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其兵

人物表：

牛不耕男，演員，劇團團長，劇中39～69歲。（正生）

季月紅女，牛不耕愛人，演員，劇中37～67歲。（青衣）

牛小耕男，劇中18～48歲，演員，老板。（小生）

張戰(zhàn)斗男，縣文化局局長，劇中39～69歲。（官生）

王大發(fā)男，劇團辦公室主任，劇中28～58歲。（丑）

男女演員若干。

第一場

[20世紀80年代初，春節(jié)前，晚。

[劇場后臺。右邊上場門，左邊下場門，各掛一個灰色布簾子。兩個門中間的墻上，最近墻頂貼著標語“高舉毛澤東思想偉大紅旗奮勇前進”，已經(jīng)顯得十分陳舊，有點模糊。正面墻上，貼著各種各樣的演出海報、節(jié)目單等。上場門外隔壁，有一間辦公室關(guān)著門，上面寫著化妝間。下場門外隔壁，擺著一些衣箱、刀槍、樂器等，兩條長凳，幾把椅子，顯得有點雜亂。中間偏右，擺著一張老舊的辦公桌和一把椅子，桌子上有一個老式電話機，堆著一摞文件，中間是幾張報紙和一個大的醬菜瓶改的玻璃茶杯。

[劇場后臺右側(cè)有幾個青年演員在化妝、穿衣，等待上場。從舞臺隱隱傳來鑼鼓聲，間或一兩句唱戲聲。牛不耕幕后唱“俺本是臥龍崗散淡的人”，上。

牛不耕（唱）憑陰陽如反掌博古通今……

眾演員團長，您這嗓子唱得越來越順溜了！牛不耕哈哈，人逢喜事精神爽嘛?。ǔ┫鹊蹱斚履详栍{三請，算就了漢家業(yè)鼎足三分。快過年了，大伙兒好好唱，多賣些票，咱們好過個大大的肥年！

眾演員團長，您就放一萬個心吧！這臺，咱們給您撐足了！

牛不耕那就好！[牛不耕走到桌子前坐下，抓起茶杯，喝了幾口水。眾演員下，王大發(fā)上。

王大發(fā)團長！

牛不耕王主任來啦，給大伙的年貨置辦好了嗎？

王大發(fā)團長，你就放心吧！（唱）一壇老酒香十里，兩條鮮魚長又齊。三層五花肉幾斤，四色干果好節(jié)禮。

牛不耕就這些？

王大發(fā)哪能？（唱）五香瓜子薄薄的皮，六斤六兩豆油討吉利，七彩點心裝在盒子里，八方豆腐表表小心意，

牛不耕還有呢？（唱）九十九塊人民幣，十全十美樂滋滋。

牛不耕好，辦得不錯。待會兒散戲了，讓大伙都領回去！

王大發(fā)您請咧！

牛不耕（略低聲）對，縣文化局的年貨也準備好了嗎？

王大發(fā)準備好了。團長，他們文化局自己也發(fā)年貨，咱們再給他們準備一份，可要花不少錢咧。

牛不耕你這辦公室主任算是白當了，眼界太?。【同F(xiàn)在這政治形勢，要不是局里睜著眼閉著眼，咱能安穩(wěn)地演這傳統(tǒng)古裝戲？不演這傳統(tǒng)古裝戲，咱能賣得出去票，掙下這么多錢？再說了，咱們每年的經(jīng)費還不是要局里給撥嗎？

王大發(fā)還是團長眼觀八路、耳聽四方！不，是胸有大局、指揮若定！

牛不耕你這哪來一套一套的！[牛小耕扮武將上，身上戲服略顯陳舊，上臺后取下盔頭。

牛小耕爸，我今天得了三個好。

王大發(fā)團長，你不知道，小耕今天唱得真好！長這么大，頭一回見他這么出彩！就一個字，神！兩個字，真神！有咱團長當年的風范！

牛不耕你別盡夸他。他那是三腳貓的功夫，沒正經(jīng)拜過師、學過藝！

王大發(fā)家里有您和團長夫人兩個大角兒，他還用拜什么師學什么藝？他這叫祖?zhèn)鞯墓Ψ颉?/p>

牛小耕爸，我跟你商量個事！

牛不耕你說！

牛小耕我要進劇團唱戲。

牛不耕噗……（一口茶水噴出，差點沒噎著）唱戲？！跟你說了多次？一百次還是一千次！不行！

牛小耕您是唱戲的，我媽是唱戲的！怎么到我這兒就不行呢？！

牛不耕（唱）唱戲看似好光鮮，臺下功夫沒人見。三伏三九練身段，鞋子鐵底也磨穿。

牛小耕我不怕累。

牛不耕（唱）別人下班你上班，白天黑夜顛倒顛。下鄉(xiāng)演出打地鋪，自個挑著鋪蓋卷。

牛小耕我不怕苦。

牛不耕我說不行，就是不行！從明天開始，你不要來劇院了，在家老老實實復習，準備明年考大學。你瞧瞧張叔叔女兒，學習多認真！

牛小耕你拿我跟她比？就我那成績，您還不知道？哪次考試分數(shù)不是個位數(shù)？還能考上大學？

牛不耕考不上就考不上。明年高三畢業(yè)了，除了唱戲，你愛干啥就干啥！

牛小耕除了唱戲，我啥都不干！

牛不耕（拍桌）你敢！

王大發(fā)這老牛、小牛牛脾氣都犯了，還頂上了。小耕，先別吵了，該你上臺了！快去吧！[牛小耕戴上盔頭，下。

王大發(fā)團長，小耕這孩子唱戲有天分，進劇團也不錯！

牛不耕（斜了一眼王大發(fā)）哼?。ǔ┭氵^留聲人留名，留下孩子愁不停。小愁吃穿睡不寧，大愁工作和婚聘。小耕轉(zhuǎn)眼快成人，非要唱戲氣不爭。死心眼，一根筋，九牛不回性子擰。不怕老牛陳年舊傷帶新恨，大膽小牛要走老路進舊坑。[張戰(zhàn)斗上，身穿半舊中山裝。

