爆發(fā)前的和平時期，法國每年來自各種渠道的財政收入總額大約為1.5億里弗，而1683—1687年用于供養(yǎng)陸軍的年均支出約為5，000萬里弗。換言之，當時法國在沒有戰(zhàn)爭的年度維持常備陸軍的費用花掉了財政收入的三分之一。近代早期法國不乏擁有大量財富的個人，但王國政府總是處于嚴重的缺錢壓力下。

舊制度下的法國是一個特權社會，其重要表征之一是擁有大量財富的貴族、教士、官僚、高等法院法官等群體享有免繳部分捐稅的特權。法國從14世紀開征的商品交易稅與鹽稅屬于間接稅，所有消費者不論其身份均需承擔。然而，軍役稅作為近代早期法國最重要的直接稅，上述人群都享有豁免權。這意味著最有能力納稅的那部分人不用交稅，大部分稅收負擔落在了最沒有負擔能力的那些人身上。在《舊制度與大革命》（Lancien régime et la révolution）一書中，托克維爾（Alexis de Tocqueville）曾痛斥這種“富人免稅，窮人交稅”的不合理現象。3納稅領域的特權不僅大大限縮了國家可以征稅的財富資源，而且刺激了納稅人抵制、逃避稅收的動機，加大了征稅工作的困難。收稅員如果不帶著武裝人員前往，納稅人往往拒絕交稅。對稅收的不滿在17—18世紀的法國甚至還引發(fā)了頻繁的民眾騷亂。

近代早期法國有些捐稅實行包稅制，比如商品交易稅、關稅、鹽稅，等等。包稅人先將一定期限內的應收稅額交給國庫，再向納稅人征收。這一制度對政府有利的地方是可以盡快獲得急需的資金，不利的地方是納稅人所繳稅款中的一部分最終沒有流向國庫，而是成了包稅人的利潤。從某種意義上講，包稅人的業(yè)務實質上是向政府提供信貸服務。值得注意的是，包稅人在業(yè)務中投入的資金并不都是屬于他們自己的。在包稅人背后有眾多富有的貴族、商人和金融家。他們是包稅人業(yè)務的出資人，并按照出資比例分享利潤。因此，也可以將包稅制看作使民間閑置資本為國家供養(yǎng)軍隊做貢獻的一種特殊方式。

出售官職也是近代早期法國政府擴大財政收入的重要手段。根據財政總監(jiān)科爾貝的調查，當時全國繳納官職稅（Paulette）的官職有45，280個，這些官職的總價值為419，630，841里弗。除了出售這些官職已經獲得的4億多里弗，按其價值的1/16計算，政府每年還可以獲得26，039，427里弗的官職稅。這些數字反映的只是政府明碼標價出售的官職，還不包括軍官職位與隱藏在臺面下出售的政府官職。從這一途徑獲得的財源如此重要，以至于曼（Michael Mann）認為出售官職的政策是法國絕對主義得以建立的根基。由于財政拮據，政府設立的官職越來越多。不同名目的官職之間往往職能重疊，此外還有大量沒有實際職能的官職，但購買這些官職的人可以獲得免稅或其他特權。這一政策的危害正如托克維爾所指出的：“由于是出于國庫的需要而不是行政的需要，因此這樣設置的官職多得簡直難以置信，或是完全無用，或是反而有害……一個如此龐大復雜、如此難于運作、如此不起作用的行政機器就這樣建立起來了。結果不得不讓這臺機器以某種方式空轉，同時在它之外另設一個更簡練、更得心應手的政府工具，藉此切切實實辦一些所有官員假裝在辦而實際未辦的事?！?/p>

向銀行家或大商人借款也是近代早期法國政府籌措軍費的一項重要措施，但是由于政府的信用不良，銀行家與商人往往不愿意借款給政府。這種借款有時具有脅迫性質。此外，財政總監(jiān)還會批準發(fā)行不同期限的軍費債券，以彌補軍費資金的不足。然而，當這些債券到期時兌付常常遇到困難。因此，有些人干脆把債券捐給了教會，結果導致持債券的神父們向財政總監(jiān)申訴，要求兌付債券。

