祿永峰，甘肅慶陽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甘肅兒童文學(xué)八駿。作品發(fā)表于《人民文學(xué)》《湖南文學(xué)》《湘江文藝》《天津文學(xué)》《散文選刊》《安徽文學(xué)》《四川文學(xué)》《飛天》《雨花》《山西文學(xué)》《黃河文學(xué)》等文學(xué)期刊。曾獲冰心兒童文學(xué)新作獎、《人民文學(xué)》雜志征文獎和《飛天》雜志征文獎。出版散文集《風(fēng)吹過村莊》、隨筆集《暖評中國，給快時代理性的力量》。

一

起風(fēng)了？

不是風(fēng)，是蒼鷺從頭頂飛過。蒼鷺是十里灣最大的鳥。它的翅膀超大、有力，身體里總是藏著一股股疾風(fēng)。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蒼鷺繼續(xù)向著那個黃土塬上的細(xì)崾峴移動，那里有幾棵老楊樹，其中一棵楊樹上有它們的巢。

原本十里灣的村口沒有崾峴，那里是一塊凸字形狀的長嘴子。周圍長滿了大楊樹。父親說他還是個孩子時，那些楊樹就長在那里。那塊地形凸出的部分臨溝，楊樹的根須扎進(jìn)黃土里，要不是楊樹守著，說不準(zhǔn)那個長嘴子早已不復(fù)存在，就連進(jìn)村的路也早斷了。那時候我還在上小學(xué)。有好多棵楊樹，我展開雙臂也摟抱不住。我們孩子爬上過十里灣的許多樹，但臨溝生長的楊樹，手摟抱不住樹身，腳也就蹬不到樹身上，我們爬樹必須手腳并用，因此誰也爬不到它們高高的枝杈里。

最高的一棵楊樹的樹冠，幾十只蒼鷺當(dāng)成一朵花緊密地纏繞起來。筑巢，安家。十里灣溝底有座水壩，壩里有泥鰍、小魚和蜻蜓，壩周圍水草茂密，一到夏季，就沒過了我們的膝蓋。

水壩像是一個端坐在大地上的巢。

水滋潤了十里灣，也滋潤著我們的童年。周末，我們提著大小不一的玻璃瓶子，潛入到水壩邊捉泥鰍，偶爾也用盛過梨、桃、蘋果罐頭的瓶子，把繩子系在一根長桿子的頂端，再把罐頭瓶子輕輕地下到水里，等著小魚兒游進(jìn)瓶子里，都是一兩個手指關(guān)節(jié)長的小魚兒。

我們到水壩抓到的泥鰍或者小魚兒，每次返回家前還給備足了壩里的水。壩里的水，我們稱它為原生水。原生水是泥鰍和小魚兒熟悉的水?；氐郊依?，過兩三天，我們就要給它們換壩里的原生水，再將一小塊饅頭用手指研碎，投進(jìn)水里。事實上，無論我們多么細(xì)心，幾乎所有泥鰍和小魚兒都活不了幾天。

可到了周末，我們又會不約而同地朝水壩上趕去。瓶瓶罐罐、繩子、長桿子、當(dāng)誘餌的半塊饅頭，三五成群，全副武裝。一路上也常常會被遇到的大人半路“攔截”。不論是哪家的大人吆喝一聲，我們便垂頭喪氣地要原路返回。大人們都說，不僅水草里有蛇，水壩里也有蛇，蛇在水壩里比魚兒游行得還要快。蛇的尾巴在水里擺動著，打得水“嘩嘩嘩”地響。

我們是怕蛇的。

一條蛇突然出現(xiàn)在面前，不論誰的心都會怦怦地跳起來，連兩條腿也軟了。我們懼怕蛇并對蛇充滿敵意，它把我們的領(lǐng)地占領(lǐng)了。水壩也似乎成了它們的巢。我們期待有什么制止蛇出沒的好辦法。但是蛇來去無蹤，誰也無法阻止它們。

那些年，大人們阻止我們孩子去水壩玩，總是拿蛇和牛說事兒。他們說，有人親眼見過一只蒼鷺從水壩里叼起一條蛇，從十里灣的上空飛走了。除了蛇，水壩底淤積了大量淤泥，別說一個小孩子，就連一頭牛也會被埋沒。