張戰(zhàn)斗（唱）升任局長沒幾天，我到團里轉(zhuǎn)一轉(zhuǎn)。心里藏著小九九，兜里揣著慰問錢。求人辦事萬般難，自家兄弟也不好開言。事情再難也得辦，否則回家要跪搓衣板。

王大發(fā)張局長好！

張戰(zhàn)斗副局長。

王大發(fā)一樣。

張戰(zhàn)斗不一樣。

牛不耕不管一樣不一樣，正的副的，都恭喜你升官啦！

張戰(zhàn)斗謝謝兄弟啦！牛團長，這都臘月二十八了還唱戲呢，準備唱到哪天封箱啊？

牛不耕唱到大年三十！

張戰(zhàn)斗你是想錢想瘋了吧？

牛不耕嘿嘿，有錢不掙才瘋了呢。你不知道現(xiàn)在劇團的生意有多好，一天兩場，場場爆滿！團里已經(jīng)決定，大年初一放一天假，從初二開始，一直唱到正月十五。（唱）舞臺耽誤十五年，樣板戲里一天天。如今放開唱老戲，誰是傻蛋不掙錢？

王大發(fā)（接唱）有錢才能劇團賬上窟窿填，有錢才能舊債新賬一起還。有錢才能孩子吃飽三頓飯，有錢才能老婆花花衣裳添。

張戰(zhàn)斗盡想著老婆孩子！

牛不耕（唱）有錢演員才能心里甜，有錢劇團才能求發(fā)展。有錢才能社會主義建，有錢才能國泰又民安。

張戰(zhàn)斗打住，高調(diào)不唱了！說錢啊，我今天就是來給你送錢的。喏，局里給大家的年終慰問，每人十塊錢。[張戰(zhàn)斗掏出信封遞給牛團長。

王大發(fā)（小聲）我去！一年到頭，每人才發(fā)十塊錢。

張戰(zhàn)斗嫌少？那我就帶回去?？紤]你們劇團是基層單位，才每人十塊錢，文化局機關(guān)一人只有五塊。

王大發(fā)不嫌少，不嫌少！蠻多滴！

牛不耕我代表全團所有人，感謝文化局，感謝局長大人！王主任，還不快去給局長沏茶去。

王大發(fā)好，局長您先坐著，我給您沏茶去！[王大發(fā)下。

牛不耕都臘月二十八，您怎么不回家置辦年貨，這慰問錢誰送不是送。

張戰(zhàn)斗年貨有你嫂子呢，不用我操心。我來團里不僅僅是送錢，還是有件事找你商量。

牛不耕還商量啥！你是局長，是領導，我是團長，是小兵，您說什么我都照辦。

張戰(zhàn)斗公事可以這么辦，今天我找你是有私事要辦。你說，咱倆關(guān)系怎么樣？

牛不耕瞧你說的，那還有話說？上一輩，你爹我爹是好兄弟。咱這一輩，你張戰(zhàn)斗是哥，我牛不耕是弟，還是好兄弟。

張戰(zhàn)斗咱們一塊長大，一塊上學，一塊工作，快四十年的交情啦。那我就說了……（唱）縣城小學副校長，名叫文藝他姓王。

牛不耕我認識，你大舅子。

張戰(zhàn)斗（唱）教齡今天二十年，滿頭白發(fā)教學忙。

牛不耕忙得好！現(xiàn)在改革開放了，誰不忙！

張戰(zhàn)斗忙要忙出效益才行不是？我聽說，你們團里演員演一場就能拿五塊錢！

牛不耕那是角兒！

張戰(zhàn)斗跑龍?zhí)椎模?/p>

牛不耕兩塊?。òl(fā)覺說漏嘴，忙捂著嘴）

張戰(zhàn)斗（扳著指頭）一場兩塊，一天兩場四塊，一個月六十場一百二十塊！乖乖隆地咚，一個跑龍?zhí)椎模酶屔吓_晃晃，都不用張嘴，比我這個局長拿得多多啦！

牛不耕嘿嘿，你那是鐵飯碗，我們這是泥飯碗！

張戰(zhàn)斗樹挪死，人挪活。（唱）王校長教書不掙錢，想到你這弄個副團長當一當。

牛不耕（一驚）我說局長大人，（唱）工作不能亂主張，各人自有各的行。劇團演員把戲唱，教書先生臺上講。他丟下粉筆拋下娃，到咱劇團干哪樣？他會唱戲？

張戰(zhàn)斗不會。

牛不耕他會拉琴？

張戰(zhàn)斗不會。

牛不耕那……

張戰(zhàn)斗（唱）高中畢業(yè)王校長，寫得一手好文章。演出海報畫畫他在行，工作總結(jié)寫得漂漂亮亮。從此開會你不慌，發(fā)言稿子寫好兜里裝。就這么說定了?。?/p>

牛不耕你說調(diào)，我同意?？晌艺f話不算數(shù)啊！

張戰(zhàn)斗只要你同意，我就有辦法?。ǖ吐暎┮钦{(diào)不成，你嫂子那關(guān)我過不去??！兄弟，你必須幫我這一回！[王大發(fā)端茶上。

王大發(fā)張局長，您的茶！正兒八經(jīng)的龍井。

張戰(zhàn)斗你們劇團現(xiàn)在是鳥槍換炮，連茶也上了檔次了。

王大發(fā)不好意思，那邊有點急事，我得讓團長去處理一下，一會再來陪你！

張戰(zhàn)斗好，有正事你們忙去！[牛不耕、王大發(fā)下。季月紅穿青衣戲裝，和牛小耕同上。

牛小耕張叔叔好！

季月紅戰(zhàn)斗兄弟，恭喜你升任局長??！

張戰(zhàn)斗不客氣不客氣！你家小耕現(xiàn)在可長進啦，怎么看都像個角兒了，老牛家是后繼有人啊。

季月紅您別再夸他了，尾巴都要翹上天了。今天是因為原來的演員感冒開不了嗓子，臨時讓他頂著的。

牛小耕（取下盔頭）張叔，我和你有事要談！

張戰(zhàn)斗啥事，你說！

牛小耕我要進劇團當演員，你得給批條子！

張戰(zhàn)斗（逗牛小耕）當演員可是要靠本事的，你行嗎？

牛小耕張叔叔，你聽著，（唱）三歲玩耍在劇場，八歲登臺把相亮。生旦凈丑眼前過，唱念做打我在行。本本大戲從頭唱，行行生角敢承當。雖然比不上當年梅蘭芳，在咱縣城里也能霸一方。

