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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棲云記(短篇小說)

        2024-06-25 00:00:00王玉玨
        北京文學 2024年6期

        臧父在市場小畫室——棲云軒一“棲”就是半輩子。偶因一張照片,牽出臧父與美術圈名人的往事,兒子臧佳迫切想借這層關系搭上名人,得到的卻是父親的一盆冷水。臧父半生的怨懟、不甘與痛苦,走到知天命之年,他能否放過他人,也放過自己?

        如果一定要在自己這個圈子里找一個偶像的話,臧佳幾乎沒得選擇,只能是盧芳義。大學臧佳讀的是南方一所沒什么名氣的美院,一提到自己的家鄉(xiāng),大家第一時間聯(lián)想到的就是這三個字。大名鼎鼎的盧芳義啊,這個名字和他那享有盛譽的“菲欽式”肖像油畫曾一度是那個北方城市的一張名片。

        那是多么大、多么粗的一棵樹——“普希金獎”獲得者,全國第十一屆、十二屆美展評委,省美院院長,省美協(xié)副主席,隨便拎出來一樣都足以影響臧佳的一生。這棵樹就長在自己家門口,不去抱一抱太說不過去了。

        來日方長,而且反正是要回去的,機會有的是,整個大學期間臧佳都一直這樣為自己開脫。畢業(yè)后果然沒出意外地回了家鄉(xiāng),然后又沒出意外地分到了下面街道的一所小學,當美術老師。他這才意識到,離得越近反而機會越少,離得越近那樹其實越高,參天蔽日的高,高不可攀的高。圈子就那么大,不用刻意關注,所有的消息都會自己找上門來,偶像又增加了許多新光環(huán)——“兩會”前省報特意為他做了一個專訪,公眾號還沒來得及推出來,臧佳是在報紙上看到的,周末的報紙。

        那天是周一,臧佳午休起來去教務處找潘主任,剛申報了今年的省美協(xié)會員,入會表上需要蓋一個單位的公章。潘主任不在辦公室里,估計是去廁所了,他坐在沙發(fā)上等。茶幾上是一沓剛從收發(fā)室拿來的報紙,臧佳一抬眼就看到了,巨大的標題十分搶眼:《講好客故事,守文化根脈——訪省政協(xié)委員、著名畫家盧芳義》。壓題照片是一張半身照,長發(fā)、瘦臉,頭頂探出邊欄。照片跟標題一樣,沒什么表情,沒有表情往往是他們這種人最好的表情。

        整整一版,一篇大文章。文章分好幾個小節(jié),每一小節(jié)也配了壓題照,生活照、工作照、寫生照,圖文并茂。潘主任的那泡尿遲遲不完,臧佳的目光順著它們一路掃了下來,視線落在倒數(shù)第二張上面,不動了。

        臧佳心口“咣”地一跳。

        盧芳義在憶往昔。沒想到年輕時居然還有一段軍營歲月,通信兵。照片的背景是一排冰天雪地里的電線桿,盧芳義在連隊營房門口的黑板報前作畫,身邊擠著一群穿迷彩服的大頭兵,每張臉蛋都曬得黝黑、凍得通紅??瓷先プ疃喽髱?。二十大幾的盧芳義一點也瞧不出來今日的名家風范,頭發(fā)短得不能再短,下巴尖得不能再尖。所有那些曬得黝黑凍得通紅的臉里頭,有一張很眼熟,相當眼熟,最右邊的那張。像一個人。

        臧云國。

        他爸。

        因為是報紙,照片的像素很差,五官一律模糊。但他認得那氣息。電線桿、營房、冰天雪地、黑板報。照片的氣息,以及歲月的氣息。這照片他見過。

        手有點抖,那個章都蓋歪了。歪了就歪了,以后還用不用得著它都是另外一回事了。下午第一節(jié)有課,他都沒能等到走出辦公樓,出了門就把電話打到了臧云國手機上。

        你認識盧芳義?

        你和盧芳義是戰(zhàn)友?

        你們倆是一個連隊的戰(zhàn)友?!

        臧云國在電話那頭沉默了足足有十秒鐘,那種真正的、毫無聲息的沉默。掛掉電話前的最后一刻才終于甩過來一句:“我不認識什么盧芳義盧圓義——好好教你的書吧!”

