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明陽
關(guān)于童年,每個人都有說不完的話題,道不盡的記憶。我印象最深刻的,便是童年時的那個打谷場了。
打谷場位于老家村子西頭兒,東北方言叫“場院兒”,千八百平方米的樣子,東西北三面被楊樹、柳樹環(huán)繞。南側(cè),一條不算寬的泥土路緩緩穿行而過—上行,連通鎮(zhèn)里、縣里;下行,是另一個村莊。
說是打谷場,其實更類似于現(xiàn)在的廣場,除秋季用于農(nóng)事外,更多時候是村民聚集、休閑的場所。于我而言,它在我心目中的位置舉足輕重,陪伴我度過了整個童年,見證了村莊的繁榮發(fā)展和時代的巨大變遷。據(jù)老人講,1984年,分田到戶之后,打谷場是由老村主任組織“修建”的。其實,也算不上修建,就是在村頭選了這么一塊空地,稍作平整、壓實,周圍種上樹,秋天時,方便大家給莊稼脫粒,或者晾曬其他東西時使用。打谷場建成后,每到秋季農(nóng)忙時,打谷場都要熱鬧許久,幾乎從白天到黑夜,都是來往忙碌的人們。這個過程要一直持續(xù)到11月上旬,直到下雪。正如北宋詩人孔平仲的《禾熟》詩中所寫的:“百里西風(fēng)禾黍香,鳴泉落竇谷登場。老牛粗了耕耘債,嚙草坡頭臥夕陽?!逼溟g,各家各戶要按照活計緩急程度,排好先后順序,輪流使用。最開始是牛馬拉著石碾子,再后來是拖拉機拉著鐵質(zhì)的碾子,一圈圈走過,麥子、谷子、糜子、黃豆等紛紛脫粒,用篩子篩過后,一袋袋裝起,再用掃帚仔細將地上掃一遍,確保顆粒歸倉。
那時,對于孩子來說,打谷場是每天都會報到的地方。只要寫完作業(yè),就如提前約好一般,陸陸續(xù)續(xù)來到那里,開始游戲時間??次浵伆峒?、折飛機、捉迷藏……翻來覆去就是那些游戲,卻怎么玩也不會厭煩。我們一次次將紙飛機拋向空中,直到螞蟻歸家,炊煙四起,星落漫天。
后來,去外地求學(xué),要一個月或半年才能回家一次,和打谷場的見面次數(shù)大幅縮減,逐漸“疏遠”起來。再后來,參加工作,身不由己,幾年都回不去一次家,和打谷場更是難得見上一面,就好像少男少女的“異地戀”。我所能做的,也只是在頭腦中搜尋一些關(guān)于它的記憶碎片,再感慨一番。不知從何時起,思鄉(xiāng)的情緒像雨后打谷場周邊的野草一樣瘋長,除了一茬又一茬,卻怎么也除不盡。時光啊,它真偏心,將最美好的東西都留給了童年。莊稼一節(jié)節(jié)拔高,白發(fā)一點點變多,四季不停變換輪轉(zhuǎn),不知不覺中,我也從懵懂少年變成了中年大叔。
“你是哪兒來的?找誰???”興許是離家太久,也許是老人年紀大了耳聾眼花,某次回家,站在打谷場上正神游天外,竟被路過的老人這樣問。那一刻,我竟不知如何作答。“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當(dāng)所學(xué)的詩句從課本上走出來,你才能真正領(lǐng)悟其背后的含義,感嘆書中文字最是酸人眼。尷尬過后,幾滴眼淚竟不爭氣地從眼角滑下來—其實,我也是這個村子里長大的孩子,怎么突然就變成了他們口中的陌生人呢?
此刻,多希望還是那個夏天的午后,和小伙伴們躺在場院兒邊的草堆上,沒有作業(yè),無憂無慮。大家用手指框著天空,口中編著虛構(gòu)的童話故事,想象著長大后的樣子和不確定的未來,就這樣酣然入眠。誰知,一覺醒來,卻已踉蹌走過半生—“盡管,心里還住著那個年輕人”。
多么奢望,順著打谷場前這條路一直走下去,就能遇到童年時的自己,微笑著走上前,拍拍他的頭,問上一句:這些年,過得怎么樣?可惜,我不是紫霞的意中人,沒有月光寶盒,再也回不到從前。
現(xiàn)在想想,小時候真傻,為什么要盼著長大?后來終于變成了大人,卻又總是想回到小時候,似乎半生都在這樣的矛盾中掙扎,好像怎么選,都不是最佳答案。魯迅在《朝花夕拾》中寫道:“帶露折花,色香自然要好得多,但是我不能夠?!焙芷婀职桑诉@一生苦苦追求的東西,其實早在童年,早在起點,就已實現(xiàn)??蔀槭裁?,非要等到時光都老了,才能懂得這些?
此刻,我仿佛又看到了童年的那個紙飛機,飛啊飛,飛過那個夏天,飛過夏天的打谷場,一直飛進了我的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