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思詩

1

徐卉站在霧里，江風(fēng)吹拂著她的毛呢外套，遠遠望去，一個纖薄的身影。她將圍巾拉起來，護住頭顱，也順帶遮擋住臉上的褶皺。離婚兩年，徐卉衰老得很快，就連她自己也不能接受那是自己的真實模樣。馬路旁一個身著外賣員工制服的男子從摩托車上下來，戴著口罩她也認得出是徐正奇。徐卉把裝著酸甜豬腳的食袋勾在他手指上，推他趕緊回去，以免涼了。徐正奇說：“大哥那邊，你幫我說?！毙旎茳c頭。徐正奇又說：“媽那里，你也幫我說兩句，我是真沒空?！毙旎苷f：“得了得了，總讓我包庇你?！毙煺嬲f：“他們天生愛批判我?！彼€沒說完就被徐卉推走了。徐正奇只比徐卉小一歲，兩條腿又細又長，戴上摩托車帽，精神抖擻，瞧著比徐卉至少小五歲。這大抵是一直單身的好處。

不過是周末的常規(guī)聚餐，春華依舊弄出來七八個菜，她不介意吃不吃得完，她在乎的是顏面。小柔一見著徐卉，就機靈地叫了聲“姑姑好”，那姑娘聰慧漂亮，自打九月入了音樂學(xué)院拉小提琴后，氣質(zhì)愈發(fā)端莊典雅，竟不像是徐家能走出來的姑娘。她哥哥洋洋在房間里打游戲，瞥見徐卉的身影，也從房里喊了一聲。如今徐卉還記得升學(xué)宴那會兒，她哥徐正青把主座讓給兩個孩子，尤其是洋洋，他是以全校第十名的成績考上了名校的，身上仿佛會發(fā)光，他就是整個徐家的臉面。當(dāng)晚馮寶善在老家專程打了電話來，開了免提，讓洋洋當(dāng)眾給奶奶道喜，電話里滿溢著徐正青夫婦敞亮的笑聲。

依照慣例，徐卉帶了自己做的酸甜豬腳來，兩個孩子都愛吃，若家里聚餐沒這道菜，總覺得少點兒意思。一上桌，洋洋就連著吃了兩三塊，小柔嘴巴甜，吃一口贊一句，好讓她姑姑以后還給她做。徐卉瞧著他倆不見外，心里便歡喜。明明從臥室出來，說老人家睡著了，徐卉當(dāng)即拿保溫碗盛了飯菜放了起來。徐正青看著徐卉問：“你跟徐儷聯(lián)系過嗎？”徐卉嘴里嚼著牛肉，老實說，有點兒硬，嚼了十來下也咽不下，她說：“我聯(lián)系過二姐?！毙煺嗾f：“她幾時能回來？”徐卉說：“怕是還回不來。她如今又談了個男朋友，像是奔著結(jié)婚去的?！毙煺嗾f：“她沒和我說，又是老外么？”徐卉說：“不，是華僑?！毙煺嗾f：“華僑好，多少有點共同語言?！痹掝}就此斷了，旁邊春華伸長的脖子又收了回去。她從前跟徐儷不對付，徐儷出國后，她倆就再沒說過話，可徐儷若有什么三災(zāi)六痛，她總暗地里關(guān)心。徐卉和徐儷都是離過婚的女人，又是姐妹，話自然多些，可徐卉比較木，不會搭話，當(dāng)著一家人，春華也不好八卦過多。徐正青給她使了個眼色，她便塞了口飯，把嘴堵住了。

洋洋和小柔升學(xué)宴那會兒，徐儷在加拿大還封了跨國紅包過來，說她不關(guān)心家里，那不可能。聽見徐卉說馮寶善來城里住時，徐儷的語氣聽著卻是不痛不癢：“大嫂白天工作，和媽見不了多久，媽又不是癱了瘸了，指著她一人照顧?！毙旎苷f：“嬸嬸好不容易上城來一回，想著出去轉(zhuǎn)轉(zhuǎn)也是正常。大哥大嫂工作忙，沒工夫陪也正常，嬸嬸心里有怨，我說話也為難。誰知道她會自己跑出去？在外頭迷了路，到頭來反倒怨我的不是，說我不作陪，他倆倒把自己擇出去了?！毙靸f：“勞煩你陪陪媽，我遠在國外，又飛不回去，什么也做不得，你有什么需要，只管和我說，哥被大嫂管著，不讓亂花錢。”徐卉知道她這是客套話，若真心想出錢，就直接轉(zhuǎn)過來了。反正山高皇帝遠，徐儷落得自在，一門心思談戀愛，自然體會不到徐卉的情緒。

