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yuǎn)行，或者歸來
2024-06-25 00:00:00玄武
北京文學(xué) 2024年6期
一、遠(yuǎn)去
1
晨，收到胡先生發(fā)來手書的圖片，上寫：
“潮濕的果園
果實(shí)的墜落聲
此起彼伏
“晨讀玄武兄詩句，讓我感觸到對生命深沉不語的質(zhì)樸之韻的瞬間連接?！?/p>
回：
“我即日出發(fā)，擬徒步返故鄉(xiāng)，電子導(dǎo)航行程314公里。靜默一人，未告知任何人。晨見兄帖，煞是親切。覺是緣分，宛若為我壯行?！?/p>
胡兄，我敬重的人。當(dāng)世，這般人物寥寥。胡兄曾手書我一詩寄來，我珍惜之。為《悲傷如一條北方河流僅剩的水》：
“千萬座城池雷同，
如人群機(jī)械而冷漠的笑臉。
我孤獨(dú)如群山，
悲傷如一條北方河流僅剩的水。
而我的悲傷純凈，
未被含毒的土地侵蝕。
我在歲暮的大風(fēng)中遠(yuǎn)行，
去尋找消失的路，跪拜祖先偉大的靈魂。
它可能不存在。它存在過嗎？”
2
送兒子臭蛋去了幼兒園。他長得真快，已是幼兒園大班。
愿他年，孩子們以有這樣一位父親為榮。
收拾東西。相機(jī)，二斤的水壺，三斤的酒壺。筆記本，筆，一本書。書我未必路上讀，但帶著才踏實(shí)。
衣物其實(shí)無須。我能忍受熱寒，但厭惡油膩和不潔感。猶豫一陣，帶了四條內(nèi)褲，四雙襪子。
拎包，已重達(dá)三十斤。都是累贅。
院子里看了一會兒我的狗“老虎”，跟它說話。原擬是要帶它一起走的。但我不能有拖累。
沐浴。出發(fā)。是2019年11月1日，13：58。彎腰緊鞋帶，背包砸了一下脖子。
秋盡冬初，萬木搖落。天色陰沉，正合我意。
3
我多年沒有遠(yuǎn)足的經(jīng)歷了，微信步數(shù)日不過數(shù)千，最多不過兩萬。一下子要走幾百公里，不知得多久。
我的膝蓋不好。腳，也不太好。大學(xué)時鍛煉身體，冬夜跑步萬米，在水房拎了涼水桶從頭頂澆下去，迅速壞了膝蓋。
腳被銹釘扎透過。
但能確定：我走得完。
我在四十七的年紀(jì)，人間事已過去大半，卻依然迷茫，時有幻滅感。一些事，一些理念，理不清，不知自己是否做得對。
我也有一諾遠(yuǎn)行，一直未踐。如今，時辰到了。我聽到高處的呼喚。那聲音說，老小子，走吧。在路上，你的心會平息下來，堅(jiān)定起來，堅(jiān)硬起來。堅(jiān)硬是為了更柔軟。因?yàn)槿碎g的愛，是柔軟的，卻只有堅(jiān)硬才能呵護(hù)。
我要從寄居的城市，從工作、孩子和女人，抵達(dá)衰敗的故鄉(xiāng)和年邁的父母，再前往荒涼而豐饒的山上。在人間，工作、父母、家庭，是我責(zé)任。它們像釘子把我釘在時間里。我是幾千年農(nóng)耕文明熏陶之下的漢人。一些東西根深蒂固，不容更改。
這樣的遠(yuǎn)足，像遠(yuǎn)去，又像歸來。
4
走了一個半小時，還未出城。
滿頭汗。內(nèi)衣濕透。背包像石頭。石頭越來越重。我已經(jīng)嚴(yán)重退化了，忘記了走路會熱，會出許多汗。衣服顯然穿多了。
這個城市，我工作過的地方，夜里睡眠做夢的地方，有許多處。原想應(yīng)該一一前往，若那樣，我三天也出不了這座城。人何其渺小。
背包放在公共自行車樁上，歇一下。喝水，抽一支煙。喝了半杯蓋，水要省著。
棄酒。酒連壺，五斤。再扔重的衣服。相機(jī)原本也想留到朋友處，但不舍得夜間的月亮。雖然重，忍了吧。
5
不堪重負(fù)，舍棄了月亮。我好難過。
吃了許多包子。
水沒有了。
腳起了泡。
路邊有很好的燈光，覺得溫暖。我坐下來，歇一歇。再往前，夜深，燈火稀疏了。
我躺下來。整個身體挨著木椅，從未有過的迫切，和舒適感。躺五分鐘。
眼睛余光瞥見木廊上的燈，破敗的蛛網(wǎng)斜斜拉滿?？刺炜眨芑液芙?，沒有表情。天空像一座墓。
6
沿汾河西岸，一路向南。汾河，黃河的支流，一條在幾千年時間中盛大的流水，他的流域，誕生了堯的文明，舜的文明，禹的文明。
不過才七十年，它成死河，沒有水了。城中河床，兩頭堵住，中間蓄水。又加燈飾，把死亡之河裝點(diǎn)得逼真。
這虛假，也安慰了太多人枯竭的心。我們有一條假裝的河流。
我想念那些干凈的水滴……我有慟哭之心，然而我的淚水也未必干凈。我要踩著自己的疼痛，走盡這條假裝的河流。
包重。帽子重。眼睛重，抬不起眼皮。聲音重，很費(fèi)力才能發(fā)出來。腳踩下去，踩在泡上，啪嚓一聲。拔腳，泡被帶得鼓了，再踩又是啪嚓一聲。這能忍受。最難熬的是胯骨不屬于自己了。它們亂扭，不向前，不知在往哪里用力。
走錯了路。返回，上一個小坡。平素一步可邁，我等了十分鐘，心知上不去。我攢了十分鐘的力氣，覺得有了，來了，一點(diǎn)一點(diǎn)爬上去。
夜風(fēng)涼了，把汗一次次吹去。微雨落下來。出了城。
0：44，投店。店在二樓，把著樓梯挪上來。躺下便不再能動。渾身哪里都軟了，生殖器卻是勃起。多少人一生，擺不平這個丑陋的毛蟲，受它左右。真是悲哀。
醒來是晨8點(diǎn)。
7
進(jìn)路邊面食館。還干凈。要了大碗豬肉臊子刀削面，一盤燒肉，一盤花生米拍黃瓜，一碟泡菜。
泡菜太甜，也仔細(xì)吃完?；ㄉ?，最后幾顆夾得費(fèi)力。手指不太聽使喚。
下一頓，也要這樣。以后都這樣，要惜物。不應(yīng)該浪費(fèi)東西。
13：30，出發(fā)。
8
冒雨。不知道是哪里。路邊落葉紛紛，樹木瑟瑟，美得像就要被侵蝕的容顏。
大車呼嘯。無塵土。車風(fēng)帶動落葉翻滾。我不如落葉快。葉停，我也站著，像等秋風(fēng)向前推。
今天太慢，是一步一步挪。有時側(cè)著身子，只是保持前傾的姿態(tài)。大腿帶不動小腿，小腿帶不動腳。腳落不下，邁不出。
腳下踩許多小氣球——泡，用腳尖墊起腳掌。走。
我的魂魄，會從此記得返回的路。未來一日，千里萬里縈繞，乘風(fēng)而歸，在樹梢蕭蕭而鳴，在月亮下站在屋頂。在風(fēng)中咆哮，站在落雪的山峰，靜默不語。
遇到好心人，停車載了我一截。車上她說，你脫了鞋吧，不要緊的，脫了鞋舒服一點(diǎn)。看我下車用手抬腿，她嘆息：還遠(yuǎn)呢。你什么時候能到啊。累了就歇一歇。
陌路人，此生大概就此一面緣。我都沒有看你的相貌。我也沿路為你祈福。
9
三點(diǎn)半以后的路，再未遇到人。草木颯颯，荒涼的農(nóng)田，干涸的溝渠，滿路落葉，仿佛都是我的。
回頭，來路望不到頭。向前，路也不見盡頭。
出汗。確定不是累。是疼痛所致。每一步都踩在疼痛上。兩手下意識捏拳，拳心全是汗，從指縫滴出。我心里喊，不許疼，還是疼。我忽略它，但是腿邁不開。
我吼出聲來：走！
但是不能走。
我在曠野大聲嘶吼，喊自己的名：走！往前走！但是邁不開步子。
坐在落葉上，身邊是曼陀羅花，和枯的站立的玉米稈。站起來特別艱難。腿叛離我。但是我恢復(fù)了一點(diǎn)氣力。心里覺得有了什么。
10
