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玲 邵濱
[摘 要] NFT數字藝術品具有唯一性,是有數字資產價值的藝術品。相較于一般藝術品,它具有準物權屬性和版權屬性,其交易是數字資產權屬交易和版權許可使用的復合行為。NFT數字藝術品交易分為鑄造發(fā)布和鏈上交易兩個階段。鑄造是版權法意義上的復制行為,上鏈發(fā)布是信息網絡傳播行為,后續(xù)鏈上交易不屬于復制行為,而是準發(fā)行行為,其轉售行為適用權利窮竭原則。由于載體的無形性,NFT數字藝術品持有人無法享有展覽權。同時,基于智能合約中蘊含的版權許可,持有人享有非交互式傳播的權利。對NFT數字藝術品非交互式傳播的保護,可以考慮通過將其納入廣播權控制范圍或者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第十條“其他權利”等途徑實現。
[關鍵詞] NFT數字藝術品;發(fā)行權;展覽權;信息網絡傳播權
[中圖分類號]? D923.41??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8-1763(2024)03-0140-07
Identify the Legal Issues of Copyrights?for Non-Fungible Tokens Digital? Art
YU Ling,SHAO Bin
(Law School of Hunan University , Changsha 410082, China)
Abstract:NFT digital art has the uniqueness, and is a work of art with digital asset value. Compared with general works of art, it has quasi-property rights and copyright attributes. Its transaction is a composite act of digital asset ownership transaction and copyright license use. NFT digital art transaction is divided into two stages: casting-release and on-chain transaction. Casting is a reproduction act in the sense of copyright law. Releasing is the behavior of information network dissemination. The subsequent transactions on the chain do not belong to the replication behavior, but is the quasi-issuing behavior, and its resale behavior applies the principle of exhaustion of rights. Due to the intangibility of the carrier, NFT digital art holders cannot enjoy the right to exhibition. At the same time, based on the copyright license contained in the intelligent contract, the holder has the right of non-interactive transmission. It can be considered to achieve to protect the non-interactive transmission of NFT digital art either