張戰(zhàn)斗你瞧瞧，口氣不小！

季月紅干什么不好，非要唱戲?。ǔ┏獞螂y以上臺面，從來人都稱下賤。不在三教在九流，走路都要靠旁邊。

張戰(zhàn)斗咦，那是萬惡的舊社會，社會主義勞動者一律平等！

季月紅（唱）每逢運動你當先，挨批挨斗在臺前。檢討認錯腰折斷，我的肋骨現(xiàn)在還犯陰天。

張戰(zhàn)斗咦，那是“文革”，不是都過去了嗎？

季月紅（唱）莫看眼前錢好賺，誰知明天是何天？莫說一身文武藝，伸手討飯犯人嫌。

張戰(zhàn)斗咦，革命文藝為人民服務，為社會主義服務，怎么成了討飯的？

牛小耕你瞧，張叔叔說得多在理！

季月紅在啥理？像你張叔叔那樣，端個鐵飯碗，那才是理。

牛小耕你們要是不同意，我明天就去鄉(xiāng)下，到業(yè)余劇團掛班。

季月紅你是要氣死我嗎？這孩子是吃了秤砣鐵了心。

張戰(zhàn)斗鐵了心就隨他的意唄。當演員有啥不好？哪一行都是為人民服務！

牛小耕那我進團的事，您就給批了？

張戰(zhàn)斗批！雖說我是副局長，劇團進個人我還可以辦的！

牛小耕謝謝張叔叔，我就知道，您比我爸、我媽開明！

季月紅開明能當飯吃？

牛小耕媽，該我們上場了！[牛小耕、季月紅同下。牛不耕、王大發(fā)同上。

張戰(zhàn)斗牛團長，小耕的事情，我一定給辦好，王校長的事，就拜托您啦。

牛不耕小耕什么事兒？

張戰(zhàn)斗好啦，好啦，我和弟妹都說好了，你問她。我走了啊！

牛不耕王主任，你把年貨帶上，送送局長。

張戰(zhàn)斗啥年貨？

牛不耕劇團給局里準備的，人人有份。

張戰(zhàn)斗這不好吧？

牛不耕有啥不好？！劇團不應該感謝您嗎？沒有您的支持，能有劇團的今天？！

張戰(zhàn)斗都是黨的政策好！

王大發(fā)黨的好政策也得靠你執(zhí)行好，劇團以后還得靠您啦?。ǔ┙夥潘枷敫汩_放，劇團復生名聲響。小小戲曲大出息，讓咱萬元戶兒當。唱響縣城去省城，百年老戲名聲揚。只要領導掌好舵，京城外國咱敢闖。

張戰(zhàn)斗好，有志氣！將來，我?guī)銈兩鲜〕牵ケ本?，闖美國！雖然我不會唱戲，但給你們拉個二胡、扛個衣箱、撿個場兒絕對沒問題！

牛不耕哈哈，就這么說定了！[燈暗。[本場終。

第二場

[20世紀90年代初，臘月二十八，晚。

[地點同前場。所有的東西都顯得更加老舊。墻上的標語更換為沿著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道路前進。整個舞臺冷冷清清，一側(cè)用兩張辦公桌拼成一張飯桌，上面擺著幾盤菜、兩瓶酒，邊上圍著幾把椅子。墻上掛著一個牌子，上面寫著“天下第一團”。

[牛不耕、王大發(fā)同上。

牛不耕（唱）后臺走來凄凄惶惶牛團長，劇團年景紅紅火火沒多長。歌舞廳錄像廳一家家開張，電視機進家門電影院開在街旁。劇院門庭如空網(wǎng)，演員四處走穴忙。單位一年無進賬。發(fā)不出工資關(guān)不了賬。我請局長來喝酒，借他幾文銀錢度度饑荒。

王大發(fā)（看表）團長，菜都涼了，張局長怎么還沒到？

牛不耕張戰(zhàn)斗是一把手局長了，年底事情肯定多。不過，憑我這張老臉，他答應來就肯定會來。

王大發(fā)那是肯定的，你們那是什么交情！再說，咱們還有他這個小舅子這塊牌沒打呢。[牛小耕上。

牛不耕你來做什么？

牛小耕跟你，不，跟你們商量點事。

牛不耕有話快說。

牛小耕我的事不著急。這么多好吃的，要請客？

牛不耕你張叔叔不是提拔了嗎？給他祝賀一下！

牛小耕你也太小氣了吧？張叔叔當局長，不在麗春大飯店弄一桌，就在這兒請客？

王大發(fā)麗春大飯店，咱請得起嗎？到年底了，大家工資還沒發(fā)，年貨還沒買呢。

牛小耕我明白了，您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借祝賀之名，行要錢之實。

王大發(fā)小耕就是聰明！一眼就看透了！

牛小耕不過，我看你們的算盤八成打不響！

牛小耕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憑你們這請客的規(guī)格還能要到錢？（唱）如今人情不比朝暮天，市場經(jīng)濟眼里只認錢。請客必須好煙加好酒，燕窩魚翅八碗八碟擺面前。要想辦事先把紅包獻，輕重厚薄還要掂一掂。

