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邦琨

《人民日報》在評論為國爭光的殘疾運動員時說：“身體的殘缺，奪不去精神的豐足，真正的勇者，敢對命運說不服！”獨腿姑娘、乒乓球運動員王睿，正是其中的典型代表。

2023年11月下旬，當?shù)弥躅暮贾輥啔堖\會奪冠歸來，本文作者來到四川省什邡市湔氐鎮(zhèn)桐林村王睿的老家，訪問了王睿及其父母王永東、周樂芬。由此，王睿自汶川大地震的廢墟中走上奧運會冠軍領獎臺的一幅幅感人場景，徐徐展開……

地震中，十五歲少女失去了右腿

2008年5月，十五歲的王睿正在和同學們一起備戰(zhàn)中考，他們一天中很少有時間休息或者活動，因為那時距離中考只有一個月左右的時間了。

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

5月12日下午2點28分，早已進入教室的王睿和同學們突然被腳下一陣地動山搖嚇得驚慌失措。還沒反應過來，巨大的水泥板便向王睿砸了過來，王睿隨著坍塌的水泥板被深深地埋在了廢墟里。地震發(fā)生后，整個校園瞬間彌漫起濃重的水泥灰塵，王睿喊不出聲，只有絕望的淚水在眼眶里打轉。

四周黑洞洞的，廢墟上邊的殘留物在不斷地滑落，把王睿埋得嚴嚴實實，她連呼吸都十分困難。在廢墟下，王睿絕望到了極點。伴隨著不斷發(fā)生的強烈的余震，王睿漸漸失去了知覺。

在廢墟下被掩埋十多個小時后，王睿獲救了。蘇醒過來時，她已經(jīng)躺在了成都的醫(yī)院里，右腿壞死，不得不截肢。左腿也被鋼筋穿透，留下了雞蛋大小的洞口傷，這樣的傷口很難在成都完成手術，王睿被有關方面轉入廣州的醫(yī)院進行左腿的植皮手術。

成了殘疾人，正是花季少女的王睿變得敏感和自卑起來，每天以淚洗面。雖然媽媽周樂芬給她講了很多殘疾人戰(zhàn)勝困難走向成功的事跡，但是王睿還是難以從悲痛的現(xiàn)實中解脫出來。

慢慢地，王睿得知了這次大地震發(fā)生時的具體情況：父母被埋在了家里種植木耳的棚子里，好在他們從廢墟里爬了出來，受傷不嚴重。上幼兒園的弟弟王江，在老師的組織下安全逃生了。讓王睿難以接受的是，她所在的班級五十多個同學里，只有十六個人幸存了下來。

在政府和愛心人士的幫助下，王睿開始使用輔助工具進行行走訓練，她先后用過拐杖、輪椅車等，但是這些都不能幫助她真正地站立起來，像正常人一樣行走和生活，因此王睿依然苦惱、難過。

有關部門理解王睿等殘疾人的苦惱，找來了假肢的設計人員，給他們量身定制假肢。穿上定制的假肢后，王睿終于站了起來。然而高興沒幾天，新的問題出現(xiàn)了：假肢與斷腿截面摩擦，比刀割還疼；左腿在手術后的康復訓練也疼得讓人難以承受。王睿又一次哭了，要站起來怎么這么難?。?/p>

此時，有關部門和慈善機構又聯(lián)系到了一家技術全球領先、位于香港的假肢生產(chǎn)廠家，王睿等人被送到了香港，量身定制新的假肢，并進行康復訓練。新假肢的確比之前的假肢好用得多，穿上新假肢，半個小時慢走，不會感到特別疼痛。別無他法，王睿只能忍住痛苦，堅持訓練，她要站立起來，要像正常人一樣生活。

就在王睿等人進行康復訓練的同時，北京奧運會即將開幕，王睿被有關部門邀請，去北京觀看了奧運會開幕式。之后，她再次回到廣州進行康復訓練。不久之后，奧運冠軍來到康復訓練中心看望地震傷殘人員，其中還有多位殘奧冠軍。殘奧冠軍將自己戰(zhàn)勝殘疾走上奧運會領獎臺的故事講給王睿他們聽，鼓勵他們要有戰(zhàn)勝困難的信心和勇氣，王睿聽后備受鼓舞。

又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康復訓練，次年春天，王?；氐搅顺啥妓拇ㄊ∪嗣襻t(yī)院康復中心，繼續(xù)進行康復訓練。