by including it in the control scope of broadcasting rights or by applying the other rights of Article 10 of the Copyright Law of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Key words: NFT digital art;rights of distribution;rights of exhibition;rights of dissemination through information network
NFT數字藝術品(non-fungible token digital? art)作為“科技+文化”融合的典范,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民經濟和社會發(fā)展第十四個五年規(guī)劃和2035年遠景目標綱要》所強調的數字經濟發(fā)展背景下文化產業(yè)數字化的重要內容。無論是在國家層面參見《關于促進文化和科技深度融合的指導意見》《“十四五”文化產業(yè)發(fā)展發(fā)展規(guī)劃》《關于推動數字文化產業(yè)高質量發(fā)展的意見》等。還是地方層面如《廈門市元宇宙產業(yè)發(fā)展三年行動計劃(2022-2024年)》《上海市電子信息制造業(yè)發(fā)展“十四五”規(guī)劃》。,NFT數字藝術品產業(yè)越來越受到重視,產業(yè)發(fā)展的機遇期已經到來。
2023年10月,人民網推出“一帶一路大道同行”海絲館藏數字作品,該作品以“海上絲綢之路”沿線城市博物館館藏文物為原型,通過數字出版的形式發(fā)行,在人民靈境鏈上 進行區(qū)塊鏈認證。中國傳統(tǒng)文物和藝術品正通過“NFT化”以數字化形式突破時空限制走向大眾,創(chuàng)新了傳統(tǒng)藝術品的傳播方式。參見http://art.people.com.cn/n1/2023/1018/c41426-40097656.html。 NFT數字藝術品創(chuàng)新了傳統(tǒng)藝術品的傳播和交易模式,也誘發(fā)了新的法律問題。2022年,杭州市中級人民法院對國內首例NFT作品版權糾紛做出二審判決,認定將他人作品鑄造成NFT并上架銷售的行為侵害信息網絡傳播權,確認了NFT數字作品鑄造者具有適當權利。
參見浙江省杭州市中級人民法院(2022)浙01民終5272號民事判決書。該案引發(fā)了對NFT數字作品的廣泛關注,NFT數字藝術品有不同于傳統(tǒng)數字藝術品的表現形式和傳播模式,其交易性質也有待進一步明確,持有者權利亟須厘清。本文擬結合產業(yè)實踐,分析元宇宙背景下NFT數字藝術品的法律屬性,考察其特殊傳播模式對版權交易、版權權利內容等方面帶來的影響,對我國版權法應對區(qū)塊鏈技術發(fā)展帶來的挑戰(zhàn)提出建議,以期為促進NFT數字藝術品的持續(xù)健康發(fā)展提供理論支持。
一 NFT數字藝術品的科學特征
NFT數字藝術品,又稱為“加密藝術品”或“數字藏品”,是指通過NFT技術,將傳統(tǒng)藝術品或一般數字藝術品鑄造并發(fā)布在區(qū)塊鏈上,實現NFT數字藝術品的收藏(持有)、轉讓、流通等。NFT數字藝術品是NFT技術與藝術品數字化的聚合體,在技術層面具有唯一性和特定性。同時,其本質上屬于數字資產與藝術品的疊加。
(一)NFT數字藝術品具有唯一性
NFT是NFT數字藝術品的技術基礎,NFT數字藝術品是藝術品載體的“數字化+特定化”。NFT(non-fungible token,非同質化通證)起源于2012年,是基于比特幣改進的一種P2P網絡協(xié)議(可實現去中心化的虛擬資產交易),[1]與FT(fungible token,同質化通證)相對應。類似民法上種類物和特定物的劃分,在區(qū)塊鏈構筑的鏈上世界中,FT不具唯一性,而NFT具有唯一性和不可替代性。從法律層面看,NFT能夠映射虛擬物品,使之具備數字所有權和可驗證性。[2]
