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睿銘 肖雅婷
【導讀】微觀史學標志著歷史敘述方式的重大轉向,它作為一種獨特的歷史研究方法,專注于對歷史材料的深入“田野調(diào)查”,并強調(diào)對“小人物”個案的研究及文化的細致“闡釋”。這種方法論與人類學的“個案研究”方式有著異曲同工之妙。本文通過分析卡洛·金茨堡的《奶酪與蛆蟲》,探討微觀史學如何借鑒人類學家格爾茨的“深描”觀念,分析微觀史學在解釋文化個體時的潛力與局限。微觀史中“碎片化”的知識經(jīng)驗問題同樣是人類學所遇到的挑戰(zhàn),只有對方法論進行“揚棄”發(fā)展,才能凸顯出個案研究的價值所在。
在當代學術界,微觀史學已成為一種重要的研究取向,尤其在探討歷史與文化的交匯點方面表現(xiàn)出獨特的價值。其主要特點在于通過挖掘檔案史料中對于“小人物”的豐富信息,以其特有的理論范式進行微觀文化分析。微觀史學的興起,部分源自對傳統(tǒng)總體史研究方法的批判。自20世紀中期以來,由法國年鑒學派倡導的總體史研究,雖然在歷史學界占據(jù)了主導地位,但其過分強調(diào)超個人的自然和長時段的歷史事件,忽視了歷史中的個人和短時段事件。這一批判促使歐洲史學開始有意識地回歸人文學科的本質(zhì),進而催生了微觀史學的發(fā)展。其核心目標在于利用中世紀后期至近代早期這一史料相對匱乏的歷史時期的檔案資料,重點發(fā)掘處于社會中下層的“普通人”的生活狀態(tài)。其真正價值在于背后體現(xiàn)的全新史觀,強調(diào)歷史事件的價值不應僅僅依賴于其對后世大勢的影響程度,而是應關注被主流歷史忽視的“小人物”和“小事件”。
微觀史學因其在敘述方法和史料選取上的隨意性和局限性,受到了廣泛的質(zhì)疑和批評。海登·懷特認為,“微觀史學本質(zhì)上是一種文學修辭的提喻法,它通過特殊來代表一般,局部來代表整體?!边@種方法論在實際應用中展現(xiàn)了微觀史學的獨特價值,但也揭示了其固有局限。普遍性的缺陷被傳統(tǒng)史學家所詬?。簹W洲史家們傾向于堅持傳統(tǒng)史學的求真標準,而美國史家對后現(xiàn)代的態(tài)度更為開放,認為史料的真實性是相對的,這種認識可能會降低史學求真的底線。
微觀史學的敘事結構與人類學的微觀個案研究“田野調(diào)查”具有很強的相關性。微觀史學的創(chuàng)立與人類學關系密切,尤其是人類學家格爾茨的“深描”觀念對微觀史研究有極大的啟迪,在此基礎上,微觀史學幾乎可以說是在歷史材料的基礎上進行“田野調(diào)查”,從事微觀的文化個案研究。作為微觀史研究的巨作,在《奶酪與蛆蟲》中,金茨堡重構了16世紀一個磨坊主的精神世界,展示了微觀史學對大眾文化與精英文化關系的深入探討,在此基礎上進行合理的“推定性分析”。通過重構個體經(jīng)歷和社會地位,提供了對廣泛文化和社會現(xiàn)象更深刻的理解,體現(xiàn)了在歷史材料基礎上進行類似“田野調(diào)查”的研究方法。
考慮到微觀史學與人類學的緊密相連,特別是在敘述方法和理論視角上的共通性,本研究旨在通過微觀史學的視角,結合人類學的方法論,從《奶酪與蛆蟲》這一經(jīng)典微觀史學作品入手,深入探討這兩個學科如何互相啟發(fā)和補充,反思微觀史學在敘述方法和史料選取上的“碎片化”及其對人類學研究的啟迪。
一、微觀史學:歷史的敘述轉向
傳統(tǒng)史學研究主要依賴于對重大事件和顯赫人物的描述,強調(diào)歷史過程中的宏大敘事和明顯趨勢。而這種對宏大敘事的說明是不言而喻的:歷史書寫的主體通常是當權者。傳統(tǒng)史學在很大程度上專注于政治史和“偉人”史,但社會的變革一直是由這些顯赫人物領導而轉變的嗎?不全然是,因此,自20世紀中葉以來,史學界開始經(jīng)歷一系列的理論和方法論轉變,研究重心由傳統(tǒng)的宏觀史學逐漸轉向更為細致和多元的研究路徑。