在成都康復訓練時，被選為乒乓球運動苗子

王睿在成都進行康復訓練期間，當初在廣州看望過這批地震傷殘人員的奧運冠軍們再次來到成都看望他們。這次，冠軍們提出了一個建議：你們完全可以參加殘疾人運動員的訓練，說不定今后的殘疾人奧運冠軍就在你們這批人里面呢！為了幫助王睿等人戰(zhàn)勝傷殘，奧運冠軍們還給他們留下了聯(lián)系方式，并囑咐：“如果需要幫助，請與我們聯(lián)系！”

冠軍們的話深深地打動了地震傷殘人員，但是這一切仿佛又是可望而不可即的，那時的王睿和其他殘疾人一樣，對參加殘疾人運動隊并沒有多大的信心與想法。唯一令人高興的是，他們得到了與奧運冠軍零距離接觸和交談的機會，這已經(jīng)是許多人夢寐以求的事了！

與此同時，王睿的傷殘情況也有了一定的好轉。她回到家鄉(xiāng)湔氐鎮(zhèn)，開始復讀初三。經(jīng)過一學期的努力，王?？忌狭耸糙衅咭恢袑W。

暑假里，王睿再次到四川省人民醫(yī)院進行康復訓練，以彌補考高中這幾個月來康復訓練的缺失。一天，一位頭發(fā)斑白的六十歲左右的老人，來到了康復訓練中心。他對王睿等人說：“青少年朋友們，我叫周再行，是四川省殘疾人乒乓球隊的教練。今天我來到你們中間，一是看望大家，二是要選拔一些適合進行乒乓球運動的殘疾人，進行培養(yǎng)，今后為國爭光！”

大家面面相覷，感覺好像是在做夢一樣：自己是已經(jīng)殘疾了的農(nóng)村孩子，怎么可能成為為國爭光的體育明星呢！

周再行明白孩子們的心思，繼續(xù)給他們講道理，但是殘疾少年們心中依然一片茫然。周教練逐一查看少年們的身高、體形、氣質等，從中選出了幾名適合進行乒乓球訓練的苗子，還找到這批初步選中的乒乓球苗子的父母，請求他們的理解與支持。周教練并不急著要這批乒乓球苗子及其父母的答復，而是給了大家?guī)滋焖伎紩r間，讓他們?nèi)チ私庖幌挛覈鴼埣踩似古仪蜻\動的情況，再做決定。

王睿的父母回到家鄉(xiāng)什邡，來到市婦聯(lián)、市殘聯(lián)、市體育局咨詢殘疾人乒乓球運動的情況，并征求意見，得到的答復都是肯定的。父母放心了，回到成都后向周教練表示：王睿愿意參加乒乓球訓練。

作為此次被選拔到的苗子，王睿和另外一名殘疾人，加上周教練此前已經(jīng)選拔出來的一批殘疾人運動員苗子，一起接受訓練。周教練很有信心將他們培養(yǎng)成優(yōu)秀的乒乓球人才，尤其是王睿，他認為王睿是幾名苗子中最具有潛力的。

在訓練中體會艱苦與腿傷的滋味

在四川省殘疾人體育訓練中心的乒乓球訓練場，周再行教練像教小學生一樣教王睿等六名殘疾人打乒乓球。

對于陌生的乒乓球運動，一開始，王睿真的沒多大興趣，一段時間訓練下來，她就學會了最簡單的發(fā)球、接球，對于那些能在對決中戰(zhàn)勝對手的技巧，王睿感覺自己真的沒有那個天賦。

她體會到的只有辛苦，訓練時不是摔倒在地上，就是斷肢截面被假肢磨出血水，疼得要命。王睿有些承受不住，打起了退堂鼓。周教練看出了她的心思，勸她再堅持一下，百煉才能成鋼。

但是王睿始終感覺自己不是打乒乓球的料，眼看就要開學了，到底是做殘疾人運動員還是回去讀高中，她有些拿不準，心里很是著急。晚上，王睿給在家中進行災后重建的父親打電話，述說訓練的苦惱，并表達了想回家讀書的想法。父親心疼她，但他沒有給出意見，而是讓王睿自己做決定。畢竟王睿已經(jīng)十六歲了，很多事情可以自己做主了。

回家的心意已定，幾天后，王睿在父親的陪伴下回到了家里。

在家鄉(xiāng)，王睿像正常人一樣生活著，村子里的叔叔、阿姨和同齡人都來看望她，詢問她地震后的經(jīng)歷。王睿向鄉(xiāng)親們講述了自己的故事，大家都覺得王睿得到參加殘疾人乒乓球訓練的好機會，不應該放棄。其實，此時王睿心里也很猶豫，但她想既然已經(jīng)回來了，那就去讀高中吧，畢竟考上高中也不容易。