NFT技術能夠實現跨鏈交易,確保虛擬空間資產的唯一性,進而確保了NFT數字藝術品的唯一性。區(qū)塊鏈是NFT技術的基礎,區(qū)塊鏈的互操作性能夠實現不同區(qū)塊鏈網絡之間的交互。換言之,NFT可以基于區(qū)塊鏈的互操作性實現跨鏈交易。每一個NFT都是通過ERC-721通證標準發(fā)行的,在發(fā)行之初就具有獨立唯一的序號,便于權屬劃分和交易記錄。NFT使用以太坊ERC-721通證標準建立智能合約,其每一次交易都通過智能合約自動實現,并能夠記錄在區(qū)塊鏈賬本上。區(qū)塊鏈的可追溯性保證了每一筆交易均可以被公開且固定,能夠追溯不同時間段的轉讓和歸屬情況,這確保了NFT數字藝術品的唯一性和交易的透明性。
(二)NFT數字藝術品具有數字資產價值和藝術品價值
以NFT數字藝術品是否有實物藝術品作為錨定物為標準,可將其分為原生NFT數字藝術品和非原生NFT數字藝術品。前者是指沒有實物藝術品作為錨定物,作者通過數字技術創(chuàng)造的數字藝術品,包括直接通過NFT技術創(chuàng)造的數字藝術品和將一般數字藝術品鑄造上鏈形成的NFT數字藝術品。后者是指有實物藝術品作為錨定物,權利人自己或授權他人通過數字化技術,將實物藝術品NFT化。無論哪種類型的NFT數字藝術品,均有唯一的序號,這解決了實物藝術品和數字藝術品容易被復制、侵權認定困難等痛點。從資產的角度看,NFT數字藝術品是數字資產和作品的復合體。NFT屬于區(qū)塊鏈原生數字資產,[3]而藝術品的本質是作品,二者結合不會改變NFT的數字資產屬性,也能夠展示創(chuàng)作者的藝術創(chuàng)作技巧和理念。NFT數字藝術品的數字資產屬性確保了其交易價值,而作品屬性則體現了NFT數字藝術品的藝術價值和收藏價值。
二 NFT數字藝術品的法律屬性
(一)NFT數字藝術品具有準物權屬性
從民事權利體系化的角度看,物權和債權的劃分便利了私權體系的構建。[4]物權和債權的權利客體不同,物權支配的是物,而債權請求特定主體作為或不作為。從權利性質來看,物權是對物的絕對支配權,債權是請求他人作為或不作為某行為的相對權。[5]隨著技術的不斷發(fā)展,物的內涵也得到拓展,傳統(tǒng)“物必有體”的觀念不能涵蓋新出現的無體物。NFT數字藝術品持有人享有支配的權利,其權利的行使無需請求特定主體作為或不作為。因此,NFT數字藝術品持有人享有的并非債權。NFT數字藝術品的使用從本質上講是對具有唯一編號的特定化數字內容的使用,這種特定的數字化內容拓展了“物”的含義。比如,非原生NFT數字藝術品就是實物藝術品的數字化形式,變化的僅僅是實物藝術品載體形式,其本質仍然是持有人的“物”。在不考慮歸屬的情況下,實物藝術品和NFT數字藝術品是平行存在的“物”,持有人(權利人)能夠同時享有二者且不會沖突。NFT數字藝術品既是一種非物理屬性的物,更是一種社會化形態(tài)的物,這種社會化體現在可設計、可編程、可智能化交易執(zhí)行。[6]盡管NFT數字藝術品基于智能合約的自動化交易是一個債權行為,但卻并不影響NFT數字藝術品的物權屬性。這種自動化交易背后仍然存在物權變動行為,只是與傳統(tǒng)物權區(qū)分原則不同,NFT數字藝術品交易使債權行為和物權行為同時發(fā)生,區(qū)塊鏈技術的不可篡改性特征保證了債權行為生效的同時物權變動完成。因此,NFT數字藝術品是一種無體物,具有物權屬性,任何人不可阻礙持有人對NFT數字藝術品的復制、轉讓、使用等。