二

一天晌午，幾掛鞭炮的炸響聲從順安老漢家的院里傳出來——他們家的新房子建成。順安老漢一輩子幾乎沒有干過什么硬事。村里人說他只要能給三個娃娶下媳婦，就算是積了大德了。結(jié)果呢，三個娃的媳婦，全都不用順安老漢操心，而且三個兒子還一個個娶了城里的媳婦。

三個孩子也知道，為了供他們上學(xué)，父母親身上蛻了一層皮。八畝果園，一年到頭，像是把順安老漢和老伴拴住了似的?？墒怯袔啄甏荷项l頻遭受凍災(zāi)，夏季突發(fā)冰雹，果子都被砸下來?？粗鴿M地白花花的冰雹，順安老漢弓著腰走到院中央，撿拾幾顆冰雹，拿回屋內(nèi)，呈到灶前。多年后，我才知道這是十里灣的一種風(fēng)俗，目的是祈求灶神保佑，希望突如其來的冰雹盡快停止。

蘋果園子里連續(xù)幾年減產(chǎn)甚至絕收，順安老漢家并沒有通過辛勞換來富足的日子。孩子的母親憂勞成疾，常年泡在中藥罐子里。有好一段時間，她的喉嚨里總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似的，咳，又咳不出來什么。按照十里灣傳下來止咳的單方，有一年村里一戶人家宰殺年豬，她的手伸進(jìn)豬的頸部，挖出幾把肥油，硬是趁熱塞進(jìn)了嘴里。我在一旁吹豬尿泡玩，正好瞧見那一幕，看她吃進(jìn)去又吐出來，我一陣陣干嘔。一旁握宰豬刀的人笑我臟腑太淺。她吃進(jìn)嘴里的肥油，并沒有止住她的咳嗽。沒出兩年時間，她還是命歸黃泉了。

我們十里灣的人，苦日子再漫長，大家都有一把硬骨頭。五六年后，順安老漢三個兒子長大成人。大娃在廣州一家外企。二娃上了省城的師范院校，畢業(yè)后順利進(jìn)入一所學(xué)校當(dāng)了老師。三娃盡管沒有上大學(xué)，但三娃的腦瓜靈光，在國內(nèi)一家企業(yè)擔(dān)任了銷售總監(jiān)。

順安老漢家的起起落落，在大人看來，簡直就是苦盡甘來。順安老漢的三個兒子，成了我們成長中身邊最生動鮮活的榜樣。父母經(jīng)常叨叨不休。多年之后，順安老漢家所遭遇的事情，我還能夠倒背如流。

多年前的那天晌午，一聲聲禮炮聲穿過村莊。路上來來往往的大人們，都不約而同地把話題集中到了順安老漢的新房子上。他們紛紛議論說，順安老漢老了還能住上這般闊綽的房子，咱們十里灣誰能想得到呢？

三

對于家運由不順轉(zhuǎn)為興旺的順安老漢家，按照順安老漢的話說，就是他給孩子死去的娘找到了一塊入葬的風(fēng)水寶地——他們家的日子，轉(zhuǎn)運了！

順安老漢所說的風(fēng)水寶地，正是蒼鷺筑巢的那棵大楊樹下。年復(fù)一年，隨季節(jié)更替，蒼鷺成了村里的?？汀Ｒ坏较奶?，那片樹林綠蔭蓋天，對面不遠(yuǎn)處的溝底，又正是那面綠波蕩漾的水壩。周圍熱氣騰騰，就連風(fēng)，也軟綿綿的。

順安老漢閑來無事，便悠閑地在樹下坐上一陣子，點燃一鍋旱煙，望望頭頂?shù)木G葉和樹梢縫隙里的藍(lán)天，摸摸楊樹身上干裂的紋路，看看遠(yuǎn)處的水壩，一言不發(fā)。他很少跟人主動說話。誰也捉摸不透他的心思。我遇到順安老漢的時候，他不是在楊樹林下發(fā)呆，就是在他家的果園里忙碌。好多次，田里勞作的人們都回家歇息了，可順安老漢還是在果園里忙著。