王大發(fā)咱請局長不是靠好酒好菜，是靠團長的面子。再好的飯店，沒有團長的面子能請得動張局長？！

牛小耕他們關(guān)系鐵，我信。事能不能辦成，不靠譜。

王大發(fā)團長，要不咱們明天到大酒店也弄一桌？

牛不耕請都請了，是死是活，走著看吧。

牛小耕正好我沒吃飯，幫你們陪個客吧。

牛不耕想蹭吃蹭喝你就明說！不過到時候，你不要亂說話。

牛小耕（戲腔）爹爹說得是，我就當個鋸了口的葫蘆，只夠吃。[牛小耕大大咧咧地坐下。

牛不耕已經(jīng)過了飯點了，我再打電話問問。[張戰(zhàn)斗手夾公文包上。

張戰(zhàn)斗不用問啦，我來報到啦。馬上過年了，事兒這么多，你還請我吃什么飯？

牛不耕莫說你高升了，就是沒事兒，一年到頭了請你吃頓飯，不也很正常嗎？

張戰(zhàn)斗好，沒事的酒，我可以喝！今天這酒菜準備得還挺充分??！

牛不耕那是?。ǔ┮黄坷暇齐m然不值錢，我家柜子存了整十年。

王大發(fā)我可以證明！老酒，香噴噴饞死人！

牛不耕（唱）這菜出自屋后小菜園，現(xiàn)吃現(xiàn)摘最新鮮！

王大發(fā)我可以證明！我是親手摘的！

牛不耕（唱）下午剛殺的雞鴨鵝，兩條鱖魚我釣了大半天。

王大發(fā)我可以證明！我去菜場買的！

張戰(zhàn)斗酒是好酒，菜是好菜！咱們兄弟相交這么多年，你第一次在團里請我吃飯，這頓飯不一般啊！

牛小耕爸，露餡了吧？！

張戰(zhàn)斗不說我也知道，團里揭不開鍋了吧？

王大發(fā)局長英明！

張戰(zhàn)斗喏，給你！兩千塊！

王大發(fā)兩千？（掐指算算）每人五十不到，四十有零！

張戰(zhàn)斗嫌少？

王大發(fā)不嫌，虱子也是肉。好歹每人能買一袋大米、二斤豬肉！

張戰(zhàn)斗就我這國家公務員，堂堂的局長，也要干三天才能買一斤豬肉呢。

牛不耕半年沒發(fā)工資，獎金一分沒有，兩千塊錢我如何向大家交代！

張戰(zhàn)斗就這兩千塊，還是我堵住財政局長的門，跟他吵了一架才硬要下來的。

牛不耕他怎么說的？

張戰(zhàn)斗（唱）單位就像生產(chǎn)隊，誰有本事誰發(fā)揮。

牛不耕（唱）劇團也是公家人，不發(fā)工資怎推諉？

張戰(zhàn)斗（唱）經(jīng)濟建設是中心，誰不掙錢誰受罪。

牛不耕（唱）沒有飯吃喝涼水，坐視不管是犯罪，

張戰(zhàn)斗（唱）自苦自吃是政策，不問哪家有瘦肥。

牛不耕（唱）流行娛樂是潮流，誰能阻擋開倒車？

張戰(zhàn)斗（唱）鼓勵改革加創(chuàng)新，各尋出路闖南北。

牛不耕（跌坐在椅子上，半晌方道）各尋出路闖南北？要是劇團的人都散了，咱老祖宗留下的戲就不管啦？！

牛小耕爸，我早就說了嘛，誰還管你祖宗不祖宗的、戲不戲的。

王大發(fā)照我說，咱們也要搞承包責任制，誰有本事掙錢劇團就承包給誰！

牛不耕承包責任制？你以為劇團是土地啊，有地就能產(chǎn)糧食。戲沒人看，票賣不出，承包就能掙錢？

王大發(fā)我可沒說承包了還要演戲？

張戰(zhàn)斗不演戲能干啥？

王大發(fā)（唱）堂堂文化局，思想也落伍。世界大變樣，誰還聽戲曲？跳跳脫衣舞，錢多沒法數(shù)。露露光屁股，腰包鼓又鼓。

牛不耕打??！你這是糟蹋戲！張口咿呀唔，臺上扭屁股，那是演員干的事兒嗎？解放前，咱唱戲的給人家磕頭燒香，那是實在沒辦法，是要餓死人的?，F(xiàn)在，就算再窮咱也餓不死，我不能讓人瞧不起劇團的人，給人指著脊梁骨說是下九流。

張戰(zhàn)斗對，傷風敗俗的事不能做！違法亂紀的事更不能做！

王大發(fā)（有口無心）是是，我說錯了，你們說得對！

牛不耕兄弟，你是堂堂的文化局一把手，不能想想辦法嗎？給財政要點錢？

張戰(zhàn)斗要錢？在財政局，我這個文化局長還不如一個要飯的。（唱）財政局，朝南開，權(quán)大腿粗臉色甩。他說經(jīng)濟建設是中心，借錢也要指標拉上來。搞招商，搞引資，大把花錢敞口袋。搞衛(wèi)生，搞教育，民生問題不能裁。搞房產(chǎn)，搞基建，拉動消費稅源開。文化藝術(shù)通通站一旁，不掙錢的行當不理睬?？吹闷鹉闼惚P菜，沒有你照樣臺面擺。叫我勒緊褲腰帶，餓餓肚皮度荒災。[季月紅帶幾個演員風塵仆仆上，進門抖落身上的雪。