徐卉是在一家拉面館找著嬸嬸的。放眼望去，屋里三五成群聚著小年輕，就馮寶善一個老年人，坐在高凳上，顯得格外扎眼。徐卉瞥了眼案上的瓷瓶，是酒，便怨道：“嬸嬸，你喝酒做什么？”正說著，馮寶善又干了一杯，她的臉上浮著兩團紅暈，眼睛瞇了一半。馮寶善說：“才兩杯而已?！毙旎苷f：“周末我陪你去公園看茶花，這樣總行了吧？”馮寶善是老小孩，但不是傻子，她不喜歡聽這樣勉為其難的語氣，說：“茶花，樓下就有種，用得著大費周章地去看？昨天我在半道上見到正奇，那小子忙著打電話沒見著我。我搶著紅燈過馬路，他還說我來著。我看見他摩托車上堆了一堆外賣，就不占他時間了。那小子開車像開火箭似的，早晚得出事?！毙旎苷f：“他這些年一直沒著落，如今總算找到件事做，讓他好好干吧。”

馮寶善點點頭，介紹說這家店老板是老頭子中學(xué)同學(xué)，老板瞧著比她還蒼老些，回過頭和徐卉點頭致意。馮寶善低聲說：“不過，他做的面已不是家鄉(xiāng)的味兒了，為了遷就這里人，我吃不慣。不過是來見見熟面孔，敘敘舊。”徐卉說：“怎么不換一家？”馮寶善說：“換哪家都一樣，吃不慣?！毙旎苷f：“嬸嬸，你想吃什么，我給你做?！瘪T寶善說：“不用，你上你的班，不用管我，我自己能解決?！?/p>

徐卉想起來，早前在大哥家，為著一勺鹽的事，嬸嬸和大嫂險些動起手來。當(dāng)晚十點，嬸嬸來敲她家門，嗓音略微哽咽，說徐正青夫婦家她是待不下去了，徐正奇這會兒還在送外賣，她沒地去，只得來尋她。徐卉給嬸嬸鋪好了床，哄她睡下，馮寶善還不停嘴：“今天在公園里，洋洋丟下我自個兒跑了。我一個人不熟路，到處人來人往的，真不知該如何是好。后來方知，原來洋洋見著一女同學(xué)，扭頭就跟人走了，把我忘了。回去他媽跟我鬧，反說我看丟孩子，我真沒處說理去?！瘪T寶善說累了，就睡著了，倒是徐卉越聽越清醒。她讓出自己的床給嬸嬸，自己到沙發(fā)上半睡半醒將就了一宿。

徐卉瞧著春華進了廚房，也跟過去，春華推開她的手讓她出去，徐卉退出來時，恰見徐正青獨自在陽臺抽煙，便悄悄上去，順手掩了房門。徐正青見她這舉動，故意把眼瞥向遠方，上回正奇來尋他，只為借錢的事。徐卉手上托著杯羅漢果茶，遞給他，說解膩，他擺擺手，讓她喝。徐卉說：“最近找了份差事，在小學(xué)干廚房，錢還行，就是得輪班?！毙煺嗾f：“學(xué)校好，環(huán)境好。”徐卉說：“離明明學(xué)校遠，接送上下學(xué)挺麻煩。”徐正青說：“明明大了，能自己走，你給他買張學(xué)生卡坐公交車。”徐卉搖頭，說：“他才二年級，又愛鬧，我不放心?！毙煺嗾f：“上回春華給介紹那人，你怎么不聯(lián)系了？你多見兩面，我在春華面前也好說話，不然她在外人面前也沒面子?！毙旎苷f：“哥，那人都結(jié)三次婚了。”徐正青吐了口煙，本來這事他也不想摻和。徐卉說：“哥，如今洋洋和小柔都大了，家里也冷清，你和嫂子多寂寞，不如讓嬸嬸住過來？”徐正青說：“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嫂子，她跟媽從來是不和的。媽也是，在家待得好好的，無端非要上這來干嘛？大家都挺忙的?！毙旎苷f：“哥，你這話說的，嬸嬸和嫂子又不是野蠻人?！毙煺鄵]揮手指，說：“媽把你當(dāng)自家孩子，總是跟你在一塊兒舒心些。小時候，媽最疼的就是你，你沒來家里之前，她什么時候給我們做過紅燒肉吃？”徐正青把這層關(guān)系一抬出來，立馬壓了徐卉一頭，任憑她說什么，都會陷入不孝、不仁、不義。徐卉的手指摩挲著玻璃杯，把話頭嚼碎了咽在肚子里。