這一世愛我的人，我沿路為你們祈福。我的疼痛覺得輕了。
這一世我有意或無意傷害的人，恨我的人，陌路的人，我沿路為你們祈福。我的疼痛覺得輕了。
我敬的人，我沿路為你們祈福。我的疼痛覺得輕了。
與我毫無關(guān)系的人，我也為你們祈福，愿你們心中有美好，并敬畏、護(hù)持美好。我的疼痛覺得輕了。
我的心很小，泥巴的質(zhì)地。只容我一生做一件事，還做不好。
我的心很輕，只容我一世愛那些親人，那些心有所感的同類，那些美，卻也愛不好。
11
坐下來休息。喝水。發(fā)現(xiàn)怎么掙扎，也站不起來了。
靜悄悄無人，風(fēng)茫然地刮著，身上涼。
努力試。扶著樹，但是不行。
來了一個老農(nóng)，開著農(nóng)用三輪，在我身邊停下。他過來扶著我腋下往起托。好了，站起來了。
我站在路邊，和路面一個臺階的高度，我竟上不去。
老農(nóng)說，我載你一截吧。他的村子在前面。他把我扶到駕駛座上，我左他右。到村子了，他說，我再送你一截吧。我說，謝謝你，反正我都是要走的。
善良的老農(nóng)，真的是老了。側(cè)面我瞥見他色澤暗淡的臉，皺紋，癟下去的腮。我也一路為你祈福。愿你維持一生的本能之善，如影隨身，從不離去。
12
太陽落下去了。它每天都要落的。只是我許多年沒有這樣，看它一點(diǎn)一點(diǎn)變紅、變暗，掉下去。
月亮升起來了。是新湛湛的初月。它跟著我，緩慢地走，不著痕跡。我的心忽然疼了一下似的。
我喊許多名字。莊哥，你不是吹鯤鵬之大不知幾千里嗎，來來，借我點(diǎn)力氣。老屈，你不是上下而求索嗎，你的路那么遠(yuǎn)，來來，給我一點(diǎn)力氣。司馬公，你把李陵步兵死斗匈奴的力氣勻一點(diǎn)給我可好。老李啊，你那凌人的盛氣元?dú)猓埥栉乙稽c(diǎn)。杜二，我要你詩歌里那些凌厲的陰勁兒。老蘇別吃了，你肚皮夠大了。你貶謫那么遠(yuǎn)少不得徒步，借我點(diǎn)經(jīng)驗(yàn)。
我喊太多的名字，我愛的人們，愛我的人們，一個一個。
我就是不服氣。氣力竭了，你也要再生出來。
曠野里，英靈，雄鬼，艷魂，來！為我加持！
13
這個人不停地走，一拐一拐地向前挪。他為何如此？他有什么心事？他心里有什么大痛苦嗎？
14
非常抱歉，現(xiàn)在我的確力竭了。
晚九時，投店。旁邊是賣羊肉的飯店，我卻沒有力氣走進(jìn)去吃了。
向服務(wù)員要了泡面。要了牙簽。
坐在房間床沿，掰起腿腳，用牙簽挑破腳泡。左腳兩個，右腳三個。
沒有吃東西。
15
我的時代，絕大多數(shù)人一生，也沒有走過這么一點(diǎn)距離。在我個人，也已像極限挑戰(zhàn)。
這一世漸輕。只剩下往前走了。
16
我是誰？為什么來到世上，降臨在黃土高原一個偏僻的籍籍無名的山村？
我為什么寫作？世上職業(yè)，何止千種萬種。為何我選了這一種？
有時我聽到召喚，一個威嚴(yán)的斥令。更多時候，聲音模糊了、消失了。
我承繼了誰？我能拓出什么，為誰承繼？
我為何走在這樣一條路上，在人生過半的時候？
17
我不是好人。只是努力真實(shí)、磊落。我有許多罪孽，有意的，無意的。但沒有奪人性命之孽，或有意害人之罪。
我踩著我的罪孽行走。
我時常有殺心。時常起沖冠之怒。我傲慢。極端。時有好勝心。我時常無意間傷人，不給人留面子。我不遵循先人的智慧，那些讓人庸劣不堪的中庸之道，養(yǎng)生之道。
我勤奮，勤奮時常無結(jié)果，或結(jié)果是錯的。
我有貪婪的愛欲，但不愿傷害人。時常因愛欲恨自己，恨得咬牙切齒。我藐視簡單的肌膚之歡，能夠制止這樣的欲念。
我鄙視猥瑣，我身上也有。我反抗它們。盡力打敗它們。
我努力想做一個好人而非，老好人。
我尋找價值和意義。我還沒有做過什么有意義的事。
我戳破虛假的價值和意義，如戳破腳上一個個泡。
我親愛的朋友，我們不要變成自己鄙夷的人。我們一生，不要變成自己反抗的事物。
18
我的曾祖，戰(zhàn)亂中勉強(qiáng)棲身，從河南來到我現(xiàn)在的故鄉(xiāng)。他高大，嚴(yán)厲，陰沉，自尊。傳說他逐走偷馬的大兒子。這兒子后來從軍，返鄉(xiāng)招兵探家，曾祖不肯相認(rèn)。他從此不知下落。1948年，最愛他的一個弟弟，背著干糧，在臨近唯一的火車站茫然等了許多天，僥萬一他能夠歸來。曾祖，傳說村里紅白喜事，他都去幫忙，但是決不允許家里孩子去蹭酒席。傳說他種莊稼，再貧瘠的地他也翻得平整，田里沒有一塊大的土坷垃。他是要在地頭跪下、趴下，仔細(xì)瞅田地里有沒有不平的地方的。他的地都貧瘠，東一塊西一塊，他的地到哪里，他把路修到哪里。村里原本只有一條進(jìn)出的路。傳說村里其他的路，都是他一個人修出來的。他最后死在路上。
我的祖父，在時間中活命。被束縛在土地上、村子里。
我的父親，被束縛在一個工作職位上。他們一代，一個工作崗位即一切。即：尊嚴(yán)，地位，家庭，整個人生。沒有工作等于失去一切。
我的時代，太多的人仍然不敢想脫離一個單位的人生，尤其北方。單位基本是固定的，像銹死之釘，釘著人的命。
我在不斷放棄，又努力獲取。我思考，可能毫無意義。但我一定要有思考的自由，行動的自由。
我有不從眾的勇氣。我有不服從的能力。這很難。誠如我艱難地向前走，哪怕是挪。
19
原來疼痛，是會讓人無力的。必須踩著疼痛，振作起來。
20
圣賢說，推人及己。
佛說，慈悲。
耶穌說，愛人。
那么何者為愛？當(dāng)如何愛？
人群默如墳場。當(dāng)如何去愛，在這時代？
21
什么是文學(xué)？
它是矯飾之能，是花言巧語，或口吐蓮花？以虛假來獲安慰，是人心的需要嗎？
詩要做什么，文章要做什么？它如鳥之美羽，如水上之紋嗎？
我藐視這一世的文學(xué)。它們中絕大多數(shù)，沒有神靈入駐其間。神靈不屑一顧。
文學(xué)最終不是一門技藝。它是記憶之學(xué)，時間之學(xué)，想象之學(xué)，永遠(yuǎn)面向往昔，然而通往未來。它是人心能夠抵達(dá)的深度和廣度。它不僅記錄而且參與、創(chuàng)造。它積淀文明更創(chuàng)造文明。
文明不是隨時間進(jìn)步。它經(jīng)常崩潰，混亂，污濁，倒退。
22
若干年后，會不會有人覺得好笑，不過是一場簡單行走，搞出這么多無聊文字？
事實(shí)是本時代的人們，依賴科技并耽于享受安逸。許多人到死，也不可能有徒步幾百公里的行為。能走而且能寫作的，更少到稀缺罕見。
以后的人們，你們要知道。
我只是記錄在行走時的一念又一念。一念才動萬波隨。許多念想，因?yàn)樯眢w跟不上頭腦，來不及記下，被沖刷而去。
23
窗外，一個小孩，約摸兩三歲。用吃奶的氣力搖飯店旗子，全身趴到細(xì)細(xì)的旗桿上。旗子動了，他抬頭看一下，咧嘴笑了。
陽光里，他那么小，那么嫩，那么可愛。
這一個剎那，我是如此貪戀人間。我與他非親非故，但多么希望他長成一個有用的人，有意義的人，而非許多生命，只是在人間活過一遍。
吃了大盆的羊肉酸菜。大碗面。盡最大可能多吃。下一頓不知何時、何地。
