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一丹
(1.北京大學 中文系,北京 100871;2.北京大學 現(xiàn)代中國人文研究所,北京 100871)
1937年暑假,原定北大與清華聯(lián)合招生,考場設(shè)在故宮博物院的太和、中和、保和三大殿內(nèi),時人戲稱為“殿試”??脊僖褦M好題目,等著“鎖院入簾”、閱卷、錄取。這年畢業(yè)于北大中文系的吳曉鈴留系做助教,7月1日剛報到就被指派到三大殿,協(xié)助工友布置考場。他做了七天的搬運工,盧溝橋畔的炮聲震動北平城?!暗钤嚒睍簳r延期,連桌椅都沒有搬回。[1](PP.15-16)事變后《大公報》上仍每日登出北大、清華聯(lián)合招考的廣告。(1)參見《國立北京、清華大學招生》,1937年7月5日天津《大公報》第一張。聯(lián)合招生的廣告自7月7日起略有更正,大體不變,一直刊登至7月25日《大公報》??线w前。似乎學校當局估計僅是局部沖突,不久便會就地解決。
1930年代的北大由蔣夢麟掌校,分為文、理、法三個學院。盧溝橋事變發(fā)生之際,蔣夢麟校長正在南方參加廬山談話會,法學院院長周炳琳已改任教育部次長,留校的負責人只有文學院院長胡適、理學院院長饒毓泰、主管教務(wù)的課業(yè)長樊際昌和打理行政事務(wù)的秘書長鄭天挺。[2](P.36)蔣夢麟在廬山上得知盧溝橋事變的消息,根據(jù)他對日本駐屯軍司令田代皖一郎的印象判斷,“這次事變似仍舊是地方性事件,日本的計劃似乎還是蠶食中國,一時恐怕無鯨吞的準備”[3](P.206)。事變發(fā)生次日,中文系主任羅常培到米糧庫四號拜訪胡適,詢問其對時局的意見。胡適當時也以為盧溝橋只是局部事件,或許不至于擴大,所以按原定時間離平南下。[2](P.37)
七七事變后,北平時局閃爍不定,北大各院系的秩序還沒完全被盧溝橋的炮火打斷。以北大、清華聯(lián)合招考為例,7月10日兩??荚囄瘑T會的負責人仍在紅樓地下室監(jiān)印新生試題共一萬兩千份,7月13日又接著監(jiān)印北大研究院的試題。7月16日中文系的新舊助教辦理交接,系主任羅常培給新聘的助教吳曉鈴、楊佩銘規(guī)定了約法十二章。其他各院系和行政工作也都照常進行。[2](P.37)
面對迂回曲折的形勢,從7月15日到7月底,北大教職員在松公府大廳三次集會(2)三次集會的詳情,參見羅常培《七七事變后北大的殘局》,《北京大學五十周年紀念特刊》,北京:北京大學五十周年籌備委員會,1948年,第37—38頁。,先后以通電、宣言等方式對外表明態(tài)度。7月22日天津《大公報》轉(zhuǎn)發(fā)南京專電,教育部負責人表示“平津大學決不遷移”,要求各校“力持鎮(zhèn)靜”。[4]7月25日《大公報》又宣稱平津大學校長即將分別北返,主持校務(wù)。[5]事實上,蔣夢麟等人從廬山飛往南京后,并未趕返北平[3](P.207),北大、清華兩校均賴留平同人支撐殘局。
但自從7月29日宋哲元率二十九軍撤出北平以后,北大同人的精神實已“逐漸渙散”。北平陷落那天,課業(yè)長樊際昌就避入德國醫(yī)院;上午10點羅常培到北大二院巡視,只碰見鄭天挺、章廷謙、梁實秋和潘光旦;11點到第一院,連工友都不見蹤影。等到8月7日平津試行通車,可經(jīng)由海道南下,樊際昌便首先離開北平。第二天河邊旅團入城,分駐天壇、旃壇寺和鐵獅子胡同等處,“人心更加浮動”[2](P.38)。同人紛紛南下,北大三院兩處的重任都壓在秘書長鄭天挺一人身上。自7月29日起,鄭天挺每日到校辦公,絕不避地隱匿。直到10月18日,地方維持會將保管北大的布告掛在第二院門口,他才和留平全體職員合影留念后離校。[2](P.41)