風(fēng)鈴撞在一起，聲音清脆，好像隨時都要碎裂開來。馮寶善不知為何，總喜歡盯著風(fēng)鈴看，一看就是十來分鐘，整個人靜靜的。徐卉端了熱水來，替馮寶善脫了襪，一眼便瞧見小腳趾處那塊雞眼。徐卉說：“嬸嬸，今天跟明明去了哪兒？”馮寶善說：“去了廣場，還有博物館。我記不住地名，明明喜歡去哪里就去哪里?！毙旎苷f：“你要是走不動，不用將就他。他是小孩，不知道累的。”馮寶善說：“我不累，我喜歡和明明在一起，我有兩年沒見過他了。”徐卉用手指的勁替嬸嬸按壓腳背和腳踝，她不會按摩，只想著替她揉揉或許舒服些。徐卉說：“回頭我買個洗腳盆給你，電動的，會按摩?！瘪T寶善說：“你不用替我忙活，費那錢做什么？”徐卉盯著那塊雞眼，像針一樣扎在她的眼睛里，說：“嬸嬸，要不去醫(yī)院瞧瞧吧?！瘪T寶善立馬說：“不用，不費那錢?！?/p>

當(dāng)晚，徐卉就夢見了過去嬸嬸給她做的紅燒肉。那天值完日，班里學(xué)生都走完了，徐卉鎖了教室門，手里還捏著作業(yè)簿，老師說，得B以下的作業(yè)都得回家讓家長簽字。徐卉不曉得怎么跟老師解釋，她跟別人不一樣，她沒爸媽?；氐綃饗鸺?，客廳只開了一盞壁燈，正好裹著馮寶善一人的身影。徐正青去雅思補習(xí)班了；徐儷屋關(guān)著門，她自青春期開始，就愛反鎖著門獨自待著，聽不著聲；方才樓下經(jīng)過籃球場，徐卉還見著徐正奇的身影。馮寶善一見她，立馬騰起身，從廚房取了紅燒肉、青菜和湯水出來。徐卉嘗了一口，熱度剛好，不燙舌。如今徐正青沒心思吃飯，徐儷減肥，徐正奇吃肉的時候，總被馮寶善揪著耳朵，讓他留點兒給堂姐，所以才剩這么多。她一放筷，馮寶善在客廳那頭老遠就跑過來收碗，徐卉才曉得原來她一直盯著自己看。徐卉挨著廚房門框，問：“嬸嬸，你算家長嗎？”馮寶善聽后一笑，說：“怎么不算？”徐卉說：“那你能給我的作業(yè)簽字嗎？”作業(yè)簿上被人用筆涂了一塊，那是徐卉自個兒模仿的簽名，馮寶善瞧出來了，只是不吱聲。馮寶善說：“以后要簽名，就找嬸嬸?！毙旎茳c點頭。嬸嬸在她面前時，笑得比在其他小孩面前時多，她的眼睛總是瞇成兩條縫。

2

徐卉穿了件毛呢大衣，將頭發(fā)一根根梳順了，她瞟了一眼手機，蔣宇那邊沒再發(fā)來消息。她穿了高跟鞋，剛要開門，卻聽見手機鈴響，電話那頭傳來徐正奇的聲音，迷迷糊糊不知說的什么，估計喝醉了。徐卉放心不下，又打電話給大哥。徐正青那頭聲音嘈雜，像在路上，他說，正奇如今受到的精神打擊太大，讓徐卉去瞧瞧，免得出什么岔子。沒等徐卉吱聲，電話就掛斷了，她猶疑著點開了蔣宇的聊天框。

徐卉下了摩托車，對蔣宇連連道歉，蔣宇說：“你們家特殊時期，我理解的?！毙煺婕议T虛掩著，他自個兒正歪在沙發(fā)上，茶幾上橫七豎八倒著酒瓶，徐卉解了外套，鉆進廚房做了碗白蘿卜湯。

徐正奇喝了湯，意識清醒了些，他瞧了徐卉一眼，說：“姐，打扮這么漂亮，見誰去？”徐卉用冷笑掩飾自己的羞怯，說：“哪漂亮了？”她邊說邊不自覺地抬手捋了捋頭發(fā)。徐正奇拍了下大腿，說：“那我不闖禍了嗎？你約著會，我把你叫過來。我說姐，啥時候認識的？怎么我不知道？誰??？”徐卉說：“你不知道的事多了。就小區(qū)門口蛋糕店師傅?！毙煺嬲f：“行啊，這行暴利，很能掙錢。定下來沒有？”徐卉說：“嬸嬸剛走，喪事都還沒辦，這會兒談這個不合適?！毙煺嬲f：“我媽又不是你親媽，還忌諱這個？”正說著，徐卉從包里掏出一張廣告單，徐正奇瞅了眼上面的字，嚇一跳，徐卉說：“嬸嬸的骨灰如今還未入土為安，得早點兒買個墓。”徐正奇把廣告單往外一推，閉上眼說：“這事你跟我哥他們說去?！?/p>

