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清華
在梁書正的詩歌研討會上聽了李少君主編的發(fā)言后,我對梁書正人和詩的認知明晰了許多。作為湖南人,少君可以說是知人論世,他將梁書正的寫作道路和人生歷程給我們作了非常詳細的介紹。顯然,如果沒有早期南下務(wù)工生活的磨礪,梁書正對生命成長、社會歷史,包括對于親情與友情的理解和體驗的深度,不一定能臻及現(xiàn)在的境界——正是那些艱難的成長經(jīng)驗造就了一個詩人。
認真翻讀了一遍手頭上的兩本詩集,我感到梁書正的寫作已經(jīng)達到了比較成熟的狀態(tài)。他最初走入詩歌之路,可能是起源于“草根”,抑或說“底層寫作”,但他現(xiàn)在已然擺脫了“草根”和“底層”的那種特定角色感。目前我還很難給他一個定義,他既不是“主題寫作”,亦不是“觀念寫作”(這兩種情況近年都比較常見)。主題寫作要拿到項目支持,會按照一些給定的要求來寫作;觀念寫作要使用和填塞大量知識和材料,也難免味同嚼蠟。而我感覺梁書正這些詩,都純粹是從生命體驗、生存體驗中來的,所以會讓人感到親切和鮮活。
我記得我的同事——著名詩人歐陽江河曾經(jīng)將現(xiàn)存的詩歌寫作分為兩種:一種是通常意義上的“好詩”“美的詩”;另一種則相反,追求對這些觀念與標準的逸出,追求更大的實驗邊界,就是我們從前所說的“實驗詩”。如果照他的分法,梁書正的詩當然是屬于常態(tài)寫作中的成熟案例,是“好詩”和“美的詩”。
梁書正的詩,是起源于生活、駐留于生命、思索于生存的詩,即他的詩完全從“生活”中來,但是所關(guān)注、聚焦的核心是“生命”本身,從生命體會當中又升華出了關(guān)于“生存”的思考。這是他寫作的方法,也是優(yōu)點和境界。做到這一點并不容易,須有內(nèi)在的自覺和慧根支持。對生命與生存的思考,當然已近于哲學,只是他并不援引書面的傳統(tǒng),而仿佛是從自然中修習而來,這很像中國古人的做法:師法自然。另外他的詩中還有非常感人的情景,寫到母親、寫到鄉(xiāng)人的日常生活情景與細節(jié)時,會立刻將之升華轉(zhuǎn)換為一種生存的場景,所以會給人很多動人的啟示。
梁書正的詩歌寫作也是一種十分純樸和潔凈的寫作,這種淳樸和潔凈來源于他對自然的親近。因為這是來自湘西,來自曾經(jīng)被沈從文反復(fù)書寫過的那個原生的純樸的生命世界,而梁書正對于自然、生命、生存和倫理的看法,我以為與沈從文非常地接近,這可能并非刻意追求,而是天然的接近。經(jīng)由他樸素的處理方式,文本生成了一種沒有被流俗損壞,同時也比較深遠的樣態(tài)。
梁書正的詩有非常清晰的畫面感。如今詩歌寫作里能夠呈現(xiàn)清晰畫面感的詩人并不多,有些能夠呈現(xiàn),但是不高級。而梁書正的畫面感和他內(nèi)在的生存意愿之間有一個很好的融合,也有很強的張力。這個畫面感本身有視覺藝術(shù)的特點。我不太清楚他看不看西方的繪畫,十九世紀早期法國的“巴比松畫派”,英國的“拉斐爾前派”,甚至“荷蘭畫派”的一些畫作,他們都非常注重自然和日常生活的某一個時刻,那種寧靜氛圍的瞬間呈現(xiàn)?!袄碃柷芭伞甭晕n郁一些,“巴比松畫派”則更為安詳和諧。梁書正寫家人的勞作和生活的場景,寫自己童年的遭際、有趣的記憶,那些讓人感念的、流連忘返的場景,都有非常清晰的畫面感。而且他還有一種特別的能力,就是能夠讓此刻的畫面迅速“老去”——通向遙遠的過去,或是渺遠的將來,甚至是一個永恒的時刻。他詩中經(jīng)常有死亡背景的出現(xiàn)。雖然他看上去年紀輕輕面帶微笑,但是內(nèi)心世界里確乎已有很多滄桑感,他關(guān)于生命的體會是很深的。正是生活的磨礪和人生的痛苦際遇,給了書正這些詩以深厚的基礎(chǔ)。
他的詩還讓我想起海德格爾對特拉克爾作品的闡釋。特拉克爾的詩經(jīng)常寫到蒼涼的月光下,或是旅途中的游子在某一片刻的無助的處境,透露出生存的悲傷。我記得海德格爾用了抒情的話語和大量的篇幅,來討論他詩中這些場景。我感覺書正詩中畫面感最好的是《多么好的一日》,寫家人其樂融融,某個充滿天倫之樂的時刻。“老婆和女兒穿著裙子/從陽光中走來/她們籃子里的草莓/紅潤、飽滿、安靜”,非常像巴比松畫派的某一個畫面?!拔业睦蠇寢屪谔锕∩?頭發(fā)花白,面容慈愛/喜悅在她的皺紋里起伏”,這是聚焦,放大局部畫面?!按丝痰奶斓剡|闊溫暖,像一尊菩薩/媽媽是一種宗教,有她們在每天都是好日子”。這一段很樸素,也很直白,但話語是非常凝練的,從日常生活里生發(fā)出了某種神圣的宗教感,以及對生命的感念和悲憫、對“此在”的體味與感動。這種情感和體驗可謂既質(zhì)樸又深遠。
