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正清

文龍河，故鄉(xiāng)的河，仰臥在姚安縣前場鎮(zhèn)東南的深山大壑間，靜靜流淌上千年。

不知是文龍河之名源于文龍鄉(xiāng)的設置，還是文龍河貫穿其境而設置文龍鄉(xiāng)。由于地處偏隅，封閉隔絕，縣志沒有記載，鄉(xiāng)野未聞傳說。然文龍河流經縣志記載的民國二十九年（1940年）設置的文龍鄉(xiāng)全境，乃是不爭的事實。

文龍河發(fā)源于姚安萬松山東麓的新民村委會大黑么村，自西向東沿幽深溝壑流淌十多千米至王朝里，由眾多涓涓山泉汩汩緩行匯聚成河，川流不息，從深山溝箐到河流轉變。文龍河境內群山逶迤，峻嶺延綿，山高箐深，溝壑縱橫，地勢陡峭，山形褶皺。盡管偏居一隅，可歷史上曾是姚安東關的重要組成部分。

特殊的地理位置，鑄就了文龍河畔孕育文明的悠久歷史。在新村、小河等地，零星出土過一些未經整理或流散于民間的石器和青銅器，折射出古文明的璀璨之光，見證當?shù)氐倪h古文明。

穿越時光隧道，回望歷史長河，諸葛孔明南征在當?shù)亓粝掠∮?。海?757米的高峰寺，為文龍河流域最高峰。每年二月初一，從四面八方登山入寺的人們，在這里舉行盛典祭祀諸葛亮，可見其“七擒孟獲”謀略與“和撫南夷”政策深入當?shù)厝诵?，影響深遠，流傳千年。

文龍河流至中屯，接納源出牟定連三坡北麓的爛泥箐水，拐了一個直角彎，折而流向東北，流至岔河，接納小河。小河又稱何家村河，河岸陡峭的山坳里有個小村莊，村后密林錯落有致，村前梯田犬牙交錯，那里就是我的故鄉(xiāng)。

文龍河流域的每個村寨，都是一個特殊的歷史符號，編織著深山密林的空間方位。質樸粗獷的父老鄉(xiāng)親，憑借口耳相傳的模糊記憶，至今能說出自己的祖先從何遷徙而來，怎樣創(chuàng)建家業(yè)，如何繁衍生息。

據(jù)民國《姚安縣志》記載，文龍河流域的居民，多為明清時期從江西間接遷入。明清時期遷入文龍河流域的漢族移民，與當?shù)赝林兔窈椭C相處，世代繁衍，融合發(fā)展。

“喜歡尼，也要喝，不喜歡，也要喝；管你喜歡不喜歡，都要喝?！币皇装詺馐愕摹蹲＞聘琛?，唱出了文龍河畔彝家人熱情好客的待人方式和質樸豪爽的性格特征。當?shù)貧夂蚶錄觯染瞥凉裼?，居家生活必不可少，也是表情達意的最好方式。逢年過節(jié)喝，走親串戚喝，有客人自遠方來更要喝。喝酒當然是男人的事，也需要不喝酒的女人參與。她們或即興唱歌助興，或熱菜添湯。忙前忙后的所有的表現(xiàn)，只為讓客人喝得盡興，讓主人開懷暢飲。有些聰明賢惠的婦女，還自己動手，為男人釀酒和烤酒。

“高山頭上茶花開，阿哥阿妹打跳來?！庇谜{子詮釋民族文化，以舞步演繹幸福生活，優(yōu)美動聽的左腳調和豪放粗獷的左腳舞，歡快熱鬧地在文龍河畔傳承千年，融入彝家人的血脈和基因，也融入我的心靈和詩篇。

文龍河水千年流淌，岸邊景色四季變換。秉承祖祖輩輩敬畏自然，保護生態(tài)的傳統(tǒng)，群山環(huán)抱溝壑生機盎然，綠水環(huán)繞青山毓秀波蕩。生活在文龍河兩岸的居民，漫隨光陰荏苒，順應四季變換，踏著時令節(jié)拍，遵循自然規(guī)律，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恬靜生活?；赝麅簳r景象，至今歷歷在目，謂之終生難忘，品味甘苦清歡。

