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森

梧桐樹挑剔得很，不光認水土，更認主人，所以才有‘家有梧桐樹，引得鳳凰來一說，可不好養(yǎng)活嘞。

一

中國人喜歡研究一些吉祥寓意。從《詩經》開始，人們就把對美好生活的希望融于自然萬物的美好意象中，這既是一種莫大的智慧，更是難得的善良。譬如你正散步于林中，懸于樹梢的一雙喜鵲在你經過時突然“嘰嘰喳喳”啼叫起來，我想絕對會有人駐足仰視片刻。不僅是觀察，更是期望這清脆悅耳、 悠揚婉轉的鳴叫聲，能給自己帶來稍許幸運。而更多的，是因為喜鵲本身便如其名般，充滿吉祥瑞氣。

如果說能在傳統(tǒng)文化中與喜鵲相媲美的，我首先想到的便是梧桐?！谤o落梧桐樹，銜枝與春歸。”這是我回想起幼年家中院子里那棵筆直挺拔、矗立巍然的梧桐隨口而出的詩句。任誰都不會想到，昔日里不被看好的一株纖弱幼苗，竟也能成長為枝葉繁茂的參天大樹。

七歲那年春天，在縣里淀粉廠工作的父親，騎著他新買的那輛建設牌摩托車，身著一件深綠色軍大衣，在黑夜的鄉(xiāng)路上疾馳。農村的夜晚不同于城市，每當夕陽的最后一縷暗影劃過，目之所及就是一片混沌的黑。所以在那個年月，摩托車就成了家家戶戶年輕人外出務工時最便捷高效的代步工具。

耳邊呼嘯過的每縷疾風，遙遠夜幕下的點點光亮，指引著每個歸家的人。沒人注意到，在軍大衣的重重包裹下，一處鼓鼓囊囊的暗角處，正有一抹細嫩樹干想要悄悄探出頭來，企圖觸碰春夜里的這縷涼氣。不過尚未得逞，便被疾風駛過時所帶起的衣角牢牢蓋住了。

摩托車的轟鳴聲由遠及近，等逐漸停穩(wěn)在院子中時，昏昏欲睡的我也感知到了父親的到來，跑出家門，迎向他堅實的臂膀。撐起車撐，父親瀟灑地從大衣內側單手托出一株成人拇指般粗細的幼苗。望著在父親手中孱弱搖擺，仿若一陣微風刮過都會從中折成兩截的“小家伙”，我的心緒第一次泛起波瀾。

“小子，送給你的禮物?！备赣H右手懷抱起年幼的我，左手托著“小家伙”，邊往屋里走邊說。我就這樣靜靜地注視那株幼苗，不作回應。看到我的樣子，以為是不喜歡，父親伸出右手食指，寵溺地刮了刮我的鼻子：“哈哈，梧桐苗可不好尋，靈性得很，看看咱家崽崽跟它有沒有緣分，也許將來還能長成一棵參天大樹咯！”隨即便爽朗地笑了起來。

就這樣，兩個小家伙相遇了。彼時的它，就像那時的我一般，都是大人們口中的小家伙，那長大以后會變成什么樣子呢？那一天，我的小腦袋瓜，第一次若隱若現(xiàn)感知到緣分的奇妙存在。

因為是送給我的禮物，所以父親和母親都不準備插手，全權交由我養(yǎng)。

二

家中的小院，母親平日里清掃得很干凈，除卻一小塊地被劃出來種些時令蔬菜外，幾乎一塵不染。再有就是東南角那株與我那時齊腰高的小桃樹，它的到來其實也是源自一場美麗的“意外”。

頭年7月，我在課堂上學時聽老師講到一句“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便記在了心上，整天纏著父親想讓他解釋這句話的意思。父親下班回家疲乏得厲害，正巧手中有半個吃剩的桃子，略做思考，他直接把桃核摳了出來，緊接著隨手往院子東南角一扔，看著我說：“如果桃核長成了桃樹，這就叫無心插柳柳成蔭?！?/p>

一場綿綿細雨在那個夜晚悄然而至，我仿若看到，這個尚未開花結果的小生命，在蒙蒙細雨中貪婪地吸收著那清新、甜潤的甘霖。它似乎比任何人都清晰明白，想要拔地而起，就必須凝聚每一絲看似微弱實則石破天驚的力量。

十幾天后，當我無意中再看向東南角的時候，怔住了。灰色土地上，一抹象征著生命的綠色，正悄然從濕潤的泥土中破壁而出，堅韌到超乎我的想象！由此我也深深記住了這句出自《增廣賢文》的古訓。

