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曉波

摘 要：文章主要對延和元年鎏金彌勒佛像發(fā)愿文的內容、結構以及用字及書法藝術進行了深入剖析。認為這尊彌勒佛像不僅見證了彌勒下生信仰的傳播，同時也反映出南北朝初期，在戰(zhàn)亂頻發(fā)的背景下，平民百姓對社會安定的深切渴望。

關鍵詞：阜陽市博物館；金銅佛像；彌勒下生；佛教信仰

DOI：10.20005/j.cnki.issn.1674-8697.2024.09.004

發(fā)愿文是造像題記的一種，前秦以前佛像題記稀少且內容較為簡單，如建武四年像及僧法常造金銅佛像，僅有年號或造像人信息。隨著佛教典籍的譯釋與傳播、民眾對佛教教義理解的加深，十六國末期的佛像造像人逐漸開始在題記的基礎上，增加了造像題材、發(fā)愿對象與祈愿內容等信息。這些豐富內容為佛像斷代及佛教考古、漢字演化及書法藝術提供了寶貴的研究資料。在《延和元年鎏金彌勒佛像藝術風格分析》（載于《文物鑒定與鑒賞》雜志2024年第8期）一文中，筆者已對延和元年鎏金銅彌勒佛像（以下簡稱“延和像”）的發(fā)愿文時間“延和元年五月初四日”進行了分析，在排除西漢延和時期、唐代延和時期以及麴氏高昌的延和時期后，認為這個日期應指的是北魏延和時期。下面就延和像的內容與結構、字形與書法、造像人、發(fā)愿對象、造像題材、發(fā)愿內容做進一步的探討。

1 內容與結構

延和像的發(fā)愿文為“延和元年五月初＼四日苐子邵景伯＼為亡父母居家＼眷屬敬造彌勒＼像一區(qū)願世安隱”，楷書，5行33字（圖1）。

北魏時期的發(fā)愿文內容與結構可分為兩類：A類為造像時間、造像者的身份、造像者、造像對象、造像題材、發(fā)愿對象、祈愿內容；B類為造像之佛法意義、造像者身份、造像者、造像動機、造像對象、造像題材、發(fā)愿對象、祈愿內容、造像時間①。如北魏初期的魏文朗造像碑（圖2），其發(fā)愿文為“始光元年，北地郡三原縣民〔陽浪（源）川（姚）忠〕佛弟子魏文朗，家多（□□）不赴，皆有違（建）勸，為男女造佛道像一傴。拱（供）養(yǎng)平等（□□），每（再）過自然，子孫昌（冒）榮（疢），所愿從心。眷屬大小，一切蕩鴛（家□），如是因緣，使人□（俊）揚”②，即屬于上述的A類。炳靈寺石窟第169窟第6龕“建弘題記”③，雖然有些字模糊不清，但根據(jù)題記大意，依然能夠清晰反映出B類發(fā)愿文的結構特點。因此，這兩類發(fā)愿文結構早在十六國末期至北魏統(tǒng)一北方前就已經成熟。

由于A類的結構相對簡單，多被載體有限的金銅佛像所采用。例如，太平真君四年佛像（圖3）發(fā)愿文：“太平真君四年，高陽蠡吾任丘村人菀申，發(fā)愿為東宮皇太子造心王菩薩，下為父母，一切知識，彌勒下生，龍華三會，聽受法言，一時得道。申弟菀霸、菀景、菀恩、菀亮侍佛時。所求如意，常見諸佛。清信士女劉文姜、菀景妻侍佛時。”④從發(fā)愿文內容與結構來看，延和像屬于上述A類結構，有著較為豐富的歷史信息。

