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雨凝
翟乃馨和父母在“彩虹勇士”號帆船上
〔編者按〕2012年,年僅8歲的翟乃馨和父親翟峰、母親宏巖一起,開啟了航海生活。她在不同的港灣之間漂泊,享受自由的同時,也體會著生活的無序。前途無跡可尋,未來的一切,全靠自己探索。
2012年,我們一家賣掉房子去了馬來西亞的蘭卡威。在那個漂亮的葫蘆狀海灣中,我們買下了屬于自己的帆船。那一年,我8歲。
那是一艘長12米、寬4米的單體帆船,被我們命名為“彩虹勇士”號。我的床在船艙最前面,呈三角形,我仰面就能看到一扇很大的天窗。船中最有特色的地方是廚房,刀具全部吸在墻上,料理臺可以隨意移動或傾斜。這樣就能確保做飯時,爐灶一直保持水平狀態(tài),湯和菜不會灑出來。
在船上,每個人都有各自的任務。我的外號叫“小木棍”。因為錨的鐵鏈長二三十米,下錨時容易打結(jié),所以需要一人盯著,另一人用棍子戳開打結(jié)的部分。我就是負責解開“繩結(jié)”的人。只要他們一喊“小木棍”,我就拿著棍子戳、戳、戳。
我的另一項任務是“值班”。盡管我們可以設置自動舵,但公海上總會不時漂過垃圾或漁網(wǎng),需要手動操作繞行。翟峰和宏巖值夜班,我被排在早上——日出后3小時內(nèi)。在那3小時中,我就是船長。這聽上去很有壓力,但我只覺得好玩,像過家家一樣。
海上的生活并不總是風平浪靜。記得有一次,我們途中遇上暴風雨,我被翟峰和宏巖鎖進船艙,他們倆分別去船頭和船尾收帆。風浪很大,他們根本聽不到對方的喊話。我在船艙中幫不上忙,干著急。終于沒忍住,我打開一扇窗,探出頭去替他們傳話。他們嚇壞了,以當時的情況,我隨時有可能被海浪卷走。
也許因為年紀小,我?guī)缀鯖]有感覺到大人身上的焦慮。白天,我躲在船帆下畫云彩、睡午覺,帆遮擋了太陽,卻擋不住海風,暖陽籠罩、清風拂面,讓人覺得舒適愜意、無拘無束;到了晚上,星光璀璨、浩瀚無垠,我們就坐在甲板上看電影。
就這樣,我來到了一個由魚、海洋,以及云朵構(gòu)成的世界。
在兩年的航海時光中,我經(jīng)歷更多的是心性上的成長。
小時候,我是一個內(nèi)向的女孩,從不主動與人搭話。抵達澳大利亞前,我會講的英語不超過5句——“叫什么”“來自哪里”“幾歲了”,這幾句代表著我會說的全部英語。
啟程前,我們在蘭卡威的港灣里練習起錨。有一次起錨失敗,帆船不停地轉(zhuǎn)圈,幸好有一位外國船長開著小艇過來幫我們。那位船長很熱情,不僅幫我們停好了船,還教翟峰看起了紙質(zhì)版海圖……他說了一個晚上,第二天,翟峰告訴我,他只聽懂4個詞。
每逢周末,大人都會送孩子們?nèi)ジ蹫忱锏囊蛔u上,他們在那里烤棉花糖、爬樹、跳舞、捉迷藏……翟峰也給我報了名,但我只是坐在那里,不敢上前與別人交流,之后就再也不去了。
在第一次航海過程中,我因為英語不好,性格內(nèi)向靦腆,一直沒有伙伴。那時,我很想念我的同學。宏巖充當了我的老師,她帶上課本,準備在航海途中教我。但真正航行起來,她根本顧不上我的學習,后來連課本也不知道丟到了哪里。
翟峰也意識到,即便不精確到每天、每周、每月,也應該有一個大致的計劃,而且不能讓我脫離社會。
2014年,第一次航海結(jié)束后不久,我們又出發(fā)了。從印度尼西亞去往澳大利亞的途中風浪特別大,船在海里晃得厲害,我第一次暈船了。那時,翟峰覺得,我和宏巖的狀態(tài)不太適合繼續(xù)長期航行了,加上費用難以為繼,就干脆在澳大利亞達爾文停了下來。他那時剛自學完動力滑翔傘,澳大利亞很適合飛行,他想環(huán)飛澳大利亞,順便找人合作拍攝紀錄片。
就這樣,我們開始了在澳大利亞的生活。當?shù)氐娜A人聽說了我們的事跡,就推薦我去了當?shù)匾凰鶠樾乱泼耖_設的學校。在這所小學里,我遇到了對我人生影響最大的老師,格林女士。她主動帶我結(jié)交其他華裔同學,還告訴宏巖,我現(xiàn)在首先要做的是放松,是感受,如果一直緊繃著,將很難適應這個環(huán)境。
翟乃馨和朋友一起沖浪