        父親也是圈子里吃這碗飯的,吃這碗飯的人,不可能不知道盧芳義這個名字。臧云國的這個態(tài)度有點反常。

        說是街道,其實就是鄉(xiāng)鎮(zhèn),離縣城三十里地,上下班路上還得跑一段高速。臧佳一般周末才回來,平常住宿舍。周一下午回家這還是第一次。出了教室就往家趕,進門時不到五點,臧云國還沒回來。臧云國白天大部分時間都在他的“棲云軒”里——文化市場東頭的一間小畫室,租的,二十幾個平方,既是畫室,也是店鋪,專賣筆墨紙硯文房用品什么的;周末兩天還當教室用。臧云國開了一個幼兒國畫班,一節(jié)課五十分鐘,三十塊錢。很實惠,光幫著帶帶孩子三十塊錢也合算。

        臧佳徑直去了父親的書房。書房里沒有書,架子上堆的全是卷軸和畫冊,挪開它們很是花了一些力氣。他記得那些影集是放在書柜最下面幾個格子里的,高中時有一年暑假他閑著沒事翻到過。那種很袖珍的小影集,跟一本字典差不多大小,每一面只能放一張照片。其中有幾本全是臧云國當兵時的留影:打槍、敬禮、沖鋒、陷陣、會餐、聯(lián)歡、放線、爬桿。臧云國當?shù)囊彩峭ㄐ疟?,聽他吹過,當年那叫一個颯爽,“放線放到紫禁城,爬桿爬到云霄外”,107米的桿最多6秒。

        運氣不錯,第二本里就找到了它。就是那張,跟報紙上一模一樣的那張。

        大半輩子里臧云國都沒怎么碰過酒,最像樣的一次,就是那天晚上,臧佳把照片從影集里抽出來等著臧云國回來的那天晚上。

        照片一開始是放在茶幾上的,擔心倒水灑到又轉移到了電視機旁邊。臧佳小心翼翼,像對待一件好不容易才得以重見天日的珍寶。真是不敢相信,這么多年臧云國居然一個字都沒透露過,不然他臧佳何至于淪落到去鄉(xiāng)鎮(zhèn)當一個美術老師呢,他可不想一輩子都在那里當一個美術老師。

        臧云國一直聽臧佳說完,聽他說畢業(yè)后這些年的艱辛、理想與環(huán)境的差距,以及自己當年的幼稚和想當然,還有下一步的打算,遠的不說,第一步起碼得先離開鄉(xiāng)鎮(zhèn)——這一切,都需要有貴人相助。從頭到尾,臧云國沒看照片一眼,但是臉色在變,一點一點,越來越難看,難看到了極致之后就固定在那里不動了。好不容易終于開口,一開口還是那句話:“好好教你的書吧!”比在電話里更硬、更涼,像一盆水,冰水,劈頭蓋臉澆下來。然后扔下臧佳出了門。晚上不在家吃飯,倒不是因為臧佳,確實有個飯局。兩個戰(zhàn)友從莒縣過來參加一個苗圃交易會,今天拐了個彎專門來看他。復員后一直沒碰過面,這東他賴不掉?;貋頁Q衣服的。五點半出的門,十一點半才回來。一場大酒。

        沒想到把自己喝成了那樣。對他來說,喝下去的酒精的確是一種燃料,整個人似乎都燒著了,熊熊燃燒。據(jù)說現(xiàn)場相當火爆,父親的那兩個戰(zhàn)友費了半天周折才把電話打到臧佳手機上,不行了,局面有點失控,現(xiàn)在臧班長的脾氣比當兵時可大多了。離近了才聞到,小便失了禁,從衛(wèi)生間出來的時候已經失禁了,也許是沒來得及脫掉褲子。臧佳架著他進電梯的時候,他還在罵,罵了一晚上了,還沒完,還沒罵夠。

        罵的不是別人,就是盧芳義。盧芳義是他們仨當年共同的戰(zhàn)友,知根知底,今天罵他最合適了。不罵他罵誰?對面換成臧佳之后,他繼續(xù)。不裝了,承認了,這個人他認識,不是什么盧圓義,就是盧芳義。照片里最邊上的那顆腦袋就是他臧云國。豈止認識,太認識了,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這個人的老底了。呸!他輕蔑至極,他不齒:“就他那幾筆破畫,頂多連隊黑板報的水平!團里當年去北京進修的名額本來應該是我的,他背地里到處找領導,硬是搶去了……還有他找的那個老婆,誰不知道,廖部長的外甥女是吧,不然他能有今天?還他媽的什么盧主席盧教授盧院長,盧個屁!”

