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魚
她的臉像一個漫不經心的廚師做出來的大包子,因為有許多深淺不一的雀斑的緣故,使得這只包子看起來浮皮潦草。
因為胖,胸脯那里尤其胖,總是鼓鼓囊囊弄不妥帖,因而她走起路來一忽閃一忽閃,人是向前走著,而胸脯卻在努力向上沖。
對,韓笑茗。就是這樣一個人,分貝很高語速很快地說話,給人喘不過來氣的感覺。加上最近又新燙了毛烘烘的頭發(fā),本來就有點大的腦袋看起來更碩大無朋,多看幾眼就會發(fā)急,焦躁。
韓笑茗說的話經常沒有多少實際意義,更像一篇水分過多的年終總結,看似一件事接一件事,仔細聽又沒有多少溝通和交流的必要性。她并不以為意,講起話來眉飛色舞,興致盎然。如果不讓她講,準確地說不讓她說些閑話、廢話、沒有意義的八卦,她準會憋得發(fā)瘋。
她是我多年的同事,不但在一個單位,還在一個辦公室,我不得不和她成為“知己”——只知道彼的知己。她的履歷,她的婚姻,她的女兒,她的老公,她的婆婆,她家的家具,她的飯菜,她家頭一天晚上與女兒與老公的雞飛狗跳,甚至她女兒每次期末考試的成績是進步了還是后退了,我都一清二楚。每天從進辦公室到打掃衛(wèi)生這一二十分鐘時間,就是她“匯報工作”的時間。
在一個周一的早晨,韓笑茗很意外地沒有熱烈地“匯報”周末的“工作”,也沒有擦桌子,而是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沉著臉敲打鍵盤。我沒有問她,這樣多好啊。毛線團好不容易自己待著了,我絕不能主動去扯那個線頭。
可她敲完了,在打印機上打印出來了一張紙,還是沒有說一句話。我看著她拿起那張紙,看了看,然后出了辦公室。
她再回來的時候,只留給我一句話:家里有點事,我請幾天假。
我順口說,啥事?
按照以往的韓笑茗,她應該是先從這件事的來龍去脈講起,經過了七彎八繞,然后才落到她與這件事的必要關系上,可這次,她只說了兩個字:小事。
就在我臉上詫異的表情還未收回時,她已經關了電腦,背著她那只夾在腋窩下的小包走出了辦公室。
沒有了韓笑茗的辦公室,聽不到她聒耳朵的聲音,了解不到她熱鬧繁雜的“生活細節(jié)”,還挺寂寞的。三天之后,我開始想念她。我以為的“請幾天假”,也不過是三五天,可兩周過后,她依然沒來。
我問領導韓笑茗請了多長時間假,領導說三個月,我這才意識到,韓笑茗的“小事”不小。
我給她打電話想問她到底有什么事,需不需要幫忙,可她的手機不是關機就是無人接聽,發(fā)微信,也沒有回。
一個熱氣騰騰大包子一樣奔涌向上的韓笑茗,突然間就“消失”了。
在她“消失”的這段時間里,我接手了她的工作,一邊工作一邊想念她,揣摩著她遇到的“事”:她老家的母親生病了,她要回去照顧;她即將高考的女兒住校不習慣,她要去陪讀;她公公在康養(yǎng)中心和小護士又吵起來了,沒有護士愿意接手,非要回家,她得照顧這個時而清醒時而糊涂的老爺子;她老公出問題,跟哪個大姑娘小媳婦又搞曖昧了……可這些,她以前是最喜歡和我“匯報”的,包括她老公和誰誰的曖昧細節(jié),她都敘述得眉飛色舞。如果是這些事,她完全沒必要不接電話啊。
三個月之后又一個月,韓笑茗終于來上班了。
我一進辦公室,她就在桌子前坐著,嚇了我一跳。我?guī)缀跏菗溥^去,捶打著她的胳膊,這么長時間,你死哪兒去了。
她淡淡一笑,家里有點事。
啥事不能給我說一聲,打電話也不接,發(fā)微信也不回,你真是的,火上房了還是老牛把嫩草吃嘴里還嚼嚼咽了。我噼里啪啦一堆,像極了之前的韓笑茗。而她,依然是淡淡一笑,真沒啥大事。水燒好了,我這兒煮了養(yǎng)生茶,你喝啥?
韓笑茗帶了一只養(yǎng)生壺,煮著一堆片狀的東西,正上下翻滾。喝水的時候,我才仔細打量韓笑茗,她瘦了,頭上那堆毛烘烘的卷發(fā)不見了,整個人看起來精神、利索了許多。最主要的是,她連說話的語速也放慢了,她的聲音不再聒耳朵。
我很不習慣。
很多次,我試圖問她這四個月到底干嗎去了,家里發(fā)生了啥事,她總是在我剛一開口,就岔開了話題。
慢慢地,韓笑茗又開始像一只熱氣騰騰的大包子一樣,聊起了家長里短、八卦閑話。只是,她“消失”的四個月里的細節(jié),閉口不談,從不在話題之中,好像這四個月的時間壓根兒不曾存在過。
后來,有人隱隱約約地說到有親戚在省城腫瘤醫(yī)院看到過她老公,可能是她去做手術了。
我設想了無數(shù)種可能性,卻沒想到也不敢想是她的身體背叛了她。
想起在寮步參觀沉香文化博物館時講解員的一句話:樹遇傷結香。那些神秘、高貴的沉香,無不是在經歷了蟲吃鼠咬,刀斫劍劈后才會結香。
韓笑茗,一個女人,應該也是在閉口不談后開始慢慢結香。
于是,我也將那四個月從我的時間段里剔除,好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閉口不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