張戰(zhàn)斗弟妹，外面下雪啦？

季月紅下得老大了，冷得要凍死人！騎個自行車，滑了一跤，差點沒摔死！

張戰(zhàn)斗都臘月二十八了，早點封了戲箱歇歇吧。

季月紅戰(zhàn)斗弟兄，哪敢封箱啊。劇團大大小小要吃飯，能掙一點是一點，演員就是勞苦命，刮風下雨要演，就是下刀子也得演。

張戰(zhàn)斗弟妹說得是。

季月紅你們咋還不吃飯呢，瞧這菜，都涼透了。

張戰(zhàn)斗（有點愧疚）我們正商量著事呢，商量完了再吃。

季月紅商量啥？

牛小耕劇團準備搞承包，改行唱歌跳舞。

牛不耕那是你們說的，可不是我說的。

季月紅你們年輕人能唱能跳，我和你爸都四五十的人了，也

跟你們?nèi)ス庵笸群膩y舞？

牛小耕你們怎么著我無所謂，我今天來是向你們辭職的！

牛不耕辭職？

張戰(zhàn)斗干好好的，辭什么職？

牛小耕什么叫干好好的？咱們劇團這樣子，誰還能干得下去？今天，我不是我一個人辭職，是代表團里所有青年演員辭職。你們都進來吧。[眾青年演員上。

張戰(zhàn)斗你們都還在團里？

眾演員我們等發(fā)工資好回家過年！不發(fā)工資我們就辭職！

張戰(zhàn)斗你們都要辭職？

眾演員是，跟牛哥一起辭職。

張戰(zhàn)斗辭職你們能干啥？倒騰家電還是鋼材？開飯店還是開旅館？

牛小耕我們商量好了，創(chuàng)辦青年歌舞團?。ǔ┘Y置辦新行頭，大街小巷把穴走。闖上海，到廣州，大深圳，遛一遛。唱念做打有基礎，通俗歌曲咱拿手。卡拉ok露一手，奠基開業(yè)獻歌喉。

張戰(zhàn)斗唱歌跳舞群眾喜聞樂見，也是社會主義文藝大家庭的一員，我看也行。

牛不耕我不同意！

季月紅老牛，我同意。

牛不耕你同意？咱老祖宗留下的戲就不管啦？

牛小耕你管得戲，戲管不了你！

牛不耕我管得戲，戲管不了我？！

牛小耕你們同不同意都無所謂，反正你們也發(fā)不了路費！我們只是跟你們走個形式、打個招呼！火車票都買好了，明天就走！

牛不耕你敢！

季月紅年輕人看人家今天買電視、明天買摩托，吃香的喝辣的，穿金的戴銀的，能安心演戲？我們都快過半輩子的人了，可他們還年輕，還有他們的前途！我支持他們?nèi)ピ嚕?chuàng)，去走新路子！

牛不耕新路子？?。ūl(fā)）別人能走，你牛小耕不能。你要是敢走，咱們父子就一刀兩斷！

牛小耕斷就斷，等我掙了錢，咱們理一理?。ǔ┰圻@里分道揚鑣，奔東西大路兩條。我走獨木橋，你上陽關(guān)道。人各有志不強求，兩不相問兩不擾。從此你守老戲一條根，從此我尋前程掙鈔票。爸，不，團長，拜拜啦！

牛不耕（無奈，有氣無力）好好好，都辭職吧，都走吧。[牛小耕、青年演員下。

張戰(zhàn)斗我這局長真窩囊！我給你們要錢去，把欠你們的工資補上，要是補不上，我這個剛上任的局長也不干了，到你們團里，給你們拉二胡、抬衣箱、撿場兒！[張戰(zhàn)斗下。

牛不耕他們年輕人都走了，這戲還咋唱？（唱）水有潮水會高低，戲有河東與河西。眼前市場不景氣，唱戲人怎敢輕拋棄。自此后，不論祝神廟會、婚喪嫁娶、紅白喜事，我牛不耕一概不拒、上門送戲、拜天拜地，沒有汽車把車騎，沒有房住草鋪地，下雨天有蓑衣，太陽曬樹下倚，能吃苦就餓不死，足夠唱戲人過日子。就算苦死累死窮死餓死跑死唱死，也絕不能讓老戲在我手里斷了氣。季月戲孩他爸，咱們富過也窮過，紅過也落魄過，怎么過都挺過來了。有錢沒錢，回家過年！走！[電話鈴聲響起，王大發(fā)接電話。