村里有人在背后指指點點，笑他笨拙、愚鈍，只有一身死力氣。

我在楊樹下遇到過幾次順安老漢。那些大楊樹不僅僅是蒼鷺筑巢的好去處，而且像是深深地牽住了順安老漢的魂。

順安老漢家建新房那年，十里灣大多人家仍然住在破舊的土窯洞里。窯洞里的光線黯淡。我只有晚上睡覺的時候才待在窯洞里。窯洞成了我成長中一只無法逃出的巢。

蓋房子，不論誰家，缺的不是力氣，缺的是屋頂上的木料。成材的木料，都是生長了多年的樹木。樹木之中，楊樹發(fā)木較快，加之長得端正，四五年的可當(dāng)椽，七八年的可做檁，超過二十年的木頭，鋸子打開它們的身體，解出薄厚適宜的木板，塊塊木板都是加工門窗的好木料。因此，建造木料屋頂，對楊樹來說就是一場災(zāi)難。那些年的深夜，不時有偷伐樹木的事情發(fā)生。

十里灣指派王老五為村里護(hù)林員，而王老五呢，參與到偷樹者的行列之中，趁機把能夠做椽、做檁子的樹木砍倒，扛到他們家去了。半年后，王老五家蓋的五間大房，屋頂?shù)乃心玖蠋缀醵际撬档?。后來他不僅自己偷，還教唆別的人偷。結(jié)果有人告發(fā)，被抓了現(xiàn)行。再后來，我在村里沒有見到王老五，有人說他坐了大牢。

短短幾年時間，十里灣的村民幾乎不約而同地搬出了窯洞，紛紛住上了新房子，但是十里灣的溝畔、溝洼、溝底的樹木，日漸稀少。就連村口凸出的長嘴子上的不少大楊樹，也是在那個時候被王老五等人破壞掉的。少了大樹的村口，那個長嘴子在一年夏秋兩季的幾場暴雨中不斷坍塌，直向村口的路面逼近，硬生生將一個黃土長嘴子塌陷成了一個細(xì)崾峴。

雨水沖塌嘴子，嘴子成了崾峴，一塊風(fēng)水寶地沒有了，順安老漢看好的入土之地也沒有了。崾峴凹進(jìn)去的地方越來越窄，越來越細(xì)。后來，進(jìn)村的路真的斷了，只能臨時搭建了一座土橋。

四

順安老漢的二哥去世后，老家只剩下二嫂，晚年孤苦一人。侄子曾經(jīng)勸母親跟著他去省城一起生活，可他母親說啥也不去。一次，她和兒子說話時說漏了嘴，說，想跟孩子父親一起埋葬在十里灣。侄子恍然大悟，才知道他母親的心結(jié)。最后幾年，侄子把母親送進(jìn)了縣城的養(yǎng)老院。侄子心想，縣城距離老家近，母親隨時也能回得去。

可是，他們家?guī)啄隂]有住人，幾孔窯洞口塌陷，成了危窯。窯肩上面角落里幾間土木結(jié)構(gòu)的廈房，屋頂見光，亦成危房。

順安老漢的侄子回老家見狀，找順安老漢說她母親病重，醫(yī)院已經(jīng)下了幾次病危通知書，母親想回來。順安老漢聽后生氣地說，家就是根，有人的家才叫家，你當(dāng)年咋能帶你母親說走就走了呢，把好端端的一院老宅子給撂荒了。你們現(xiàn)在才知道沒有個落腳的地方，遲了。

說歸說，順安老漢當(dāng)即給城里的二兒子大軍撥通電話說，你二娘病重，想在老家入葬。回來連個設(shè)立靈堂的地方也沒有，咱們家地方寬敞，就讓他們回咱們家吧。要不，你二娘走后，你堂哥就得在村口搭建帳篷或者在縣城里租賃殯儀館設(shè)立靈堂，那豈不遭人笑話？

兒子聽后說，老家的事由父親做主。順安老漢回頭給侄子說，趕快去醫(yī)院把你母親接回來，就在咱們家過事。侄子自然明白順安老漢所說的“咱們家”的意思，反問一句，那三個堂兄弟同意不。順安老漢說，老家的事由他自己做主！侄子退后一步，給順安老漢磕了個頭。順安老漢眼冒淚花，示意侄子快去接母親回家。

順安老漢家建成的新房還沒有住人，兒子他二娘先從醫(yī)院連夜進(jìn)了他們家的院子，安然地合了眼。

十里灣的人暗暗夸贊順安老漢，這輩子可是干了一件硬事。

五

一到冬天，新房里比不了窯洞，凍透了。加之每天清早，順安老漢有熬茶喝的習(xí)慣，小火爐子架在炕沿上，沒有煙囪，整個屋里煙熏火燎，水汽繚繞，只得打開門窗，讓煙氣散發(fā)。