感謝食物們。站起來。第三天，13：23。
24
路過遇到的人，凡步行者，無論城，鄉(xiāng)，男女老少，都拿著手機(jī)，時不時低頭看一下，有的一直在看。
人們有一種虛擬的恍惚的神態(tài)，像不在場。不在此地，不在此刻，不在此國，不在本時代。
到處如此。在城市生活場景中，在鄉(xiāng)村生活場景中，在家庭生活場景中。想一下，是令人悚然起驚的事。
這是另一種虛假。人被科技化，外物化。人的肉體放縱，人的魂魄游離，連附著于物都不能，而游蕩在虛擬世界。
網(wǎng)絡(luò)客觀促進(jìn)了人的聯(lián)絡(luò)，但許多聯(lián)絡(luò)屬于無效。
我做一個文學(xué)公號，付出精力已達(dá)6年。我決定返還真實(shí)，回到現(xiàn)場。
我恢復(fù)了手寫，甚至，決定恢復(fù)書信。
25
我的記錄出現(xiàn)共時性。一些念頭并置，我分辨不清哪一個先出現(xiàn)了。
坐下來休息時，一些蟲子到了我身上。飛的，遲鈍。爬的，緩慢。
下意識伸出去拍的手停住了。已入冬，它們想依賴我身上的熱量，掙扎一點(diǎn)殘余的生命。
讓它們待一會兒吧。
走時振衣，不敢拂。蟲子輕薄細(xì)小，拂一下就碎了。
高處有鳥飛過，微如黑點(diǎn)，無法辨別其類。我看鳥如芥，鳥看我亦如芥。我行走的時間，在人類時間中不足一哂。我的行走，不是自我救贖，不是自我懲罰，不是自證，不是逞能炫耀。它同樣沒有意義。我是在人生的無意義中找尋意義。
26
帽子掉了。折回去一里地左右。遠(yuǎn)遠(yuǎn)看到，一個騎電動車的男人繞回來，正要撿。
我喊，是我的。他看我一眼，遠(yuǎn)望有點(diǎn)悻然，騎車離去。我沒有和他生氣。
人生總有無聊消耗。比如這來回一公里。
路過喬家大院，一個舊時的土財(cái)主家。有錢沒什么用。物質(zhì)不代表文明。人們習(xí)慣于積財(cái)傳給子孫，卻造就多少無能子弟，毀掉子孫。
喬家的后人在當(dāng)代，大概有蹬三輪車的。
那么大的宅子，圈起來，做旅游點(diǎn)收門票。每年門票收入不菲。
站著，在樹陰里記。不能再坐，一坐就站不起，走動不得。
27
夕光中，麻雀們親切地嘰喳著。過一會兒，它們就返回人類的屋檐下了。
這叫聲讓我覺得人間變得無比真實(shí)。
曾有過的年代，麻雀被滅絕。一個沒有麻雀飛舞的時代。一個沒有麻雀叫聲的時代。一個寂無人聲的時代。一個喧鬧而無真正的人的聲音傳出的時代。我沒有經(jīng)歷過，想一下都覺得瘆人。很快，幾千萬幾千萬人，沉默地餓死在自己家中，沒有任何反抗。
28
許多事未竟。我的時間不多。相對于想做的事來說尤其急迫。心下卻知是急不來的。
我預(yù)設(shè)我還有十年，把十年的天數(shù)寫在本子上，喪失一天劃掉一天。
世界這么大，人類有紀(jì)年的時間又那么長，人又那么多。死去的人類早已比活著的多了。一些事我做與不做，其實(shí)無所謂。做，地球不會增加分量。不做，人類時間并不減輕。這世界離開誰，也照樣日升日落。
以前我會想到責(zé)任，以此為由貪戀紅塵?，F(xiàn)在想明白了，凡生而為人者，各有福報(bào)，各具造化。
我覺得做自己喜歡的事時一下子掛掉，最是幸福。不用說事情沒做完，作品沒寫完。寫完又如何。況且，永遠(yuǎn)寫不完的。人必須死，我認(rèn)為是創(chuàng)世者最高明的設(shè)計(jì)。
29
沿108國道，沿途是大車刺耳的尖叫。我一言不發(fā)，內(nèi)心沮喪，悶頭前行。時有小車鳴笛路過，放緩車速。我只是一崴一崴地走路，眼睛看腳下。
大腦木了，只剩前行一念。
今天比昨天狀況要好。昨天大腿不聽使喚。今天忍著痛可以邁開腳步。腳踩下去像踩著斧刃，使勁踩，腳掌全著地，一會兒就適應(yīng)了?？梢陨宰呖?。
又路過一條枯干的河，也依然堵了河床兩頭，假裝自己是一條河。
我需要小心看腳下，要踩平地，不能高低凸凹。前面有一個土堆需要繞開，我竟有畏懼感。
右腳漸漸像踩在泥里。能感覺出腳泡啪啪地響。過一個村子，也不知這是哪里，叫什么村。一個老婦騎車路過，又折回來，扭頭仔細(xì)看我的臉。她大概一生沒見過這樣一扭一扭向前走的人，弄不清狀況，也不好意思問我。她若問，我會好好答她的。
30
黃昏漸漸入夜，拐上另一條道，忘記了名字。路名不重要。暗淡的燈光映著路上的落葉，很有立體感，我總下意識想躲開不踩。遠(yuǎn)處的車燈漸近，落葉仿佛在地上一枚枚站立起來?！缓?，回歸如常，若有所思的樣子，像是有著滿懷心事，無處傾訴，也不愿傾訴。
許多年后，會記得這些落葉在明暗不定的燈光中的樣子。它們似乎是美的。然而我踩著自己疼痛的腳，一枚枚踏過它們前去。滿地落葉，無可選擇。
31
走進(jìn)一條鄉(xiāng)間小道，寂寂無人，落葉沙沙，前后均在晦暗里。樹枝低垂，若一一俯身，看我認(rèn)我。我忽然想流淚，然而無酒可醉。要哭這人間的百般煎熬，美的污濁和沒落。要哭這世上的親人，及親人的喪失。我念著世間我知道的名字，漸漸嘶吼起來，吼得淚水飛濺，嗓子嘶啞，不能出聲。
我，也只是這人間的一個孩子。看似無所畏懼，無堅(jiān)不摧，強(qiáng)悍頑強(qiáng)，其實(shí)時常在無助的時刻，返回童年，縮在房間角落。是別人家一個失去所有親人和熟悉事物的繼子，要努力喊一個女人叫媽媽，而我努力半年也叫不出來。
32
進(jìn)了城。以為到平遙，卻原來還在祁縣。今天只走了16公里，已是困頓。過一個紅綠燈，心里著急，擔(dān)心是紅燈須停下等，果然便是紅燈。
一停，腿腳便銹住，動彈不得。那些麻木的疼痛瞬間回轉(zhuǎn)。綠燈亮起，我走不過去了，掙扎著挪，右手揮向車的方向示意等我。
路人告訴我，前面200米有酒店，200米漫長。不知是怎么到達(dá)的。
酒店邊有面食館。上一個臺階，用盡氣力。老板在門內(nèi)疑惑地看，似有攆的意思。
我進(jìn)去，問，有飯嗎？
他說有。又不好意思地說，我剛才以為是個老人，擔(dān)心跌在門口。
店里居然有南瓜稀飯。迫不及待喝了兩大碗，吃大碗面。沒有稀飯，面怕是吃不下了。
老板說，十二塊錢，你給十塊就好呢。
我說，怎么可以虧你。照常吧。
老板又說，旁邊那個酒店太貴，我朋友過來讓他攙著你背著你包，去他店里吧。
這幾日遇到的人，都好。對一個執(zhí)意徒步遠(yuǎn)行的人，人們都想盡量表達(dá)一點(diǎn)善意，無論男女。酒店的老板，一個大男人，端來一大盆熱乎乎的洗腳水，特意放了泡腳的草藥。
感謝我遇到的人們。雖然我明白人的善意的脆弱，若我是美貌當(dāng)齡女子，夜晚獨(dú)行荒野，遇到的人們，大概會起別樣的心思。但仍然感謝人們的善意。人心需要縹緲的善意的安慰。
21：00投宿。鞋脫不下，襪脫不下。血膿粘在一起。用力拽下鞋子，連襪泡進(jìn)盆中熱水，一會兒，分開了，剝襪下來。
現(xiàn)在起開始鼓氣，攢力。明天要走多一點(diǎn)，一氣到平遙。如此，全程便完成三分之一了。
雪在低垂的天空深處，仿佛站到高岡，手插云端可觸。雪意漸濃，卻一直未落下來。我不一定等得到它鋪滿前行的路。
