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芝
憨憨走了。
臨走的頭一天晚上,它還依偎在羅老漢的身邊,聽他嘮叨村莊里的舊事。
憨憨是被羅老漢的兒子帶回來的,他在縣上讀高中,每月回來一次。那天,羅老漢的兒子在村口碰見了臟兮兮的憨憨,它像一個迷路的孩子,一直跟著他回到了家里。憨憨在村莊里度過了十年的美好時光,白天,羅老漢下田勞作,它就默默守在田邊。有人從遠(yuǎn)處走來,它就提高警惕叫上幾聲。
憨憨——
聽見這聲召喚,憨憨就知道該歇晌了。它叼起籃子飛快地奔向主人,放下籃子,又精準(zhǔn)地找到香煙送到羅老漢面前。羅老漢噴云吐霧間掰下半塊饅頭喂給憨憨,有時還會用半根火腿腸作為犒勞。憨憨歡快地?fù)u著尾巴,在羅老漢身旁蹭來蹭去。
憨憨特別享受同類之間的交流。夜晚,喧囂一天的村莊安靜下來,只有狗兒們在隔空對話。憨憨的聲音里充滿了抑揚頓挫的樂感,它在努力表達(dá)著自己的幸福。在這個家庭里,它從沒挨過打,也沒挨過餓,終于活得揚眉吐氣了。甚至有兩回當(dāng)它和主人一起出現(xiàn)在村中小廣場的時候,羅老漢還夸它通人性、有情義。
羅老漢最開心的是他的兒子每月回來的日子。一大早,羅老漢就張羅著給兒子弄好吃的。新結(jié)的扁豆必須摘下來炒了,櫻桃雖然還沒紅透,但酸酸甜甜,得讓兒子嘗嘗鮮……再殺只雞,給兒子補補營養(yǎng)。羅老漢忙碌的時候,憨憨也跟著轉(zhuǎn)悠,仿佛到了過年的日子。
變化是從羅老漢的兒子考上大學(xué)開始的。那天,羅老漢雇了一輛三輪車,憨憨和他一起送孩子到火車站?;貋淼穆飞?,羅老漢一次次用袖子擦拭著眼淚,他覺得從此兒子離自己越來越遠(yuǎn)了。
爸,你一個人留在村里,我實在不放心……大學(xué)畢業(yè)的兒子真的很爭氣,不但在省城謀了一份工作,還找了個城里的對象。這次回來,兒子是想把房子賣了還城里的房貸。再者,把父親接到城里,日后自己結(jié)了婚,父親也有人照應(yīng)。
怎么是一個人?我還有憨憨,我在這里生活幾十年,住習(xí)慣了。
憨憨它只是一條狗,能和兒子比嗎?
在父子倆的交談中,羅老漢的情緒十分激動,憨憨也有點兒惴惴不安。夜里,羅老漢抱著憨憨哭了。憨憨的眼角也濕漉漉的。
離開土地,羅老漢的腳好像沒了跟兒。他走不習(xí)慣硬邦邦的柏油馬路,馬路上的紅綠燈讓他眩暈,上街買菜總是迷路。他喜歡走在松軟的土地上,喜歡讓憨憨在田野里撒歡。
憨憨好像是病了,它整天趴著,不愛吃東西,連以前最喜歡的雞骨頭也懶得啃。這是鄰居打電話告訴羅老漢的。
憨憨陪了我那么多年,我必須回去看看。
一條狗比你兒子還重要嗎?早知道這樣,當(dāng)初我就不該把它撿回來!父子倆因為憨憨弄得臉紅脖子粗。
當(dāng)羅老漢出現(xiàn)在面前的時候,憨憨打起精神,搖動尾巴,一下子撲到主人懷里,眼里滿是淚水。
羅老漢鬼使神差般帶著憨憨回到了城里。第一夜,憨憨有點兒狂躁,它在樓下車庫里一直不停地叫,樓上的羅老漢幾乎一夜未眠。第二天一大早,就有鄰居找上門來,讓他們趕緊把狗整走,不然就報警。羅老漢的兒子帶著笑臉,小心翼翼地給人家賠不是。
看見兒子和鄰居低三下四,羅老漢心里也不好受。他對兒子說,憨憨一定是太孤單了,晚上自己陪憨憨在車庫里住。
車庫是停車的,是住人和養(yǎng)狗的地方嗎?再說車庫里屁大點兒地方怎么住,真是瘋了!兒子沖著羅老漢吼起來。他告訴父親自己下午出差,一個禮拜后他回來的時候,父親必須把狗整走,說完氣哄哄地開車離開了家。
兒子出差回來的日子,羅老漢清早起來就開始打掃車庫,連一個犄角旮旯也不放過。望著羅老漢唉聲嘆氣的樣子,憨憨有點兒難過。憨憨覺得自己就是羅老漢的一個大麻煩,它圍著羅老漢轉(zhuǎn)了幾圈,之后慢慢脫離了他的視線。
找到憨憨的時候,已經(jīng)是第二天傍晚了。有人在小區(qū)最南面墻角的花壇邊發(fā)現(xiàn)了憨憨的尸體,它吃了不知是誰投放在小區(qū)里的耗子藥。血紅的夕陽照在羅老漢身上,憨憨安詳?shù)靥稍谒膽牙?。羅老漢就那樣呆呆地坐在花壇邊,似乎他的一顆心也被憨憨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