徐卉前腳還沒邁出小學(xué)門口，徐正青的車子就響起了喇叭聲。徐卉鉆進車后座，由于徐正青開著窗抽煙，車里并不比外頭暖和。徐卉說：“從哪兒過來的？”徐正青說：“機場，剛送走洋洋。”徐正青把煙頭扔了，開動車子，徐卉瞧著方向，應(yīng)該是去他家。徐正青說：“洋洋這要走一年，小柔又不在，你正好去陪你嫂子說說話。”徐卉把半張臉埋進圍巾里，她不時瞟一眼后視鏡中大哥的臉龐，話到了嗓子眼，死活吐不出來。廣告單從包里露出來一角，徐卉咬咬牙，開口道：“哥，給嬸嬸買墓的事，我看沒人操心，就擅自去墓園看了?！毙煺嗖灰詾槿坏溃骸班蓿@事啊，得多少錢？”徐卉說：“有不同價位，最少的五萬，但位置偏、地方小，我看十五萬的可以。嬸嬸勞苦一世，是該給她老人家買個好點兒的地方?！毙旎茉秸f越覺得自己跟賣墓的推銷員似的。等綠燈的間隙，徐正青重新點了根煙，說：“你也不用想這么深，實則就是個放骨灰的位子，媽又看不見，摸不著，至于風(fēng)水什么的，我是一向不信的?！毙旎茴D了頓，說：“哥，那你這頭，能出多少？”徐正青冷笑道：“之前媽住院，我也出了不少，如今洋洋出國，每年打底五十萬，我手頭上是真沒什么錢了。你問問徐儷，她不是在國外過得挺好嘛?！毙旎艿皖^“哦”了一聲，把廣告單折進包里。徐正青又說：“這事你一會兒別跟你嫂子提，她這人愛計較?！?/p>

嬸嬸曾跟她說，等自己死后，不用在家里給她弄牌位，怪膈應(yīng)人的。徐卉讓她不要說這種不吉利的話，正說著，蹲下來，馮寶善順勢壓到她的背上，徐卉一使勁，勉強把她駝在身上。徐卉這輩子只背過明明一人，馮寶善的重量比明明大得多。她扶著墻，到了廁所，凳子太小，馮寶善瞧不見，屁股險些落在地上。徐卉讓她抬胳膊，她就抬胳膊，讓抬腿就抬腿，一邊抬，馮寶善一邊嘆氣。徐卉知道她心里想說什么，她自己也知道，那樣不吉利的話說多了惹人嫌，唯獨嘆氣是不受她自己控制的。一到夜里，馮寶善就清醒過來，在床上翻來覆去，被褥的摩擦聲鉆在徐卉耳朵里，來回打轉(zhuǎn)。徐卉不敢翻身，她能感受到嬸嬸視線的余光落在自己身上，嬸嬸最怕吵醒她。徐卉的意識幾度到了夢境門口，又退了回來，最終禁不住翻了個身，馮寶善立馬說：“明天你回去上班吧?！毙旎苷f：“你怎么辦？”馮寶善說：“讓春華來?！毙旎芟肫鹕匣貗饗鹱屬I生煎包，嫂子提了一袋小籠包過來，倆人當(dāng)著眾位病友的面，生吵了一架。徐卉說：“還是我來吧?！瘪T寶善拍了拍徐卉的手說：“聽嬸嬸的，好好上班，踏踏實實的?！?/p>

次日，春華來時，又提了一袋小籠包，馮寶善看都沒看一眼。那天傍晚，春華給徐卉打電話說：“我最多撐三天，我們單位難請假，還是你伺候得好，媽也夸你呢。”

如今，明明中午不回來，一走就是一天，徐卉獨自待著，手上還是那張墓園的廣告單子。她不能找蔣宇找得太勤，她怕話說不到兩句，又提到嬸嬸，讓蔣宇覺得她負能量太多，不好相處。她知道，蔣宇是奔著結(jié)婚去的，然而，為辦嬸嬸的事，她也得在蔣宇那兒拖一拖，生怕晦氣。春華給她發(fā)來了一張宴客名單，春華雖非徐家姓，對于徐家長幼親戚倒熟稔得很，連各家關(guān)系親疏都曉得，座位都排好了。春華做這些瑣碎事項擅長，只怕徐卉在背后說自己不出力。提到酒店，春華讓徐卉自己聯(lián)系，徐卉知道，她無非是怕出錢，問也沒用，大抵又是徐正青那套說辭。