NFT數字藝術品具有物權屬性,但與物權仍有差異。其一,從物權的具體權能來看,物權要求權利人對物占有,但NFT數字藝術品由于屬于無體物,權利人無法對其實現占有權能,僅能實現持有權能。其二,從物權的公示方法來看,動產物權變動需要通過交付實現占有轉移,不動產物權變動以權屬變更登記為生效要件,而NFT數字藝術品的權利變更是通過智能合約實現的。如前文所言,NFT數字藝術品交易的物權行為和債權行為同時發(fā)生,債權行為完成后智能合約會自動執(zhí)行并將交易記錄固定到區(qū)塊鏈賬本上,這個行為也同時意味著NFT數字藝術品的權利變動行為公示完成。其三,從權利支配的實現方式來看,傳統(tǒng)物權僅需要權利人對物占有即可支配,NFT數字藝術品則需要權利人借助特殊的數字身份進入虛擬空間才能實現對NFT數字藝術品的持有。其四,NFT數字藝術品的排他性與傳統(tǒng)物權有所差異,傳統(tǒng)物權所有人對物具有獨占、排他的權利。每一份NFT數字藝術品都具有獨立、唯一的編號,但從數量上看,NFT數字藝術品可能存在多份“復制件”。NFT數字藝術品持有人享有的獨占、排他權利是從其具有唯一編號這個層面理解的,其絕對排他程度不如物權。因此,NFT數字藝術品具有物權的某些屬性,但仍有所差異,可以被認定為是一種準物權。
(二)NFT數字藝術品具有版權屬性
實物藝術品由兩部分構成,一部分是藝術家創(chuàng)作思想的表達,其呈現為承載在紙、布等物質上的具有藝術價值的信息,另一部分則是承載藝術品作品信息的紙張、布匹等載體。NFT數字藝術品直接改變了實物藝術品載體的部分,將其載體數字化并進行加密,形成了唯一的NFT。二者均沒有改變的是藝術家創(chuàng)作思想獨特表達部分呈現的具有價值的信息,這一部分信息無論是在NFT數字藝術品還是實物藝術品中,都能夠獲得版權保護。藝術品載體形式的變化并不會導致作品信息的消失,NFT數字藝術品仍然具有版權屬性,可以獲得版權保護。
(三)NFT數字藝術品的傳播模式及法律意義
1. NFT技術帶來藝術品新型傳播方式
不同的歷史時期和技術發(fā)展階段,藝術品的交易機制也不相同。從交易方式來看,古代藝術品的受眾面小,君王賞賜、皇家收藏成為藝術品重要的傳播方式。近現代以來,市場化交易機制逐步出現,藝術品的創(chuàng)作、收藏也逐漸大眾化。從藝術品交易市場的形態(tài)來看,出現了傳統(tǒng)與現代并存的多元市場形態(tài)。傳統(tǒng)的藝術品交易市場主要有古玩跳蚤市場、寄售店、代理制畫廊、拍賣行、藝術博覽會等;現代藝術品交易市場有網絡拍賣、文化藝術品交易所、藝術銀行等?;ヂ?lián)網時代,數字化已成為作品傳播的重要技術,這深刻影響了藝術品的創(chuàng)作、復制和使用。就藝術品的創(chuàng)作而言,可以基于數字技術創(chuàng)作出“純數字化”的藝術品,也可以將實物藝術品數字化。就藝術品的使用而言,在數字時代,內容許可使用替代了傳統(tǒng)作品復制件買賣交易。[7]
NFT數字藝術品的傳播模式與一般數字美術作品既有聯(lián)系也有區(qū)別。NFT數字藝術品與一般數字美術作品在載體形式上具有一致性,都是美術作品載體的數字化。較一般數字美術作品,其特殊性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一是從傳播行為的環(huán)節(jié)來看,一般數字美術作品的傳播一般有“創(chuàng)作(數字化)、交易、使用”等環(huán)節(jié)。NFT數字藝術品的傳播分為準備和交易兩個階段,在準備階段需將作品上傳至交易平臺完成鑄造行為,在交易階段通過電子支付在交易平臺雙方點擊同意交易條款完成交易。[8]二是從NFT數字藝術品的交易來看,以區(qū)塊鏈技術為交易支撐,在特定網絡平臺交易為主流(也存在私人轉贈行為)。
比如騰訊“幻核”數字藏品交易平臺由至信鏈提供技術支持,而阿里巴巴旗下的“鯨探”數字藏品交易平臺則是由螞蟻鏈提供技術支持,其《用戶服務協(xié)議》第1.5條約定了可以就數字藏品進行轉贈等。NFT數字藝術品的交易模式是通過智能合約實現自動交易,交易內容也在數字美術作品版權內容許可的基礎上增加了數字資產權屬轉移。三是從NFT數字藝術品的使用來看,其內容包括學習、研究、欣賞、轉贈、收藏等,其中轉贈應屬于NFT數字藝術品對一般數字美術作品“另存為”方式的改變。
2.NFT數字藝術品的交易是數字資產權屬交易和版權許可使用復合行為