因為是新移民學校,五年級一共只有13個孩子,所以,格林女士會一對一地教學,也會根據(jù)每個人的不同水平為我們安排閱讀書籍。她每天都帶著我讀繪本,大概兩個月后,我聽一個船長講笑話,不僅聽懂了,還能回應他。
這段時間的經(jīng)歷給我埋下了一顆種子,我的性格也慢慢開朗起來。
在澳大利亞的第一年,我逐漸聽懂了英語,課程也可以拿到A。但我總覺得,上學是航海旅行的一部分,我不過是在體驗另一種旅行生活。第二年,我進入當?shù)氐钠胀ǔ踔小R彩窃谶@個時候,我意識到自己與他人的不同——我的同學考慮的是下一個人生階段該如何選擇,而我不行,翟峰的紀錄片拍完了,我們不能繼續(xù)留在這里。這兩年的學習經(jīng)歷給了我一種“不需要考慮下一步做什么”的錯覺,但事實上,我們一開始就選定了道路,我只能自己調(diào)整心態(tài)。這時,我們不僅花光了手頭的錢,還有幾萬元的負債。巨大的壓力差點將翟峰壓垮,而我也第一次感受到整個家庭的焦慮氣氛。2017年,我們帶著僅有的一兩萬元錢,來到巴厘島休整。
在巴厘島,我開始為申請澳大利亞的高中做準備。我沒有什么可以借鑒的先例,每一步都要自己探索。我甚至不知道homeschool(在家自學)是什么意思,只能在網(wǎng)上查閱相關(guān)的課程。也是在這一時期,我遇到一個同樣沒有上過學、在家自學的女孩。我們成為很好的朋友,相互鼓勵、調(diào)整心態(tài)。一切都慢慢地走向正軌。
周圍許多人看到了我們的進步,陸續(xù)有家長把孩子送到這里。翟峰和我一合計,不如做一個營地,專門為這些在家自學的孩子組織活動。來營地的孩子越來越多,很多都是跟我情況類似的自學學生,他們來自世界各地。
一直以來,我都是在網(wǎng)絡上自學,總覺得自己處在和別人不一樣的時區(qū),會有一種時空錯亂的感覺。和這些孩子在一起時,我第一次感受到我們有著相同的時區(qū)。
我們一起學習,一起沖浪、騎摩托,一起組織活動。我發(fā)現(xiàn)自己掌握了很多人不了解的知識和不會的技能。在這群同齡人中,我好像又變成第一次航海時的快樂小女孩,卻比那時更加自信。
2019年,受疫情影響,我的許多計劃都擱置了。我沒有了安全感,甚至覺得自己不配去做更多的事情。我想回到巴厘島的“舒適區(qū)”,但翟峰覺得這是一種倒退,他希望我向前走。
我很焦慮,這些年來,我急需一個突破口。2022年,我試圖以申請美國的大學作為突破——在我這個年紀,好像申請一所學校一直是一件被大眾認可的、應當做的事情。但翟峰說,我沒有什么突出的成績,現(xiàn)在申請,條件還有所欠缺,而且因為是自學,我沒有SAT(美國高中畢業(yè)生學術(shù)能力評估測試)的成績單。像我這樣有著中外兩種教育經(jīng)歷的孩子,更多的壓力源于沒有一條既定的“軌道”供我選擇,我需要自己去搭建一條全新的“軌道”。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不知道要選擇什么樣的道路。我能感受到,周圍的人希望在我們這類人身上看到像谷愛凌一樣的實例——既選擇了特立獨行的培養(yǎng)方式,又符合傳統(tǒng)的社會評判標準,成長永遠是向上的。但實際上,從選擇特立獨行的那一刻起,我們就已經(jīng)脫離了原有的評判體系。
我曾經(jīng)認為,翟峰是左右我選擇的一個因素——哪怕他的一些想法我不是很理解,也會去參與。現(xiàn)在,我并不希望,僅僅因為他是我爸,我就跟著他做某件事,而希望擁有自己的態(tài)度和目標。我選擇按自己的想法生活,去擁抱更多的可能性。
小時候的經(jīng)歷塑造了我對外界的感知能力,讓我對這個世界有著天然的親近感。我很清楚,未來無論我選擇哪種道路,都將伴隨著不小的壓力。我要為像我一樣的孩子,或者在傳統(tǒng)教育模式下成長起來的孩子,發(fā)掘更多的可能性。這將是未來很長一段時間里,我所面臨的最重要的問題。不管怎么樣,我現(xiàn)在所擁有的一切,已經(jīng)遠超我對自己的期望了。
(許 言摘自微信公眾號“人物”,本刊節(jié)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