望著院子東南角那株孤零零的桃苗，七八個月前的它還是那樣的隨風搖擺，脆弱不堪。而今已然成長為三十多厘米的小家伙，這充滿希望的翠色，既是大自然的巧奪天工，更是生物的無盡奇妙。我的小腦筋一轉，決定將兩個小家伙種在一起。

說干就干，從屋中拿出父母平日做農活所用的鐵鍬，費了不小氣力終于把這個鐵家伙輾轉到角落。在摩托車燈光的照射中，依樣畫葫蘆般學著大人們平日丈量土地時邁步的樣子，給兩個生命之間隔出一些距離。那時并不知道這樣做是為了防止根莖纏繞，以免養(yǎng)分吸收不均衡，同時也能為它們提供更充足的光照。只是單純有樣學樣，希望能在孩子的世界中顯得更加“專業(yè)”。

在地面上挖出一個小坑，拿出嬌嫩的梧桐苗往坑中一比，不由拍手叫好，尺寸大小剛剛好。而后填埋，拍土，在土坑外側圍一圈巖壁而后澆水。本以為此后就可以靜靜等待它的成長了，沒想到，如嬰孩初降人世的第一聲啼哭般，一切僅是剛剛開始。

一把利劍，將原本寧和的蒼茫天際一分為二，緊隨而至的是猶如白色綢帶般細密刺目的分叉，宛若暗夜中的矯健銀龍在深藍色的江海中翻騰咆哮。伴隨一道轟鳴聲響起，絲絲縷縷的濕氣凝結成細密雨絲，紛紛揚揚灑向土地，更灑向我的兩個“小伙伴”。

父親從屋里踱步走出，把我抱在懷中。望著越下越大的綿綿春雨，笑了起來：“春雨貴如油，今年的田地能有個好收成了?！笨粗赣H的笑臉，我卻緊張得厲害，生怕突如其來的雨點把我剛種下的“小伙伴”打歪。一番掙扎之后，父親只得把我放了下來，拗不過我的強硬，把墻角的雨傘遞給了我。

我“義無反顧”地沖向它們，花色傘布與藍色天幕交相呼應，絲絲雨珠宛若連綿不斷的珠簾，接連不斷落下，在身前沒有遮擋的地方形成一片又一片的雨幕。我蹲在泥濘潮濕的院中角落，用手中這把傘，為眼前這兩株小生命撐起一片天空。

三

誰也無法杜絕他人言語，就連植物也不行。

從那天開始，只要放學回到家中，我都會拿出量尺、花灑，去看看自己的兩個“小伙伴”。雖然它們不曾言語表達，但在我幼小的心靈中，已經開始相信生命之間存在心靈上的溝通。植物、動物亦如是。

分別給兩個小家伙澆過水，用量尺緊貼地面自下而上丈量它們生長的印跡。按常理來說，桃苗本就生長緩慢，萬沒想到那棵梧桐居然也久久不見長勢。恰在我郁悶不已不知道為何的時候，兩位老人佝僂著身子，顫顫巍巍手拄拐棍從院口經過，看到我搓手頓足的樣子，相互對視一眼，打趣道：“梧桐樹挑剔得很，不光認水土，更認主人，所以才有‘家有梧桐樹，引得鳳凰來一說，可不好養(yǎng)活嘞?！蔽业男那橐矠榇?，不開心了許久。彼時年幼，并不明白老人口中的話是什么意思，只希望不管是桃樹還是梧桐，都能真真正正，好好地活下來。

春雨過后，微風徐徐而過，也許是感應到了萬物復蘇的召喚，原本空蕩蕩的院中也變得充盈起來。兩株充滿生氣的幼苗在一片生機盎然的翠色中尤為顯眼。經歷過春色的洗禮，生長緩慢的它們終于也有了質的變化。

我開心極了，向父親和母親分享自己栽種的成果。母親是一個話語不多的人，但我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她的眼睛。比起言語，她更喜歡言傳身教，用心做好每件事。許是看到我欣喜的樣子，也受到了感染，她在廚房的柴垛中前前后后挑選了好一陣，等走出來的時候手中拿著大小均勻的四截枝丫。循著杏花微雨清掃出的道路，來到兩株樹芽中間，為它們做起支撐。如此一來，它們便不會再懼怕勁風的侵襲了。