徐卉瞥見冰箱里還凍著肉餡，那是早前為學(xué)做生煎包買的材料，如今包子尚未學(xué)成，卻已用不上了，她索性都取出來，改做餃子給明明當(dāng)早點。她騰出手來劃拉了一下手機屏，頂上一條是徐儷的頭像，徐卉擦了擦手，點開圖片，里頭徐儷穿著白色紗裙，站在船頭上，鏡頭隔著被風(fēng)揚起的頭紗，營造出一種朦朧的意境美。徐卉上一回同她聯(lián)系，是在嬸嬸住院期間，徐儷在電話那頭的啜泣聲，淌進徐卉的耳朵里，她知道，隔著千山萬水，徐儷才是那個最寂寞的人。兩天后，徐儷打來電話，說取消了航班，公司有急事，她脫不開身。徐卉沒多想，仍舊覺得她心里一定落寞極了。徐卉給徐儷發(fā)了消息過去，一整個上午，了無音信。徐卉又在手機上劃到徐正奇的名字，正奇在電話里說：“姐，我什么經(jīng)濟情況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送外賣，豁出老命去干，一月才幾千塊，遲到、差評還會扣錢……”徐卉掛了電話，她就知道，她多余打給他的。

那日馮寶善在病床上大哭。徐卉一時間手足無措，只得打電話給徐正青。她聽見電話里徐正青急促的聲音：“喂？”徐卉說：“喂，哥，嬸嬸說想回家?！毙煺嗾f：“那你就帶她回啊?！毙旎苷f：“可是在醫(yī)院才能治療?！毙煺嗾f：“你自己拿主意，不用樣樣事都請示我?！彪娫拻鞌嗔?，徐卉望著馮寶善垂淚的面孔，也是于心不忍。明明搬了枕頭被單去沙發(fā)，馮寶善盯著他時，徐卉用身子擋住了她的視線。夜里，徐卉過來問，要不要上廁所。馮寶善哼了一聲。徐卉開了壁燈，伸腳找拖鞋。她許久不抬頭，這一瞥眼，竟見馮寶善臉上掛著兩行長淚，她這會兒不嘆氣了，估計是喉嚨在抽搐的緣故。只聽馮寶善說：“卉卉，我對不起你?！毙旎芴嫠潦媚樕系臏I痕，說：“嬸嬸，你說什么呢?！瘪T寶善說：“我拖累你了。我拖累了你們每個孩子?！毙旎芨械揭魂嚤撬?，她使勁忍著，不讓眼淚涌出來，她急忙搖頭。馮寶善說：“醫(yī)院費用太貴，沒有必要，你知道嗎。”徐卉的手指顫抖著，她說：“不。不是的。”馮寶善說：“你們別花那個錢?！?/p>

蔣宇在紙上寫下一串電話號碼，遞給徐卉，說：“墓地都是明碼標價的，就是認識人，也講不了多少價，更何況，我的關(guān)系隔了幾層，幫不了你太多。”徐卉把紙條塞進錢包，特地給蔣宇倒?jié)M茶水，說：“你別這么說，這回多虧有你幫我。我也想過了，嬸嬸生前是節(jié)儉之人，一張餐巾紙都要重復(fù)用好幾遍的，若她泉下有知我給她買太貴的墓，她估計會惱我?！笔Y宇試探地問：“五萬塊你一個人能出完嗎？”徐卉說：“能，更何況，我哥他們過后還會還我的。”她聽得出來，蔣宇在為她操心，但她著實不想讓他摻和進來，便將菜單遞到他眼前，催促他快些點菜。

徐正奇杵在江岸欄桿邊，遠遠瞧著像根燈柱，夜幕一深，他就快隱沒在里頭了。徐正奇遞了一份石鍋拌飯給徐卉，說送餐遲了，顧客不要，讓她拿回去吃。徐正奇接過墓碑樣圖，瞧著母親的名字被刻成了碑文，心里一陣涼意。角落里還刻著久違的父親的名字，以及他們?nèi)置玫拿?，末尾加上了徐卉。徐卉說這是徐正青的意思，他說嬸嬸一直拿她當(dāng)親女兒看，不寫上她的名字說不過去。徐正奇說：“徐儷那邊怎么說？”徐卉說：“她說要辦婚禮，錢都花出去了，讓我先墊著。”徐正奇說：“媽的白事還沒辦完，她就著急辦紅事了？”徐卉說：“她愛那個人愛得不行，生怕人跑了?！毙煺嬲f：“那媽的葬禮她還回來嗎？”徐卉聳了聳肩。徐正奇沉默了，他知道，徐卉在等他開口，他想沉默的時間長一些，或許就能糊弄過去。然而徐卉也未開口。過了半晌，徐正奇終于忍不住說：“我送外賣時間長了，跟一家餐廳老板熟，吃席的菜我從他那兒訂，能優(yōu)惠些，就不去酒店了吧，在家擺席也是一樣吃。就咱兄弟姐妹幾個，估計也沒啥親戚來，都怕出那點兒禮錢?！毙旎茳c頭，答應(yīng)了。