用現代標準衡量，近代早期法國的財政體制既不合理又很混亂，不僅一些社會群體享有不合理的免稅特權，各省之間的稅收制度和征稅標準也是千差萬別，包稅制、出售官職等財政應急的權宜措施因為長期施行而變成了制度。盡管當時的財政體制存在許多缺陷，但法國政府靠這種體制供養(yǎng)了中世紀以來歐洲最大規(guī)模的常備軍。法國的成功對鄰國形成了壓力，也做出了示范。當其他國家也開始大力發(fā)展常備軍以后，法國為了鞏固其軍事地位又要發(fā)展更大規(guī)模的常備軍，從而產生更大的財政需求。在這種相互促進的模式下，法國與一系列歐洲國家形成了財政—軍事國家。

（三）常備軍對加強王權的作用

常備軍不僅在對外戰(zhàn)爭中可以成為打擊敵人的利器，而且在國內也可以充當壓制反抗、加強王權的工具。路易十四親政以后頂著巨大的財政壓力拼命發(fā)展常備軍，與他早年目睹福隆德運動（Fronde，1648—1653）造成的動蕩不無關系。1648—1649年的高等法院（parlements）福隆德運動期間，巴黎人民舉行暴動，由于手中缺乏足以鎮(zhèn)壓暴動的軍隊，年輕的國王路易十四被迫逃出巴黎。1650—1653年的親王福隆德運動期間，曾在三十年戰(zhàn)爭中指揮法軍立過戰(zhàn)功的優(yōu)秀將領蒂雷納（Turenne，1611—1675）和孔代親王（Le Grand Condé，1621—1686）都曾率領叛軍與法國王軍作戰(zhàn)。這些事實至少可以讓路易十四得出兩個教訓：第一，國王應當維持一支隨時可以動用的強大軍隊；第二，軍隊應當牢牢掌控在國王手中。在精明能干的財政總監(jiān)科爾貝協(xié)助下，路易十四供養(yǎng)的常備軍規(guī)模越來越大。在相繼擔任戰(zhàn)爭國務秘書的父子兩人米歇欠·勒·泰利埃與盧瓦侯爵（Louvois，1641—1691）協(xié)助下，路易十四建立起一套掌控軍隊的嚴密體系：國王通過戰(zhàn)爭國務秘書用軍隊督辦官監(jiān)視著軍隊，軍隊督辦官的作用不僅限于防止財務舞弊與維持部隊紀律，還包括監(jiān)督軍官在軍事行動中忠實執(zhí)行國王的命令。有了完全聽命于國王的大規(guī)模常備軍作后盾，路易十四挫敗了高等法院、領地貴族與外省地方勢力對王權擴張的抵制，將法國王權帶入絕對主義的巔峰狀態(tài)。

五、結語

平時可以接受日常訓練，需要時能夠立即投入戰(zhàn)斗，常備軍在軍事上的優(yōu)點是顯而易見的。然而，維持常備軍不僅要有充足的財政收入作為支撐，而且需要一套有效的文官系統(tǒng)來掌控軍隊。中世紀歐洲各國沒有設立常備軍，根本原因是不具備上述兩個條件。15世紀中期，查理七世的軍事改革使法國率先走上發(fā)展常備軍之路。17世紀后期，路易十四在精明能干的財政大臣和陸軍大臣輔佐下建立起門類齊全、規(guī)模龐大的常備軍，一時成為歐洲各國軍隊模仿的榜樣。大規(guī)模常備軍的出現對近代早期法國歷史產生了深刻的影響。首先，擁有大規(guī)模常備軍給法國帶來在對外戰(zhàn)爭中的軍事優(yōu)勢，但同時也促使歐洲列強聯(lián)合起來，組成一次又一次的反法同盟。其次，供養(yǎng)常備軍的壓力促使法國政府采取各種措施擴大財政收入，最終形成了學者們所稱的財政—軍事國家。最后，有一支受到嚴密掌控、完全聽命于國王的常備軍作后盾，法國君主成功壓制了一切企圖限制王權的努力，確立了法國版的絕對君主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