2 字形與書法

我國的漢字基本遵循由繁到簡的演變趨勢，如大篆簡化為小篆、小篆簡化為隸書、隸書簡化為楷書，至唐代我國古文字演化基本定型。魏晉南北朝正值楷書與字形的發(fā)展時期，由于書體、書寫工具的多樣化以及社會動蕩，文字沒有統(tǒng)一的規(guī)范，漢字變異現(xiàn)象極具普遍性，因此在這一時期的墓志、題記上出現(xiàn)了大量使用異體字的情況⑤。如“願”字，《說文·頁部》：“願，大頭也。從頁，原聲?！币蚴苄畏绊摗钡男误w影響，聲符“原”形體發(fā)生變化，“願”偏旁“原”寫為“頁”狀，《北海王元詳造像記》作“”，《靜度造像記》作“”。又如“第”通“弟”，《諸維那等四十人造像記》中作“佛第子”，《常岳等百余人造像記》用通假字“第”的異體字“苐”作“佛苐子”。又如，偏旁簡化形成的異體字，《張敬謹造像》的“像”字，寫作“”，“初”字的偏旁“衣”少一撇寫為“示”字旁，但這兩個異體字過于簡化，違背了六書原則，至唐代時，被士大夫認為是難登大雅之堂的貍俗文字，因此被逐漸棄用。同時，也有部分簡化的異體字，如“彌”“屬”流傳廣泛，逐漸成為正體字。通過這些實例可以看出，延和像發(fā)愿文簡化異體字使用較多，這種簡化異體字在平民造像中使用頻率相對較高，符合南北朝時期的民間用字習慣。

十六國時期至北魏初期，因戰(zhàn)亂及民間教育水平，平民鑄造的金屬佛像題記刊刻并不十分在意，往往字體草率，加上異體字的原因，有些字難以辨認，如上文提及的太平真君四年像（圖3）。刊刻工整的一般多為文化水平較高的官員，比如同期的夏勝光二年（429）中書舍人施文造像（圖4）。從延和像的發(fā)愿文刊刻上看，其字體工整，縱畫側鋒斜入，撇捺銳利，點多為三角，垂豎多做懸針狀，筆勢強勁，方整峻利，具有魏碑體的筆畫特征。只是由于是金屬材質，不易刊刻，造成了筆畫過于纖細，橫道切鋒及轉折處頓挫不明顯，沒有突出石刻魏碑體筆畫雄渾粗壯、峻巖奇?zhèn)サ奶攸c。除此之外，延和像發(fā)愿文的一部分字體還混雜了隸書的結體與行書的筆意，如“亡”字，將點寫為短橫，“年”“隱”“居”字分別與《流沙簡》中的“”和《武威簡·士相見》中的“”“”結體相似，這些字或橫畫過長，或左右結體不緊密，從而具有早期的北朝關中地區(qū)石刻書法藝術以“平畫寬結”為主要特征的地域遺風。同時，“延”字又有行書的連筆特點。整體來看，延和像的發(fā)愿文具有北魏初期“長安書體”的筆法糅雜、結體雅拙怪異的特征，屬隸楷過渡期的民間書法，具有一定書法藝術價值⑥。從對題記刊刻的認真程度看，造像人應該具有一定的文化水平。

3 造像人及發(fā)愿對象分析

根據(jù)個體發(fā)愿人的身份不同可分為出家信徒、官吏信徒及平民信徒。出家信徒一般在姓名前加比丘、比丘僧/尼，官吏信徒通常在姓名前加官職、爵位，平民信徒通常在姓名前加清信士/女、佛弟子、弟子等。延和像造像人自稱“苐子”⑦。所以從發(fā)愿文稱謂規(guī)律上看，邵景伯的身份應屬于未出家的平民信徒。

造像人邵景伯未在南北朝史料中出現(xiàn)。據(jù)《通志·氏族略》及《萬姓統(tǒng)譜》記載，周文王第五子召公奭，食邑于召（今陜西省東岐山西南），又封于燕。公元前222年，燕國為秦國所滅，召公后裔分散各地，相約以祖上原封地“召”為姓，其中居住在汝南、安陽一帶者，在召字旁加“邑”，成為邵姓。三國魏晉時，邵姓主要聚居在河北安平及河南安陽、汝南一帶。西晉末天下大亂，邵姓權貴同中原其他士族一樣，衣冠南渡，在南方落地生根。延和像出土于阜陽縣（今阜陽市）邵營鄉(xiāng)，阜陽古代稱“汝陰”，南北朝長期隸屬于汝南郡。邵景伯應屬魏晉時期汝南郡的邵氏后人，其祖先在西晉末期并未南遷。延和像的發(fā)愿對象為“亡父母，居家眷屬”，這種發(fā)愿對象在佛像發(fā)愿文中較為常見，表明了造像人當時父母已經離世，與親屬及家眷一同生活。結合刊刻及佛像采用奢華的鎏金工藝看，邵景伯應屬于當時家境比較富裕的平民家族。