那一次，還是來的同一家醫(yī)院，只不過這次來的路上，徐卉手上沒有提嬸嬸愛吃的生煎包。進了門，地板是剛拖過的，她腳底一踩滑，整個人要撲倒下去，旁邊一只手扶住了她。她腦袋慌亂，顧不上跟人道謝，滑著鞋底，一路滑進了電梯。電梯里人來人往，她看不見樓層按鈕摁沒摁，自己數(shù)到七樓，見門開了就鉆出去。春華先看見她的，半起了身，嘴張到一半，又停住了。徐卉循著春華的視線，轉(zhuǎn)進屋子，見正奇坐在地板上，眼眶紅腫，眼淚仍在不斷往外涌。

徐卉視野里只有一片隆起的白被單，徐正青弓著背、埋著頭，將那只手捂在自己額頭上。徐正青聽見腳步聲，見徐卉來了，讓出位子，獨自出了門口，對春華說：“你先回去，給洋洋和小柔他們做飯?！毙旎苤匦率捌鹉侵皇郑赃呅煺娴目蘼暫龆糯罅?，像他小時候跟人打架打輸了時那樣委屈。徐卉不由自主地掀開被單，只見嬸嬸閉著眼，沒有了呼吸。

正奇告訴她，嬸嬸“走”之前，在樓梯間窗臺待了一會兒，隨后，就走了。

3

徐儷胖了不少，從背影看，大衣?lián)蔚镁o了些。她站在窗邊，一動不動地凝望著樓下那片空地，過去，那地方是花園，如今鏟成黃土，要改建為停車場了。徐儷聽著關(guān)門聲，一回頭就同徐卉目光對上了，她立馬提起禮品袋遞上去，說：“巧克力，你拿去。你結(jié)婚，我都沒能親自過來給你送份禮?！毙旎苁障拢f：“我們沒擺酒，一切從簡，倒是你結(jié)婚時，我沒能去給你捧場?！毙靸崆敖辛送赓u，算好時間，送到的時候剛好徐卉回來。徐儷關(guān)上門，指了指外頭說：“正奇如今就干這個？”徐卉點頭。徐儷說：“日曬雨淋，有什么好的?！毙旎苷f：“他如今大了，人也踏實了?！毙靸f：“他有對象沒？”徐卉說：“沒。”徐儷笑了一聲，說：“他早前打電話來，說要搬回老屋來住。他一個人，住哪里不是?。坎贿^是為著回來占著屋子，以為我不知道呢。他又不成家，要房子做什么？他就是那好吃懶做的性兒，到底還是嫌送外賣太累，想著一勞永逸?！毙旎茉谂月犞瑳]說什么，她拆開外賣包裝，是三明治和意大利面，她想起上高中那會兒，徐儷就喜歡吃西餐，未曾想那是她的人生預(yù)兆。

徐儷畢恭畢敬地對著母親的牌位鞠了三躬，再將香牢牢插上。昨夜下過一場大雨，小區(qū)門口的臘梅謝了一半，過不多時，春天來了，天就不那么冷了。徐卉問徐儷這回只有她一人回來嗎。徐儷說是，媽媽既已走了，她老公也沒有來見的必要，只是可惜媽媽沒能親眼看見她有個好歸宿。徐卉又問她見過大哥沒有。徐儷一聽見徐正青三個字，火就上來了，說：“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卻碰不上好臉色，他問我為何這個時候回來。說得好像媽住院時我沒出錢似的，用指責(zé)我的方式裝孝順。是，他跟徐正奇都孝順，這會兒都爭著回老屋住，實則都是一門心思。他明里暗里，說我已在國外成了家，老屋就同我沒什么關(guān)系了，可他自己不也不在家鄉(xiāng)住么？要我說，必定是他那個老婆在背后攛掇的，他徐正青打小就是書呆子，哪里懂得那么多算計？”