        褲子上的尿還沒干,臧佳沒敢叫出租車,陪臧云國一路走回來的。也不遠,三個紅綠燈。三個紅綠燈臧云國走了一個半小時,邊走邊罵,半條馬路的人都朝他們看。罵開掛了,停不下來了,罵完盧芳義,接著罵其他人:那個沒事就張羅他們拿贊助的區(qū)美協(xié)羅主席,靠鉆女人裙子當上的主席,瞧見他就惡心;還有棲云軒對面葵田畫廊的項老板,好好的畫廊不賣畫,接什么戶外創(chuàng)意,狗屁創(chuàng)意,全是忽悠人的玩意兒……這些人藏佳都知道,跟盧芳義一樣,大概都是讓他不爽的人,早就想罵了,正好今天一并捎帶了。罵累了,順勢在馬路牙子上一坐,歇口氣,擰開手里的礦泉水瓶子喝水。礦泉水早喝干了,每次還是象征性地往嘴里奮力一倒。進了小區(qū)GjQOz8zL693a9iFRtFzt9QIfRiI6tL+3Jxt4Yi9dFPg=往單元樓走的時候有幾個臺階,臧佳下意識地伸手去扶。臧云國像是一直都在等著他來扶似的,臧佳的手剛一挨到他的胳膊,他猛地一下當場就把它甩開了,驢唇不對馬嘴地突然來了一句:“他娘的他也配!他盧芳義算個什么東西,他也配?!”

        醉話,但臧佳聽出來了,在臧云國眼里,那個人不配,不光是配不上那些什么主席、教授、院長,也配不上他臧云國張口有求于他,即便是為了兒子。兒子也不行。

        言過其實了,盧芳義其實沒那么不堪,當然沒有,“普希金獎”不是白拿的,業(yè)界也好市場也好,都有一定的口碑。事情至此,臧佳大致上也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這里面埋藏著一段巨大的恩怨。關于“進修”的事情,過去也聽父親說過,所謂“進修”其實就是上軍校,屬于提干,就此身份和命運發(fā)生根本性改變,從草根一步跨入殿堂。他差一點。原來差一點是因為盧芳義,是盧芳義搶了他的名額,不然他臧云國就是今天的盧芳義。

        第二天臧佳專門跑了一趟,去找母親吳明珠打聽,問她認不認識盧芳義。應該認識的,當年她是臧云國他們營區(qū)駐地中學的音樂老師,有一年被專門請到連隊去輔導合唱比賽,一輔導就是半個多月,不光盧芳義,臧云國當年的許多戰(zhàn)友她都認識。但是她跟臧云國一樣,居然也這么多年從沒跟他提過這個人。

        吳明珠盯了一眼臧佳,目光中有絲不易覺察的猶疑一晃:“你說的哪個盧芳義,那個盧芳義?”她這么說,臧佳已經確定了,她認識。既然開了口,臧佳索性有話直說。他問吳明珠:“那個盧芳義當年是不是做過什么對不起我爸的事情?”“不知道?!眳敲髦閾u搖頭,并且像很認真地思索了一會兒,“應該沒有吧。”確實不知道,看表情就看出來了,不光幾十年前的事情不知道,昨天晚上發(fā)生的事情她也不知道,臧云國昨天晚上喝得尿了褲子、罵了一晚上大街,看來她也不知道。不知道很正常,在臧佳看來,吳明珠這輩子似乎都不怎么太關心臧云國。臧佳讀大一那年兩個人差點離了婚。那年的大年三十晚上兩個人在家大吵了一架,吳明珠一氣之下跑了出去,一夜未歸,具體在哪兒過的夜,至今都是個謎?;闆]離成,主要是因為臧云國,他不同意,死活不松口。就那么一直湊合到現(xiàn)在。吳明珠平時跟臧佳一樣,也是周末才回來。前幾年學校遷址,在新校區(qū)附近蓋了一批集資房,吳明珠也要了一套,不大,七十多個平方,精裝的,拎包入住,一交房吳明珠就住進去了。小區(qū)的名字她喜歡,“逸雅”,而且最主要是離學校近,方便。近也確實近一點,但也沒近到可以允許她有家不回的程度。

        “你爸那種人,他這輩子覺得對不起他的人多了。”不知道算不算是對兒子的某種回答,吳明珠說話的時候笑了一下,那笑從啟動到結束都沒離開嘴角,很清淺,因為清淺所以深邃,那種包羅萬象的深邃,“你知道他這輩子最嫉妒的人是誰嗎?我告訴你,就是你盧伯伯!也難怪,兩個人當年可是一條起跑線上的……當年他們全師誰不知道,通信三連出了倆畫家,三連的黑板報年年拿第一?!?/p>