4 造像題材分析

延和像的題材為彌勒像，可知造像人信奉的是彌勒信仰。彌勒信仰作為佛教信仰的重要組成部分，在東漢時期隨佛教傳入我國，當時所譯《雜譬喻經》《道行般若經》就有關于彌勒信仰的內容。隨著彌勒專經大量譯出，彌勒信仰理論體系逐漸成熟，至北魏統(tǒng)一北方前，“彌勒六部經”已經譯出了四部，即西晉竺法護（303年）譯的《觀彌勒下生經》、東晉時期佚名僧人譯的《彌勒來時經》、后秦時期鳩摩羅什（402—412年）譯的《彌勒大成佛經》及《彌勒下生經》。這四部彌勒經典與此后南朝劉宋時期沮渠京聲（455年）譯的《觀彌勒上生經》及唐代義凈（701年）譯的《彌勒下生成佛經》合稱為“彌勒六部經”。根據(jù)這些典籍內容，彌勒信仰大致可分為上生信仰和下生信仰兩個部分。

所謂上生信仰，大意為彌勒作為菩薩，上升到美妙無比兜率天修行說法，眾生通過修行皆可到此。這對追求修行的僧侶而言，極具吸引力。史料中最早信奉彌勒上生信仰的人為東晉道安法師（312—385）。據(jù)《魏書·高僧傳》記載：“……安每與弟子法遇等，于彌勒前立誓愿生兜率?！边@明確表達了道安師徒對追隨彌勒菩薩上生兜率凈土，聞法悟道，修成正果的強烈愿望。從現(xiàn)存的十六國時期彌勒像看，均為手持凈瓶、身穿瓔珞的上生菩薩形態(tài)，未有下生的彌勒佛像發(fā)現(xiàn)，如日本藤井有鄰博物館的彌勒菩薩像（圖5）。由此可見，在十六國時期，彌勒上生信仰已經在僧侶及貴族之間傳播。

所謂下生信仰，大意為彌勒菩薩在兜率天經五十六億七千萬年修行后，下生人間，最終在龍華樹下得道成佛，此后通過三次說法，度脫無量眾生，建立了光明、幸福、和諧的人間凈土。延和像主像為身披袈裟的佛陀形象。這對應了彌勒經典中的“下生成佛”的形象。由此可見，造像人信奉的是彌勒下生信仰。這種佛裝的彌勒像在北魏初期開始出現(xiàn)，如出土于承德市的泰常五年（420）劉惠造彌勒佛像。該彌勒佛像與延和像的出土地址相距800多千米，且都為平民鑄造，這不僅見證了彌勒信仰體系的成熟，同時也證明了彌勒下生信仰在北魏初期平民間傳播之廣。

5 發(fā)愿內容分析

發(fā)愿文是造像人造像時心愿的切實反映。延和像的發(fā)愿內容為“願世安隱”，非佛典術語，為世俗祈愿，意為希望社會安定。根據(jù)《中國軍事史·附卷·歷代戰(zhàn)爭年表（上）》的記錄，中國北部在淝水之戰(zhàn)后至北魏獻文帝間（381—460年）明顯戰(zhàn)事較頻繁。彌勒下生佛像的出現(xiàn)時間也正處于這個階段的早期。因此，可以推斷出北魏初期彌勒下生信仰在平民中廣泛傳播也與戰(zhàn)爭及軍隊劫掠有著密切的關系。這種戰(zhàn)爭頻繁及軍隊劫掠的現(xiàn)象，一直持續(xù)到孝文帝改革才有所好轉。這種現(xiàn)象在佛像發(fā)愿文中也有表現(xiàn)。學者侯旭東通過考證490年以后的南北朝1600余種造像記，發(fā)現(xiàn)反映出造像者的世俗祈愿絕大多數(shù)是關于死者來世的幸福歸宿、國家的興盛、家庭的富足、幸福、家人的長壽等，提到希望天下太平、四海寧晏、休兵偃甲的造像記僅58例。他認為這是北魏中晚期南北朝形成對峙局面，北魏孝文帝初至六鎮(zhèn)之亂前，國內大致安定，僅有為數(shù)不多的邊境用兵和幾次小規(guī)模的起義、起兵，加上民眾生活的相對封閉，即便發(fā)生戰(zhàn)爭，非身在戰(zhàn)區(qū)，知道戰(zhàn)事的可能性也不大，所以希望天下太平、四海寧晏的發(fā)愿文較少⑧。