過了零點，徐儷打來電話，說自己做夢夢見媽媽了。徐卉聽著她的嗓音里帶著點兒哭腔，她說：“媽怨我，她在醫(yī)院受苦的時候，我沒能回國守在她的身邊。我跟她說，我實則也想她想得要緊，想老家，想我們過去的日子。昨日回了老屋，回憶剎那間涌上心頭，我的心是又酸又澀?！边@會兒，徐卉聽著這樣的話，倒沒那么難過了，她覺得徐儷尋錯了人，這番話她應(yīng)該到徐正青跟前說去。徐卉剛想提及買墓的事，只聽徐儷大哭起來，電話隨之掛斷了。

蔣宇的車是開蛋糕店時買的小型面包車，平日里他都開電動車載徐卉，若是去遠一點兒的地方，才開面包車。蔣宇自己提過換車的事，倒是徐卉說，面包車寬敞通風(fēng)，適合她這樣易暈車的人，能拉貨還能帶上明明。房子在一座老小區(qū)里頭，是二手房，單元樓道墻面陳舊得脫皮，但是房子本身敞亮，若再做一番裝修，和新房也是一樣的。蔣宇同徐卉合計過，與其去買那三十層高的新房吸甲醛，不如選這種低矮的老式房子。

蔣宇聽完徐卉的話，說：“聽起來，你家大哥和二姐的性子像，都挺犟的?！毙旎苷f：“正奇的性子也犟，只不過往常他都懶得爭，如今卻不得不爭起來了?！笔Y宇說：“那你夾在他們仨中間，這么些年怎么過來的？”徐卉說：“爸媽出事后，是嬸嬸收留了我，若沒有嬸嬸，我或許流落街頭，或許去了孤兒院，嬸嬸給了我第二次生命，我一直都是感恩她的。我住在別人家里，自然要懂得分寸，知道什么話該說，什么話不該說?！彼f話的時候，蔣宇總是靜靜地聽，溫柔地點頭。

零點過后，徐卉又看見手機屏上閃現(xiàn)徐儷的名字，徐儷這回是哭腔中溢著火氣，徐卉問她怎么了，她說：“徐正青，他要把房子賣了。”徐卉說：“為什么？”徐儷說：“如今徐正奇不肯搬出來，我也要住進去，他就攤牌，說既然如此，就把房子賣了，平均分錢。住了幾十年的房子，爸媽呼出來的空氣都粘在墻上，他這個冷血動物，他可真舍得！”

人民醫(yī)院就在下一個路口，徐正青讓徐卉下班后到那兒等著。約莫過了十五分鐘，遠遠見著徐正青從人潮中走出來了，徐卉一聽車子響聲，自覺地走過去。如今他不論見他們幾個中的誰，總是約在外頭，他也曉得他們家春華脾氣火爆，只怕一家子鬧起來。前一陣徐卉聽說洋洋研究生還未畢業(yè)，就已拿到了大公司的聘用合同，若依徐正青夫婦的性子，總得尋個由頭把一家子聚在一起，夸耀一番，但徐卉并沒等來他倆的聯(lián)系電話。徐正青把病歷本往座位上一甩，徐卉就有眼力地說：“哥，身體怎么了？”徐正青長嘆一口氣，說：“年紀大了，不是這個病，就是那個病，說不得還剩幾年。如今，只盼小的能過好日子，我們老的怎么都無所謂了?！毙旎懿恢窃摳胶退脑挘€是該提起小輩安撫他的情緒，卻聽他說：“是徐儷叫你來的吧？”徐卉點頭。徐正青說：“他們倆，媽得病的時候，都說忙，這會兒提錢了，又都不忙了。我這個大哥要是在家說話還管用，他們就該聽我的，把老屋賣了，平攤，誰也不吃虧，也省得他們爭來爭去。你說，我說的難道有錯嗎？”徐卉點頭說：“哥，你說的是。”

徐正奇還是愛喝酒，前段時間查出病來，消停了一會兒，如今又不自覺地喝起來。徐卉一把奪了他的酒瓶，說：“聽說你不送外賣，改在家喝酒了？”徐正奇懶洋洋不愿起身，伸手去夠酒瓶，說：“送外賣能有什么出息？”徐卉說：“你還想上天不成？”徐正奇說：“等賣房子的錢到手，我就創(chuàng)業(yè)去，自己做老板，用不著成天低三下四?！毙旎苷f：“你同意大哥說的了？”徐正奇說：“不同意能怎的？我年紀大了，外賣還能送得動幾天？”說罷，徐正奇又倒在靠墊上，咕咚咕咚地往嘴里灌酒。