        哪種人?沒說,但是明擺在那里的,一個不如意的人,一個一事無成的人,一個“可悲”的人。一輩子一事無成的人多了,問題是,他太想“成”了,想“成”而沒“成”,這才是悲劇的核心所在。從部隊復員回來之后臧云國被安置到了區(qū)里的儲蓄所,當年那可是“金飯碗”,多少人眼紅,待了不到兩年,一聲招呼不打辭了,跑到文化市場租了間屋,一天到晚守在他的棲云軒里。還是畫,梅蘭竹菊沒骨花鳥,勾皴擦點染,“棲”了大半輩子,也沒見“棲”出了個什么名堂。還“棲”呢,能混飽肚子就不錯了。臧佳還記得,小時候學校一放假就被父親拽到畫室里去幫忙裁宣紙,八尺全開的一刀七十八塊錢,裁開了零賣一刀能多掙六塊五。有家長接孩子來晚了,他和臧云國還得幫著一塊兒洗毛筆洗顏料盤,自來水管道接不過來,大冬天拎著塑料桶去對面的公共廁所接水,人小桶大,一不小心就潑一腳水……

        所以臧云國不甘,他嫉妒,必須要找某個人不共戴天。人也許就是這么個東西,越是身邊的人,才越會去羨慕嫉妒恨。嫉妒和敵意是有射程的,而盧芳義恰好就在這射程里。所有的問題其實也許就像吳明珠說的,兩個人當年是一條起跑線上的,并且,那個人完美地活成了他最想成為和自認為本應該成為的樣子。臧佳覺得自己漸漸看清楚了一些東西,這里面的確有一出“悲劇”:他把一切都歸咎在一個具體的人身上了。臧佳不太相信父親今天的平庸和落魄,僅僅是因為當年失去了一個進修名額。一個人的平庸和一個人的成功一樣,取決于很多因素,除了運氣,還有天賦、秉性,以及所身處的環(huán)境和時代,而父親在這一切上頭似乎都不太如意。

        “典·像:盧芳義肖像油畫藝術展”,省美術館公眾號上的海報已經推出來了,官宣。

        四月三日。

        開“個展”是件大事,該開,早就該開了。但是早不開,晚不開,偏偏挑在這個時候開,就有點意思了。太近了,離主席團換屆不到一個月。五年一次的換屆大會時間已經確定,四月底,屆時盧芳義將作為本屆主席團提名的唯一人選當選主席。等額選舉,過三分之二的票數(shù)沒有任何懸念。板上釘釘,但是盧芳義偏偏還要在這塊板子上再釘一根釘子。

        大名鼎鼎的盧芳義要開畫展,不光是他一個人的盛事,也是全省美術界的一件盛事。畫展的承辦方是南方一家叫“潮視覺”的品牌策劃機構,搞過大事情的,老總的口氣比他的肚子還要大:“要么不搞,搞就大搞!”得對得起贊助商的錢。盧芳義本人也配合,能調動的個人資源一律調動起來。眾志成城,確實是把它當成一件“盛事”來辦的。規(guī)格很高,省美術館一號廳,邀請的嘉賓也都有相當?shù)膶哟魏蛠眍^:美術界名家、各大美院知名教授、銀行VIP貴賓、省市行業(yè)協(xié)會代表、省屬高校美術系師生,省委宣傳部的主要領導屆時也將到場;還有個慈善拍賣環(huán)節(jié),所有畫作拍賣收益全部捐給省義工基金;最后是答謝酒宴。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醉翁之意早不在酒里了,溢出來了,一片汪洋。一場秀。

        臧佳留意到被邀請的嘉賓里有師大美術系的。正好有同學在那里,電話打過去,問能否幫忙搞一張開幕式的邀請函。那邊基本答應下來,問題不大,到時候可以讓他偷偷頂?shù)粢话褜W生的椅子。

        自從那次臧云國尿褲子、罵大街之后,臧佳就沒再跟他提過盧芳義這三個字。他不提,沒想到臧云國主動跟他提了。那天是周三,臧佳本來不該回來的,回來是為了相親,對方在一家培訓機構做主管,沒有周六周日,見面時間得依著她。還沒見面就讓人覺得有點煩,本來定的是晚上,臧佳改在了下午。下午就不用吃飯了,找家肯德基意思一下就行。晚飯回家吃的,爺兒倆一張餐桌,面對面。一頓飯快吃完了臧云國才開口,他對臧佳說:“聽說了吧?下個月要辦畫展了。下月三號。”

        他沒提名字,連姓都沒帶,好像上一秒鐘他們還在談論這個人。

        “誰?”臧佳其實第一時間就聽明白了,但還是得問一下,“誰辦畫展?”