《我曾獲得一枚鳥蛋》則更感人,且更微妙一些。他從童年頑皮的生活小景中生發(fā)出了一種存在感:“十五歲那年我曾獲得一枚鳥蛋/我輕捏著它,對著太陽/借助明亮溫暖的光芒/我看見里面混沌一片,如創(chuàng)世之初”。這首詩把中國古代的神話植入其間,確乎創(chuàng)世之前世界是一個混沌之物,像鳥蛋狀。“那時我心生疑慮不知所以/幾日后再至鳥巢/只見破碎的空殼/我輕輕撿起,捧在掌心/那是我初次獲得一個虛無的世界”。前面是頑皮少年的情態(tài),但最后這句“虛無的世界”使這首詩獲得了靈魂,也讓少年實現(xiàn)了一次成長。這便是以四兩來撥千斤。
書正詩歌中的生命意識構(gòu)成豐富。他的詩歌中有非常豐富的生命體驗和濃烈的生命意識,我以為這是至為珍貴的東西。生命意識直接從現(xiàn)實當中提煉和升華出來,里面包含了這樣一些東西。一是“萬物有靈”,這首先是湘西自然所賜,還有民間文化的滋養(yǎng),以及他個人的精神氣質(zhì),比如敏感性。比如說《清明》一首,只有兩句:“大地靜立不語/唯一回答人們的是祭祀時升起的縷縷青煙?!边@首詩里,我們會感覺到所有逝去的祖先的靈魂在剎那間被激活了。二是佛家的“空寂”和“禪意”,這是中國古典詩歌相當核心的傳統(tǒng),王維是其老祖宗。王維詩里的空寂,那種關(guān)于存在的“虛靜”與“虛無”感,究竟是被梁書正有意還是無心捕捉到的,我不能肯定,料想更多是巧合,是神合。總之在他的詩中空寂感幾乎無處不在,這是他的詩給人以好感的一個重要原因。還有“禪意”,說到底禪意即是生命的存在感,但它是在“有”與“無”之間的一種辯證而微妙的狀態(tài),和“空寂”近乎同在,并且會生成一種平衡。但是,在書正的詩里這種平衡還顯然不夠——空寂比較鮮明,禪意還顯得不足,可能修為體驗這方面尚顯年輕。當然,也許是受到西方哲學的浸潤,荒寂與虛無感多了,不像王維的詩里還有一種“主體的沉醉其間”的那樣一種詩性的自如。他的詩中還有一種存在之思,這是接近于西方存在主義的東西。書正的詩中經(jīng)常寫到死亡、空無、空虛、空寂,書正的骨子里面可能有這種東西,它們是從生活而不是書本里來的。另外,書正的詩中還有少許的感懷與離殤主題,這也是中國詩歌傳統(tǒng)的核心,特別是漢魏六朝以后,此類主題一度變得至為常見。所以,我不認為寫到頹傷和虛無就是負面的東西,恰恰相反,這是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精神和美學精神的精妙部分的傳承,這是中國美學或中國詩學中最核心的東西。
最后一點是形式上的感受,書正詩歌在形式探求上也有一定的自覺。書正的詩有很多是四行短制,也有兩行、五行的,都可看作是“擬絕句體”。其實這也像古希臘抒情詩里面的體制。在薩福的詩里經(jīng)常也看到四行或數(shù)行的短制,像殘篇或斷章,或者是很長的詩里面隨機拿出的幾句,它們也像“連續(xù)的片斷”,反而形成很強的綿延力。他的詩還有“格言”或“箴言”性質(zhì),“哲理”與“佛理”氣質(zhì),再加抒情意味的結(jié)合——我可以舉一首絕句,只有四行:“雪霜中匍匐的新芽,/烈日下盛開的花朵,/閃電間照見慈母,/灰燼里顯現(xiàn)的白骨”。如果處理不好,就會有堆砌感,但這首詩寫得真好,因為“新芽”是溫馨的春,“花朵”有可能是熱烈的夏,而“慈母”可以看作是蕭索和衰敗的秋,“白骨”當然是荒寂和死亡的冬。這既是生命的旅程,也是四季的循環(huán),他在這四句里面裝下了輪回的種子,也撥動了我們的心弦。所以我覺得有時候越短的詩反而越有魅力。在書正的詩中,類似的探索都顯得并不經(jīng)意,有些漫不經(jīng)心的味道,但輕逸中卻見出能力。
最后談一點問題。一是少許的重復(fù)感,兩本詩集讀下來,便不再有那么強烈的新鮮感,變化不夠多。作者對于生活、生命本身的態(tài)度,好像已然確定,看什么都是一種套路,這便不夠了。在他這個年紀我以為還應(yīng)該再打開一些,拓展生命的觸角與視野。再一點是稍顯急促,詩歌對很多事物的處理還沒有將復(fù)雜性呈現(xiàn)出來,或者還沒有充分意識到復(fù)雜性就匆忙收了。這個問題當然是兩面的,一面是精粹、精練、精致,這是優(yōu)點,但過于急促和展開不夠則顯單薄。另外,復(fù)雜性不夠也許是緣于生活態(tài)度的簡單,以及認知方式和認知能力所限?,F(xiàn)在的認知方式是“高級”的,但是認知的豐富性,視點、閱讀的寬廣度還不足以支持這種高級。這個時候,適時擺脫“自發(fā)與自然的寫作”路數(shù),讀一些必要的哲學思想理論方面的書,進一步探索眼前這個世界的復(fù)雜性,書正的詩,我以為還會有更大的前景。
責任編輯:羅小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