實物藝術品的交易包括兩個部分,一是載體作為交易客體的所有權交易,二是作為作品的版權交易。盡管實物藝術品的載體通常是種類物,其稀缺性有限,但不可替代性強。這種不可替代性是由于藝術品創(chuàng)作者獨特的思想表達往往被附著在唯一的載體上,即載體性質具有可替代性,但附著的美術作品表達是唯一的,賦予了實物藝術品載體的價值。傳統(tǒng)藝術品交易更多的是版權交易,交易內容主要是包含藝術家創(chuàng)作思想、創(chuàng)作手法在內的高藝術價值和收藏價值的獨創(chuàng)表達信息,其載體由于價值有限往往在交易時被忽略。
NFT數字藝術品交易與實物藝術品的交易不同,是數字資產權屬交易和版權許可使用復合行為。從藝術作品的載體角度看,與實物藝術品相比,NFT數字藝術品的載體是數字化形式,本身是一組數據流,形成數字資產,是一種準物權。此外,NFT數字藝術品創(chuàng)作中的加密鑄造過程使其具有唯一性、稀缺性和不可替代性,這也導致NFT數字藝術品的載體從種類物變?yōu)樘囟ㄎ铩R虼?,被特定化的NFT數字藝術品的數字化載體也具備交易價值和收藏價值,其在NFT數字藝術品交易過程中的地位應當更加凸顯。換言之,NFT數字藝術品交易既是數字化載體的數據資產交易,又是藝術品版權交易,二者在智能合約達成的瞬間同時完成。
三 NFT數字藝術品傳播行為的版權法律屬性
(一)鑄造發(fā)布NFT數字藝術品行為的版權法律屬性
1.鑄造NFT數字藝術品行為屬于復制行為
NFT數字藝術品與藝術品的數字化不完全等同。就其創(chuàng)作而言,原生NFT數字藝術品創(chuàng)作與數字作品創(chuàng)作類似,唯一不同的是原生NFT數字藝術品較數字作品創(chuàng)作多了NFT鑄造。NFT鑄造在本質上也是一種數字化技術,其特殊性是在鑄造完成后會賦予藝術品獨特的數字資產權屬證明。非原生NFT數字藝術品創(chuàng)作分為兩個步驟,先是藝術家通過藝術創(chuàng)作形成實物藝術品,然后與交易市場或鑄造者達成實物藝術品“NFT化”的許可協(xié)議,再由其完成鑄造并發(fā)布。因此,實物藝術品“NFT化”其實是改變實物藝術品載體形式,使其在虛擬空間能夠再現,是典型的復制行為。
2. 鑄造NFT數字藝術品行為中的版權許可
NFT數字藝術品鑄造行為的主體一般由NFT數字藝術品權利人和NFT數字藝術品交易平臺(也有的是數字拍賣NFT運營平臺)兩方構成。二者許可交易的內容是NFT數字藝術品權利人授權數字化復制并鑄造上鏈。這一階段交易的性質屬于版權許可行為,具體而言是復制權許可。
一方面,無論是原生NFT數字藝術品還是非原生NFT數字藝術品,上鏈行為的前提是要存在數字化的藝術品。數字化的藝術品是對原藝術品的再現,是以數字化的方式將藝術品制作成一份或多份,這符合版權法對復制行為的定義。
另一方面,實物藝術品原件或復制件所有權人并不一定是著作權人,復制權授權許可行為是否為有權處分取決于其是否獲得藝術品著作權人的許可。該情況在原生NFT數字藝術品的授權上鏈許可行為中也同樣存在,并且由于其載體數字化(此時尚未完成上鏈行為)導致更容易發(fā)生侵權現象,這也是實務中具有錨定物的非原生NFT數字藝術品交易更受青睞的原因之一。如果實物藝術品原件或復制件所有權人并未取得著作權人許可,則可以由交易平臺去獲得權利人授權。但由于物權優(yōu)于知識產權原則[9],對于具有唯一性的實物藝術品,還需要獲得實物藝術品持有人的許可。
3.NFT數字藝術品上鏈發(fā)布行為是信息網絡傳播行為
NFT數字藝術品完成鑄造后,在交易平臺進行上鏈發(fā)布。這種發(fā)布行為是一種信息網絡傳播行為,公眾可以在其選定的時間和地點獲得該作品。參見浙江省杭州市中級人民法院(2022)浙01民終5272號民事判決書。此種獲得是不以受讓為條件的在線瀏覽,但會受時間和方式上的限制。時間上的限制表現為公眾獲得NFT數字藝術品的時間僅限于上鏈發(fā)布后至鏈上交易完成之間,方式上的限制表現為僅包括在線瀏覽。因交易平臺一般不提供下載功能,故其獲得方式不包括下載存儲。
(二)NFT數字藝術品鏈上交易行為在版權法上的屬性
1. 鏈上交易行為不屬于版權法上的復制行為