像順安老漢一樣，十里灣的老人，誰的茶癮不是熬出來的？喝慣了熬茶的人，苦而不言，冷暖自知。

十里灣冬天冷吶，順安老漢十層九裹，拿到哪件衣服就穿哪件，整個人被衣服裹得臃腫不堪。起風(fēng)的日子，他還要在柴火堆里順手摸一根草繩，系在腰間。大軍見狀說，這不是給他們兄弟仨丟人嗎。順安老漢不讓大軍管。但大軍把順安老漢硬是叫到縣城去，帶父親買衣服、理發(fā)，從頭到腳收拾一番?？墒腔氐郊也欢鄮兹眨槹怖蠞h又是照舊。遇見兒子指責(zé)，順安老漢咧開嘴笑說：“身穿毛呢，哪里比得上我的十層九裹？”

那年冬天，大軍回家，看父親一個人不容易，家里冷得厲害，他想把父親接到城里過冬，可順安老漢說什么都不去。他給大軍說，臨近年關(guān)，十里灣跟他們同齡的老人，說走就走。他在老家還能來得及給他們穿老衣（去世的人穿的衣服），剃頭（男性逝者要剃頭），入葬后再在墳頭上給撒些五谷。這些事，順安老漢不請自來。但在十里灣人眼里，大家都覺得這些事上不了臺面，是比較忌諱的。大軍有幾次懟過父親，你一大把年紀(jì)的人了，死了誰，都不要再去干自己的“老三樣”了。無論大軍怎么勸說，順安老漢總是嘿嘿一笑。

其實，自從順安老漢過了八十歲，村里有人去世了，再沒有人叫他去干他的“老三樣”。大家都說操不下那心。順安老漢自己也覺得，手腳越來越跟不上，去年他給咽氣前的老八哥剃頭，手顫顫巍巍地不聽使喚，剃頭刀刮破了頭皮。順安老漢憨憨地說，咋能讓老八臨走前還要挨他幾刀呢？

在鄉(xiāng)間，剃頭也是個手藝活兒。手執(zhí)刀柄，剃頭刀緩緩游走，刀刀起落干凈，主要把握的是個手勁，輕了重了都不行。自從順安老漢放下剃頭刀，村里卻怎么也找不到一個接手的人。十里灣要是走一個人，大家只得到鎮(zhèn)上理發(fā)館請理發(fā)師上門給臨走的人剃頭。但鎮(zhèn)上的理發(fā)師覺得晦氣，不愿意上門提供服務(wù)。無奈之下，只得加了數(shù)倍的錢，才讓臨走之人，心遂所愿。

六

順安老漢祖上是大戶人家。聽說當(dāng)年用驢朝家里馱銀圓，有一孔窯洞里有半窯洞的銀圓。后來他爺抽大煙，硬是把家底敗光了。近些年，十里灣有人惦記著順安老漢家的銀圓，不少人說他們家的老宅子里一定藏著銀圓。有人勸順安老漢在老窯洞里挖錢，但他從未動心。順安老漢說，毀老宅子是給前輩人臉上抹黑的事，即便挖到銀圓，也未必是好事，家族之間你爭我搶，豈不傷了和氣。

有人說，順安老漢之所以不愿意跟著兒子到城里去享福，是要守護(hù)他們家的老宅子，怕有人動了祖上的脈氣。

一年深冬，順安老漢順手塞了煙囪口。有天晚上刮倒風(fēng)，煙囪的煙從炕洞門冒了出來，聚集在屋內(nèi)的煤煙差點要了順安老漢的命。三個孩子知道后一起商量給父親在城郊買了一套二手小產(chǎn)權(quán)房子。

順安老漢進(jìn)城了。十里灣一點點空了。沒有人的十里灣像個孤獨的老人，沒有生機。每次回到村里，我不但感覺到村里人越來越少，而且還好像少了什么東西，總之所到之處似乎都是無窮的空曠、空寂。環(huán)顧一周發(fā)現(xiàn)，十里灣就是個駝背的老人，越來越低矮了下去。