2009年秋季開學之際，王睿到學校接受軍訓，同學們都站得整整齊齊的，王睿走入隊列，被教官發(fā)現(xiàn)了異常。教官讓王睿不要參加軍訓了，別的同學更是用異樣的眼光看著她，王睿突然感到自尊心受到重大的打擊，她哭了，給父母打電話，她說自己要退學，愿意到成都參加乒乓球訓練。

媽媽周樂芬有些擔心，不知道周教練還愿不愿意收留她。王睿對媽媽說周教練在她離開成都時曾告訴她，如果她想通了，想回到乒乓球訓練中心訓練，他隨時歡迎王?；貋怼?/p>

既然這樣，媽媽勸王睿再也不能三心二意了，要聽從周教練的教導，認真訓練，不要辜負周教練的期望。

刻苦訓練，終于成為佼佼者

在父母的護送下，王?；氐匠啥?，當天下午便參加了訓練。此后的每次訓練，王睿都練得揮汗如雨，腰酸腿軟。周教練多次勸她休息一下再練，王睿只是喝點水，便繼續(xù)訓練。

十六歲才開始接受正規(guī)訓練，她深知自己已經(jīng)比其他隊友晚了幾拍?；竟Σ辉鷮?，她就加大訓練量來彌補，每天訓練時長都在八小時以上。為了接住角度刁鉆的來球，摔倒更是家常便飯。

高強度的訓練，給王睿帶來了常人難以想象的艱辛。圍著球臺快速移動，使假肢承受了很大的壓力，她的斷肢截面與假肢的接觸面被摩擦得出了血，斷肢腫得像面包一樣。白天，王睿還能勉強堅持，到了晚上，她疼得翻來覆去無法入睡。

周教練夫婦把王睿送到醫(yī)院治療，并陪伴在她身邊，對她進行心理輔導。次日，周教練還要去上班，輔導其他運動員訓練，退休的夫人王教練（周夫人姓王，也是體育教練）便在醫(yī)院里陪伴王睿。下班后，周教練會買好王睿喜歡吃的東西，帶到醫(yī)院和她一起吃。他要王睿放松心情，好好養(yǎng)傷，待傷好后，繼續(xù)參加訓練。

傷好后，王睿繼續(xù)投入訓練。漸漸地，她的乒乓球技術有了一定的提高，這讓周教練很是高興。在關注王睿球技的同時，周教練也關注著她的傷情變化。假肢與斷腿截面在每天的訓練中都會被磨得血肉模糊，周教練和夫人王教練就出現(xiàn)在王睿身邊，幫她取下假肢，給傷口涂藥，直到后來，斷肢截面磨出了老繭。

幾年中，王睿由乒乓球運動的陌生人、門外漢，變成了掌握技術并能巧妙運用的運動員，單打、雙打、混合打，她都可以勝任，無論對手發(fā)來的球多么刁鉆，她都能夠應對。看到自己的變化，王睿內(nèi)心也很高興。

2010年，王睿參加四川省運動會，那是她第一次參加正式的乒乓球比賽，并收獲了人生中的第一枚金牌，震驚四川體育界。這讓王?？吹搅俗约合蚋咚奖荣愡M軍的希望，她信心百倍，勇氣十足。此時的她感到，傷殘的身軀已經(jīng)不是什么大問題了。

由于參加國家級殘疾人運動會屢屢獲獎，2013年，王睿順利入選國家殘疾人乒乓球隊。

登上東京殘奧會冠軍領獎臺

每個運動員都有一個奧運冠軍的夢，王睿也一樣。從入選國家隊的那一刻起，她便在心里種下了這個夢想。但這個夢想，她沒有跟任何人說過，包括教練。“到了國家隊，才發(fā)現(xiàn)身邊強手如林，只能更加努力去接近這個目標?！?/p>

王睿在國家隊的教練叫陳玉書。陳教練發(fā)現(xiàn)王睿仍有提升的空間，只要加強訓練，她沖刺更高層次的乒乓球比賽是很有希望的。

在國家隊，王睿進步很快，每次有國內(nèi)外乒乓球大賽，她都被舉薦參加選拔比賽。幸運的是，經(jīng)過角逐，她總能戰(zhàn)勝對手，取得參加國際性賽事的資格。雖然已經(jīng)取得了一定的成績，但王睿明白，三天不練就手生。雖然斷腿截面依然會磨破、出血，但她已經(jīng)完全忘記了自己是一個殘疾人。