而延和像的造像人之所以發(fā)出“願世安隱”祈愿，筆者認為與北魏初期汝陰作為南北朝對峙的區(qū)域，歷經了多次戰(zhàn)亂有關。據(jù)《魏書》記載，永初三年（422），北魏趁宋武帝劉裕死，發(fā)兵淮北，占領汝陰郡。八年后，劉宋發(fā)動了第一次元嘉北伐戰(zhàn)爭（430—431年），起初劉宋占據(jù)了包括汝陰在內的黃河南岸大片區(qū)域，但不久被北魏擊敗，退守淮河以南，失去了對汝陰的控制。除了汝陰地區(qū)戰(zhàn)亂頻發(fā)外，由于北魏早期兵源主要由鮮卑及少數(shù)民族構成，軍隊帶有鮮明的北方部落制，魏武帝對軍紀管控力較弱，因此北魏早期軍隊劫掠、屠殺平民的現(xiàn)象十分常見。據(jù)《資治通鑒·宋紀》記載：“……朝廷群臣及西北守將，從陛下征伐，西平赫連，北破蠕蠕，多獲美女、珍寶，牛馬成群。南邊諸將聞而慕之，亦欲南鈔以取資財，皆營私計……魏人凡破南兗、徐、兗、豫、青、冀六州，殺掠不可勝計，丁壯者即加斬截，嬰兒貫于槊上，盤舞以為戲。所過郡縣，赤地無馀，春燕歸，巢于林木?！笨梢钥闯?，造像人在鑄造這尊佛像前的十年內經歷了多次戰(zhàn)亂，邵景伯作為汝陰有一定資產的家族，應當經歷軍隊劫掠及屠殺平民的事件，能夠深刻體會到戰(zhàn)爭的殘酷。而此時，彌勒下生經典已基本完善，彌勒下生成佛創(chuàng)建的人間勝境，符合當時平民心中的美好愿望。因此，邵景伯在第一次元嘉北伐戰(zhàn)爭結束后，接受了彌勒下生信仰，鑄造了這尊彌勒下生的佛像，向彌勒發(fā)出了“願世安隱”的祈愿。

6 結語

延和元年鎏金彌勒佛像是我國現(xiàn)存為數(shù)不多的早期彌勒佛像之一，為阜陽市博物館一級文物。它的發(fā)愿文不僅展現(xiàn)了北魏初期古文字與書法藝術在民間的演變趨勢，其內容也深刻反映了處于那個戰(zhàn)亂時期的汝陰平民對社會穩(wěn)定的熱切期盼。這些平民在戰(zhàn)亂中深受苦難，命如草芥，對和平與安寧的渴望成為他們心中的共同呼聲，這在一定程度上推動了彌勒下生信仰在平民間的廣泛傳播。這種現(xiàn)象也為我們解析北魏彌勒佛像較早的出現(xiàn)與戰(zhàn)亂及北魏初期軍隊不良作風之間的關系提供了有力的佐證。

注釋

①侯旭東.五六世紀北方民眾佛教信仰：以造像記為中心的考察（增訂本）[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5：112.

②李凇.北魏魏文朗造像碑考補[J].文博，1994（1）：52-57.

③曹學文，丁萬華.炳靈寺石窟第169窟“建弘題記”研究述評[J].敦煌學輯刊，2020（3）：92-103.

④肖伊緋.“太平真君四年”所造金銅像東渡之謎[J].大眾考古，2019（6）：84-89.

⑤王平.魏晉南北朝石刻楷字變異類型研究[J].中國文字研究，2007（1）：121-129.

⑥岳紅記.“長安書體”的成因、特征及影響[J].長安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4（2）：7-13.

⑦趙修.北朝造像記詞語研究[D].重慶：西南大學，2005.

⑧侯旭東.五六世紀北方民眾佛教信仰：以造像記為中心的考察（增訂本）[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5：1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