1937年,對時任北大秘書長兼中文系教授的鄭天挺而言,家變連著國變。他還未從喪妻之痛中走出來,就不得不應(yīng)對淪陷后北大人心渙散的局面。除了與日偽周旋,鄭天挺還得籌劃留校學生的出路、教職員工的生計及校產(chǎn)保管等問題。事變后北平各大學負責人幾乎每日在北大或歐美同學會碰頭商議如何應(yīng)對時局。蔣夢麟、胡適等離平后,音信隔絕,對如何維系學校的殘局,南京方面也沒有明確指示,只能就事論事,臨時應(yīng)付。首先得考慮留校學生的安危,有人建議留校學生每人撥款20元促其離校。所以到7月29日北平淪陷時,北大校內(nèi)已無學生。[6](PP.16-17)
8月8日日軍進城,鄭天挺聽說日本憲兵要上門抓人,暫時避入親友所開的尚志醫(yī)院內(nèi)。但他知道自己突然失蹤會令本就人心惶惶的北大陷入更混亂的狀態(tài),何況次日還要與清華諸人商議南下之事,又借口出院潛回家中(3)參見鄭克晟《“七七事變”時的北京大學——憶先父鄭天挺先生》,臺灣《傳記文學》,1999年第74卷第6期;鄭天挺遺作、鄭克揚等整理刪節(jié)《南遷歲月——我在聯(lián)大的八年》,南開大學歷史系、北京大學歷史系編《鄭天挺先生百年誕辰紀念文集》,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第368頁;鄭克晟整理《滇行記》,《及時學人談叢》附錄三,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570頁。。8月9日鄭天挺、饒毓泰、葉公超、錢端升、羅常培在歐美同學會碰頭,部分同人主張早離危城。[2](P.38)而這天正好是鄭天挺38歲生日,又恰逢陰、陽歷同日,更巧的是羅常培與鄭天挺系同年同月同日生,又是北大的同學兼同事。完會后,二人同去東單一家小西餐館吃飯,國事、校事、家事交織在一起,百感交集,相對唏噓。[7](P.113)
8月25日地方維持會約各校負責人談話,鄭天挺沒有露面,北大派顧亞德參加。8月27日維持會又召集各校負責人到南海豐澤園會商保管辦法,經(jīng)北大同人商定派包尹輔與會,并且校方自動先進入保管狀態(tài),每部分各留一二人負責。8月30日包尹輔報告地方維持會談話情形,該會決定先由各校將保管各項加封,然后再派人查核。[2](P.39)在所謂“國省立各學校保管委員會”的名單上,主席是地方維持會文化組組長周肇祥,真正掌握實權(quán)的恐怕是日籍顧問西田畊一、武田熙、橋川時雄等人。此外還有市政府、警察局的代表,北大、清華的代表分別是包尹輔和畢正宣。[8](PP.37-39)
9月3日日軍進駐北大,據(jù)最后與紅樓告別的“國子助教”吳曉鈴回憶,當天秋雨蒙蒙,一到紅樓門口,就覺察到氣氛異常,齋夫在樓前偶語,未見教職員的身影。當?shù)弥哲娭形邕M占北大的消息,吳曉鈴趕緊上樓清理辦公室,在工友幫助下,檢出中文系的師生名單、照片、工作日志等文件;包扎書籍,謄寫草目;又將系公辦室、文學院長室、《歌謠周刊》編輯室清理一過后用木條封上門;還抄錄下各辦公室、課室門上被日軍用粉筆標注的分駐番號。[1](PP.16-17)中國文學系門外的標志是“一〇小隊附屬將校室ミスたい”,文學院院長室挪用作“南隊長室たいちょうシツ”。[2](P.39)匆匆清理完畢后,吳曉鈴正要去系主任羅常培家報告,忽然聽到樓外靴聲陣陣,幾輛卡車停在校外的馬路上,門口已經(jīng)布上荷槍崗哨,一個佩刀的眼鏡小胡子軍官帶著幾個士兵向校內(nèi)走來。吳曉鈴和這兩位工友便成最后告別紅樓的二老一少。[1](P.17)
1937年9月29日北大留平同人借靈境七號林宅集會,參加者10人,公推魏建功、羅庸以留平全體同人的名義,向蔣夢麟校長寫信陳述事變后北平的狀況,結(jié)尾云:
總期四十年辛苦經(jīng)營之學校,不致成為無人顧視之墮甑;三十余坐幽待旦之同人,不致終虛衛(wèi)校存學之初愿。至于私人啜,當此之際,非所敢聞。[2](PP.39-40)