20世紀中葉,隨著歷史學研究范式的轉變,年鑒學派開始在史學界嶄露頭角。這一學派的核心特點在于其對史學研究方法的革新,它倡導歷史研究應更多地借鑒社會科學的理論和方法。年鑒學派的學者們不滿足于僅僅描述歷史事件的表象或單純地聚焦于具體的歷史事件或人物,而是更加關注背后的社會、經(jīng)濟和環(huán)境結構。這種整體史方法的轉變意味著對歷史事件背后更深層次因素的探究,提供了對歷史更加全面和深入的理解。在這種研究范式的背景下,馬克·布洛赫在《國王神跡》中不僅關注歷史事件本身——即中世紀和早期現(xiàn)代歐洲國王被賦予的治愈疾病的“神跡”能力——而且深入探討了這一現(xiàn)象背后的社會文化結構和意義。通過這種分析,布洛赫展示了歷史事件背后的深層社會和文化動因,突破了傳統(tǒng)史學研究的界限。“歷史不僅是由顯著事件和人物構成的連續(xù)體,而是由廣泛的社會文化因素交織而成的復雜網(wǎng)絡?!薄秶跎褊E》對歷史深層次社會文化結構的揭示,展現(xiàn)了年鑒學派對歷史研究深度和廣度的追求。
在年鑒學派深入探索整體史視域下社會、經(jīng)濟和環(huán)境結構的基礎上,新文化史學派的出現(xiàn)標志著對“新史學”傳統(tǒng)觀念的重要擴展和批判。盡管年鑒學派在歷史研究方法上取得了革命性的進步,但新文化史家們認為它在某種程度上仍局限于結構性分析,忽視了文化因素在歷史形成中的關鍵作用,新文化史學派的形成,可以被視為文化維度上對年鑒學派方法論的一種補充和挑戰(zhàn)。
新文化史學派對年鑒學派的主要批判集中在兩個方面:首先,他們指出年鑒學派雖然打破了傳統(tǒng)史學對政治事件和“偉人”史的過分依賴,但在分析社會結構時往往忽視了文化因素的動態(tài)作用。新文化史家們認為,文化不僅是社會結構的反映,它還在歷史發(fā)展的過程中扮演著主動和構造性的角色。同時,新文化史學派強調(diào)對日常生活、文化象征和語言的深入研究,認為這些元素在塑造歷史意義和社會記憶方面至關重要。與年鑒學派相比,新文化史學派更多關注到文化文本的解讀、歷史敘事的構建以及文化符號的影響力。他們通過對文化文本和象征的分析,提供了對歷史事件和社會變遷更為深入的文化解釋。其代表學者羅伯特·達頓在《屠貓記》中,通過對18世紀法國印刷工人把屠殺貓作為對權威和社會秩序的象征性反抗的故事的剖析,深入探討了當時社會的文化心態(tài)和價值觀,展示了當時社會文化中的階級矛盾、工人階級的不滿情緒,以及民俗、信仰在社會生活中的作用。這與人類學領域中斯科特的《弱者的武器》有異曲同工之妙,這本書展示了階級秩序下,弱者如何運用自己的“武器”象征性地反抗強者。《屠貓記》體現(xiàn)了新文化史學派的核心主張,即歷史研究應深入探討文化因素在歷史發(fā)展中的重要作用。
新文化史學派補充了年鑒學派的視野,強調(diào)了文化維度在歷史研究中的重要性。而微觀史學,則在這一基礎上更進一步,將焦點從社會的宏觀結構轉向個體經(jīng)歷和日常生活的微觀觀察。微觀史學的出現(xiàn),可以被看作是對新文化史學派理論的實踐性拓展。新文化史學派的研究雖然強調(diào)了對文化元素的關注,但微觀史學更進一步地將這種關注落實到對個別人物、小型社群和日常事件的深入分析中去。微觀史學的基本邏輯在于通過對“小人物”和日常事件的深入研究,揭示宏大歷史敘述背后的微觀維度。這種研究方法強調(diào)個體經(jīng)歷的重要性,認為每個個體的生活和選擇都是歷史進程中不可忽視的一部分。微觀史學試圖從底層社會的視角重新解讀歷史,揭示那些在宏大歷史敘述中被邊緣化或忽視的人物和事件。在微觀史學中,歷史不僅僅是宏大敘事的集合,而是由無數(shù)個體的生活、選擇和互動構成的復雜網(wǎng)絡,這種方法論上的轉變?yōu)槔斫鈿v史的復雜性提供了新的工具。同時,微觀史學也吸收了新文化史學派的一些關鍵理念,如對日常生活的細致觀察和對文化象征的解讀。微觀史家們不僅關注事件本身,還探討這些事件如何在個體的生活中得到體現(xiàn),以及這些體現(xiàn)如何反映更廣泛的社會和文化結構。因此,微觀史學可以被看作是新文化史學派理念的深化和具體化,它將對文化的關注具體化為對個體生活的關注,將歷史研究的焦點從宏觀轉向微觀。