在代表中國隊出征的賽事上，王睿斬獲了多枚金牌，包括2014年仁川亞殘會、2018年雅加達亞殘會連續(xù)獲得乒乓球女子站姿7級單打冠軍。2018年，中國殘疾人聯(lián)合會與北京體育大學合作舉辦了一個中國殘奧冠軍班，由于多次在國際比賽中獲得冠軍，王睿得到了進入該班學習的資格。

經(jīng)過報名、審查、考核等一系列程序后，王睿順利進入北京體育大學學習，她多年來到大學深造的愿望終于實現(xiàn)了。在四川農(nóng)村的父母更是高興不已，逢人就說女兒不僅是亞殘運會冠軍，現(xiàn)在又進入北京體育大學讀書了。家鄉(xiāng)人都為這個在地震中幸存下來的小姑娘如今能取得這樣的成績而感到高興，夸贊她是汶川地震災區(qū)最杰出的殘疾人，是人們學習的榜樣。王睿曾經(jīng)的同學得知情況也發(fā)來短信祝賀，王睿回復同學們：“百尺竿頭需要更進一步！你們都已經(jīng)大學畢業(yè)參加工作了，我才進入大學學習，慚愧，慚愧！”

在北京體育大學，王睿一邊按照學校的要求進行學習和訓練，一邊參加國內(nèi)外重大體育賽事，并頻頻獲獎，給北體大爭得了不少榮譽。特別是2019年，在亞洲殘疾人乒乓球錦標賽上，王睿拿下女子站姿7級單打冠軍，終于取得了參加東京殘奧會的入場券。

陳玉書教練找來國內(nèi)外大賽特別是近十年的亞運會、奧運會乒乓球比賽錄像，讓王睿和隊員們仔細觀看，找差距、找問題，對照檢查自己的技術，并在訓練中彌補不足，提高技能。每天訓練，王睿都要出幾身汗，喝好幾瓶礦泉水才能補充身體所需。

2021年8月24日，因新冠疫情而推遲一年舉行的第十六屆東京殘奧會拉開帷幕。開幕式后第九天，由茅經(jīng)典、黃文娟、王睿組成的中國隊，闖進了乒乓球女子團體站姿6～8級決賽。就在比賽前夕，王睿打電話告訴了在四川老家的父母和當?shù)貧埪?lián)她的賽程。當?shù)卣种匾?，特設渠道請家鄉(xiāng)人民關注王睿的殘奧會比賽實況。9月2日這天，什邡人民格外激動，大家都盼望著從地震廢墟中被營救出來的殘疾運動員王睿能打出好成績來，為家鄉(xiāng)人民爭光。

最終，中國隊以二比零擊敗荷蘭隊奪得了金牌?！半m然大比分是二比零，可實際上，我們每一場都是險勝，最后才捧回了獎杯?！?/p>

奪冠后，王睿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說了這樣一段話：“我是汶川大地震的一名幸存者，感謝乒乓球給我第二次生命。我終于圓了我和教練的奧運冠軍夢，為國爭光。”東京殘奧會的所有比賽結束后，王睿特地和教練周再行合影留念。取得成績后，她最想感謝的人就是教練，“是周教練發(fā)掘了我，并陪我一路從成都走到國家隊，再走上奧運會的舞臺”。

國家也給予了王睿崇高的榮譽：2021年9月，王睿獲得“全國五一勞動獎章”；次年，王睿被授予“全國三八紅旗手”稱號。也是在2022年，王睿拿到了北京體育大學的畢業(yè)證書和學士學位。

2023年國慶前夕，筆者第一次采訪王睿的父母時，王睿正在河北緊張地備戰(zhàn)杭州亞殘運會。10月25日，王睿不負眾望，奪得了亞殘運會乒乓球女子單打C7級冠軍。

11月下旬，結束比賽的王睿回到了四川老家。這是一段難得的閑暇時光，在家里，她打游戲，偶爾看書，也會抽空學英語。接受采訪時，王睿顯現(xiàn)出了世界冠軍的淡定?！捌古仪蚋淖兞宋业娜松Ｎ矣辛诵碌奈枧_，早已經(jīng)戰(zhàn)勝了地震的陰影?！蓖躅Ｕf，開始享受競技體育帶來的暢快和拼搏精神后，她發(fā)現(xiàn)那個曾經(jīng)明媚、開朗的自己又回來了。乒乓球帶給她的不僅是一次次賽場上的榮譽，更多是戰(zhàn)勝一切困難的勇氣，讓她不再自卑于身體的殘疾，也不再在意別人的目光，而是積極陽光地生活下去。今后，她還要繼續(xù)為國家的殘疾人乒乓球運動事業(yè)增添輝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