寫這封信的目的不單純出于“衛(wèi)校存學”之公心,多少帶有對個人生計的憂慮。“無人顧視之墮甑”云云,暗含著對事變后近兩三個月來,南下諸人對北大校務(wù)不聞不問的不滿。后來在這封信上簽名的北大教授有20人,由孟森、董康領(lǐng)銜,耐人尋味的是,馬裕藻、鄭天挺、章廷謙、盧逮曾、周作人和徐祖正都沒有簽名。[2](PP.40-41)
在9月29日這次聚會的前兩天,鄭天挺突然接到胡適9月9日作于長江舟中的一封信,署名“臧暉”。胡適這封信對北大留平同人無疑是一針強心劑,他對去留問題的態(tài)度在抗戰(zhàn)初期引發(fā)爭議,遠超出私人通信的意義。(4)北大留平同人收到這封信后十分振奮,據(jù)說用羅庸的相機將原信拍照后即銷毀。原信照片曾在1948年北大五十周年紀念時在校史部分展覽。此信最早見于羅常培的《臨川音系跋》,跋語作于1940年昆明,初刊于1942年重慶《圖書月刊》第2卷第2期,影響有限。被后人反復轉(zhuǎn)引的是羅常培對此信的另一節(jié)錄本,即收入1948年《北京大學五十周年紀念特刊》中的《七七事變后北大的殘局》。鄭天挺處保存的這封信的原文,因后出,反而沒有引起學界的重視。1990年出版的《鄭天挺紀念論文集》,其收錄的《自傳》后附有1937年胡適致鄭天挺信的原文。對照此信的原文與羅常培的節(jié)錄本,可知在抗日戰(zhàn)爭時期及戰(zhàn)后特殊的歷史語境下后者的忌諱與刪削。胡適在信中交代自己行蹤:
久不通問,時切遐思,此雖套語,今日用之,最切當也。弟前夜與孟(筆者注:蔣夢麟)枚(周炳琳)諸公分別,攜大兒子(胡思望)西行,明日可到漢口。……弟與端(錢端升)纓(張忠紱)兩弟擬自漢南行,到港搭船,往國外經(jīng)營商業(yè),明知時勢不利,故盡人事而已。此行大概須在海外勾留三、四個月。(5)據(jù)鄭天挺《自傳》后附錄的1937年9月9日胡適來信,吳廷珍編《鄭天挺紀念論文集》,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712頁。
為躲避審查,這封信是以商人口吻寫的,“到國外經(jīng)營商業(yè)”暗指胡適奉命赴美國從事對外宣傳與外交工作。七七事變后,胡適以為是局部事件,照常離平南下。8月11日北平淪陷已成定局,胡適給張元濟回信,談及此后的行止:
一時不擬北去,舍間有兩次報平安的電報來,想無他虞。北大一時亦無法救濟。一家一校在此時都是小事,都跟著國家大局為轉(zhuǎn)移,國家若能安全渡過此大難關(guān),則家事校事都不成問題。若青山不在,何處更有柴燒?適所以戀戀不忍舍去者,只想在此能出一分一厘力量,于大局稍稍有所挽救耳。先生向來好管閑事,想能諒解此愚忠,不以為妄也。(6)1937年8月11日胡適致張元濟函,見耿云志、歐陽哲生編《胡適書信集》中冊,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第730頁。
令胡適“戀戀不忍舍去者”,是“大戰(zhàn)之前要作一次最大的和平努力”。(7)1937年8月6日胡適日記,見胡適著、曹伯言整理《胡適日記全編》第6冊,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702頁。這牽涉到七七事變后到奉命赴美前胡適對日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9]7月29日北平淪陷后,胡適與“南京之青年智囊團”商議決定,外交路線不能斷絕,應(yīng)由外交部亞洲司長高宗武負責打通對日和談之路,此外還須有肯負責任的政治家擔此大任。(8)1937年7月30日胡適日記,《胡適日記全編》第6冊,第700頁。無奈其堅持的外交路線并未得到蔣介石的認可,作為集軍政大權(quán)于一身的最高領(lǐng)袖,蔣最明白戰(zhàn)爭的利害,但在這時候不可能唱低調(diào)。(9)1937年8月19日胡適日記,《胡適日記全編》第6冊,第705頁。胡適自知他“此時要做的事等于造一件miracle(奇跡),其難無比,雖未必能成,略盡心力而已”(10)1937年7月31日胡適日記,《胡適日記全編》第6冊,第701頁。。