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弦,詩人、散文家,出版詩集《陣雨》《沙漏》《定風波》《蔥蘢》《水調(diào)歌頭》、散文集《永遠無法返鄉(xiāng)的人》《風的嘴唇》等。作品被譯成多種文字,曾獲《詩刊》《星星》《十月》《鐘山》《作品》等雜志年度詩歌獎、聞一多詩歌獎、徐志摩詩歌獎、柔剛詩歌獎、騰訊書院文學獎、花地文學榜年度詩人獎、十月文學獎、草堂詩歌獎、魯迅文學獎、劍橋徐志摩銀柳葉詩歌獎等。
捉蝴蝶的人
人老邁時,像某種遺物。
——對于這個腳步蹣跚,退休
多年的小學老師,
蝴蝶的飛翔已如同幻境。
春天、流水、蹁躚的少年心,它們
都曾長出輕盈的翅膀。
據(jù)說當年,蝴蝶落在他掌心,
從不掙扎,那令人驚訝的魔法
是一個捕蝶手
從另外的歲月中取得的秘密。
現(xiàn)在,他長居斗室,
所有的蝴蝶都在紙上——它們展開翅膀,軀干
被一根根細針定住。
(疼痛已接管了所有往事)
那是年輕的時辰,蝴蝶喜歡急轉身,
喜歡在飛行中突然
落向草尖,飄忽,敏捷,似乎
不存在慣性——
這樣的演習改變過
時間的方向?,F(xiàn)在,
標本簿里的蝴蝶栩栩如生,斑斕圖案
像無法整理的愛,如此慢,
只有寧靜在沿著它緩緩地飛。
他說,他認識此地所有的蝴蝶,知道
它們從不開口說話的原因。
他還說,一個人的念頭如果多到
應接不暇,蝴蝶的翅膀
就會像驚濤那樣無法控制。只有當你
靜下來,翅、觸須、復眼,才會
將折疊的空間重新打開……
他說話時,語調(diào)
像正從他疲倦的身影中溜走。
而除了標本我從不知道,蝴蝶
怎樣度過不能飛的日子,又怎樣
悄無聲息從人間消失。
去看一條河
那么高的山,
去看一條河要登上那么高的山。
那么陡,山上的馬尾松已經(jīng)退化成
小小的灌木。
我們往上爬,小心,又有點興奮,
因為深淵正在背后誕生。
當我們終于爬上了山頂,俯瞰之下,
那條河正在峽谷里流淌。
其實,并不能真的看到它流淌,太遠了,
河像靜止的,像一條
松弛下來的心電圖。
后來我們下來,想說說對那條河的
感覺,發(fā)現(xiàn)
竟無話可說。
想說說去看河這件事兒,發(fā)現(xiàn)
也無話可說。
多年后偶爾想起,我們曾真的
歷盡艱辛去看過一條河,
我們在呼呼的風聲中,
在無名的懸崖上
俯瞰過它,在那
高高的、藍得空蕩蕩的天空下。
果園
一只蘋果突然墜下枝頭……
“誰的心跳,正消失在另外的震動中?”
昨夜暴雨,眾人昏睡,
閃電攜帶著片片陰影,從大地上
一滑而過。
——夏日果園,光斑閃爍。
臉貼著青果仔細聽,
潔凈果肉里,小溪沖刷。
幸福的光陰已取消了邊界。
樹枝伸展,綠浪掩卷,
千秋微響從高空落下。彼時,
祖父忽然轉過臉告訴我:蘋果之死,
萬事休,猶如人從夢中遁去。
箭毒蛙
一個男子正把它放到火上烤。
火很小,他的手很穩(wěn),
把從它皮膚上滲出的一小點毒液
仔細地
涂在刀刃上。
而它睜大眼,蹬腿,嘴
偶爾使勁張一下。
雨林搖晃,仇恨呼嘯,這只只有
紐扣大的小東西,死得慢,激烈的
痙攣之后,正漸漸靠近
越來越長的平靜。
水西門外
今夜,風一直吹,
吹落黑衣人心中的刀子。
巫人念咒,蟋蟀彈琴,
官路兩旁,草籽將落。
而花開南浦,虎行東山,
風一直吹,吹向墓園。
對忘恩負義者,記憶無用。
兒童晚歸,須喚其魂魄三聲。
今夜,黑暗遼闊,牛羊低頭,
先人歸來,無聲無息。
芭蕉葉大,野店小,
風一直吹,吹著情人的舊衣服。
今夜無語,吃酒三杯。
勿打攪烏鴉。
水西門外的守夜人,內(nèi)心
埋下綢緞七匹。
種樹謠
有人在種樹,使沙漠
一點點變綠,
另一些人表示反對,他們希望
不要改變什么,
以便我們離永恒更近。
但樹一點點變綠,并在秋天落葉。
——總有人
在被忽略的光陰中種樹,
不留名字,
不愿進入被我們控制的歷史。
樹,仿佛一直被種在
失蹤的時代中,也從沒有
一棵樹知道自己那來自人類的賜名
誰砍伐,它就倒下;
誰用它造屋,它就庇護誰;
誰點火,它就燃燒,
用火光收留晃動的臉孔。
枯葉旅行,根,留在黑暗中,
它們給出的一小片兒陰影,其意義
一直是不變的。
一棵樹苗,它葉片的歡欣是不變的。
有些正在死去的樹,死得
很慢的大樹,
它們說出過另一種終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