春天的文龍河柔情溫順，清澈的溪流悠然流淌。立春、雨水節(jié)令剛過，氣溫轉暖，不具名狀的水藻和絲絲縷縷的青苔瘋狂生長，魚蝦暢游其間自由自在，石蚌偽裝隱身以靜制動。隨著水藻和青苔顏色由淡變濃和由淺變深，藍天如洗，碧水似玉，春暖花開的季節(jié)到來。杏花、桃花、梨花、山茶花、馬櫻花、油菜花等爭先恐后，競相怒放，點綴河岸。撈魚蝦捉石蚌、采百花找蕨菜，無盡的樂趣，裝點了我的少年時光。在布谷、杜鵑等候鳥婉轉悠揚、悅耳動聽的鳴叫聲中，百花凋謝綠綴枝頭，豆麥拔節(jié)吐蕊抽穗，時令的漸變攪動閑散的人們，大家忙碌起來，撒秧、育苗、點洋芋、種苦蕎……春耕備耕開始。一年之計在于春，春意盎然，播種希望，這個時節(jié)，是一年中最繁忙的時刻。收割豆麥、整理土地、放水泡田、插小秧、種包谷、栽烤煙、點豇豆，披星戴月?lián)寱r令，晝夜星辰忙不停。

夏秋的文龍河怙惡不悛，兇猛的洪水勢不可擋。小滿、芒種節(jié)令過后，雨季來臨了。群山疊翠、林木蔥蘢、蛙鳴蟬吟、薄霧升騰、輕紗帶雨，文龍河兩岸若隱若現(xiàn)的群山，仿佛娉婷的少女，沐浴在晨光之中。雨稍停歇，村民們進山采摘野生菌子，自夏至秋，先后可采到各種野生菌。這些野生菌，可炒可炸、可煮可薈、可腌可曬，品嘗之后，大飽口福，是彝家人的最愛，很是滿足了人們的味蕾。采菌之余，逐水草放牧牛羊、隨農閑燒蜂采藥，權當副業(yè)。

秋天的文龍河明快流暢，望穿的秋水碧綠亮麗。河水映照青山水天一色，青山點綴河谷美如畫卷。仲秋時節(jié)，家家戶戶收割水稻顆粒歸倉成為主業(yè)要務，掰下包谷剝皮結串吊在屋檐變成一道道金黃色的風景線。秋色濃了，山果紅了，核桃落了，漫山遍野的果實散發(fā)芳香，沁人心脾，舉手隨處可采擷，低頭遍地可撿拾。年少的我頑皮之余，享受著無邊樂趣。迷戀深山野趣，興致盡在山原，心隨原野放飛，自然荒廢學業(yè)，至今回想起來深感惋惜。好在那時父母明智，自己的命運沒有被改寫。

冬日的文龍河水瘦山寒，凋零的河谷充滿生機。男人們砍伐樹木蓋房子，挖溝筑渠興水利，伐薪燒炭編竹籃，殺豬宰羊腌臘肉，做客喝酒走親戚。女人們抓松毛摞葉子，堆積成垛增肥力，縫補漿洗納鞋底，捻線繡花織新衣，牽線說媒辦宴席。更有心靈手巧者，把春天里漫山遍野盛開的馬纓花，用繡花針繡滿各類服飾，點綴俊秀身軀，美化生活情趣。在這個季節(jié)里，跟著大人挑干柴做燃料、摞樹葉制肥料，屬生活所需磨練意志，透支的體力壯實了我的身軀。

我離開文龍河，走出大山，挽著褲腿，踏著泥濘山路，帶著母親中年去世的悲傷與歉疚。那年母親去世，為不影響我的學業(yè)，父親把悲痛藏在心底，向我隱瞞了噩耗。待我高考結束回家，母親化為祖塋里的一座新墳。直到二十八年后父親去世，他一直內疚沒把母親去世的消息及時告訴我，讓我見上母親最后一面。那時在鄉(xiāng)親們眼里，我是小山村里的第一個大學生，是有出息的人，并期盼我像高山巔巍峨挺拔，像文龍河奔流入海。而今三十多年過去，我對父老鄉(xiāng)親，更多時候只能俯身叩謝。