        “還能有誰?”臧云國眼皮都不抬,“盧芳義唄!聽說下一步還要當主席是吧?”

        后者目前還屬于小道消息,肯定是內部人傳出來的。既然能傳到臧佳耳朵里,自然也能傳到臧云國耳朵里。

        臧佳沒吭聲,他吃不準對方的來意。這時候臧云國的目光抬起來了,來回在他臉上走了五六趟,不滿意了,眉頭都皺起來了。

        “我告訴你,他的畫展你不許去!”

        聲音不大,但是很凌厲,是警告的口氣。

        臧佳的臉瞬間一燙。他低著頭,但是知道對方的目光一直在自己臉上,那目光溫度很高,不依不饒地,仿佛非要把他燙穿一樣,仿佛非要把他臉上那最后的一層皮揭掉一樣??墒牵麘{什么呢?臧佳心底里忽然躥上來一股怒火,他把目光抬起來,蠻橫地迎住對方:“為什么不許去?”

        “我說不許去就不許去!”對方比他更蠻橫,一個父親的蠻橫。

        這個人怎么這樣!即便是父親又如何?!臧佳心里慢慢地頂上來一股很不適的東西,比剛才的惱怒和厭惡更加令人不適。他竭力在忍,覺得自己忍住了,但是話一出口才知道它有多狠、有多難聽,他甚至都沒能忍住那聲冷笑。

        “放心,我不會跟他說我是你兒子。天底下姓臧的也不止咱們一家?!?/p>

        他清清楚楚看見臧云國的目光里哆嗦了一下。

        美術系的同學沒有食言,畫展開幕前一個星期邀請函搞定。臧佳特意跑了一趟,上門時還搭進去一頓老金燒烤。邀請函拿回來之后一直鎖在辦公室的抽屜里,考慮再三,臧佳還是決定去。

        如果臧云國不那么蠻橫,如果他不那么激烈地阻止自己,也許還不一定?,F(xiàn)在不行了,得去,偏去。

        確實是一場“秀”,很盛大、很隆重。一下車就看見了美術館門口的巨幅海報,比真人大了好幾倍的盧芳義居高臨下地凝視著遠方的馬路、樓群以及更遠處的這座城市,目光又炫又深沉。簽到處居然站著兩個穿制服的安保,沒有邀請函還真別想進來。開幕式十點十分開始,九點多就到了,還早,臧佳在外面繞著噴泉轉了幾圈。抽了兩根煙,去大廳上了趟洗手間,還是有點早。人不多,人少反而更容易碰上熟人,臧佳從邊門再次出來,這次沒下臺階,就站在廊柱一側那只巨型景泰藍花瓶旁邊,準備抽第三根煙。

        “臧佳!”

        有人喊他。聲音在背后,臧佳應聲轉過頭去。那個人遠遠地站在對面另一只一模一樣的景泰藍后面的臺階上,兩只腳一上一下,仿佛突然站住的樣子。嚇了他一跳。

        臧云國。

        臧云國穿的是一件中山裝,鼠灰色的,差一點沒認出來。從來沒見過臧云國穿中山裝,甚至都不記得臧云國有這么一套中山裝。

        “爸,你怎么來了?”

        話一出口臧佳的臉就紅了,這一次不用對方揭穿他,不打自招地紅了。有種被捉贓的感覺,人贓俱獲,躲都沒處躲。他丟掉手里還剩一多半的煙,用了很大力氣把它踩滅。

        對方盯著他,朝他走過來,步伐很直,目光也很直,像兩柄劍。臧佳聞到一股濃烈的酒味。這是上午,還不到十點。臧佳心里掠過一陣不祥的陰影。

        “我怎么來了?你說我怎么來了?!”他說,臉色已經變了,由紅轉黑,直接一步到位,兩柄劍直指臧佳,“我就知道你會來——滾回去!”

        三個字幾乎噴到了他臉上。確定了,是酒。喝得還不少,眼珠子都是紅的。他又重復了一遍,音量也提了上來。

        “給我滾回去!”