中國根本沒有避戰(zhàn)的資格,南京政府恐怕還沒有強到可以忍辱避戰(zhàn)的程度,“故至今漂泊 (drifting),終陷入不能避免的大戰(zhàn)爭”(11)1937年7月31日胡適致蔣廷黻函(稿),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中華民國史研究室編《胡適來往書信選》中冊,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363頁。。1937年8月間,胡適及“低調(diào)俱樂部”的成員做過不止一次的和平努力,但他后來漸漸拋棄了這個“薔薇色的夢”。到9月8日離開南京時,胡適不得不承認“仗還是打一個時期的好,不必再主和議,打了一個時期再說”(12)1938年12月31日陶希圣致胡適函,《胡適來往書信選》中冊,第396頁。。因為“這一個月的作戰(zhàn)至少對外表示我們能打,對內(nèi)表示我們肯打,這就是大收獲。謀國不能不小心,但冒險也有其用處”(13)1937年9月8日胡適日記,《胡適日記全編》第6冊,第710頁。。胡適從此轉(zhuǎn)向“和比戰(zhàn)難百倍”的見解。(14)參見1937年7月31日胡適致蔣廷黻函(未寄出)后, 1948年1月12日胡適的兩段批注。他將此信視為自己從主和轉(zhuǎn)向主戰(zhàn)的標志。
胡適南下后,代北大留平者與之取得聯(lián)絡(luò)的是臺靜農(nóng)。七七事變發(fā)生時,臺靜農(nóng)為整理魯迅遺著,到北平才四天,借住在北大教授魏建功家中。7月30日,二十九軍撤出北平城的次日,他和老友啟功同醉在魏建功家里。醉后,擅長書畫的啟功信筆為他作了一幅“荒城寒鴉圖”,象征古都北平的劫運。[10](PP.111-112)據(jù)收藏者許禮平所云,“畫面雜草叢生,荒寒樹影,更有古城蕭瑟,群鴉亂飛”,在畫的右側(cè)角啟功行書自題:“一九三七年七月卅日醉墨寄慨,苑北啟功寫為伯簡(臺公)吾兄發(fā)笑?!盵11](P.252)事隔半個世紀,臺靜農(nóng)偶一展視此畫,“當年國亡之痛猶依稀于荒疏澹墨中”[10](P.112)。
8月初平津鐵路通車后不久,臺靜農(nóng)離平南下,魏建功托他代表北大留平同人向胡適當面請示有關(guān)學校將來的問題。臺靜農(nóng)決定先到南京拜訪胡適,再去蕪湖與家人匯合。[10](P.112)胡適此時還沉浸在“和平外交”的迷夢中,他以為北大的前途完全跟國家大局捆綁在一起,不過是“小事”,可暫時擱置。(15)1937年8月11日胡適致張元濟函,《胡適書信集》中冊,第730頁。對于留平同人的出處選擇,胡適的態(tài)度是:
臺君(筆者注:臺靜農(nóng))見訪,知兄與知老(周作人)莘(羅常培)建(魏建功)諸公皆決心居留,此是最可佩服之事。鄙意以為諸兄定能在此時期埋頭著述,完成年來未完成之著作。人生最不易得的是閑暇,更不易得的是患難,——今諸兄兼有此兩難,此真千載一時,不可不充分利用,用作學術(shù)上的埋頭閉戶著作。(16)1937年9月9日胡適致鄭天挺函,據(jù)鄭天挺《自傳》后附錄的原文,《鄭天挺紀念論文集》,第712—713頁。
對照胡適這封信的原文,會發(fā)現(xiàn)羅常培1940年作于昆明的《臨川音系跋》,及抗戰(zhàn)勝利后收入《北京大學五十周年紀念特刊》的《七七事變后北大的殘局》一文,轉(zhuǎn)引時都刪去了“知老”二字。用“知老”指稱周作人符合胡適的習慣,及周作人與鄭、羅、魏三人的輩分差別?;趹?zhàn)后特殊的歷史語境,尤其是士林內(nèi)部的道義壓力,羅常培刪去“知老”二字亦在情理之中。[12](PP.46-47)并且就抗戰(zhàn)初期周作人在文壇與學界的影響力而言,其作為北大教授的出處進退,自然是胡適相當關(guān)切的事。