二、《奶酪與蛆蟲》:轉向文化的“闡釋”
卡洛·金茨堡的《奶酪與蛆蟲》是一部在歷史人類學領域中極具影響力的作品,它在對文化個體進行深入闡釋方面的嘗試效果顯著。這本書探討了16世紀意大利磨坊主梅諾基奧的生活和思想世界,它基于梅諾基奧因異端指控而受到審判的詳細記錄,對其信仰、觀念以及與當時宗教和社會結構的關系進行了深入分析。金茨堡在書中詳細描述了梅諾基奧對當時的宗教觀念、社會秩序和文化常規(guī)的看法,揭示了一個邊緣人物對宗教和社會權威的個人挑戰(zhàn)?!耙驗檫@些國家中絕大部分財產(chǎn)都掌握在神職人員手中,每一樣東西都歸教會和教士所有” “耶穌基督并不擁有上帝的權柄,因為他擁有依據(jù)人的身體”。梅諾基奧的觀點和行為反映了當時社會中存在的矛盾和張力,尤其是對羅馬天主教會教義的質(zhì)疑和民間信仰的流行。反對神權與因信稱義的理念體現(xiàn)在一個普通的磨坊主(甚至只待在村落中自己腦子里想出來的知識)的思想之中,這不僅揭示了一個個體在更廣泛的歷史和文化背景中的位置,還展示了微觀史學和人類學如何共同揭示文化的深層含義。
“我認為地上的天堂是那些紳士們所在的地方,他們有許多財產(chǎn),無須勞作以維生。”
金茨堡的研究方法顯然受到了克利福德·格爾茨的“深描”理論的影響。格爾茨主張“要理解一個文化,必須深入到其符號系統(tǒng)和意義結構中”。在《奶酪與蛆蟲》中,金茨堡通過歷史文獻深入研究梅諾基奧的信仰、日常生活以及與社會的互動,來解讀其背后的文化和社會結構?!盎煦纭钡闹R性代表著主人公內(nèi)心深處的反抗而又不敢言說的心態(tài),其語言又成為社會階層下底層人民的“武器”。這種方法超越了對歷史事件表面的描述,通過深入個體的內(nèi)心世界和其在更廣泛社會文化背景中的互動,揭示了歷史的復雜性。
但與人類學的“細致”分析方式的不同之處在于,金茨堡的另一個重要貢獻在于他對微觀史學的“推定性分析”和“正常的例外”兩個概念的運用。在“推定性分析”中,金茨堡通過對歷史材料的深入分析,構建了對梅諾基奧生活的合理推測。他并非僅接受歷史文獻中的描述,而是試圖通過挖掘更深層次的意義和背景來理解人物背后的心態(tài)與社會環(huán)境。這與人類學所倡導的“非資料不說話”有所不同。人類學認為推測是在文化分析中強化“學者權威”的視角而削弱當?shù)厝怂咭暯堑囊环N方式,這種方式并不能直達客觀分析,往往存在著主觀臆斷,正如維特根斯坦所言:“對無法言說之物,應保持沉默?!钡鸫谋ふJ為在微觀史學當中,尤其是在對“小人物”研究中,由于文獻資料的匱乏,為了反映一個真實的社會環(huán)境,合理范圍內(nèi)的推測是必不可少的,這體現(xiàn)出了人類學與歷史學之間的差異。在“正常的例外”中,金茨堡認為,能被史料記錄下來的“小人物”,一定是與社會發(fā)生沖突或處于失范狀態(tài)下的產(chǎn)物,因此這種看似“例外”的情景其實是正常的,同樣,也是在微觀史研究中最應該觀察的,即使是歷史上看似異常的個體或事件,也能揭示出更廣泛的社會和文化規(guī)律。梅諾基奧的故事雖然獨特,卻反映了那個時代普遍的宗教觀念和社會矛盾。
通過這種方法,金茨堡不僅僅揭示了一個個體的生活,而且展示了個體如何在更大的歷史和文化背景中找到自己的位置。這種分析超越了單一歷史事件的敘述,展現(xiàn)了個體如何在更廣泛的社會文化背景中活動和思考。