年少時，我跟隨父輩的腳步，以二十年時光，用腳板丈量文龍河流域的土地；而如今，僅用幾分鐘，便可通過兒子操控的無人機，俯瞰文龍河全貌。與兒時相比，山更青、水更綠，也沒有人砍伐樹木，可惜文龍河的水流變小了。聽鄉(xiāng)親們說，最近幾年，從未曾見過發(fā)洪水。多年干旱少雨，下游的鄉(xiāng)親們把困難留給自己，方便上游水庫調水，把甘泉輸送給牟定壩子更多的百姓。

文龍河畔“交通靠走，通訊靠吼，治安靠狗”的封閉落后狀況如今徹底被打破。隨著交通、通訊等基礎設施建設的完善和機械化、電氣化的普及，大山深處的文龍河畔小山村，聯(lián)通了外部世界，融入了市場經濟大潮，在家門口即可購買所需商品，出售農特產品，實現(xiàn)了“千年追趕，百年跨越”的夢想。

故鄉(xiāng)情，魂牽夢縈。我吸吮文龍河畔的山澗泉水滋長，吃著大山深處的苦蕎粑粑生長，沐浴改革開放的和煦春風成長。我的血脈里，浸透了文龍河水豪邁奔放的耿直；我的靈魂中，依附著巍峨高山連綿不斷的情懷；我的骨髓里，秉承了大川深壑默默無聞的品質。故鄉(xiāng)故土，是我懷念童趣的桃花源、記住鄉(xiāng)愁的承載物、心靈深處的棲息地。一路走來，櫛風沐雨，總是勇往直前，秉承堅韌執(zhí)著。

我深情凝望大山里的故鄉(xiāng)，故鄉(xiāng)步履蹣跚進入我夢縈。年過五十知天命，時不待我自奮蹄。人生路漫漫，難免有奔波，還會遇險灘，切忌定位錯誤和迷失方向。選定目標，可以漫步前行，可以迂回曲折，可以捷足先登，但千萬不能急功近利、投機取巧和走錯方向。這就是故鄉(xiāng)文龍河畔的俚語：“在哪山，唱哪調?！?/p>

故鄉(xiāng)奇觀萬年蜂

萬年蜂，是僻壤深山的故鄉(xiāng)小山村螃蟹箐唯一載入縣志的地名和奇觀。

民國《姚安縣志》卷三《輿地志·山川》記載：“萬年蜂，高懸危巖，石縫處蜂巢其內，未知起始，故名。夏間，間有蜜流出，土人有腰系繩，由巖下取者”；卷六十六《金石志·附雜載》亦記載：“萬年蜂，邑之外東鄉(xiāng)，螃蟹箐，危巖數(shù)十仞，左右亦巉巖雜泴，崖間有穴，甚深邃，萬蜂巢其中。蜂群出入，如颶風飆起。夏間常有蜜汁流出，而上下陡絕，無由覓取。陳鼎《滇黔游紀》滇西多蜜餞物，因產蜜甚多，夷人捕得大蜂，以長線系其腰，識以色紙，迎風放之，乃集眾荷畚鍤隨行，度越山嶺，蜂入土竅。從而掘之，其穴大如城郭，輒得蜜數(shù)百斛，多以漬果供客。奈此非土穴，且上下均窮其術，斯土人所以謂之萬年蜂歟！”

素有民國縣志上乘之作的《姚安縣志》，為何對萬年蜂作了既矛盾又重復的記載？是修志者情有獨鐘不惜筆墨，抑或疏忽大意留下瑕疵？伴隨縷縷思鄉(xiāng)愁情，翻閱紙張發(fā)黃的縣志，讓思緒漫隨云卷云舒，穿越時空之河，踏勘歲月蹉跎，生發(fā)探尋幽思。