        臧佳沒有選擇。

        毫無疑問,后來臧佳一直在想,一定是自己的出現(xiàn)才導致了臧云國后來那瘋狂的舉動。從美術館的臺階上下來之后臧佳直接回了學校,一整個下午沒有任何關于畫展開幕式的消息見諸媒體,事情是第二天炸開的,確實是一條堪稱爆炸性的新聞:著名畫家盧芳義在自己的個展開幕式上被人打了。一個酒鬼,直接沖到主席臺上打的,赤手空拳。酒鬼有邀請函,還是前排,一看就是有備而來?,F(xiàn)場被人錄了下來,傳到了網(wǎng)上,視頻長達一分二十秒,趕在下架之前迅速火遍了全網(wǎng)。

        酒鬼丟人丟到了家,視頻最后幾秒,兩個保安拽著他的領口往外拖,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居然哭起了鼻子,鼻涕一把淚一把,哭得嗚嗚響。

        110隨后趕到。酒后滋事,帶走,拘留。十天。

        趕在臧云國從拘留所回來之前,吳明珠搬了出去。

        嚴格來講其實算不上搬家,一星期才回來兩天,家里屬于吳明珠的東西并不多。連臧佳都沒叫,打了輛“滴滴”一趟就解決了。

        離婚協(xié)議書已經擬好,就放在臧云國書房的畫案上。委托臧佳轉告,簽了字她隨時回來辦手續(xù)。吳明珠在電話里跟臧佳再三強調,這次她離定了。學校她也暫時不去了,離暑假還早,只能請病假。沒臉露面,整個學校都知道吳老師家的“那位”干了件火遍全網(wǎng)的“大事”。

        決心之大,讓臧佳懷疑吳明珠其實一直都在等這么個機會。也許是最后的機會,吳明珠今年已經四十九了,離知天命還有一步之遙。臧佳記得他倆第一次鬧離婚那年,吳明珠三十九?;耸?,她還是沒能讓自己甘心。

        關于臧云國和吳明珠之間,許多事情臧佳其實知道。臧云國這輩子唯一一件值得驕傲的事情,就是娶了吳明珠,他自己說的。上初中時有一年他跟臧云國和吳明珠去過一趟鄰縣的張集鎮(zhèn),就是臧云國當年當兵時的駐地。戰(zhàn)友聚會,老指導員親自召集,幾乎半個連的人都去了,規(guī)模很大,坐了六七張桌子。按要求是可以帶老婆,也可以不帶,但是臧云國特殊,必須把吳明珠帶上,誰不去吳老師也得去,這是全連戰(zhàn)友們的一致要求,吳老師不去,絕不答應!幾桌人都喝多了,大家站起來集體唱了那首《喀秋莎》——音樂老師吳明珠當年來連隊輔導合唱比賽時教大家唱的那首歌。所有的人站成好幾圈,把吳明珠圍在中間,她可是當年全連八十多號人集體的夢中情人——吳明珠回到學校以后收到了三十一封情書。沒錯,三十一封,臧云國數(shù)過。

        去拘留所接臧云國時臧佳注意到對方額頭上有一道很明顯的瘀青,他自己不說,臧佳也不敢問。一路上他跟臧佳一句話沒有,回到家以后也是,眼里基本沒他這個人。跟過去一樣,一大早就出門,在棲云軒一待就是一天,中午在文化市場隔壁的小吃街吃快餐,以前光中午吃,現(xiàn)在晚上也在那里吃,吃完才回來。臧佳堅持每天回家,主要任務就是看見臧云國開門進來時硬著頭皮打個招呼,似乎每天往返一百多公里就是為了打這個招呼。協(xié)議書他肯定看到了。那天晚上臧佳聽到他接了個電話,書房門沒關,聲音很清楚,那頭應該是吳明珠,應該是在說簽字的事。果然兩分鐘后電話打到了臧佳手機上,吳明珠急了:“你說他這算怎么回事?!何必呢他這是!”

        他把離婚協(xié)議撕了。

        臧佳邊聽電話邊扭頭去看臧云國,臧云國在燒水、泡茶。白天在棲云軒喝綠茶,晚上回家喝紅茶,這杯茶能一直喝到上床睡覺。

        他不同意。當年沒同意,今天還是不同意。她吳明珠就是永遠不回來,就是搬到北極去住,他也不同意。他知道臧佳正在接的電話是誰的,沒等電話掛掉就開口對臧佳說:“從明天起,你也不用回來了,永遠都不用回來?!睆木辛羲鰜硭€是第一次看著臧佳的臉說話,“不是他不配,是我不配。我不配給你當這個爸!”