二、用衛(wèi)生巾的男人
1
不再理會疼痛這皮相之感。那個叫玄武的人，我知道你做得到。你要把它踩在腳下，揚(yáng)長而往。
第四日，14：00，棄鞋，換鞋。循環(huán)一支曲子，耳邊全是金戈鐵馬之聲，沿201國道一條路走到黑。
2
一個人走在路上，和出生時一樣孤獨(dú)。
一個人走在路上，和死去時一樣孤獨(dú)。
一個人走在路上，和月亮一樣孤獨(dú)。只有那一個。
3
過一個陳舊的涵洞，路面不平，只好一扭一扭，一跳一跳。估計(jì)姿勢怪異。路過騎電動車的、三輪車的，都回頭望我。
上了坡，一輛車在前面停著。走過去，司機(jī)叫我。是個中老年男子，五十多歲模樣。他說，上來吧，我載你一截。
我連聲道謝說不用，我要走路的。
再前行一截，又一輛車路過我停在前面。右車窗搖開。是個面容姣好的女子。她說，坐我的車吧，到城里還有很遠(yuǎn)呢。
我說謝謝你，不用，我是要走路的。我向她鞠了一躬。
我轉(zhuǎn)到馬路對面逆行。這樣，就不會有好心人再停車要載我了。過馬路很著急，要兩邊看有沒疾馳而來的車輛。我的腳，躲不開的。
這一路，遇到許多有善意的人。這讓我對人增添了信心。許多人都有模糊的向善之心，只是不知該做什么，該如何表達(dá)，該如何實(shí)現(xiàn)自我價值，讓自己的生命有意義。
物質(zhì)至上的逐利，許多人開始厭倦，朦朧覺出是不對的，無聊的，低級的。人們還不知道如何得到意義和價值。但有這樣的意識，已是覺醒的開始。
4
穿過低矮的火車洞橋，遇見骯臟的不知何處而來的流水。它還歡快地流著。
遇見不知何故被伐的大木，看木質(zhì)像是楊樹，應(yīng)該也有我的年紀(jì)了。每看到如此，我都覺好像被殺死的是自己兄弟。
又一棵。很粗的樁，表層還濕潤著。切口不齊，有一根木刺高高地矗立。它像忍受了殘忍的折磨人的刑罰而死。
向前，又一棵。再一棵。
這條小路，那些伸向天空深處的蕭蕭樹木，全部被殺死了。我估計(jì)有一百棵。它們的壽命，合計(jì)約五千年了。恰是我們號稱的文明史時間。
5
又遇見骯臟的河流。
又遇見骯臟的河流。
走過村外的垃圾堆。天下村莊，村村如此。塑料袋在風(fēng)中簌簌作響，風(fēng)大了，吹得滾圓，飄到天上去。
垃圾堆邊，有連根扔著的果木，看是蘋果樹這些生命，就這么結(jié)束了。它們不是動物，死前連叫一聲都不能。
這年蘋果價格太便宜。各地滯銷，農(nóng)民毫無辦法?；蛟S，一些地方要陸續(xù)開始伐掉蘋果園了。此前，在我的家鄉(xiāng)，我見村民整園伐過其他果木。
6
路對面一群羊，在收割過的農(nóng)田里，暮色里是雪白的，不像平素常見的污穢，臟的白，屁股后面一大片污漬。旁邊是低矮的蘋果園，樹葉未脫，是經(jīng)了霜的紅色。
一只大羊，有黑的胡子，很高。像頭羊的樣子。它站在放羊人面前，昂著頭，似乎認(rèn)真地聽牧羊人說什么。
遠(yuǎn)望，牧羊人手持羊鞭，對著頭羊，有訓(xùn)話的動作。牧羊人似乎很老了。
這場景靜謐，讓人心安詳。往來車輛，尾氣，行人的匆忙，工業(yè)化的冷冰冰硬邦邦的馬路，皆可忽略。它像是永恒之物，像是美的。人類紀(jì)年的幾千年里，它的存在，代表人心的安定和美好的秩序吧。
牧羊人站在裸田里兩棵高大的樹下。兩樹相距不遠(yuǎn)，樹有些年紀(jì)，遠(yuǎn)看是槐。
槐樹下有兩個小堆，幾乎看不出，是從其上的荒草來判斷是土堆的。樹應(yīng)該是墳頭樹。
7
夕陽卡在樹梢，嫩紅的夕陽，落光樹葉的樹梢，光中剪影堅(jiān)硬。心里起了憐惜，似乎擔(dān)心赤裸的樹枝劃破蛋黃一般的夕陽。
低頭走過一座小橋，數(shù)著步數(shù)。抬頭看，落日已沉。
8
柳葉尚青。路邊垂枝搖擺，時不時拂一下我頭顱。
來矣往矣，楊柳依依。它又能留住什么呢。
9
月亮比昨夜豐滿，仍是半個。而我愛前夜清麗的彎月。那月伴我走了很久，清輝落入詩文。而已經(jīng)死掉了。
路過一個村，有好聽的名字，念起來像喊一個女孩子。車燈由遠(yuǎn)而近，照亮路牌：小沿，像女孩子嫣然一笑。
車過去，女孩隱沒暗里。
10
我多么想告訴已喪失的親人，我在路上見到的美。它和疼痛一樣強(qiáng)烈。疼痛我可以踩著，可以忽略，可以藐視。在美面前，我卻轟然崩潰。
我多么想告訴已喪失的親人，我在路上被席卷而去的美。卻是再也不能。
11
帽子還是丟了。是在一個車配件店外的燈光里休息時發(fā)現(xiàn)的。
丟失之物，丟失是它的運(yùn)道。讓它去吧。撿到我帽子的人，不會知道它的主人，是一個幾天以來一直在黑暗的路上行走的詩人，一個幾十年來內(nèi)心一直在路上的詩人。這與他的生活無關(guān)。愿隨我長途跋涉的帽子也護(hù)佑這位陌生人。
前面飄來新鮮的牛糞氣味。我不討厭。知道平遙快到了。這座僥幸留存往昔痕跡的城，以牛肉著名。曾經(jīng)，有太多這樣的城池，都?xì)У袅?。我們的記憶統(tǒng)統(tǒng)被拆除。
我的時代，也被拆得干凈。年年在拆，日日在拆。但是我在詩文里，盡可能留存所歷時間里人的思考，人的苦難，人的抗?fàn)帯?/p>
導(dǎo)航三公里到古城。
12
一輛車在前面路邊，停下不動了。我路過時仍然不動。車右窗搖開著，車發(fā)動機(jī)的聲音溫和地突突著。司機(jī)側(cè)身說：師傅你去哪兒？我捎你吧。
我說去古城北門。他說，正好我也路過那里。你坐上來吧。
后來我想，他是有意那么說。
司機(jī)是個胖子。問他職業(yè)，他猶豫一下說是廚師。我說廚師好，想吃什么有什么。
他說，也不好啊，畢竟給別人打工。
我說，你有藝在身啊。藝不壓人。伸手可做，家人跟著享福呢。
他有點(diǎn)開心，說倒是。又問，這么大晚上，你怎么一直走啊。現(xiàn)在的人，沒人愿意受這個辛苦。都忙著不知干啥。
我說，一生也就走一次。再不走，以后沒有機(jī)會了。人人都忙碌，跟著社會環(huán)境亂轉(zhuǎn)。但是忙得沒有了自己。說忙，說迫不得已，但是那忙有什么意義啊。眼見得多少人忙著忙著，一下子就沒了。其中許多都還年輕。
他說，唉。都是為下一代吧。
我說，下一代不能再這樣，忙得像沒頭蒼蠅一輩子啊。不是給下一代創(chuàng)造經(jīng)濟(jì)條件，而是我們自己得做出點(diǎn)樣子，給下一代看，原來可以這樣。
他的車開得慢，表情有些凝重。幾天來，這是最長的一次對談了。
22：00，抵古城。吃到了喜歡的醪糟湯。起身時用力，不禁大吼。嚇著了客人。鄰座有人驚得站了起來。
23：00，入宿。房間安靜，裝飾有女性氣息，溫和而凄涼。幾天來最舒適的，是房間有個很深的塑料泡腳盆。
11：30，離開。原本想多住一晚，休整一下，等待腳傷恢復(fù)。但不能。扭頭最后看了一眼房間。人必須有掙脫舒適安逸的勇氣。舒適安逸使人遲鈍、怯懦，漸漸愚蠢。
13
縣城十字路口，一個新華書店，門可羅雀，窗上一眼望到。
