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駿虎
對于晉南農(nóng)村長大的我來說,汾河曾是一個傳說,就像黃河和長江一樣。
小孩子們經(jīng)常聽長輩說起,剛剛趕著馬車從河西拉了一趟炭回來,“水可大啦,望也望不到邊!”他們不住贊嘆。小孩子們在不遠處玩耍,看似不經(jīng)意,實際上支棱著耳朵一字不落都聽進了心里。但我們不羨慕,因為有村西的那條小河就夠玩了。
直到我到了省城太原求學。有一天,我忽然就明白過來,原來我們村西的那條小河就是汾河的支流。它向西流淌,是因為汾河在西邊,它要投入汾河的懷抱。并且,在回憶祖母的講述中,我對那條小河的感知更加清晰——那條小河流經(jīng)寬闊的河谷底部,與地面有十多米的落差,河谷兩岸遙遙相望,足有一二百米遠。
祖母講過,我們的村莊最初就建在河邊,周圍壘著一圈又高又厚的石頭墻。到了汛期,洶涌的河水在圍墻外不斷上漲,眼看快要跟墻頭齊平,卻很神奇地不再上升。于是就出現(xiàn)了這樣的奇景:村墻外是汪洋大水,村墻里雞鳴犬吠、煙火照常。
汾河綿延七百多公里,有一百多條大小支流,號稱“百納汾水”。作為這樣一條浩瀚大河的支流,我們村西那條小河曾經(jīng)應該也是可以行舟走船的吧。而在我兒時的記憶里,它是連名字也沒有的。它是沿河各個村莊的天然界河,流經(jīng)上游杜村時就叫杜村河,流經(jīng)我們李村時就叫李村河,而村里的人們談起它時只叫它“河”。兩個下地干活的人碰上,一個問:“到哪里干活去呀?”一個回答:“河里。”——不是下河的意思,是把河谷和河岸上的土地統(tǒng)稱為“河里”。
河里實在是我們這些放牛娃的樂園。夏天的時候,淺淺的河水被陽光曬得像溫暖的被窩,我們在水里歡快地撲騰,大呼小叫打水仗。岸邊露出水面的石頭上,嬸子大娘們把泡好的皂莢裹在粗布床單里,掄起搗衣杵使勁地砸,“嗵嗵嗵”此起彼伏響徹河谷。說笑聲中,嬸子大娘們?nèi)啻旰靡挛铮镀饋礓佋谒嫔献紫?,衣服就被水流沖洗干凈了。再叫個同伴合力擰干,抖開鋪到岸邊的草地上,小風兒吹著,不消一會兒,衣服就干了。
離我們游泳的地方不遠的下游,大人們說那里有一眼深井。那里是小孩的禁區(qū),卻是個至關(guān)重要的地方。因為水深的地方正好下水泵,所以經(jīng)常會有一輛拖拉機開過去,用車頭發(fā)動機上的皮帶帶動抽水機,通過一條黑色膠皮管把河水揚到十米高的河谷上去,灌溉方圓數(shù)百畝土地上的莊稼。高處看守水渠的叔伯們不時發(fā)出憨厚而響亮的笑聲,很寬容地任由我們拿著一塊破窗紗接在水龍頭下面,捉那些在抽水機中幸存的小魚小蝦。
夕陽壓山,莊稼地也快澆完了,童心未泯的叔伯們玩興大起,跳下水去把河道上下游的泥壩口子都堵起來。柴油機的油門加到最大,一會兒工夫,被隔絕的河段就漸漸露出黑亮的河床。那些躲在水草和淤泥里的大魚小蝦們驚慌地跳躍起來,一片銀光閃閃。
而我最喜歡吃的,是游泳的時候從岸邊的水草里撈回的河蝦,它們是水晶般半透明的。母親炸完魚,會就著鍋底那點熱油把河蝦倒進去稍微翻炒一下,瞬間河蝦就變成紅色。這時候撒點鹽巴放進碗里,就是最美味和富有營養(yǎng)的小吃。
那條無名的小河,它灌溉莊稼、提供水產(chǎn),養(yǎng)育一代又一代的人們,也給我們留下無盡的鄉(xiāng)愁。
選自《人民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