        臧云國其實根本沒打算放過他,因為前面有個吳明珠,賬還來得及跟他算,但是一筆歸一筆,都記著呢,跑不掉的。每天往返一萬公里也沒用,他不接受。他一個都不放過。

        臧佳是半個月之后見到臧云國的。

        不是在家里。這半個月臧佳沒回家,連電話也沒打。在學校。臧云國專門來學校找的他。這是他第二次來臧佳的學校,第一次還是五年前,臧佳大學剛畢業(yè)那年,臧云國開著他那輛捷達送他來報到。下午是五年級的美術社團課,他值班,中間溜出去到衛(wèi)生間抽煙才看見手機上有兩個未接電話。臧云國的。心里一緊,趕緊撥回去。人已經到了,在教學樓大廳呢,臧佳趕過去的時候看見他正仰頭讀墻上的一排宣傳欄,背著手,一根小拇指上鉤著車鑰匙。學校大門的兩個保安出了名的難說話,誰知道他是怎么進來的。

        人好好地站在那里,先松了口氣,看樣子不像有什么大事。馬上下課了,值班老師得回去帶隊,臧佳掏出手機看看時間,說:“要不你先去宿舍門口等我,我一會兒就回來?!?/p>

        臧云國擺擺手:“不用了,我馬上就走,我來就是跟你說個事?!?/p>

        臧佳剛剛松掉的那口氣又提了起來。

        “下周四你請假回來一趟,”張口之前他的臉紅了一下,飛快,但還是被臧佳看見了,“你媽過生日?!?/p>

        臧佳沒反應過來。

        “五十歲生日。”他又補充了一句。事情說完了,準備走,車鑰匙重新攥回手心,轉身之前他告訴臧佳:“我答應你媽了,明天簽字?!甭曇舨淮?,剛好夠臧佳聽見。

        車停在教學樓門口,還是五年前的那輛捷達。一百多里地,專門開車跑一趟,就是來跟他說這個的。一個電話的事,他非得跑這一趟。

        車已經開走了,臧佳還站在原地,有點蒙。確實太突然,他需要好好地消化一下。臧佳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但他知道一定發(fā)生了什么,在他沒回家的這半個月里。他終于甘心了,這個人終于決定釋放對方,也釋放自己。五十歲,不算晚。他自己也不晚。

        本來定好的是去“八不食”,文化市場停車場出來往東第一家,房間都訂好了,臧云國訂的,吳明珠臨時又改了主意。不去“八不食”了,在家,吳明珠的家,她的那套“逸雅”。吳明珠通知的臧佳,電話里的聲音一點都不像五十歲,也不像吳明珠本人——“過生日嘛,還是在家里比較有氣氛。”

        從高速下來以后臧佳直接過去。趕上晚高峰,進小區(qū)時天基本已經黑透了。門一敲就開了,吳明珠扎著圍裙給他開的門。

        房子確實不大,進門就是客廳。對面沙發(fā)上坐著一個人,見臧佳走進來,起身伸出手來握。“臧佳是吧?你好臧佳?!标凹雁读艘幌?,手都握在一起了都沒敢相信站在眼前的居然是那個人。第一次見,但是一眼就認出來了。不可能認不出來,報紙上、照片里、美術館的海報上,已經見過這個人無數(shù)次——盧芳義。

        沒想到居然以這樣一種方式見了面。盧芳義笑笑,主動解釋說:“你爸爸請我來的?!薄罢垺弊忠У酶裢庵?。

        對方顯然比他準備得更充分一些,或許一直在等他,等他進門。他上下打量著臧佳,是那種雙方第一次見面時慣常的打量?!澳惆终f了今天專門要介紹我們兩個認識一下。他給我看過你的畫了,實話實說,不錯。比他的強。”

        棲云軒今天試供水,自來水管道接過來了,下午工人上門施工,臧云國說可能晚點到。菜陸續(xù)上桌。還有紅酒。蛋糕還得等一會兒,在臧云國那兒呢,說好了歸他負責。紅酒打開,醒上。打臧云國的電話,沒接,也許正忙著,也許在地鐵上,每天這個時候的地鐵都擠得不成樣子。還有最后一個壓軸的熱菜,清蒸鱖魚。吳明珠對著手機現(xiàn)學現(xiàn)賣,視頻里說最少要腌三十分鐘,吳明珠卡著點。

        “我爸后來是不是又去找過你?”看著吳明珠走進廚房,臧佳到底還是沒忍住,開口問盧芳義。必須得問,從進門到現(xiàn)在他還沒緩過神來,有很多事情他需要搞清楚。

        “不是他來找的我,是我去找的他。上個星期六我專門去了一趟棲云軒。上次他跑上門來打我,打得那叫一個狠,把我的‘主席’都打丟了,這次我得打回去。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嘛?!?/p>