白駒過隙，光陰匆匆飛逝，長大的不僅是我，還有我的兩個“小伙伴”。此時它們早已無畏寒風和疾雨，碗口粗的樹身已經巋然屹立在那里。從這一刻起，再也沒有人說“難成活了”。

每當冬去春來，信步走進庭院之時，朵朵含羞的粉色花瓣兒會迎合著微風翩翩起舞，層層包裹著的淺紅色的花蕊，細細彌漫出清新，又帶有絲絲甜意的芬芳，像極了婀娜多姿、翩翩起舞的姑娘。如果恰在此時，金黃色的陽光穿透稀薄云層，正巧映在微微起伏的桃枝上，那些粉嫩欲滴的花骨朵兒恍如被鍍上了一層淺淺的金色光暈，每一個都是那樣的嬌嫩圓潤，恰如少女的臉頰，美艷迷人的一抹淺笑中，透出淡淡紅暈。吸引著只只色彩斑斕的蝴蝶在花間穿梭、留戀。此時，再提鼻一聞，早已是滿院花香。

比起桃樹的花期，梧桐的驚艷則會來得更晚一些，也更長久。2006年5月11日，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家里的梧桐樹開花，也是最后一次。有朋友也許會問：你怎么記得這么清楚？因為在一個月后的同一天，我們一家三口來到了北京。

不同于桃花的爭奇斗艷奪人眼球，對于梧桐花，你唯有發(fā)自肺腑的喜愛，才會真正駐足觀賞一番。它不驚艷，不施粉黛，不喧鬧，更不聒噪，它讓你感覺到由內而外的舒服，安穩(wěn)，踏實。當它還是含苞待放的骨朵兒時，碩大的梧桐葉下滿是悄然無聲的淡紫色，真好似一盞盞忽明忽暗的紫色小燈籠，在微風的吹拂下，左右搖擺上下起伏，甚是好看。

開花了，一陣陣淡雅又沁人心脾的清香，仿若能透過緊閉的屋門，一絲一縷融入你的一呼一吸中，讓你不由自主想推開緊閉的大門，暢快享受一番。每一朵花都聚攏在灰褐色枝條頂端，一簇簇相互依偎，樸素自然地綻放在明媚的陽光里。再凝神細看，恰似一個個低頭翩飛的紫色小風鈴，輕輕搖曳，和風低吟。這一刻，我才真正理解“家有梧桐樹，引得鳳凰來”的真正寓意。

四

一個月后，我與父母舉家北上的前一天夜晚，恰如多年前的那天傍晚。一場瓢潑大雨毫無征兆地突然來襲，那一晚的雷鳴聲大得嚇人，仿佛要把廣袤無垠的天際震個大窟窿。父母早早收拾完行裝準備明日早起，我也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卻輾轉反側無法入眠，透過雨滴噼啪的模糊窗欞，用盡精力想仔細看我的“伙伴”。仿佛感受到我的目光般，原本搖曳的身姿在我眼神投來的一剎那，徑自筆直。那一瞬，它宛若漆黑夜色下不可動搖的哨兵，堅毅挺拔，紋絲不動。

一陣勁道十足的狂風襲來，水滴交錯的模糊視線中，我的耳邊傳來“咔嚓”一道脆響。心下頓時一驚，趕緊緊貼窗戶細看，本已大腿粗細的梧桐，此刻竟然從中硬生生斷成兩截。我心痛極了，眼淚不受控制地奪眶而出，朝里屋的父親大喊：“梧桐折了！”

那一晚終究沒有睡著，父親去收拾了院中的半截梧桐樹，那時我無論如何都想不明白：纖弱幼小的芽苗在狂風暴雨中尚能存活，怎么長大了反倒折了？父親告訴我，這就是梧桐樹的“靈性”。恰如人與人之間的交集，痛徹心扉的撕心裂肺未必是永別，但相顧無言的不再回首一定是永不相見。所以，珍惜當下的每分每秒才是真諦。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當時母親已經和舅舅討論舉家北上的事情，但遲遲拿不定主意。家鄉(xiāng)雖親，無奈生活實在窘迫，也就在兩難之際，梧桐先為我們做出了選擇。

三年前，政府鼓勵新農村建設，那個小院便成了我再也回不去的烏托邦。

時至今日，每當遇困惑艱辛無法自渡之時，梧桐那堅毅挺拔的身姿都會給我無盡勇氣。傲然綻放的梧桐花，更在指引著我前行的方向。

梧桐花開，好運常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