NFT數字藝術品上鏈以后會生成獨一無二的編號,這確保了NFT數字藝術品的唯一性。與一般數字作品交易不同的是,NFT數字藝術品的交易并非簡單的復制存儲信息,而是包括了兩個方面的內容:一是NFT數字藝術品代表的數字資產權屬證明的轉移,將交易記錄記在區(qū)塊鏈賬本上,在不改變NFT數字藝術品唯一編號的同時,還清晰記錄了NFT數字藝術品權屬關系變化情況。二是NFT數字藝術品版權的變化。一般數字作品不具備唯一性,其復制行為可以通過“另存為”輕松實現,這種復制行為屬于版權法意義上的“復制”,即產生了新的復制件,即使可以通過刪除等技術措施保證復制件在總量上的一致,也并不能否認已經發(fā)生復制行為,導致了復制件數量的增加。由于NFT數字藝術品具有唯一性,其交易行為不會產生新的復制件。因此不構成版權法意義上的復制行為。
2. 鏈上交易行為屬于準發(fā)行行為
對于鏈上交易行為的性質,理論界存在較大爭議。有學者認為NFT數字作品不是“有體物”,其交易行為不應屬于發(fā)行行為。[8]其主要依據是《世界知識產權版權組織條約》(WCT)第六條關于發(fā)行權和出租權的議定聲明,其要求作品發(fā)行行為以有形載體作為前提(作品原件或復制件專指可作為有形物品投放流通的固定的復制品)。這一理解對原生NFT數字藝術品交易行為的性質存在明顯的解釋困境。如果認為原生NFT數字藝術品交易不是發(fā)行行為,那么其著作權人可能會“天然”缺失一項權利,即發(fā)行權。對于在區(qū)塊鏈上直接創(chuàng)作的原生NFT數字藝術品而言,其首次交易本就是向公眾提供作品原件的行為,其原件的確認由唯一的資產權屬證明編號完成。也有學者認為網絡環(huán)境下需要對“發(fā)行權”進行調整,[10]發(fā)行行為的重點不在于作品載體形式,而是作品原件或復制件所有權的轉讓。[11]據此,在現行立法并未明文規(guī)定發(fā)行權的客體為作品“有形復制件”的情況下,NFT數字藝術品創(chuàng)作者(鑄造者)與購買者之間的交易可以理解為發(fā)行行為。[12]
NFT數字藝術品鏈上交易應為準發(fā)行行為,其具有轉移原件或復制件所有權的特征,但其并不是嚴格意義上的發(fā)行行為。適用發(fā)行權需要存在有形載體和所有權轉讓兩個要件[13],NFT數字藝術品不是有體物,但其交易卻能夠實現原件或復制件所有權的轉移。這種轉移具體表現為通過智能合約變更NFT數字藝術品的資產權屬持有人。這種持有能夠滿足所有權的四項權能,即占有、使用、收益和處分。[14]其一,從占有的作用來看,其主要是對外呈現其物的歸屬。權利人對NFT數字藝術品的占有主要通過兩個層面體現,一是每個NFT數字藝術品都是唯一的,有獨特的數字編號,體現了其唯一性和稀缺性。二是權利人通過專屬的數字身份實現對NFT數字藝術品的持有,而基于區(qū)塊鏈技術的可追溯性也能佐證NFT數字藝術品的歸屬。其二,就使用權能來看,權利人在獲得NFT數字藝術品之后能夠自由使用。其三,NFT數字藝術品的交易能夠為權利人帶來收益,不僅包括經濟利益,也包括精神利益,比如持有人作為NFT數字藝術品收藏者,具有特定的收藏身份標識等。其四,權利人獲取NFT數字藝術品后,可以自由做出持有、再次轉讓、刪除等處分行為。
此外,NFT數字藝術品鏈上交易行為與版權法意義上的發(fā)行行為也具有明顯差別。一是NFT數字藝術品不具備“有體”特征,不是傳統(tǒng)版權法意義上發(fā)行權適用的對象。二是發(fā)行權強調面向公眾,而NFT數字藝術品交易僅限于特定空間內的主體之間。NFT數字藝術品排除了物理空間的交易,將交易限于虛擬空間之內。即使在虛擬空間內,NFT數字藝術品交易的場景仍然有限制,僅限于特定的區(qū)塊鏈。
3. NFT數字藝術品轉售行為可以適用權利窮竭原則
權利窮竭原則是否適用于NFT數字藝術品同樣面臨爭議,而其關鍵在于能否在交易中避免對NFT數字藝術品的復制。那NFT數字藝術品的二次交易是否會產生《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意義上的復制行為呢?