一個地處僻壤深山的景觀，演化為地名并載入縣志，究其緣由，不外乎“奇”與“實”二字。

奇即景觀奇。萬年蜂地處南北走向的山峰中，東西流向的山箐旁，地勢陡峻，危巖高懸，古樹參天，溪流潺潺，生態(tài)極致，人跡罕至。不知從何時開始，一群野蜂，筑巢巉巖之中，歷經歲月洗禮，生生繁衍不息，至清朝末年民國初年的百余年間，出現(xiàn)“萬蜂巢其中，蜂群出入，如颶風飆起”的空前盛況。如此景致，世間稀罕，堪稱奇觀，村民以景命名，賜名此地為萬年蜂。而世間萬物，盛衰自有規(guī)律，況且蜜蜂的習性，新蜂王長成之時，即是老蜂王帶領部分工蜂和雄蜂，離開老巢，重建家園，另立門戶之日。經過長期的興盛，萬年蜂逐漸衰落，至新中國成立前后，徹底滅絕。山村失去此奇觀，甚是可惜。

萬年蜂景觀再奇，畢竟長在深山人未識，村民知其景觀而不識其價值，外人識其價值而不知其景觀?；赝h去的歲月，萬年蜂能夠載入縣志，仰仗的是修志者作風踏實。據(jù)民國《姚安縣志·卷首·纂修職名》記載，修志者有文人學士、社會賢達、縣鄉(xiāng)干部、學校師生，僅采訪員就有54人。他們能收集到諸如萬年蜂這樣地處偏僻山村的奇觀，深入基層、深入群眾、深入生活必不可少，與群眾同吃、同住、同勞動也不可或缺。在當時“交通靠走，通訊靠吼，治安靠狗”的社會生產生活條件下，其敬業(yè)精神和務實作風，實屬難能可貴，值得我們敬佩。另外，曾任姚安縣勸學所所長的編輯員劉蒂輯山川志，曾任新平縣縣長、楚雄地方法院首席檢察官劉紹琨輯金石志，后者湊巧是筆者曾經的同行前輩。他們根據(jù)各卷的特點，對萬年蜂作了風格各異的記載。對村民是否到懸崖間采集夏季流出的蜜汁，劉蒂《山川志》的記載是“土人有腰系繩，由巖下取者”；劉紹琨《金石志》的記載是“上下陡絕，無由覓取”。而據(jù)先父早年曾跟我講述過用繩子系于腰間，拴在巉巖頂端大樹之上，冒險爬下蜂巢處采蜜的村民，可惜那時我年輕識淺，未用心記住名字，說明劉蒂《山川志》的記載是準確的。對此微小的瑕疵，我覺得是兩位編輯員各自了解的程度和角度不同，乃至輾轉講述產生差異。盡管如此，他們的聰慧睿智和遠見卓識，仍令我肅然起敬。

其實，萬年蜂的故事，遠不止如此。在我的童年印記里，萬年蜂既充滿神秘色彩，又擁有無盡樂趣。從記事時起，跟著長輩們到山地里干活，從村子出發(fā)，沿著先祖在明末清初依山修筑的溝渠，向北方行走六公里，走到一個叫瑟姆哩（彝語，意為河頭）的地方，西側的山峰便是萬年蜂。聽長輩們說，巉巖突兀處有石蜂窩，當年蜂群興旺之時，出入遮天蔽日，聲響驚天動地，景象蔚為壯觀。但山中常有蟒蛇大蟲和豺狼虎豹出沒，容易傷人吃人，所以，無人敢到現(xiàn)場觀看。受此影響，好奇心也伴隨我的童年，許多疑團一直未能解開。

膽識和眼界隨年齡增長，上學以后，利用假期，三五成群的小伙伴結伴而行，做自己該做的事。萬年蜂因為神奇，成為尋找樂趣的圣地。春天沿溪流而上捉石蚌、采百花、找蕨菜，夏季順山而行趕香菌、拾雜菌、找豬草，秋冬季節(jié)漫山遍野撿野果、挑干柴、摞松葉。

不知不覺中，離開故鄉(xiāng)三十年，我時常在想，一個從農村艱苦環(huán)境里奮斗出來的人，不論從事什么職業(yè)，還是身居何種崗位，沒有鄉(xiāng)土情懷，脫離父老鄉(xiāng)親，拋棄鄉(xiāng)風習俗，不知鄉(xiāng)愁為何物，人生豈有歸途？在實施鄉(xiāng)村振興戰(zhàn)略的征程中，我們或許無力以物質財富回報父老鄉(xiāng)親，但我們可以用精神動力慰藉心靈和給予期盼，留住綠水青山，記住鄉(xiāng)愁鄉(xiāng)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