從老家回城里，高鐵只要半個鐘頭，這幾日徐卉在兩地頻頻往返，如今竟覺得兩頭都并非自己的去處。傍晚六點，蔣宇準時發(fā)來消息，說已將明明安全接回家了，可徐卉一時間卻并不想回去，她轉(zhuǎn)了趟公交，到了小區(qū)，徑直上樓。房子鑰匙還沒拿到，她只能站在門外，她伸手摸了摸鑰匙孔，又把手插回兜里。下了樓，抬頭望向窗口的位置，那里頭黑洞洞的，但她已經(jīng)能想象到燈火通明的樣子，或許還能聽見些許嬉笑聲。

徐卉還是決定給徐正青打一次電話，他未曾多想，這次約了醫(yī)院旁邊的咖啡店，一見著她，就說：“如今只要不讓我見著徐儷他們，我的心臟就沒那么疼?！毙旎芎攘艘豢诳Х?，很燙，但她還是咽下去了。徐卉說：“哥，賣房的事怎么樣了？”徐正青說：“已經(jīng)聯(lián)系中介了，一定會賣個好價錢，畢竟是咱們從小長大的地方，不會便宜讓出去?！毙旎茴D了頓，說：“哥，房子的錢是不是也該有我一份？”徐正青夾煙的手舉到一半，停住了，說：“你？”徐卉毫不回避他的眼神，直勾勾地，倒是盯得徐正青有些別扭，他說：“媽走時沒留遺囑，財產(chǎn)自然是我們?nèi)齻€的?！毙旎苷f：“嬸嬸走前，一直是我照顧，她同我說，房子也有我的一份?！毙煺鄵哿藫蹮燁^，抽了一口，說：“遺囑呢？或者錄音也行，你總得有什么東西能證明媽說過那樣的話?！毙旎艿哪抗馊趿讼聛?，她一弱，徐正青的氣勢就強大起來，她的聲音含在嗓子眼里，說：“倒是沒錄?！彼龆止淖阌職獯舐曊f：“可是，嬸嬸一直是我在照顧，每天陪著她的人是我?！毙煺嗾f：“徐卉，我要是知道你打這樣的主意，我當(dāng)初是不會讓你照顧媽的。媽把你從小養(yǎng)到大，你照顧她一下子，卻帶著那么強的目的性，她老人家若泉下有知，會不會心痛？”徐卉說：“可住院、買墓地和喪禮的錢我都出了?！毙煺嗾f：“徐卉，你捫心自問，從小到大我對你怎么樣？你和他們兩個鬧矛盾時，我哪次不是幫你？我常跟弟弟妹妹說，徐卉沒了父母，我們要照顧人家的情緒，別戳著別人的痛處，你到頭來卻這樣算計我？”

當(dāng)下，她沒再說話，隨后幾天，她也沒再說話。她知道她不該開口，不該覬覦別人家的東西。徐儷和徐正奇都未再來電，她在蔣宇面前，也沒說什么。

老屋賣出去之前，徐卉原打算再回去一次，到了門口，聽見屋里有人說話，聽著像是徐儷和徐正奇的聲音。她不知他倆何時重歸于好的，口吻聽著輕快，不知具體說的什么。徐卉把鑰匙收回衣兜里，下了樓。走上對面樓的單元樓梯間，可以望見老屋的陽臺，嬸嬸臨走前站的位置大約在這塊兒。她回想起當(dāng)年第一次來到老屋子時的情形，她臉上掛著鼻涕和淚，嬸嬸牽著她的手，開門的時候，嬸嬸對她說：“這里日后就是你的家了?！毙旎芤贿叧槠贿呎f：“他們說我沒有媽媽?！眿饗鹫f：“你沒有媽媽，可是你有嬸嬸，嬸嬸愛你，哥哥姐姐弟弟也都愛你?！?/p>

她到那個家去，是為報恩的。

后頭上來一人，見著徐卉一片纖薄身影，上前問：“你這是想不開嗎？”徐卉趕忙拭去眼淚，搖頭，說：“沒有，就是呼吸一下新鮮空氣?！睂Ψ缴焓謹r在她身前，說：“人說‘獨自莫憑欄，一個人的時候別登高望遠，容易難過?！毙旎懿淮_定，當(dāng)時嬸嬸站在這兒時，是否也是這樣的想法，嬸嬸不一定聽過“獨自莫憑欄”這句古話。前一天晚上，徐卉還同嬸嬸說，等她病好了，就帶她去公園看茶花，嬸嬸牽著她的手點頭。嬸嬸的手冰涼，徐卉想著，握久一些，就能讓嬸嬸暖和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