復制行為要求產生新的復制件,即要增加復制件的數量[15]118,這也是傳統(tǒng)網絡環(huán)境轉售模式無法回避的問題。區(qū)塊鏈的代幣化交易模式擺脫了復制權的羈絆,每一個NFT數字藝術品獨特的編號,確保了首次銷售同一NFT數字藝術品的數量并不會影響平行持有者數量。區(qū)塊鏈的唯一性和不可篡改性特征確保了整個NFT數字藝術品交易過程中不會出現兩個相同的復制件,而智能合約的自動執(zhí)行為NFT數字藝術品的數字狀態(tài)和交易狀態(tài)進行標注,這種標注起到了公示作用。因此,一件NFT數字作品無論經過多少手的交易,在交易平臺上展示的始終是鑄造者最初上傳至服務器的那個復制件。[16]這使得權利窮竭原則可以在以區(qū)塊鏈技術為基礎的NFT數字藝術品交易中進行適用。
四 NFT數字藝術品持有人享有的權利
(一)NFT數字藝術品展覽權的消亡
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的規(guī)定,展覽權是美術和攝影作品最重要的著作財產權之一,是指權利人享有的公開陳列美術作品、攝影作品的原件或復制件的權利。就展覽的內涵而言,展覽是指使不特定的公眾可以親臨現場觀察、了解和欣賞作品,其形式包括作品在各種公開的展覽會、畫廊、美術館、博物館等陳列場館展出,以及在街道、公園等公共場所放置或陳列。[17]228
《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對展覽權控制的行為概括為“公開陳列”,其中“公開”是法律術語,表明陳列面向的對象為不特定社會公眾;而“陳列”并非一個法律術語,現代漢語詞典解釋為將物品擺放出來供人觀看。換言之,展覽權控制的行為必須為美術作品或攝影作品實物的公開陳列行為,即展覽權是對具備有形載體的作品之展示。[18]NFT數字藝術品上鏈后的交易盡管存在物權轉移行為,但由于其不具備有形載體,不具有展覽權。持有人在其選定的時間和地點向公眾提供或展示NFT數字藝術品的行為,是基于NFT數字藝術品數字資產的物權屬性行使對無形物的占有、使用、收益之權利。此時的“展覽行為”是物權“使用”權能的一種方式,其本質是物權行為[19]。值得強調的是,非原生NFT數字藝術品和原生NFT數字藝術品不同,由于其具有實物藝術品的存在,其數字化形式僅是復制件,其展覽權仍然歸實物藝術品原件所有權人享有。
《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強調展覽權以有形載體為前提,故NFT數字藝術品的展覽權因其載體無形性而消亡。值得注意的是,這并非絕對,《伯爾尼公約》第十七條僅提到“展出”,對何為“展出行為”沒有明確規(guī)定,在不同的版權法律體系下可能會得出不一樣的結論。比如,美國版權法第101條規(guī)定了展覽一部作品是指直接展示,或者以膠片、幻燈、電視形象或其他的設備或程序來展示作品的復制件,或者在涉及電影或其他影視作品時,以非連續(xù)的方式展示單個的畫面。從這個定義不難發(fā)現,美國版權法并未將展覽權限定于對具備有形載體作品的展示。其原因是互聯(lián)網新技術背景下,展覽作品的原件或復制件,已經更多地不是直接在展覽館或公共場所展覽,而是通過電視、網絡來間接展示。[20]103美國版權法中展覽權對載體形式的突破,為NFT數字藝術品展覽權的證成提供了可能的借鑒思路,這也是我國NFT數字藝術品走出國門必須考慮的議題。
(二)NFT數字藝術品非交互式傳播的保護
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的規(guī)定,NFT數字藝術品不具有展覽權,但其仍然可以在鏈上交易完成后實現非交互式傳播。從控制NFT數字藝術品非交互式傳播行為的權利性質來看,我國版權法規(guī)定非交互式傳播行為并不能納入信息網絡傳播權控制,但可以納入廣播權范疇。同時,依WCT第八條之規(guī)定,非交互式傳播屬于向公眾傳播權控制的行為,是一項版權權利,歸屬于NFT數字藝術品權利人。從權利來源看,由于NFT數字藝術品鏈上交易具有復合性,交易完成后NFT數字藝術品持有人同時取得數字資產的準物權。持有人基于NFT數字藝術品的物權屬性,可以選擇利用NFT數字藝術品的方式,其中就包括了在特定空間面向公眾的陳列和展示。換言之,與傳統(tǒng)藝術品的展覽權行使相似,控制NFT數字藝術品非交互式傳播行為的權利由持有人享有。