王大發(fā)喂，我是縣劇團王大發(fā)，您找哪位？唱戲啊，好??！正月初一？你等等。（向牛不耕）牛團長，有個村子要我們正月初一去唱戲，這活兒接不接？

季月紅哪個鄉(xiāng)哪個村子？

牛不耕（搶著說）甭管什么地方，接！

季月紅問問他能給多少錢？

牛不耕甭管什么錢，接！

王大發(fā)好。接！我們接！[燈暗。[本場終。

第三場

[1999年。

[地點同前場。所有的東西都顯得更加老舊，只有墻上的標語更換為全面實踐“三個代表”全面建成小康社會。

[季月紅和幾個演員化好妝，在后臺候場。牛不耕身著戲裝上，一臉怒氣沖沖，幾個演員跟上。

季月紅老牛，怎么提前下場了？一場戲沒唱完呢。

牛不耕（把頭飾一摔）唱個屁?。ǔ┠觋P(guān)將近開回唱，氣煞老牛在當堂。偌大劇場空蕩蕩，唯有一人坐中央。

季月紅一個觀眾也得唱?。∧闶抢蠎蚬?，還不懂這個道理？

牛不耕（唱）老牛見過大陣仗，不挑看客守本行。最可恨哪，中央坐的不是別一個，是咱家不走正道的小兒郎。

季月紅咱們兒子？他也從不走正道。

牛不耕正是牛小耕那個小混蛋！

季月紅不是說今天是人家包場嗎？怎么就一個人看戲，還是咱們兒子！

牛不耕我沒有這個兒子！

季月紅瞧你說的，你說沒有就沒有？

牛不耕是我的兒子，能來看他老子的笑話！

季月紅啥笑話！小耕要能看戲，不也挺好的事嗎？[牛小耕夾著皮包上。

牛小耕爸，這戲怎么不唱了？

牛不耕（沉默不語）。

季月紅不是沒觀眾嘛。

牛小耕我不是觀眾嘛。

季月紅別跟你爸瞎胡鬧。

牛不耕媽，什么瞎胡鬧。我可以花了錢的，五萬塊！

季月紅感情花五萬塊包場的人，就是你？

牛小耕對！

牛不耕王主任呢？[王大發(fā)急上。

王大發(fā)牛團長，我在，我在。

牛不耕這臺戲是你接的，你知不知道，是他包的場。

王大發(fā)知道啊。

牛不耕知道你也不告訴我？

王大發(fā)你也沒問哪？

牛不耕不問你就不說。

王大發(fā)不問我說它干嗎。再說，小耕也不讓我說?。?/p>

牛不耕你……

季月紅小耕，你包了場，一場票不賣，一場票不送，就留著自己看？

牛小耕我賣啦！一張一百塊，五百張票，正好五萬塊！不過，不好意思，一張票也沒賣出去！

季月紅一張票賣十塊錢都難！你賣一百？那怎么會有人買。我知道了，你這是成心想看你爸的笑話？！

牛小耕媽，您這是拿好心當驢肝！我不是聽說劇團年底發(fā)不出工資了嘛，出五萬塊錢包一場戲，讓劇團能好好過年。

王大發(fā)這個我做證，五萬塊一分沒少，都打到團里的賬戶了。

季月紅你是想幫劇團，直接給錢不就行了嗎，包什么場？你這是唱的哪一出？

牛不耕我知道。他這是故意想寒磣我，寒磣劇團，寒磣咱這老戲。

季月紅媽知道你開舞廳歌廳……

牛小耕是卡拉OK。

季月紅開澡堂子……

牛小耕是桑拿浴室。

季月紅不管是卡拉OK，還是桑拿浴室，反正你生意做大了，錢掙多了。你要是舍得，別包戲了，就當給團里的捐款，媽替劇團謝謝你。

牛小耕媽，那可不成，一碼歸一碼。

牛不耕戲不唱了，錢讓他拿走！團里發(fā)不上工資，也不是一年兩年了。我這團長早沒臉了，不在乎多丟這一回！

王大發(fā)團長，錢都發(fā)下去了！收不回來啦！[張戰(zhàn)斗上。

張戰(zhàn)斗不是聽說今天晚上唱戲嗎？我還想蹭個戲呢。怎么這時候了還沒開演呢？

季月紅沒觀眾，不演了。

張戰(zhàn)斗怎么沒觀眾？沒拿票出去送送？季月戲是小耕捐給劇團五萬塊錢，包場！

張戰(zhàn)斗好事啊，企業(yè)家支持文藝事業(yè)，老演員回饋劇團建設！多好的先進事跡?。⊥踔魅?，抓緊寫個稿子，明天一定要見報，要上電視！

王大發(fā)我馬上寫！

季月紅見什么報，上什么電視！爺倆正較勁呢，一個非要唱，一個非不唱！

張戰(zhàn)斗這有什么可較勁的？

牛不耕我知道，他這不是包場聽戲，而是刀對刀，槍對槍，要報十年前辭職的仇！非要跟他證一個青紅皂白，證一個對一個錯。

季月紅父子倆能有什么仇？

牛不耕（唱）十年前西瓜落地摔兩瓣，老劇團分道揚鑣走兩邊。一邊是守鄉(xiāng)守業(yè)唱老戲，一邊是歌舞青年闖天邊。老劇團生存艱難陷泥潭，歌舞隊四海零落忙掙錢。不等到長河盡頭落日圓，誰敢定誰輸誰贏勝負現(xiàn)？想要我頭撞南墻回頭難，想要我低頭認輸難上加難。

牛小耕你瞧瞧！我爸還是不到黃河不死心，不撞南墻不回頭。

牛不耕（唱）天下路千條，世上人萬般，我不羨他瀟灑快活似神仙，我不羨他發(fā)財數(shù)錢手發(fā)軟，我不羨他買房置地住高樓，我不羨他燈紅酒綠杯子端。二十年帶劇團沖城過店，度日月似流水不論快慢。我老牛不圖享受心不貪，熬生活本事掙錢日月延。想發(fā)財我就不把戲臺站，喝稀粥吃淡飯我心中安。

牛不耕媽，你看看我爸說的！他窮他還有理了！爸，你瞧瞧，劇團里個個都在外面干私活，就是沒一個安心唱戲的！（唱）青衣前街開了婚慶公司，小旦婚禮上當當司儀。黑臉包公碼頭幫人拉貨，花臉小丑跑出租車子。你說，人家王叔叔去年在臺上一個筋斗沒把住勁，左腿斷成三截，團里連個醫(yī)藥費都拿不出，找個野方郎中治成了殘廢，走路一瘸一拐的。我媽生病了，醫(yī)藥費團里沒給報，現(xiàn)在還欠著人家醫(yī)院呢！

王大發(fā)要不是我到醫(yī)院，一個勁地賠禮道歉打包票，醫(yī)院早告到法院去了！

牛小耕爸，你只知道唱戲唱戲，對得起這些演員和他們的家人嗎？對得起王叔叔那條腿嗎？對得起我媽的身體嗎？哪里沒有飯吃？沒有掙錢？我早就讓你們到我公司里，隨便干點啥，都比現(xiàn)在掙錢多。

牛不耕天天說掙錢掙錢，你掙的錢還少嗎？你這輩子花得完嗎？

牛小耕花不完！

牛不耕花不完你還天天鉆在錢眼里！除了掙錢，人總得有點跟錢沒有關(guān)系的東西吧？

牛小耕咱們是一家人，家里的事怎么說都行，但橋歸橋路歸路，家長是家長，劇團是劇團。剛才我說了，這錢不是捐，是包場。（從包里掏出合同）這是劇團跟我簽的合同，簽了字就要認賬，戲要是不演了，就退一賠一，10萬塊一分不能少。

季月紅你個小混蛋，想逼死你爸??？！

牛不耕從今天開始，不，從現(xiàn)在開始，我不當這個團長了！誰當團長，你找誰要錢？

牛小耕張叔，你看我爸，他這是耍賴！

張戰(zhàn)斗那可不行，你不當團長，劇團咋辦？

牛不耕誰愛當誰當！你發(fā)個文，把劇團撤銷了！

張戰(zhàn)斗要是劇團弄沒了，我不就成了歷史罪人嘛，不給人戳脊梁骨嘛。

牛不耕（唱）又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這樣的道理天下沒有地方找，天天說既要又要，我老漢伺候不了！二百年老戲苦熬到今天，就忍心毀在你的烏紗帽。

張戰(zhàn)斗要是我這烏紗帽能換錢，我現(xiàn)在就摘給你！（唱）領導面前我是青衣，他當婆婆我當兒媳。群眾面前我是黑臉，他一告狀我就得受理。同事面前我是花臉，端著茶杯陪他吹牛皮。下屬面前我是小旦，哄著干活還幫他出氣。你說我這個文化局長，當?shù)糜袥]有意思？

