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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互的蔑視

        2024-07-01 10:03:15陳倉
        讀者 2024年13期
        關(guān)鍵詞:東方明珠高樓大廈黃浦江

        陳倉

        凡有朋友來上海,我必定要帶他去東方明珠,仿佛上海除了高度——鋼筋水泥的高度,就沒有其他什么可以炫耀的了。

        在塔爾坪,人們蓋的都是平房。在我爹進城之前,他與我小時候一樣,是沒有見過高樓大廈的,而且根本沒有在比兩層高的房子里睡過覺。我在帶我爹去登東方明珠之前,心里暗暗地得意了一番,心想,爹肯定會大吃一驚,覺得自己兒子與東方明珠一樣高大。

        我們登上東方明珠的時候,是下午四點左右,陽光反射來反射去,把上海鍍成了金色,連那穿城而過的黃浦江與蘇州河,也像熔化了的金水??吹讲A粔ν膺叺母邩谴髲B,我的心潮更加澎湃,總以為那一座座在我爹面前豎起的根本不是樓房,而是我這個兒子的功績碑。我指著金茂大廈、環(huán)球金融中心,以四舍五入的計算方式告訴我爹:“它們都有一百層以上。”

        我爹的眼睛并沒有被“一百層”拉直,嘴巴也沒有因吃驚而張開。我爹說:“一百層有多高?”我說:“差一點點就有五百米?!蔽业f:“我們家門前的那座山有多少米?”我說:“這沒有量過,不清楚?!蔽业f:“這兩個相比哪個高?”我們家門前的山是我們那里相對比較低的,即便如此,如果把那尖尖的山嘴子搬到上海來,也足以把上海的天空戳一個大大的窟窿。

        我犯了一個天大的錯誤,與我爹比什么不好,為什么偏偏要比高度呢?我想,還是與我爹比比文化吧。于是,我?guī)е业跂|方明珠上轉(zhuǎn)了一圈,找到黃浦江對面的那一排老洋房,指著那些顯得低矮的建筑,依然用四舍五入的計算方式告訴我爹:“這些房子全都有一百多年的歷史了?!?/p>

        我爹依然耷拉著眼睛,嘟噥著說:“它們應(yīng)該被拆掉翻修了?!弊嫦冉ㄆ饋淼哪莻€叫塔爾坪的小村子,算起來遠遠超出一百年了,但是最先蓋起來的房子在哪里呢?其實在老家,人的一生也就三件大事:蓋房,成家,生子。所以,我們那里的房子,每隔幾年都是要翻修的。誰家翻修的次數(shù)越多,就算誰家的本事越大。那些不成器的、懶得翻修的人,歲月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也要替他們將房子毀損、拆掉。

        我真想告訴我爹,那些年代久遠的建筑為什么成了人們爭相參觀的景點,城市的建筑為什么不能像塔爾坪的房子一樣被拆掉重建,但我還是把話咽回了肚子里。對一個不明白歷史是什么,只曉得什么是活著的老人而言,別人的任何說法都是毫無意義的。

        我的目光落在了黃浦江邊的高檔住宅小區(qū)上。那個小區(qū)曾經(jīng)因非同尋常的價格,成為上海人對外來朋友炫耀的標本。我指著像火柴盒一樣被隨意碼在一起的幾棟房子問我爹:“前邊那些白色的建筑,你認識嗎?”我爹說:“怎么不認識?不就是房子。上海除了房子還有什么呀?!”我說:“那是房子,又不是房子,你知道它有多貴嗎?”我爹說:“有多貴?”我說:“你猜猜吧。我們打個賭,你猜錯了的話,就告訴我你一輩子存了多少錢?!蔽业絿佒f:“賭就賭,我猜對了你明天就買一張票把我送回去?!?/p>

        我爹怎么可能贏呢?但是我爹的賭注讓我心里一涼。我爹說:“六七十萬塊錢到頂了?!蔽艺f:“你是指一間還是一棟?”我爹說:“當(dāng)然是一棟呀?!蔽蚁?,爹能猜出這個數(shù)字,肯定是綜合了這些天的經(jīng)驗,把說破天的膽子都用上了。我說:“再猜一次吧?!蔽业絿佒f:“一兩百萬塊錢一棟撐死了。”

        在過去,我只曉得我爹與這個世界之間有落差,但這落差具體是多少我是說不清的。我現(xiàn)在終于明白了,我爹像一顆繞著地球旋轉(zhuǎn)的小行星,他與地球之間的距離應(yīng)該在三十八萬公里左右。

        我再一次猶豫了。面對我爹,我一次又一次地猶豫,是因為有些事看著像真相,對我爹而言就成了謊言。我不曉得要不要告訴我爹,面前那幾棟白色的房子每套的價格都在一億元以上,保守地估計一棟樓應(yīng)該值一兩百億元。

        我說:“上海的房子是按平方米賣的?!蔽业f:“要拿尺子量嗎?曲里拐彎的,哪里量得清呀!”我說:“金貴的東西都這樣,你養(yǎng)的豬是論斤賣的,去靈寶淘出來的金子是論克賣的。那房子一平方米賣二十多萬元?!?/p>

        我爹的眼睛直了那么一下,更多的不是吃驚,而是懷疑。我說:“爹,你輸了,說說你現(xiàn)在有多少錢吧?!?/p>

        我爹有多少錢,除了他自己可以精確記憶到十塊錢,其他人是不清楚的。我爹這一生,最大的樂趣就是存錢。他有一個習(xí)慣,當(dāng)手上的錢達到五十、一百元的時候,就會拿到信用社存成定期。為了存錢,我爹能想出無數(shù)的花招,比如把香菇、木耳賣掉一點兒,比如去山上砍一根椽子賣錢,甚至把我們送他的煙酒拿到小賣部里兌現(xiàn)。

        我爹說:“我死了,那些錢終歸是你的,我就給你透個底,大概有五萬塊錢吧。”我有些心酸,指著前面的高檔小區(qū)說:“你一輩子受那么多苦,圖什么?全部拿出來在人家那里也只能買巴掌大的地方。所以呀,那些錢你自己留著,該吃就吃,該穿就穿,該送就送,別太小氣了。你現(xiàn)在都多大年紀了,再怎么吃吃喝喝的,還有幾年光景?”

        我不是看不起我爹的那五萬塊錢,我只是想讓他明白一個道理,一輩子別一味存錢。為了存那五萬塊錢,他耳朵聾了,眼睛花了,牙齒掉光了,頭發(fā)胡子全白了,手上全是繭子,整整一條命幾乎都搭上了。但是,我爹如果沒有那五萬塊錢,還有什么可以代表他流逝的一生呢?

        我爹的意志并沒有被上海的房價所摧毀,他的目光又柔軟下來。他對我說:“上海的五萬塊錢哪里能和我那五萬塊比呀?!”

        確實如此,我爹的五萬塊錢,每一塊都是血汗,而上海的五萬塊錢呢,只能是對生活的一種蔑視。

        (長 風(fēng)摘自安徽文藝出版社《月光不是光》一書,沈 璐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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