路上所見豪車甚多，陸虎，奔馳，寶馬……書店門口停的有奧迪。城中所見，到處起高樓，一個個做富麗堂皇模樣。然而讀書成了費(fèi)力而無用之事。本時代，少見有人尊重知識了。
書店的樣子，裝得還體面。
且不說讀不讀書的問題。太多書不值當(dāng)讀，或無病呻吟，或顧左右言他。或回避，或迎合，或自說自話。徒然污了書這一肅然的稱謂。
我經(jīng)常感到絕望。我的族人，這么多這么多人，讀的，可能讀的，寫的，準(zhǔn)備寫的，不寫不讀的，我們怎么活到這樣種喪失求知欲、精神追求、靈魂叩問的樣子，而且恬不知恥，做充實(shí)快樂狀。
14
走過垃圾站。
我自己，也多半被垃圾化，成了垃圾的部分。我還有一點(diǎn)靈在垃圾里掙扎，不被它同質(zhì)化，不被它淹沒，不被它埋葬。
這個叫玄武的人，在垃圾中自呼其名，而清醒，而痛苦，而忍受著痛苦。他可能因?yàn)橥纯喽辛松晕⒌膬r值。
15
文字要有超越文學(xué)的東西。比如信念，比如人的意志。比如，愛。
16
路上太臟了。尾氣，塵灰，已降臨的霾。呼吸困難。晚上洗臉，洗一把水就成了黑的。清理鼻孔，也是黑的，清晨依然是黑的。
這些骯臟從來是沉默的。無微不至的。它和本時代無所不在的窒息感保持著驚人的一致性。
17
介休泡菜兄，沒有見過面。數(shù)日來一直聯(lián)系，要來陪我走一段。下午又聯(lián)系。
我在黑暗里埋頭前行，后面有人喊我名字。是泡菜兄。他和朋友開車過來。
22：00，宿介休城。飲了一點(diǎn)酒，談了些沉重的話題。
泡菜兄要帶我找醫(yī)生看一下腳。執(zhí)意推辭了。找醫(yī)生就不讓走了。我不能停。一停，心氣就散。
18
和衣躺下零點(diǎn)才醒。想起忘了向飯店要牙簽。
有帶折疊瑞士軍刀，就是它了。割開腳泡，碘酒消毒，用創(chuàng)可貼。走時原想帶十個就夠，一次就用了九個。虧是多帶了。
19
第七天。走。接下來十年的每一天，都要以這樣的氣力，堅(jiān)忍而沖刺，前方目標(biāo)無盡，每天都前進(jìn)一點(diǎn)點(diǎn)，每天都抵達(dá)一個。
20
我有一些心障，一直未解。一路仍在思考，看寬大而繁密的黃葉翻飛，落在青綠的草地上。
是一段旅游公路。山中我第一次看到數(shù)日來沒見過的干凈流水。流水清細(xì)，在碧的水草上閃爍。是從綿山而來的泉水。
看到拋光葉片的柿樹，繁柿掛滿枝頭。心中起了喜悅。這喜悅一路伴隨，向晚未去。柿子尚未經(jīng)霜，捏了一顆，是硬的。
21
這些年我們一直在做思維混亂的事。許多爭論沒有結(jié)果，總是被扯到歸零，永遠(yuǎn)沒有一個思考遞進(jìn)的起點(diǎn)。我們這代人學(xué)養(yǎng)不夠，不能夠像百年前的士人學(xué)貫中西，也是時代所致。
要寫一個小冊子。無須厚，要盡量溫和，客觀，明了，但結(jié)論準(zhǔn)確而堅(jiān)定。由此，解決當(dāng)下認(rèn)知和認(rèn)知方法的一些基本問題。
22
一棵側(cè)柏傲然于山頂，望之駭然。樹周八九人方能合抱，有枯枝，有生枝，有雷劈之后的殘枝，仍有蒼蒼不盡氣象。
它像一頭傳說中的巨獸蹲臥山巔，也像坐在荒原深處的王者，俯瞰人間的殺戮，情愛，喪亡，以及祥和。
不知何故呼為秦柏，資料說它2650年了。它比孔丘歲數(shù)大，和蘇格拉底、柏拉圖差不多同時代。
它的根系，幾千年里，不知伸向了多遠(yuǎn)的地方，抱住了深土之下多少枯骨。人類不能知黑暗王國之事，而它知道，卻只是風(fēng)中自鳴，其意人類亦不能知。
萬物有靈，況此樹中之靈長。
他年，我的魂魄歸來，可能登上樹巔，風(fēng)中呼號？人中誰能感知？那必是這一世我的親人。
23
長長一日，泡菜兄一直沿路相陪。有時他把車開到前面，步行返回來隨我徒步。有時車在后面，等我走一陣再追上來。臨近靈石城的時候，他索性喊了朋友把車開走，隨我步行而下。
暮晚穿越靈石。一個狹長的沿河谷蕩開的城。傳說當(dāng)年大禹治水，此處以北到太原，一百六十公里皆為茫茫洪澤，禹鑿山泄水，方有這一帶后世先民。
買煙時，煙店一個好看的年輕女子。我還是覺得心中一動。她說，你從太原一路走來啊，太累了啊。
路上想了一會兒她的樣子。
神奇的泡菜兄，冷不丁就在某個地方冒出來。像一個又一個驚喜。他告誡我，天黑即止，夜間千萬不要走108國道。
導(dǎo)航還是帶我涉一座新修通行的汾河橋梁，來到108國道前。
站在路口很久，未敢過去，一身冷汗。大車連貫許多輛，嘯叫而去，不見盡頭。小車也飛馳如在高速。我?guī)缀醪豢赡茏叩铰穼γ妗＿@樣的道路若夜間行走，司機(jī)根本想不到路邊有人徒步。如果撞飛了，大概司機(jī)也只是心里嘀咕一聲：剛才是不是撞到了什么？繼續(xù)前行。他不會想到一個人沒了。
泡菜兄接我返回，走上另一條路。路邊火車哐哐而過。它的出現(xiàn)使夜晚變得緩慢，沉重，遲疑。它像一條長著許多眼睛爬行的怪獸，與我反向而去。
20：00，宿靈石南關(guān)。靈石是泡菜兄妻子的娘家。他講當(dāng)年追妻子的經(jīng)歷。二人兩地，妻子起初不應(yīng)，后來勉強(qiáng)交往。有一天，泡菜兄邀請她，說無論你應(yīng)不應(yīng)，我想請你去我家看看。她去了。泡菜兄說，當(dāng)天他媽媽還好著，人有些迷瞪了，但是看到兒子的朋友，眼睛發(fā)亮。
第二天，母親去世了。
后來，他們成了家。次年，有了小孩。上午泡菜兄妻子打給他電話，我聽聲音，是性情溫和善良的人。我說，問候嫂子好。她在電話里就笑。泡菜兄喊妻子郭老師。
泡菜兄父親是當(dāng)年隨部隊(duì)南下的，到重慶巫溪。泡菜兄長到十二歲才歸來。他有一個南方水鄉(xiāng)的童年。所有的童年都是樂土，是夢牽魂縈之地。
泡菜兄特別告訴我他父親的經(jīng)驗(yàn)，說他父親南下時每日步行。連長命令所有士兵，可以不吃晚飯，但晚上必須泡腳。他說，你每晚必須泡腳。
當(dāng)夜，泡菜兄辭別歸家。啊，今夜起我有了懷念。我多么幸運(yùn)，這一世有許多這樣從未謀面卻如故人的朋友，同道，彼此掛念。他們遠(yuǎn)勝我在實(shí)際生活中必須的交往。相比起來，他們更為真實(shí)，親切，深沉，血脈如暗河樹根，相互勾連。有此等友，你怎可以忍受與那些庸物廝混來耗費(fèi)為數(shù)不多的黃金時光？
凌晨三時，手機(jī)記事到此，聽到窗外瀟瀟雨聲。明日要冒雨前行了。
24
我終于成了用衛(wèi)生巾的男人。而且是少女款。而且一次用兩條。
據(jù)說有個很強(qiáng)勢的女人，懲罰丈夫，把濕漉漉的鞋墊綁在他褲襠里。說，讓你體驗(yàn)一下女人的苦。
衛(wèi)生巾是泡菜兄購來。另帶了外用藥膏，紗布，口罩，路上吃的食物，都是迫切需要之物。
衛(wèi)生巾，墊在鞋里。效果奇佳，走起來沒那么疼了。原來用衛(wèi)生巾這么舒服。泡菜兄弄來那么多，我走盡全程也用不完的。
13：10，自南關(guān)出發(fā)，沿108國道一路南下。有一些東西，是需要在路上完成的。
有一些東西，是需要在腳下完成的。