季月紅你別為難他張叔了！他也是沒辦法！

牛小耕爸，你不當團長，劇團還在，明天我上法院起訴劇團！跑得和尚跑不了廟！

牛不耕（怒）誰是和尚誰是廟？

牛小耕（賠笑）說漏嘴了！

張戰(zhàn)斗作為你叔，我提醒你！作為文化局長，我得查你！你那歌舞廳要注意了。（唱）裙子要比褲頭短，姑娘都是露臍衫。

牛小耕顧客是上帝，上帝喜歡什么，咱就提供什么。

張戰(zhàn)斗（唱）白酒里面兌了水，紅酒全是色素摻。

牛小耕黑燈瞎火，喝不出來！

張戰(zhàn)斗黑燈瞎火？！喝酒還要用眼睛嗎？（唱）桑拿房里燈光暗，聽說招了小姐當服務員。

牛小耕沒有的事！沒有的事！

張戰(zhàn)斗所以呢……

牛小耕我懂，我懂。五萬塊錢，是捐款！

張戰(zhàn)斗好同志！明天給你見報上電視，好好宣傳！

牛小耕不用，不用！

牛不耕他捐我也不要！誰當團長誰要！

季月紅牛勁又上來了！

牛小耕我得去照顧我的生意了！拜拜啦您！[牛小耕下。

張戰(zhàn)斗戲不唱了，事情也解決了，回家過年！

季月紅我送送你！

張戰(zhàn)斗不用不用！[張戰(zhàn)斗下。

季月紅老頭子，真不當團長不唱戲了？

牛不耕（突然泄了氣，跌坐在椅子上）再不當團長，再不唱戲了！我八歲登臺，整整五十年了，該歇歇了。三十八歲當團長，整整二十年了，該歇歇了。老戲啊老戲啊，你整整唱了二百年了，也該歇歇了。老伴，你說，我咋離不了唱戲呢？（看觀眾）你們說，我咋離不了唱戲呢？（唱）老牛發(fā)狠把話留，今天開始就退休。不吃夾生飯不受夾板氣，擔子一撂再不回頭。發(fā)誓從此不再戲臺走?；丶揖票欢藰酚朴啤＃▕A）可可可，為什么……老牛對不起師父留祖訓，老牛對不起劇團走不到頭，老牛對不起演員練功久。老牛對不起老戲的根沒法守。一輩子唱戲把罪受，要離了舞臺偏偏雙目把淚流。[燈暗。牛不耕孤獨的剪影。[本場終。

第四場

[2009年。

[地點同前場。所有東西都煥然一新。墻上的標語更換為“深入學習實踐科學發(fā)展觀”，標語下增掛一條橫幅“熱烈慶祝老戲獲批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

[張戰(zhàn)斗拉牛不耕上。

牛不耕我早說了，這輩子再不上臺、再不唱戲，你拉我來劇團干嗎？

張戰(zhàn)斗今天有天大的喜事，而且你是主角。

牛不耕什么喜事？還主角，你以為是唱大戲?。?/p>

張戰(zhàn)斗就是唱大戲！你看這橫幅上的字，熱烈慶祝老戲獲批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ǔ┍本┫灿崅鞑粩?，老戲終于把身翻。劇團掛上了一塊大牌匾，（夾白）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大紅的證書要給你頒。（夾白）國家級傳承人多年媳婦熬成了婆，當家做主好事連連。

牛不耕嘿，還真批下來了！我可不當這傳承人啊，當時申報的時候，我就沒有簽字??！

張戰(zhàn)斗你沒簽字，我代你簽了！他們說我還模仿得挺像呢！

牛不耕你這是造假！

張戰(zhàn)斗是造假不錯！但我是為了辦好事，犯點錯誤我也值當了！

牛不耕我得走了，他們還在公園等我下棋呢！

張戰(zhàn)斗你走了，這傳承的事情怎么辦？這戲還怎么傳下去？

牛不耕老戲十年前就停演了，還傳什么承？和我一樣，都是老而無用的東西。

張戰(zhàn)斗你這一肚子的戲咋辦？

牛不耕當然帶到墳墓里去。死了死了，死了拉倒！死人不用吃飯，唱戲不掙錢也沒關(guān)系。

張戰(zhàn)斗瞧你這話越說越不上路子！

牛不耕我唱了五十年戲，過了五十年癮，夠本了，不唱戲了；當了二十年團長，受了二十年罪，足夠了，也不當傳承人了。

張戰(zhàn)斗都六十八歲的老頭子，你牛脾氣還是改不了！

牛不耕改不了啦?。ǔ┩職v歷眼前過，牛老頭氣沖牛斗。老戲不是奴婢女，召之即來揮就走。今朝有用哄一哄，明日無利棄如狗。要想老牛我回頭，除非黃河水倒流，[王大發(fā)等眾人簇擁著季月紅上。

季月紅不用你們扶，我腿腳好得很，上臺翻跟斗都沒問題。王主任，我都是六十多歲的老婆子了，還給我戴什么大紅花！

王大發(fā)你和牛團長都是國家級傳承人，當然要戴大紅花！

季月紅咦，你看我家老頭子怎么沒戴大紅花，還拉著個驢臉呢。

牛不耕我姓牛，屬驢。

王大發(fā)他那口氣還沒順呢。

季月紅哪口氣？

張戰(zhàn)斗既然是你屬驢的，我就幫你捋一捋，這驢毛一捋順，這口氣就順了！縣里已經(jīng)決定，重建老戲劇團，縣財政每年給劇團定額撥款，以后不用擔心缺錢了。還規(guī)劃啊，建設一個大劇院，馬上也要動工，再不用擔心沒有地方演戲了。

