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愛珠
弟弟的友人來訪,家里設(shè)宴接待。此為媽媽生前操辦的最后的家宴。
媽媽的病中生活,普通日子都扭曲變形,快樂的事就更沒有了?;叵肫饋?,宴客曾是她樂于投入的事。
通常在宴會前幾天,她就伏在餐桌一角寫字畫圖。寫的是菜色排序和采買清單,畫的是擺盤的花樣。寫完,她將紙條貼在冰箱門上,每天看幾眼,若有更佳方案,就隨時調(diào)整。
我的媽媽是生于20世紀50年代,成長于60年代的臺灣女子。那個時代,女子通常的出路就是嫁人,嫁人后必須生子。若參與社會活動,則應(yīng)謀求“正當職業(yè)”。當時女子的正當職業(yè)范圍不大,不外乎公務(wù)員、教師、會計幾種。
這類女子,分明具備極高的素質(zhì),但因為社會的局限和家庭的忽視,通常從事一份與自身才能無關(guān)的工作。我媽去上班,除了管公司賬目,還管家族私賬、人事及庶務(wù)。除工作外,她還上有老下有小。她每天為罹患癌癥的外公滴雞精,為患糖尿病的外婆磨小麥草汁;她的女兒太胖,兒子挑食,丈夫事業(yè)坎坷。她基本被耗完了。
我們這輩人,強調(diào)自我實現(xiàn),實現(xiàn)什么不確定,自我則永遠不嫌多。我媽則相反。
她習插花十年,是老師認定的最佳門生;進了廚房,她的刀功是特技程度;她將水果盤配色、編織,砌成立體狀。然而這些本事,在她所處的年代,皆不太作數(shù)。用家鄉(xiāng)話說,就是“欠栽培”。因天分與志向缺乏足夠的伸展空間,我媽便在日常生活里,為我們準備華麗的早午餐,偶有大型能量釋放,即為宴席。
此回宴客,媽媽體力不支,但創(chuàng)作火花仍盛。于是宴席由我們母女組隊完成。媽媽說菜名,我細細抄寫。她列出清單,我出門采買。在她的床榻邊,我們花費數(shù)日討論,一日搭建一點,是為集體創(chuàng)作。
宴席前的采買是勞力活,一處買不齊,需去數(shù)地張羅。去了兩處市場、一個大型賣場和內(nèi)湖花市后,我挺懷疑她以前一人騎著車去采買,憑借的除了才華,恐怕還有毅力、臂力及超能力。
到大稻埕,找信得過的老鋪子買食材。如在歸綏街的“芳山行”,買品質(zhì)上好的吊片、蜇頭、鳊魚;在迪化街的“泉通行”,買宜蘭產(chǎn)的沙地花生;在延平北路的“龍月堂”,買綠豆糕。
為燉湯,宴席前兩天,到蘆洲中山市場,找本地產(chǎn)的羊肉。小攤在原處,由一位老太太經(jīng)營超過四十年。我媽交代我,要提前一日去,讓老太太預(yù)留兩斤帶皮肉、兩斤小排,以免到時候攤上缺貨。再到賣甘蔗汁的攤上,買一截甘蔗頭。
媽媽燉的羊肉湯,膻味淡,清香滋潤,不愛羊肉的人也愿意喝。食材除了羊肉,必須將甘蔗頭、鮮橘子皮(而非陳皮)、拍開的老姜和蔥段同鍋翻炒,再添水燉,上蓋前,往湯里投幾顆花椒。
甘蔗頭沒人要,被扔在地上,表面沾滿塵土,小販一般不收費。但那天賣蔗汁的小販,收了我一塊錢。媽媽一聽,“咯咯”笑了起來。攤販果真認人,若她去問,一向不花錢。
訪客來自外域,宴席可盡量展現(xiàn)中式風味和家傳手藝。中式宴席里的菜費工夫,需要泡發(fā)或久燉的菜色有許多。我從小在外婆和媽媽的廚房里蹭,做菜雖可以,火候卻差遠了。好在事前有充分的準備,能預(yù)先燉好的湯、燉透的肉,皆制成半成品。上桌前,復(fù)熱或澆芡即成。
菜色全部由媽媽指定,講求風味層疊而豐富,濃的爽的軟的脆的,咸香清甜的皆備。并展現(xiàn)時令材料,如新到的野生烏魚子和冬季產(chǎn)的粗芹菜。
當日菜色是這樣的:炙燒烏魚子、上湯鮑魚娃娃菜、辣炒吊片芹菜、鹵肉燴烏參白果、沙茶蜇頭爆腰花、清炒時蔬、雪白炸花枝(澆甜醋蒜泥醬)、清燉羊肉湯、時令水果盤、臺灣高山茶。
雖是晚宴,但廚房的準備工作則從清晨開始。蜇頭前一天已用流水不斷泡發(fā)去鹽,片薄,取掉沙子;吊片發(fā)透;豬腰除筋;蔬菜挑揀后,以鹽水汆燙;羊肉湯燉妥,濾雜質(zhì),稍微凍過,撇掉表面半數(shù)的浮油;鹵肉燒至透酥,在腰子盤上層層鋪開。我媽進廚房看過,說可以了,我這替身也就自信起來。
一月是隆冬,這年氣候異常。訪客抵達,先供熱甜湯。
甜湯是花生仁湯,碗緣斜擱一截烘熱的油條,讓客人蘸著吃。花生泡發(fā)過夜,清晨開始熬煮。宜蘭沙地產(chǎn)的花生,果仁較小,但更幼細多脂,不會有硬芯。燉到湯水乳白,花生透了,才入冰糖稍滾,糖融后熄火燜著。待整鍋涼透了,甜味即滲透入里,吃之前翻熱即可?;ㄉㄆ饋砹A7置?,入口即化。
茶食也布置了一桌。其中除了糕餅,另有幾件迷你的紅龜粿,僅如嬰兒手掌般大小,長得可愛,兼富民俗意象。
烏魚子和鮑魚,都是可以預(yù)先擺盤的前菜。我媽進廚房,將烏魚子和鮑魚各切兩片,給我做樣板。我的刀功,在同輩中算可以,但在我媽眼里,恐怕只到學步的程度。那日她倒沒笑我,邊切邊講。
我家做烏魚子,皮烙出香氣,內(nèi)里仍是溏心,最忌烘得過干,難以切割。我媽用的片刀,平常用粗陶盤底磨過,也就堪用。但正式宴客前,還是送到市場里請人磨利。刀況好,學著我媽切斜片,切一片,以濕布拭過刀面,再拭干,才切下一片。魚子外圍的酥面沒碎,膠軟的內(nèi)部也平滑,就好看了。
客人在路上,即將抵達。室內(nèi)都是流動的蒸氣,燈色金黃。酒杯以軟布擦亮,長輩給媽媽作嫁妝的古董餐具也一套套置好。
宴席將啟。我媽環(huán)顧四周,滿意了。瘦凹的臉,因笑意脹圓不少。她一人施施然步出廚房,走進后花園,剪一朵重瓣茶花,點綴在幾上。
(蘇子葉摘自北京日報出版社《老派少女購物路線》一書,陸 凡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