25
循環(huán)聽一支大提琴曲。琴弦像在心上輕輕割來割去。它輕到如微觸，每一次都恰如其分地?fù)芡茨恪?/p>
26
人們相信，一個徒步遠(yuǎn)走猶如苦行的人具有一些品質(zhì)，比如誠實(shí)，比如勘破利益，比如善。
然而我不夠。
27
這世上是有些人在意你，看重你的。更何況你也在意他們。
你以后每行一事，不可使他們失望。這失望，對他們已是傷害。
28
字落到紙上，要把紙張灼傷。
字落到紙上，要像每一步都疼痛而堅(jiān)定。
字落到紙上，要像行走一樣緩慢。它不是工業(yè)化，商業(yè)化的。它是人的體息，喘氣，汗污，臉上的塵灰，是人越走越吃力的腳。它不好看，不是擺姿勢拍照，它歪歪扭扭，簡單而沉重。
舍棄花哨無用的修辭。淺薄輕薄的感慨。文學(xué)一定不是修辭學(xué)，不是矯飾學(xué)。
29
我時常有恍惚感，忽然一驚，想，我為什么在這里，為什么做這樣的事。
有時候我覺得在重復(fù)。我活著另一人的生活。
我時常會厭棄自己的生活，想脫離軌道，絕塵而去。
聶魯達(dá)的父親，有一天就出走了，從此一生消失。羅薩《河的第三條岸》，寫一個離開qZONbwbPW/F9FulWyTn+qRJUOcPrDzfxdvXVzKHPifQ=生活卻又能被家人見到的父親。
蘭波不停地漂泊，從事許多職業(yè)。由詩人變成一個冷酷無情的商人。
我不是受他們影響。而是，他們展示了人性另一個側(cè)面。展示了我另一個側(cè)面。一種脫離秩序、脫離安逸、拋棄多年遵循的人間律法狂奔而去的強(qiáng)烈欲望。它不是逃離，而似乎近勇。人生忽然卷起，猶如海嘯將至。我認(rèn)為這是人性的風(fēng)暴之眼，是偉大的母題，猶如奧德修斯之海上漂泊。
30
這一世，我把我的命漸漸寫到了紙上。我是真實(shí)在世上活著的人。他就是這個樣子。
31
沿路那么多攝像頭。
堵車。疏通交通的警察，其中一個年輕人，試圖穿越大車，從大路對面走過來。他喊：你去哪里，坐我的車我捎你一段吧。
我連喊不用，謝謝你。
我很重視這個職業(yè)的人的小小善意。他們時常也顯露出人性溫暖的一面。這溫暖突破了冷酷，突破了商業(yè)化對人的異化，而袒露出樸素而真誠的人心。
這樣的人心，應(yīng)當(dāng)是社會，國家，政黨，努力追求和接近的東西。讓人更像人，讓人恢復(fù)為人，大勢所趨，不可阻擋。
32
在彌漫天地的骯臟中前行，是緩慢移動的一小塊骯臟。
我以人的東西對抗工業(yè)化。商業(yè)化。社會化?？萍蓟Ｈ说睦淄抢淄褚豁嘲准堃粯诱R。
無論如何變化，人永遠(yuǎn)在。人的內(nèi)心，永遠(yuǎn)大于一切。個體的鮮活生動，個體的價值，永遠(yuǎn)大于一切。
33
一個人在行走中，內(nèi)心漸漸有了僧侶的氣息。漸漸藐視肉體。我不知這是善事，還是惡事，還是與善惡無關(guān)。而善與惡，不過是人之念而成。
34
在行走中，偶爾，我瞥見天地渾茫中我的魂魄。
人不一定有靈魂。但人是可以有靈魂的。在這樣一次行走中，我依稀看到，我有。它在前行中真切起來。
35
我心里藏著一個人。我的遠(yuǎn)行，一定不是源于他。但以腳步丈量大地，我稍微體驗(yàn)到他的心境。
與他不同：他欣賞到天地之美，內(nèi)心欣悅欲狂。我望到破敗而骯臟的山河，內(nèi)心時有絕望。
但這只是始于自然之美的判別。一些東西，可能是相同的。
他回去不久就死了。他死后不到五年，天地崩潰。
我回去后，就開始為他著一部書。
36
見言：“她的記憶很短，沒有傷痛?！?/p>
寫作是記憶之學(xué)。人的生命意義，仰仗記憶，唯有直面，反思，才得進(jìn)步。人孰無過。逃避直面，只能不斷地愚蠢地，踏上同樣的錯誤，同樣的生命陷阱。
我記事早，記得最早的遠(yuǎn)行。4歲。父親從垣曲調(diào)回家鄉(xiāng)，全家下車時黃昏。我暈車嘔吐一路。
搬著物件，大大小小的包裹。那時沒有出租車，爸，媽，大我三歲的姐姐，每個人盡力扛東西。媽媽還抱著一歲的弟弟。
媽媽說，你拿著這個。
是一個鐵皮的暖壺。
我就抱著暖壺，一路上坡回半山區(qū)的家鄉(xiāng)。暖壺膽易破，爸爸不斷提醒我，不要碰碎了。我記得天是黑的，沒有月亮，星星又冷又硬，腳下時常被絆一下。我說媽媽，我覺得我走著就要睡著了。
快到村口的時候，路過墳，是家里祖墳。全家停下喘口氣。我覺得力氣已盡。沒人抱我，我一定走不動一步了。再走，是兩道大長坡一路向上。
爸爸說，你先回家吧，就說你一個人回來的，嚇爺爺奶奶一跳。
我覺得什么東西，在背后推了我一把，但是腳麻得不聽使喚，險(xiǎn)些跌一跤。我說，嗯。
冥冥中，誰在抬我腿向前。我的腿不是我的，它們自己在走。我抱著暖壺，幾乎一路小跑，奔上坡，推開高大的黑暗的院門，推開縫里露著煤油燈光的東房門，爺爺坐在火爐上正抽煙，爐火暗紅。
37
人生頗苦。但及時行樂的念想，顯然無意義不可取。人生無非是一場苦行，你一定要走的。即便走到岔路，也要盡力折回來。它的結(jié)果是以肉身做一場修煉，證明自己做過人，做了些可以稱為人的事。
許多人煉到最后，是灰。灰一會兒就涼了。留不下一點(diǎn)堪稱真的善的和美的痕跡。和一頭豬被宰殺，沒有太多不同。
38
人唯有一次的生命，一生一定要有一次苦行。
苦行未必能自證什么，能悟到什么。但一些事，唯有在苦行中有可能得出思考的結(jié)果。
我行得不夠。以后還可能繼續(xù)。我的內(nèi)心在路上，停不下來。
39
我所在的時代，人們不知道怎么活了。
一切，在利益中、利潤中、權(quán)力中，恬不知恥地滿面春風(fēng)。人說，我勝了。殊不知，如此一世活過，連人都不能算。
我的族人，連簡單的做人標(biāo)準(zhǔn)都沒有了，或者這標(biāo)準(zhǔn)不再受重視，不斷被忽略。比如誠實(shí)，比如恪守內(nèi)心，比如與人為善，比如勇氣與擔(dān)當(dāng)。逃避成為常態(tài)，潛臺詞是，不要連累我就好。
連最簡單的做事態(tài)度都沒有了。比如認(rèn)真，比如有事可為有事不可為，比如不可弄虛作假，比如不可言過其實(shí)。
最基本的審美，也沒有了。我處在一個萬物之美、人之美不斷喪亡的時代。
我，能夠力挽什么、持護(hù)什么，能夠創(chuàng)立什么？
40
19：30，投宿霍州。是幾日里最早的一次。
包寄存服務(wù)臺去吃東西。吃了一盆肚絲湯，一大碗刀削面。
回住處，房間里有電腦。洗腳，抹藥，沒來得及洗澡，想著用電腦寫點(diǎn)東西。頭一歪睡著了。醒時次日晨5時。
我其實(shí)可以每日走得多些，快些，遠(yuǎn)些。但需要記錄的時間。萬念紛沓而至，迫止行步。若不記錄，則萬念盡成灰。
已歷7日，還剩118公里，已完成三分之二。
有朋自遠(yuǎn)方，自駕而來山西。說來陪我走一段路。心中感動，但卻是不必。
家鄉(xiāng)朋友，要到臨汾迎接，還不知該如何推辭。
感謝你們。知道在世上被人牽掛，可能是好的。行走，其實(shí)只是一個人靜靜地走，便是最好。