季月紅劇團重建了，又有錢又有劇院，不是你一直心里盼著的事嗎？個個都實現(xiàn)了，還苦著臉，不應該開心笑笑嗎？

牛不耕你們想笑，可我老牛只想哭！

季月紅哭什么？

牛不耕哭老戲！（唱）一哭老戲演員星云散，放眼全縣湊不出一個班。四梁八柱找不全，誰還能臺上唱紅半邊天？咱們劇團里最年輕的演員都45歲了，還蹦跶得起來嗎？

張戰(zhàn)斗縣里決定今年招收30個孩子，送到省戲校去學戲，然后再送到中央戲劇學院去深造。

牛不耕真的？

王大發(fā)牛團長，你放一百個心，當然是真的。

張戰(zhàn)斗憑咱倆的交情，我還能騙你？

牛不耕你知道，多少年才能培養(yǎng)出一個合格的唱戲人嗎？十年！至少要十年！咱們劇團已經(jīng)二十年沒招人，再花十年時間培養(yǎng)，整整耽誤了三十年啊！

張戰(zhàn)斗老牛，咱們要向前看。

王大發(fā)對，向前看，再過十年，又是一條好漢！

張戰(zhàn)斗你這嘴里都是啥詞兒？

牛不耕（接唱）再哭老戲百年根已斷，撂荒冷落幾十年。無人關(guān)心無人惜憐，誰還能與老戲把心連。戲是要人聽的，有人聽才有戲。這么些年大人不聽戲，孩子聽不到戲，現(xiàn)在誰還懂戲？誰還有孩提時看戲的感情？

張戰(zhàn)斗斷了的根咱把它再接起來，今年我們就組織老戲進校園，進鄉(xiāng)村，進社區(qū)。

牛不耕（接唱）三哭老戲?qū)砘觌y續(xù)，時代不同境已遷。花花世界多姿態(tài)，誰還能靜心聽戲自在天。

張戰(zhàn)斗越老咱越要傳承，只好戲好就有人看，有人聽！

牛不耕你這是吹牛！

王大發(fā)他以前當局長當習慣了，現(xiàn)在也改不了局長的口氣！

季月紅咱80年代，那是怎么樣的紅火？

牛不耕那是80年代，那個時代過去，不會再來了，咱不存那幻想啦。

季月紅我相信戰(zhàn)斗兄弟說的，咱們劇團、咱們老戲再也紅火不起來？

牛不耕時代變了，人們可聽可看的東西太多了，就是戲唱得再好，演得再好，還有多少人看戲聽戲？！人要服老，戲也要服老！

張戰(zhàn)斗老牛，今天，我還給你找了個徒弟。

牛不耕誰？

張戰(zhàn)斗小耕出來吧！[牛小耕上。

牛不耕小耕？就是一個徒弟沒有，我也不要他。

張戰(zhàn)斗你不要他？這一輩人里面就算他強！

牛不耕要教你教！

張戰(zhàn)斗我倒是要會??！

季月紅兒子，不管你爸，他不教我教！你會唱的我都會唱，他不會唱的我也會唱。

牛不耕你真愿意唱戲？

牛小耕爸，我真愿意！

牛不耕生意不做了？

季月紅生意當然要做。他覺得光掙錢活著就沒啥意思了，請人幫著打理生意，他好抽空跟你唱戲！

牛小耕是啊爸，我掙錢也掙夠了，一輩子、兩輩子都花不完。我以前總問你為什么放不下唱戲，舍不得離開舞臺？我現(xiàn)在明白了。（唱）養(yǎng)兒方知爹娘恩，成人方知少時昏。出水方知老戲本是魂，夢醒方知老戲本是根。請老父原諒兒的錯，讓兒子登舞臺再助老戲吐芳芬。

牛不耕你沒錯。

牛小耕我沒錯？

牛不耕你沒錯。唱戲不掙錢，你不唱戲，掙錢養(yǎng)家，有什么錯？如果不是你當初下海闖世界，哪有現(xiàn)在這么好的生活條件！

季月紅那你唱戲不下海，有沒有錯？

牛不耕我也沒錯。

季月紅唱戲不唱戲，都沒錯？

牛不耕月紅，戰(zhàn)斗，這十多年我想明白了。這戲啊，就像我們這代人，年輕過，紅火過，可是也總有老的時候是不？人老了要服老，戲老了也要服老。咱們老了要活著，還得好好活著是吧？老祖宗創(chuàng)造的老戲，現(xiàn)在老了，是不是也得讓它好好活著？

張戰(zhàn)斗對，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就是這么回事，老歸老，得讓它好好活著！

王大發(fā)局長，團長，咱們的房子留給后輩算遺產(chǎn)，咱精氣神也要留給后輩，算不算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啊？

張戰(zhàn)斗不耕老弟，你活得明白通透，說得更明白通透。

牛不耕（唱）想當年懵懂少年初登臺，父母行頭衣缽接過來。上舞臺贏得人人喝彩，掙工資換米換衣?lián)Q油換菜。時代變唱戲難生活，一戲入魂摘也摘不開。咱老漢有口飯就能熬日月，登臺唱戲沒錢也能笑開懷。老婆子，只是讓你跟著我吃苦了。

季月紅你吃得了苦，我就吃不得苦？老夫老妻的，還這么見外。

牛不耕（唱）一生辛苦只為留得老戲存，一身傷痛不讓老戲戲魂衰。一心愧疚十年前老戲斷根脈，一腔傷心沒有舞臺我口不開。

張戰(zhàn)斗當年，是我這個文化局長當?shù)貌环Q職啊！

牛不耕（唱）今日喜見劇團再重建，唱戲人守得春來花又開。身后敢見父母是師父，地府能言鄉(xiāng)音未曾改。

張戰(zhàn)斗你答應當傳承人啦？（唱）初心一片何曾改，收拾殘年從頭來。老驥尚且能伏櫪，自當奮蹄上舞臺。不求當官，不求富貴，不求輕松，不求發(fā)財，只求我問心無愧、頂天立地、平平淡淡、歡歡喜喜，一生也精彩。只求老戲留下生機、留下余脈、留下戲根、留下戲魂，平安向未來。

張戰(zhàn)斗好。來，大家?guī)团F長把大紅花戴起來，咱們一起合個影！[大家一擁而上，給牛不耕戴上紅花，安排到季月紅的身邊，全體合影。[全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