順安老漢進(jìn)到城里，但怎么也住不習(xí)慣。城郊的村子，是別人的村子，跟他在老家的村子還是不一樣的。沒有耕地，沒有熟悉的人與物，一切都是陌生的，就連呼吸的空氣也是陌生的。

無論陽光明媚，還是刮風(fēng)下雨，順安老漢一整天一整天貓在新居里，哪里也不想去，一個陌生人也不想見。雙腳踩在冰涼的水泥地上，遠(yuǎn)遠(yuǎn)沒有踩在黃土地上那般接地氣，心里踏實。

人到暮年，像一棵老楊樹上的蒼鷺一樣不宜頻繁挪窩。窩不就是一個巢嗎？大楊樹上的蒼鷺，它們密集的巢，一旦筑成，風(fēng)風(fēng)雨雨多年，修修補補多年。沒有哪一只蒼鷺，年年筑巢。不只是順安老漢，凡是進(jìn)城里在子女家過年的、閑轉(zhuǎn)的、過冬的，或者進(jìn)城看病的，待的時間都不能太久。并不是子女說啥，自己感覺住著不自在、不舒服，說什么也得回鄉(xiāng)下的老家。

又是一年的大年初二，清早，茶也不喝，煙也不抽，順安老漢就朝兒子喊著要回老家。兒子說大過年的，怎么回去呢。順安老漢說他年前怎么來的就讓他怎么回去。

兒子知道，老家只有一只貓。他父親惦記著老家他養(yǎng)的貓，怕貓被餓死。上一年進(jìn)城里過年，他果斷地把它帶進(jìn)了城里。住在小兒子家里，貓抓破紙箱，抓破沙發(fā)，在床角便溺。兒媳追打，卻怎么也攆不上，隨口冒出一些不好聽的話。順安老漢聽得明白，裝作沒聽見，木坐在沙發(fā)上。

七

村里人若去世在外面，是不能進(jìn)村的。順安老漢給兒子說，黃土養(yǎng)人哩，黃土也埋人哩，去世后入土就好。兒子聽明白了，他父親不就是依戀腳下的這把黃土嗎？他是在暗示自己的后事。

順安老漢不愿意跟著兒子去城里，正是怕他將來真的去世在了外面。對，去世在哪里是一個問題，去世后被埋在哪里又是另一個問題。這是順安老漢的心事。他避而不談，兒子也是忌諱不提。直到順安老漢一次生病住院，痊愈后第一時間喊著要回老家。兒子苦口婆心相勸，但無濟于事。最后找來一表哥（順安老漢的外甥），本以為會做通老人的思想工作，還沒等開口，就被順安老漢一連問得怔在原地。

這娃，葉落歸根的道理你懂不懂？

舅舅萬一得了猛癥（急癥）去世，還怎么進(jìn)村哩？

人這一輩子，安家筑巢，育兒養(yǎng)女，跟大楊樹上的蒼鷺是一回事兒。晚年的順安老漢，在村里逢人就說，人，生不帶來，死不帶走，終了誰還不是以黃土為巢吶！

后來的事情，都是我聽說的。說是順安老漢的兒子給他們的老父親早已經(jīng)在城里買了一塊墓地，他們考慮父親去世后埋在城里的墓地里，逢年過節(jié)，方便他們前去祭掃。提及老家，他們說那只是他們?nèi)松砷L中的一段記憶罷了。再說人的哪一段記憶終究會落到哪里，誰曉得呢？總之，總有一天，村里的人都要離開老家。

——是??！人如候鳥，一個個家終歸要成為一個個遷徙的巢。

今年我再回村里，突然發(fā)現(xiàn)一棵棵大楊樹沒有了。壩里也沒有水，干裂的水壩底朝天——像一張張開嘴巴朝天望的大嘴。壩里的水，是十里灣的張龍故意放的。據(jù)說當(dāng)年他的孩子在壩里捉泥鰍時失足溺水而亡，壩里的水自從被張龍放了后，就那么干涸著。蒼鷺依偎楊樹筑巢，沒有了楊樹，壩里沒有了水，它們無處筑巢、捕食，也就不知歸處。

“十里灣，蒼鷺把巢筑在大楊樹上；十里灣，人們把家安在大地上?！痹跊鲲`颼的風(fēng)里，黃土漫天，我心里默默地誦讀了幾遍。

【責(zé)任編輯】王雪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