41
人生如逆旅。要不斷舍棄一些事物。走在路上，會發(fā)現(xiàn)太多太多城市文明的東西，是完全沒有必要的。它愚蠢而做作，虛假而無生命。它沒有熱情而具冰冷的禮貌，它背離人的內(nèi)心。
行走的寫作，迫不得已只能取最想記下的東西。字跡若烙。也放棄太多的文學(xué)修辭。它們非但不必要，而且一定不要。
第八日，立冬。我把秋天徹底走盡了，并且，終于走進(jìn)冬天。這一日，隨人間的規(guī)矩，我也吃點(diǎn)餃子吧。
走。聽說明日，有一場大雪，從天而降迎我。則我終于盼到了。是幾日來最令我快意的消息。摸到自己滿臉胡茬。洗臉時見鏡里，一些胡茬白了，很亮，仍有桀驁的樣子。我將一步一步，走入積雪深處。如果雪封直道，則是更好。如此，我便可以沿高速一路走下去，不受車輛威脅，不受車聲相擾，不被尾氣和塵灰裹挾。
三、如歸
1
人問：兄弟，你去哪兒？
答：翼城。
又問：從哪兒來？
答：太原。
我老老實(shí)實(shí)地回。何必打誑語。
明年，后年，若有人問，我也可能回答：太原來，去漠河，去海南，去西藏。倒未必全部徒步，或者騎行，或者半車半步，徒步之程是一定要有的。
人們會想：這個人為什么步行這么遠(yuǎn)的路。
過些年，他們偶爾會記起，黃昏時刻，一個匆匆趕路的人。背著包，戴著口罩，戴著眼鏡，挽著衣袖，看不到面龐。他們會想，在這個時代，這個人為什么步行，走那么遠(yuǎn)的路？
他們偶爾想到這些，已是很好。我無法回答他們。我無法傳達(dá)給他們的還有：
我的確在行走中感觸到大歡喜、大寂靜。
一個人專注于某一事物長久，只要具備中人的悟性，都能夠抵達(dá)相當(dāng)?shù)纳疃?。專注力是人間極為重要的力，一種原力。
我的兒子稍長，一定要有獨(dú)自一人的遠(yuǎn)行。他一定會。他會因此藐視欲望而尊重生命。大丈夫當(dāng)為人所不能為之事，得天地真氣，為人間立言。豈能龜縮于人群，做種種猥瑣茍且之狀！
有個騎摩托車的老男人。路過時回頭，嫵媚一笑，沖我點(diǎn)頭。我也向他點(diǎn)頭致意。
2
吃了一斤餃子，半斤驢肉。14：41，自霍州出發(fā)。房間記錄，起身遲了。不得已，要趕夜。
今日過洪洞。蘇三待過的地方。
沿路沒有亂扔垃圾，尤其塑料袋。煙盒也沒有。沒有闖紅燈，哪怕深夜。
這些，尋常人都可以輕松做到。有一點(diǎn)意識，就可以了。
3
汾河在側(cè)。河流大了一點(diǎn)。臟依然是臟的。
路上風(fēng)硬了一點(diǎn)。需要壓低帽檐以防飛走。
路邊的蒿草，又黃了一點(diǎn)。仿佛立冬一夜之隔起了變化。
路側(cè)有條小路。與大路平行?？戳嗽S久，終于躍過欄桿而去，除了口罩。
小路卻短，沒怎么走就結(jié)束。遇見蘑菇，像小姑娘舉的花傘。沒有踩它，蹲下去看了一會兒。它仿佛害羞的樣子。傘是白的，鑲了黑邊。
4
想，這樣的人間，是否值得來一遭。
5
人間若有傷痛，腳下皆可踩平。
6
暴走三小時，轉(zhuǎn)到路邊一所房子后，稍避灰塵，休息，飲水，汗落再行。不能坐得久，否則風(fēng)吹生病。
路上所見，路邊房子許多是空的。
我坐在一塊石頭上，背后一根水管，有水龍頭可以洗臉。我前面不遠(yuǎn)處，有一坨干透的發(fā)黑的狗屎。
它像一個隱喻。
7
沿途所見，一切秩序井然的樣子。路很寬，房屋高大，外表堂皇，努力裝得氣派。但是許多房屋沒人。
8
冬雨來了，不是雪。路上的塵氛靜止不動。我就歡喜，冒了雨趕路。雨大了，我就在橋下躲一躲。我沒有攜帶別的衣服，太濕了無法趕路。
我有一個叫故鄉(xiāng)的目的地，內(nèi)心因此堅(jiān)定而從容，全無懼怕，忽略勞頓，一步步接近和抵達(dá)。路程再遠(yuǎn)，我總能回去。
故鄉(xiāng)微不足道，小得像地球上一粒塵土，重得千山難移，敏感得想一下就痛，是祖先們出生與埋葬之地。每個夜間，魂魄沿墳頭樹上升，在樹梢的星辰間沉默不語，閃爍不定。
9
導(dǎo)航把我導(dǎo)進(jìn)一條溝里。沒有沮喪，風(fēng)景甚美，只是太靜。對面的崖上房屋錯落，很有風(fēng)致，遠(yuǎn)望去盡是空的。有一些，窗戶空洞著。
鳥鳴空幽。路過的許多房屋傾頹。沒有遇到人。返回時上坡，濕滑，很是費(fèi)力。
10
暮靄漸深。雨滴打在落葉上，沙沙作響。
暮光中麥苗青翠，遠(yuǎn)望盡成紫色。
11
背后一陣追來的腳步聲。回頭，是兩個上小學(xué)模樣的小姑娘。高的問：叔叔，你是旅行嗎？
我感覺到自己臉上的笑意。我說是啊。
往前走，雨大了，返回來，在小朋友家門前躲雨。一個小姑娘，搬來小板凳給我坐。特意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灰塵。
問：你們在村里上學(xué)？
答：不在，在城里。村里小學(xué)學(xué)生很少，一個班才十幾個人。
另一個補(bǔ)充糾正：現(xiàn)在變成一個班五六個了。
這個村叫下紀(jì)落村。村名不重要，天下村莊皆如此。
小姑娘問：天黑了，我們村沒有旅店，你住哪兒??？
12
雨濕透了衣服。
雨停，汗?jié)裢噶艘路?/p>
聽到童年以后再未聽過的夜梟鳴叫，像一串黑暗的笑聲。
家鄉(xiāng)話稱這鳥為：嗤鬼子。子發(fā)音為neng，嗤鬼neng。
一陣風(fēng)來，沾雨變沉的樹葉，嘩啦啦落下來。一頭一身，鞋面上也沾了一片。
一陣大風(fēng)來，路燈下樹葉橫飛，像幾百只麻雀撲向路邊屋頂。
13
家鄉(xiāng)幾個友人驅(qū)車來接，找不到路，到時已是夜晚。據(jù)說是開了步行導(dǎo)航，車那樣走鄉(xiāng)路迢迢爬山而來。
非常感謝。但是我不能被帶回去。剩這么點(diǎn)路，豈可取巧。一定要結(jié)如豹尾。幾個人只好又開車返回，唉，真是抱歉。
14
這一世，有什么想法趕緊去做，不留遺憾。你看多少人猶猶豫豫畏畏縮縮，一個想法窩幾十年，最后帶到墳?zāi)估铩?/p>
這一世不要在人群里彎下去竭力混同。久了，你就徹底矮化自己，完美地達(dá)成自我殘害。你的不同，是你的長處，而絕非你的錯誤。錯誤的是他們，是人群。
那些鋪天蓋地、漫山遍野的傻缺啊。
15
我只是這人間的客人。
我只是這條路的客人。
我也會是一座墳的客人，被挖掘機(jī)拋在路面。
16
這人間有人用心待我，我回以心。
這人間有人輕侮我，我忘記。不配我繼續(xù)記著。
17
如果沒有這么久走在路上，我這一世，也不能如此真切地感觸到人間的存在。不能如此真切地看到骯臟，不能如此真切地感觸到美、進(jìn)入美。不能如此真切地感觸到我自己。
18
疼痛是一種促人覺醒，讓人無比敏銳的力量。是藝術(shù)原力之一種。
19
除了一個心障。放下一些事。
還有，慢慢來。
許多人滿是心障。
許多人只是，障上長了一顆心。
20
血泡結(jié)痂。痂破。右腳小趾，像裝在一個小小的袋子里。掰住一撕，皮脫落下來。拿起來對光端詳，大如拇指頭，冰涼，紋路清晰而密，像許多條排開延伸的路。它像一小頁邊緣不齊的粗糙的紙。