綜合人類學與微觀史學的共通之處,我們可以看到,這兩個學科雖然在研究方法和重點上有所不同,但在對文化個體進行深入闡釋方面卻有著共同的目標。人類學的“深描”理論強調(diào)對文化象征和意義的深入理解,而微觀史學的“推定性分析”和“正常的例外”則提供了一種從個體出發(fā)探索歷史和文化的方法。這兩種方法的結合為我們理解歷史和文化提供了一個更為全面和深入的視角。
三、“碎片化”的小人物研究對人類學的啟迪
微觀史學的核心在于對個體經(jīng)歷和小事件的深入研究。這種方法的優(yōu)勢在于能夠揭示個體生活的復雜性和歷史事件的獨特性。但這種“碎片化”的知識經(jīng)驗和個案研究方式,也在學術界引發(fā)了一定的爭議。微觀史學者喬瓦尼·萊維曾就此談道:“如果這個問題不被嚴肅對待,微觀史學將流于一種逃避主義,接受碎片世界而不試圖理解它。”一方面,這種方法能夠提供對歷史現(xiàn)象深刻的個體層面的理解,展現(xiàn)了個體生活的豐富細節(jié)和歷史事件的多元視角。另一方面,由于過分專注于個別案例,這種方法可能忽視了更大的歷史背景和社會結構,研究結果難以推廣到更大范圍的社會和歷史現(xiàn)象,從而導致“碎片化”的問題。
在人類學領域,特別是在進行“田野調(diào)查”研究時,學者們面臨著類似的挑戰(zhàn)。田野調(diào)查通常涉及對特定區(qū)域內(nèi)、小范圍的深入個案研究,這為理解該文化或族群提供了十分可貴的視角。但同樣的問題也出現(xiàn)在這一領域:過分依賴于個體或小群體的經(jīng)驗,可能難以捕捉到更大范圍的社會變化和文化動態(tài)。利奇在評論費孝通的《江村經(jīng)濟》時便說:“難道一個村落就可以代表整個中國嗎?這又怎么能叫中國農(nóng)村的生活呢?”此外,由于田野調(diào)查通常側重于特定的社群或文化,因此可能忽視了這些社群或文化在更廣闊的歷史和社會背景中的位置。
面對這些挑戰(zhàn),人類學家和微觀史學家需要尋找平衡點,在深入探索個體經(jīng)驗的同時,不失對更廣泛社會和文化現(xiàn)象的視野。面對利奇的質(zhì)疑,費孝通的回答是:“一個個案可能還不夠,那我們先做這個地區(qū)的個案,后人再做其他地方的個案。一個個個案都做出來了,中國的各個區(qū)域的研究都做了,不就能反映整個中國的具體情景了嗎?”因此,在人類學中,這一挑戰(zhàn)可通過結合多個個案研究、利用比較研究方法來應對,將不同文化或社群的研究成果進行對比,從而構建對更廣泛的文化現(xiàn)象的理解。
四、結語
微觀史學對人類學“田野調(diào)查”的主要借鑒意義在于其對個體經(jīng)驗深度探索的方法。微觀史學強調(diào)通過對個體生活的細致考察來理解更廣闊的社會和文化背景,這種方法可以幫助人類學家更深入地理解其研究對象的生活方式、信仰和社會互動。同時,微觀史學的方法也提醒人類學家,在進行田野調(diào)查時,要注意將個體經(jīng)驗放在更廣闊的歷史和社會背景中進行考量,從而避免過于局限于個案研究所帶來的視野狹窄。
綜上所述,微觀史學和人類學在方法論上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同時也面臨著類似的挑戰(zhàn)。這兩個學科在探索如何將深入的個體經(jīng)驗研究與更廣泛的社會文化理解相結合的方面可以相互借鑒和啟發(fā)。通過這種交叉學科的對話和合作,微觀史學和人類學不僅可以克服各自面臨的挑戰(zhàn),還可以更全面地理解和解釋人類社會和文化的復雜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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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柯睿銘,云南省民族研究所。肖雅婷,云南省民族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