由于NFT數字藝術品鏈上交易不會產生復制行為,此處不再如前文對展覽權的分析區(qū)分原件或復制件持有人。但與展覽權不同的是,持有人享有的控制NFT數字藝術品非交互式傳播行為的權利來源并非通過法律直接規(guī)定,而是通過鏈上交易時的版權許可合同。對于非原生NFT數字藝術品而言,還應當取得實物藝術品權利人的版權許可。如果實物藝術品已經過了版權保護期限,那么僅需要取得實物藝術品原件或復制件所有權人許可上鏈即可。
在我國版權法體系下,信息網絡傳播權控制的行為不包括非交互式傳播,因此NFT數字藝術品的非交互式傳播行為無法獲得信息網絡傳播權保護?;赪CT第八條的規(guī)定,對保護作品的非交互式傳播基本能夠達成共識,但如何在我國版權法體系下對作品非交互式網絡傳播進行保護卻有不同的方案。[21][22]NFT數字藝術品的非交互式傳播是持有人享有的最主要的版權權利之一,可以通過以下兩種途徑將其納入我國版權法保護體系之中。
方案一是將其歸入廣播權調整范疇。有學者認為非交互式網絡傳播行為完全符合廣播權的定義,即便不把網絡視為廣播權中所規(guī)定的“無線”或者“有線”方式, 也可以視為是該條中所規(guī)定的“其他傳送符號、聲音、圖像的類似工具”。[23]盡管有學者對此存在不同意見,[24]但《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修改后,廣播權已經可以控制以任何手段進行非交互式傳播的行為。[25]因此,將NFT數字藝術品的非交互式傳播納入廣播權調整范疇是一種可行方案。
方案二則是將NFT數字藝術品非交互式傳播行為適用于《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規(guī)定的其他權利,主要理由是:一方面現行版權法律體系下對非交互式傳播行為的適用存在困境,將其放入“兜底條款”能夠減少現階段對法律解釋的爭議;另一方面則是NFT數字藝術品是新技術的產物,對其科學特征的把握仍處于探索階段,較為保守地將其適用于“兜底條款”可以化解當下遇到的糾紛,可以待其科學特征揭露得更加徹底之后再進行解釋或適用。
五 結 語
NFT數字藝術品既是權利人擁有的數字資產,也是具有收藏價值的藝術品,兼具準物權屬性和版權屬性。NFT數字藝術品創(chuàng)新了傳統(tǒng)藝術品的傳播模式,其交易本質是數字資產權屬交易和版權許可使用的復合行為。NFT藝術品的傳播分為鑄造發(fā)布和鏈上交易兩個主要環(huán)節(jié)。鑄造NFT數字藝術品的行為同時涉及版權許可和復制行為,發(fā)布NFT數字藝術品則是信息網絡傳播行為。NFT數字藝術品鏈上交易不是復制行為,而屬于準發(fā)行行為,其轉售行為可以適用權利窮竭原則。NFT數字藝術品交易完成后,持有人不再享有展覽權,僅能夠實現非交互式傳播。NFT數字藝術品是文化產業(yè)現代化、數字化的重要形式,也是推動以公共博物館藏品等為代表的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創(chuàng)造性轉化和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的重要路徑。[26]1NFT數字藝術品展現了技術與藝術之美,以傳統(tǒng)手工藝等為代表的轉化為NFT技術應用創(chuàng)新了藝術品傳播形式,其間也伴隨著風險[27],需要持續(xù)強化NFT數字藝術品產業(yè)的版權法律治理,形成具有中國特色的NFT數字產業(yè)治理規(guī)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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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項目]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點項目:開放式創(chuàng)新模式下的知識產權問題研究(23AFX015)
[作者簡介] 喻玲(1980—),女,湖南寧鄉(xiāng)人,湖南大學法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博士,研究方向:知識產權法與科技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