        盧芳義不知道什么時候摘掉了眼鏡,赤裸著雙目看著臧佳,表情和口氣在開玩笑,目光卻很沉,又沉又亮,比海報上的還亮。也許上個星期六他在棲云軒就是這么看著臧云國的。他肯定已經知道了臧云國究竟是為什么在他的畫展上對他大打出手,現(xiàn)在坐在自己對面的,就是那個人的兒子,那些話他能對臧云國說,也一樣能對臧佳說。他說:“臧佳,我告訴你一件事。這件事除了你爸,我從來沒對任何人說過,那天在棲云軒我也是第一次跟你爸說……知道我這輩子最嫉妒的人是誰嗎?我告訴你,就是你爸,當年就是你爸從我手里搶走了你媽……我以為這輩子再也沒機會了,沒想到現(xiàn)在機會來了,今年才五十二,不晚,上個月我已經把婚離了……”

        他重新戴上眼鏡,那一瞬間眸子深處某個地方很晶瑩地一閃,雖然有鏡片擋著,但臧佳還是看見了。是淚光。

        那天晚上臧云國的電話一直沒打通,人也沒來,一直到飯局結束,臧佳送盧芳義出門,下樓,離開小區(qū),上了出租車,人也沒來。人沒來蛋糕自然也沒來,吳明珠生平第一次過了一個沒有蛋糕的生日。

        “這個臧云國,一輩子就沒干過幾件靠譜的事。”吳明珠剛把眉頭皺起來,馬上又松開了,既往不咎似的擺了擺手。算了,一切反正也都過去了。

        盧芳義沒說謊,星期六那天他確實去棲云軒找過臧云國。星期六有課,很多學生和家長可以做證。國畫班建了一個家長群,臧佳也在那個群里,第二天他私信了兩個關系比較好的家長,問星期六下午是不是有人跑到棲云軒里打架?;貜秃芸?,確有其人,不過不是來打架的,是來喝酒的。兩點半的課,兩點四十了臧老師酒還沒醒,棲云軒大門敞著,一屋子酒氣直往外沖。好多人離得很遠就聽到了,兩個醉鬼在里面唱歌,唱的是那首蘇聯(lián)民歌《喀秋莎》。

        “五一”小長假前兩天,臧佳接到一個電話。父親的戰(zhàn)友。他也認識,就是兩個多月前從莒縣來把臧云國喝得尿了褲子的兩個戰(zhàn)友的其中一個。上次要的臧佳的號碼還在手機里,不想浪費了。有個事想麻煩一下臧佳,股骨頭出了點問題,問臧佳省里的中醫(yī)院有沒有熟人。碰巧還真有個熟人。對方本來興許就是有棗沒棗打一竿子的,沒想到臧佳這么夠意思,感激得不行,電話里一個勁兒地道謝,聲稱過來之后一定請爺兒倆吃飯,并且邀請爺兒倆去莒縣玩,這邊戰(zhàn)友多,都想念臧班長。臧佳心里突然就跳了跳,有個問題,一直想問吳明珠都沒問出口,但他還是想知道答案。他停了一下,說有一件事,想問問,關于他爸的,不知道對方知不知道。

        “你問你問!”對方迫不及待,巴不得趕緊還個人情。

        “我爸當年畫畫得到底怎么樣?聽他自己說,當年就是因為畫畫我媽才看上的他,有沒有這回事?”

        “有啊,當然有!我們都可以做證。那時候吳老師一放假就跑到連里來找他,就為來看他畫畫。臧班長專門從炊事班借了一輛自行車,每次吳老師來都騎車帶著她在營區(qū)里轉。部隊有紀律,不允許在駐地談戀愛,他也不管,轉了一圈又一圈,恨不能讓全團的人都看見。那時候吳老師喜歡穿一條白裙子,雪白雪白的那種,特別好看,坐在自行車的后座上,遠遠望去,就像一朵云。”

        作者簡介

        王玉玨,1983年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濟南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當代小說》雜志主編。作品見于《收獲》《當代》《鐘山》《十月》等刊,并多次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作品與爭鳴》等選載。曾獲全軍軍事題材中短篇小說獎,《解放軍文藝》優(yōu)秀作品獎,第四屆、第六屆泰山文藝獎(文學創(chuàng)作獎)。出版《游與岸》《恐高》《假面先鋒》,長篇小說《泱泱》等。

        責任編輯 丁莉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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