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寧

我察覺到我由時間構(gòu)成

如今，一座房子的誕生，仿佛鏡中

一個人的突然出現(xiàn)。去年回到老屋

依稀記得多年前用麥草和稀泥

日落時分，成噸的純金布滿天空，彼時

我不再自負于個人獨有的悲哀

雪花紛紛揚揚地飛舞，我回到我的街燈下

星巴克店外，綠色帳篷下發(fā)呆的年輕人

時而翻閱圓桌上的橙色筆記本

他所從事的工作似乎充滿了困難——

兩個穿同樣黃色風(fēng)衣的人，經(jīng)他身邊背道而馳

其中一位，步入銀灰色地鐵站

地鐵上，兩位相依而眠的老人

被一個長焦鏡頭，固定在了陌生人的記憶中

后來照片出現(xiàn)在一個環(huán)形藝術(shù)廊道上——

城市夜景的流光中，壓低帽檐的人

我多看了他兩眼，不是察覺到他的孤獨

我期待的是他丟棄煙蒂的動作

但是他夾煙的手遲遲不松，

我無聊地暗自催促那煙蒂盡快熄滅

他站在橋上淋雪，仿佛一個雕塑

我想起來一些字句，來自一首未完成的詩：

十字形的波光圍著她的裙擺閃耀

她喜歡玩水，喜歡待在水里的感覺，我對水

是陌生的，只站在遠遠的橋上看——

我察覺到，我由時間構(gòu)成，由一些

閃回的片段和閃避不及的悲喜

一個正在凋零的花園，一些摸索不到的人

由一個劇烈轉(zhuǎn)動的指南針構(gòu)成

那指針曾經(jīng)指向未知和圖書館

現(xiàn)在，它精確指向我的，一瞬間的孤獨

什么讓我開始寫詩

星期二的大清早，我給牛奶加熱

加熱器的聲音，早晚各有不同

一棵瘦硬的樹立在窗子前，很多時候

我對樹名、花名、物名都不了解

甚至連人名也時常忘記

一些毫無意義的事，我都理解為天意

比如煮熱牛奶、清理雜物、觀看獅群

破敗和頹廢的老屋讓我深陷愧疚

時間，是深居于人腦的一根刺

在高原，野牛腐爛，人們經(jīng)過尸身

匆匆離去，但它仍在我的記憶中

飛奔、斗毆、爭奪配偶，我想結(jié)局

不止一種，我更適合一種意外

我左眼失明，不是一個徹底的盲人

卻偏愛藝術(shù)，常痛苦地預(yù)感

我本就不足的天賦，正在漸漸消散

這是天意，我不斷為自己的記憶

擦拭虛幻的鏡面，在一段個人史中

我過于注重結(jié)尾，卻遺忘了原因的積累

很多時候，這樣說不清，或者不愿

說清的事，這樣明了卻又繁雜的事

我都用詩來揭穿或者掩蓋

有時我坐在出租車上，對司機說個不停

有時我坐在我的花園里，一言不發(fā)

一堂詩歌課的影響

十七歲，第一次認識魚肚白

第一次知道光的來源除了太陽，還有人心

包括一些作家的趣事。很多我不確定的事

在那節(jié)詩歌課上，確定了下來

兒時我不確定，父母是否相愛

有時他們侍奉對方像侍奉一種天意

有時卻又違背那種天意。我不確定

第一次游泳時，全身放松，能否

讓我緩緩浮起，而不是胡亂拍打

但我從同行者的面頰上看到了

一滴水，如何消失在一片汪洋之中

我不確定未來的日子是否布滿羅網(wǎng)

浩渺的昨日和精確的此岸，我感到

絕望、遺憾，之后又找到一點，微不足道的信心

因我常常做夢，卻從來不是夢的主人

那時，我便確定了造物主不僅忙于造物

有時也插手人類的家庭瑣事

當(dāng)我的眼睛沉入她的背影時，她的眼睛

已抬起，接受另一束狂熱的玫瑰

我確定的不是這件事，而是一種

情緒！一種正在朝我寂靜飛來的寂寞

此刻，我在一座孤獨的城市寫詩

我的詩在組合我過去的一千萬塊記憶碎片

我確定我又回到了一粒細沙之中，當(dāng)我

動筆！我瓦解了這座城市和我過去的村莊

野人谷小環(huán)線

同行者的橘色攀巖繩，繩皮磨損

我們翻越巨石，像沒有腳的魚兒在空游

古老的哀愁拴著我的腿

如同流溪中腐爛的竹葉

我凝視靜水中的謎

加入嶄新的哀愁，在這世上沒有

一團稱得上奇觀的火，能夠

留住寂靜，奇崛的風(fēng)景將在零度結(jié)冰

通過一朵花的莖管，潛入石頭的內(nèi)部

也許不必潛入，我本就身處它所

凝視的范圍！孤獨的瞬息匯聚成宇宙

薄如蟬翼的星光還未形成徹底的藍

它便怦然爆炸，將我塑成一種無盡的開端

當(dāng)我登上山峰，那古老的悲傷轟然倒塌

我坐在藍天下抽著紙煙，將歡樂據(jù)為己有

身體前傾，腳底催動陡坡上的沙粒

落日懸在眼前，霞氣布滿頭頂

未知的明天，我欠缺的不是一根堅硬的竹杖

不是一雙輕便的芒鞋，我欠缺的

是在歡樂中，隱藏悲傷的技巧

我依賴的不是自己的體力和泉水

我依賴的是，群山和野馬的慈悲

黃連盂露營兩天一夜

發(fā)光的蘆葦不會自己搖動

是那揮手的人，扇動了秋風(fēng)

我在遠處的金黃草甸上回頭

蘆葦正寂然冥想，獨自閃耀

一種潛隱的必然伏在周身

曠野之杯昭示出烏有之美

我沉默不語，向自然致敬

在山野，礙于群山的鳴響

淚水無端涌出，滴于翠溪

崖石泯然無際，密林扶持行者

她傲然，獨倚絕壁之間，等待

相機咔嚓一閃。如今置身遠方

遠方的星空靜默如煙，她講起

故鄉(xiāng)的祖母、梯田和水牛

流逝之花飛舞不息，飄滿浩宇

她開始抵達自身，并漸漸看清

寂靜里時間的爆炸和塌縮

這樣的時刻只有一瞬，在

萬物的詠嘆中，她讓長夜中的眾人

擁有了一次豐滿的悲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