脫落之痂，更像一件不值一提的往事。
我腳上的，一個一個撕掉。
21
什么是親人？
無怨無求愛你的人。
不顧一切你愛的人。
你不愿傷害的人。
你受了傷害努力原諒的人。
你可以托付骨頭的人。
你可以為之拼命的人。
他沒了，你在夜晚的樹上看到他靈魂升起的人。
她沒了，別人在你臉上看到悼亡氣息的人。
親人未必血緣，未必盡在故鄉(xiāng)。親人可男可女，或老或少。親人多是人中同類。
22
我親愛的孩子，還有喊我大舅的，喊我大爸的，喊我叔叔的，就照這個樣子，去找男朋友吧。他一定要堅(jiān)忍頑強(qiáng)，血?dú)獬渑?，是個男人的樣子。不管從事何種職業(yè)，他也不能腹無點(diǎn)墨，草包一個。
僅僅對你好，是不夠的。那只是個基礎(chǔ)條件。僅僅是善良，也是不夠的。那也是基礎(chǔ)條件。切記懦弱和老好人式的無是非，不是善良，雖然世間常將它們混為一談。你找到的人，不要懦弱到影響下一代。
如果錯了，要勇于修正。
23
你一認(rèn)真，萬物的門一扇扇開了。你聽到門鎖落地時啪嗒啪嗒的聲響由遠(yuǎn)及近，由近及遠(yuǎn)。那么多門，邁開的腳步遲疑，不知該先進(jìn)哪一扇。一生太短，沒有進(jìn)完就沒有了。
24
第10日，剩67公里。
胡子拉碴。吃燜面時低頭，眼睛余光瞥見自己的胡子。是白的。
水比食物重要。干凈好喝的水，就是命。
這一世時常，寧肯渴著，也要等待，喝干凈好喝的水，不將就，不俯就。
喝得飽飽的。出發(fā)。13：00，離臨汾。
天上曬，地上涼，身上熱。
摘包脫衣，赤膊而行5小時。帽子不能摘，頭不能被風(fēng)亂吹。
不在意別人怎么看。由來，只忠實(shí)于內(nèi)心。
冷，你就得快走。風(fēng)來，你就得更快。你不能停，一停就病。而你病不起。
如此行走，恍惚中，以為又走進(jìn)了夏天。汗一直出。
25
過臨汾鼓樓。衛(wèi)青少年時在此地為奴。人的經(jīng)歷影響一生。他后來貴為大將軍，縱兵大漠。一生行事，卻仍然不能夠脫離奴態(tài)。
我少年叛逆，叛逆維持一生。叛逆是破除偽和猥而非其他。叛逆以尋求真的，接近真的，然后修正自己，繼續(xù)。
有時像把鋼筋掰彎，掰直，或掰到反向。有時需要在石頭上，砸?；鹦侵泵埃稍姵晌?。
26
16：00，脫離大路，進(jìn)入鄉(xiāng)道，一路上坡，汗流不止。太陽落下，月亮升起，仍是赤膊，不知寒冷。
要夜行，翻過一座山，不知走到幾時，可能要到天亮。望去還遠(yuǎn)，沿路靜寂黑暗，山腰才見一兩盞燈火。無車聲，無人聲。山間風(fēng)大，唯有風(fēng)聲。
漸行漸高，回望，城市燈火已迢遙。今夜，我與大山同在，月亮伴我同行。
18：30，有了燈光。有了人聲。在一棵大樹下歇息。樹有些年紀(jì)，上纏許多紅布，燈光映照中，已失了顏色。
民俗是把古樹當(dāng)作神靈對待的，會向它上香，磕頭，祈禱。我坐樹下，并無懼怕，卻是親切。我覺植物動物們，山脈河流，是和我一起的。它們和我一回事。
手機(jī)記錄，覺得指頭凍僵了。這地方和城里的溫度，差距這么大。穿衣，連皮衣也穿上。
27
20：17，山中。喘息，飲水，撒尿。我很少撒尿，總覺憋著，身體還可以吸收水分。
山上沒有遇到可供休息的地方。那么連夜走山。
路邊楊樹落葉未盡，其上明月高照?？戳艘粫?，聽了一會兒，走。
28
夜晚很亮，小路清晰。一棵殘樹，枯枝上叉著月亮，荒涼而美。
手機(jī)拍照，驚著一只鳥，沒有鳴叫就飛走了。
樹不高，沒有鳥窩。鳥不小，不知什么鳥，落向哪里，我微有歉意。它振動翅膀的聲音大而有力，卻是緩慢，像遲疑該落向何處。
在月亮下撒尿很奇妙。拋物線亮晶晶。風(fēng)吹得亂擺，感覺一松手，鳥就飛走了。
29
抬頭一道溝，駭然。黑暗里巨大，深不可測。溝壁當(dāng)有植物，望去如絨絨皮毛。這溝壑像怪獸巨嘴，像噩夢中深淵。
我吼：老玄！老小子哎！把力氣拿出來！回家嘍！
它抓住我的聲音，一把擲出來?；匾粼以谖叶渖?。
手機(jī)沒了信號。繼續(xù)往高處走。
30
我在路上。
山崖在路邊。
月亮在樹上。
渴了。喝水。水勝過世上最好的佳釀，勝過天上最好的瓊漿。沒舍得多喝，只飲多半杯蓋。
31
翻過一座山，進(jìn)入另一座。導(dǎo)航報(bào)直行五公里進(jìn)入無名道路。想起鄉(xiāng)諺所說：
山路是母哩，拐個彎兒是五里。
32
背后的夜車由遠(yuǎn)而近，路過我嘯叫而去。映我的影子在路邊土壁上，迅速清晰，縮小，迅速倒退消失。
33
23：00，坐在路邊樹林休息。落葉時而掉下，在地上有噗噗的聲音。夜深聽來尤響，像有什么東西從樹上躥下，有時覺得奔我而來。
忽然恍惚。我真是從太原一路步行，走到這里？這個事是人做出來的？這個人，就是我？
還有30公里，就到故鄉(xiāng)。
34
12：22，月明如洗。
我心如洗。生靜謐，生安詳，無悲無喜。腳過村落，有燈光，狗吠時聞。
35
一路無人，內(nèi)心安定。沒有什么可起懼意的東西。
這個時代，連個像樣的響馬也沒有。連個像樣的野獸也沒有。
連個像樣的有俠骨的風(fēng)塵女子，也是沒有。
36
人很難累死。卻很容易懶死。
許多人懶得腦子傻掉。
傻掉的人，從來不知道自己傻。他們覺得聰明，享受，美。
那些鋪天蓋地、漫山遍野的傻缺啊。
37
月光下，小路曲折，灰白，很美。它一扭一扭歡快的樣子。
吹動月光的山風(fēng)，在這季節(jié)，沒有草木苦澀的氣息，但是也很美。
前方，灰白的小路折疊，像傾斜著掛上墻，心中一沉。這么大的坡，不太美了。
以為爬上坡后是平路，上了坡，路倒是直，肉眼能望見的，一路掛到天上去。
38
站住腳，氣喘吁吁。周圍的山都低下了頭。
在行走中，群山一步一步，緩緩?fù)说胶竺嫒?。我在山頂，全身毛發(fā)直豎，如鬼如神，如喝令群山倒退的原始時代的怪物。我對著山谷大吼，自呼其名。山風(fēng)把吼聲蕩出很遠(yuǎn)，在群山之間、山谷之中撞來撞去，久久未息。
39
第十一日，凌晨1時，入故鄉(xiāng)縣境。
雪一直未至。我期盼的天低如帽、大地素色，一步一個腳印，一直未至。
一陣風(fēng)來，落葉如急雨，在微光中閃動著，裹挾我周身。有什么東西抓住我手，寫下：
那么一定要在黃昏進(jìn)入故鄉(xiāng)。夕陽光芒萬丈，如加云衣予我，而我大踏步歸來，目光炯炯，明亮如炬，銳利如錐。
愛我的人，以及曾經(jīng)愛我的人的尸骨，盡在故鄉(xiāng)。還有愛我的人，其心隨我腳步，314公里一步步走近我的故鄉(xiāng)，走進(jìn)我的故鄉(xiāng)。
我須發(fā)泛白，雜長如山魈，仍然是赳赳少年。我的心清澈不含雜質(zhì)，我的血呼嘯如海，我周身風(fēng)塵，卻不染人間油膩。我的靈魂潔凈，清晰，如初洗之嬰。我堅(jiān)如玄鐵，如女媧補(bǔ)天時代遺落的一塊頑石。
責(zé)任編輯 丁莉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