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鶴升
她拿走我多年的故事,再次散下頭發(fā),這次沒有蓋住耳朵,我確定是在發(fā)光。背影如同體香一樣,向她描述的城門散去,不需回頭。
我還未離開北洼之前,一直有一個結論,它是主觀的,不需要大費周章考察調研,或是派發(fā)問卷。它又是客觀的,在四季輪換的年月,周而復始進行做舊與回憶工作的日子里,隨時隨地蹦出來,鉆出來,飄過去,砸下來。就如此突兀顯現(xiàn)在眼前,被我不費吹灰之力的拾到。那毫不知情的泥土,微風,陣雨,樹木不會想到自己是孕育出一個結論的載體和源頭。
好了,現(xiàn)在我要說我的結論了——北洼的全體村民,當然這包括我的親族父母,他們在我出生之前已經(jīng)把所有該說的話說完了。也許只是我呱呱墜地哇哇大哭的那一秒換來了一種絕對的寂靜,迎來了一個特殊的階段。這里并不是自夸我是一個劃時代的標志,可事實確實是這樣,我先與母腹之前的許多話語都成了空白,再沒有填補上。有的朋友可能會疑惑,人未出生之前是處于如何一種狀態(tài)?科學無法證明人誕生之前還有一種特殊的意識存在,所以我的闡述大多數(shù)都已被認為是怪誕和笑談,這并不被介意。是的,連我自身也無法證明這一點。
再回到我自身上來,如果我是沉默寡言的人們的后裔,那么就不會存在無數(shù)的交流,當然也不會來敘述我的這個結論了。人牽著牲口走過去,在北洼土路上揚起的塵土,浮出液體的月亮和緩緩墜落的太陽,觸碰皮膚的雨水和雪花等等等等無數(shù)的景觀轉換,與我摩擦碰撞后產(chǎn)生的無窮無盡的話語,這些該如何解釋?通俗來說,我是一個喜歡說話的人,待在土路旁邊絕非一個人的自言自語。而是有明確的溝通對象。
曾經(jīng)還有過一個假設——莫非我是村莊唯一一個基因突變的人。一個無言的村莊,一對無言的夫妻竟然誕生下來一個多言的孩童?就在一瞬間它又被完全的推翻,這是不成立的。北洼的雞鳴狗吠,炊煙裊裊,北洼的糧食,衰老之人的咳嗽,睡夢里悄然滴落的淚珠……單一產(chǎn)生于群體,是無數(shù)偶然產(chǎn)生化學反應創(chuàng)造必然的結果,這毋庸置疑。我的生命在未形成之前得此浸潤,供養(yǎng)。烙印存在于血液之中,而血液又是我原封不動得來的繼承,流動速度百分之百與北洼的河水相同。我和北洼任何一個人待的起點都一模一樣,不存在變數(shù),不存在異議。最后也將回到一個終點。
結論是完全沒有錯誤的。在我還未來到這個世界,未來到北洼村之前的每分每秒,數(shù)不清的事物上都沾滿了話語。
有孩子的,現(xiàn)在他們有的已經(jīng)成為老人了,有老人的,他們還是老人。多年之后,當我待在土路旁邊觀察這些事物之時,這些秘密就被我找到。這些擱置多年的話語,這些殘骸與遺體,露水一樣在清晨出現(xiàn)了。我何時也會像先輩一樣戛然而止,專注另一件事情。
城鎮(zhèn)與鄉(xiāng)村是不同的,這里的大多數(shù)人還處于滔滔不絕的狀態(tài)。這是我來到老城后明顯感到的。雖然我的樓上也住過一個聽不到交談的家庭,他們是否也是北洼村莊哪一戶我沒有注意過的人的子孫,是否是在我踏入這個領地之時陡然失聲?他們的離開,帶走了疑問和糾結。我的院落是被嘈雜包圍的寂靜,一個北洼的村民處于老城之中。
后來我也不愿意說話了。這并不吃驚,也沒有絲毫情緒的波動。我以為北洼只不過又出生了一個新的愿意說話的孩童頂替了我,以為我只是和北洼的村民一樣,做著相同的事情,走上了相同的道路,只不過提早了而已。后來我又開始說話,不過越來越簡短。遇見她的時候,說的全是故事,自己的,可能也有別人的。
她在最炎熱的中午敲開我的院門,長發(fā)披散下來蓋住了耳朵,嘴唇因為缺水而干裂,藍色的闊腿牛仔褲下方,黑鞋上面布滿了星星點點的泥土,標志著她的風塵仆仆。
她說:“我穿過了城門來到城中,我一戶戶的敲響房門,他們很熱情,說了很多的話,有的給我端來水果,有的給我拿來饅頭,還有的讓我進去休息一會兒再繼續(xù)趕路。他們可憐我,眼中都是憐憫。我聽他們不停的說,而我沒有說話,一句話也沒有說。是啊,他們可能認定我是瘋子或者啞巴了。我確實是一個乞討者,我想讓他們施舍給我一種東西,準確來說是一些故事,長的,短的都可以??勺詈笪沂?,也失敗了。他們說的所有話,都從我的身邊飄過,沒有一點兒落到我的身上。我始終沒有開口。他們最后上下打量了我一下,關上了房門……這是我在這個城市敲響的最后一扇門,我想如果再得不到我想要的東西,我就要離開了……你是唯一一個見到我之后沉默的人,請讓我進去,好嗎?”
她坐在平時我該坐的地方,文靜的用完了我端上來的水和食物。我就站在她旁邊,等著她對我微笑。
“可以開始了嗎?請講一些故事吧!”
先是我的嘴唇開始劇烈的顫抖,繼而擴展到身體的每一個細胞,每一個部位。我意識到我再也無法保持原狀,緘默的封印開始出現(xiàn)裂縫,直至完全破碎。
“實在抱歉,雖然故事很多,但我不知如何組織起來。”
“你終于還是開口了,看來我的努力沒有白費。好了,你的故事已經(jīng)開始講述了?!?/p>
“你說什么?”
“我說你的故事已經(jīng)開始了,從你待過的空氣里,從你的眼睛里,從你偷看我那一刻的臉上的紅暈……你不要站著了,請離我近一些,此刻我的疲憊已經(jīng)完全的消失,請感受一下我鼻孔噴出的氣息,也讓我來感受你的,它是你故事的結尾。
“你……”
“好了,你曾經(jīng)所有故事都講完了,我是你最后一個故事的主角,你又把它講給了我。對你的饋贈我感激不盡,我無法親吻你或者給予肉體……以后你要閑不住了,要說很多的話,或者把它們寫下來。我已經(jīng)懷孕,我想帶著你的子孫去往別處,獨自撫養(yǎng)他們,看著他們嘰嘰喳喳吵鬧許多年,然后和你,和你的村莊一樣在某一刻突然沉寂下來。”
“你為什么說穿過城門?老城的城門在許多年前已經(jīng)毀掉了?!?/p>
“我用掉了一個老人的故事,讓它重生了一次。上下兩個部分,我將再使用一次。這個老人的故事完全結束……現(xiàn)在我要走了。”
…………
她走出城門那一刻,我想我們都知道,這最后一個故事也已結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