羅常培刪去“知老”二字,在《七七事變后北大的殘局》一文中并非孤例。就其對北大留平諸人的稱謂而言,如致蔣夢麟校長信上未簽名者,文中稱“幼漁先生,毅生,矛塵,吉忱,周作人和徐祖正”[2](P.41),不僅不按輩分排序,而且要不要加“先生”、稱字號還是直呼其名都很講究。(17)又如此信“由孟心史先生和董康領(lǐng)銜”,前者稱別號,尊為先生,后者雖是前輩學者,仍直呼其名,因其淪陷時期曾任“中華民國臨時政府”司法委員會委員長,并兼任最高法院院長。這是通過排序及稱謂的親疏遠近,來表明作者的道德判斷。同理,刪去“知老”二字,亦可視為一種“春秋筆法”。
胡適此番出行,在某種意義上避開了北大留平同人所面臨的倫理困境:
弟常與諸兄說及羨慕陳仲子匍匐食殘李時多暇可以著述;及其脫離苦厄,反不能安心著作,深以為不如前者苦中之樂也。弟自愧不能有諸兄的清福;故半途出家,暫作買賣人,謀蠅頭之利,定為諸兄所笑。然寒門人口眾多,皆淪于困苦,亦實不忍坐視其凍餒,故不能不變節(jié)為一家謀糊口之計也。弟唯一希望是望諸兄能忍痛維持松公府內(nèi)的故紙堆,維持一點研究工作。將來居者之成績必遠過于行者,可斷言也。(18)1937年9月9日胡適致鄭天挺函,據(jù)鄭天挺《自傳》后附錄的原文,《鄭天挺紀念論文集》,第713頁。
“陳仲子匍匐食殘李”典出《孟子·滕文公下》(19)《孟子·滕文公下》:“匡章曰:‘陳仲子豈不誠廉士哉?居于陵,三日不食,耳無聞,目無見也。井上有李,螬食實者過半矣,匍匐往將食之,三咽,然后耳有聞、目有見?!币娭祆洹端臅戮浼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321頁。,此處用古典述今事,《胡適之先生年譜長編初稿》加注云“陳仲子即獨秀”(20)胡頌平編著《胡適之先生年譜長編初稿》第5冊,民國二十六年(1937年,47歲)九月九日條,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股份有限公司,1984年,第1615頁。有1932年12月1日陳獨秀致胡適函作佐證,其稱審判臨近,“計尚有月余逍遙”,“如果能得著紙筆,或者會做點東西,現(xiàn)在也需要書看以銷磨光陰”(《胡適來往書信選》中冊,第143頁)。陳獨秀還在信中開列了一張書單,托胡適幫他找書,還有甲骨文的著作,或許即此信所謂的“苦中之樂”。。“半途出家,暫作買賣人”,暗指放棄學術(shù)研究,轉(zhuǎn)而從事外交工作。胡適堅信國際路線不可拋棄,他曾感慨外交部中太缺乏能當歐美方面外交的人才(21)1936年6月9日胡適致翁文灝函(稿),《胡適來往書信選》中冊,第322頁。,正因如此,其“不能不變節(jié)為一家謀糊口之計也”。羅常培節(jié)錄時刪去“變節(jié)”二字,改為“不能不為一家糊口之計也”。胡適所謂“變節(jié)”本是棄學從政之意。然而無論在戰(zhàn)時還是戰(zhàn)后,“變節(jié)”二字對肩負道義使命的知識階層而言,都是高度敏感的字眼,被視為“通敵”“事偽”的同義詞。此處刪節(jié),與隱匿“知老”,應(yīng)出于同樣的避忌。
1952年胡適在臺灣北大同學會的歡迎會上提及此信,稱“抗戰(zhàn)時,整個北方失去了。那時我是一個逃兵,政府要我出去。從南京到漢口時,在船上我寫了一封信。后來在《北大五十周年校慶紀念刊》上將全文發(fā)表了”,即羅常培《七七事變后北大的殘局》作的節(jié)錄;這封信,胡適覺得“不但私人應(yīng)該保存,即在北大校史的材料中也很有價值”。(22)1952年12月7日胡適在臺灣北大同學會歡迎會上演講,《胡適之先生年譜長編初稿》第5冊,第1616頁。實則此信不僅是抗戰(zhàn)八年北大校史上的重要文獻,對淪陷初期的士林心態(tài)都造成了一定的影響。
胡適提倡閉門著述及其對北大留平同人的殷切期待——尤其是學術(shù)上的期待,甚至斷言“將來居者之成績必遠過于行者”——卻被外界視為“亡國后的事業(yè)”。1938年10月31日《申報》“自由談”上刊發(fā)了周黎庵的《遺民之今昔》。他從伯夷、叔齊講到遺民史上最鼎盛的明清之際,忽然筆鋒一轉(zhuǎn),指向“今日的學者之流”:
當舉國尚在一致抗爭中,勝負之數(shù)未可預卜,他們早已準備亡國后的事業(yè),先把“遺民”的招牌掛出了。不信,有七七事變后六十有二天胡適博士致平友書為證,他以為“決心居留,此是最可佩服之事”,而埋頭著述,完成巨作,正得著一個“陳仲子匍匐食殘李”的機會云。果然,不負博士所勸,今年便有人開來一篇賬單,不獨是《臨川音系表》已完成;連《幾何原本》也悠閑地予以重譯了,“閉門著述”,善哉,善哉!在侵略者鐵蹄的籠城中,若不是掛了“遺民”招牌的諸公,恐怕早已束裝“飄蕭一杖天南行”(23)“飄蕭一杖天南行”出自1938年8月4日胡適致周作人的勸駕詩。參見袁一丹《周作人與胡適的“方外唱和”》,《此時懷抱向誰開》,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20年,第54—69頁。,或是榮任“新民學院”教授了。(24)見吉力(周黎庵)《遺民之今昔》,1938年10月31日《申報》第四張“自由談”;后改題為《遺民今昔》,收入《橫眉集》,上海:世界書局,1939年,第214—215頁。
胡適致北大留平同人書如何流傳到孤島上海,不得而知,但周黎庵既然以此為證,至少說明這封信的影響范圍絕不限于北大留平諸人。從1937年七七事變到9月9日胡適作信于長江舟中,相隔“六十有二天”,計算天數(shù)意在反襯以往都是亡國而后有遺民,可如今國家還在一致抗爭中,留平的北大教授便已掛出“遺民”的招牌。
“不負博士所勸”,1937年8月至10月間,“北平城外是炮火喧天尸橫遍野的恐怖世界,城內(nèi)的教授們卻加倍的埋頭著述”(25)轉(zhuǎn)引自周黎庵1938年9月26日所作《“京派”的鼻子》,《華發(fā)集》,上海:葑溪書屋,1940年,第40頁。。當時“居者之成績”,據(jù)周黎庵從《宇宙風》雜志上摘錄的“一篇賬單”(26)這篇賬單出自程健健《敵人蹂躪下的北京大學》,《宇宙風》,1938年第74期。:孟森有《香妃考實》及《記海寧陳家》兩篇,羅常培整理《臨川音系》,鄭天挺作《十六國春秋箋注》,魏建功校錄《十韻匯編》,毛子水重譯《幾何原本》。此外還有陳垣的《舊五代史輯本發(fā)覆》三卷,余嘉錫《四庫提要辨證》子、史兩部十二卷。能開出這份賬單的定是局內(nèi)人,其對七七事變后北平學界的動態(tài),特別是北大留平諸人的學術(shù)工作相當熟悉。周黎庵在轉(zhuǎn)錄這篇賬單時,有意無意地漏掉了原文中“周作人翻譯希臘文學”這一句,即便他在周作人事件中持為周氏辯護的立場。周黎庵以為這份名單勾畫出抗戰(zhàn)以來所謂“京派”的面目,他把20世紀30年代的京海之爭從文壇延伸到學界。
由胡適致北大留平同人書引出的京海之爭,必須考慮到南北不同的生存環(huán)境。上海陷落后尚有租界庇護,北平則完全“在侵略者鐵蹄的籠城”中。周黎庵宣稱只有“順民”和“逆民”,而所謂“遺民”,骨子里仍是服服帖帖的“順民”。更進一步,接交官府,化為山長;鴻博一開,榮任檢討,便成為奴才。[13]解構(gòu)易代之際的遺民傳統(tǒng),無異于取消了抵抗與妥協(xié)之間的灰色地帶,也否定了閉門著述的合法性。用周黎庵的話說,不為“逆民”,便為“順民”,舍此并無第三條路。(27)遺民傳統(tǒng)在抗戰(zhàn)時期的回光返照,見袁一丹《易代同時與遺民擬態(tài)——北平淪陷時期知識人的倫理境遇(1937-1945)》,《文學評論》,2015年第3期。
姑且不論“閉門著述”是否即意味著掛出“遺民”的招牌,周黎庵對“京派”的指摘,說明胡適對北大留平同人的學術(shù)期待,面臨著士林內(nèi)部的道義壓力。這種壓力甚至滲透到留平者的學術(shù)著作中,僅以羅常培的《臨川音系》為例。七七事變后,羅常培暫居北平,閉門謝客,發(fā)憤著述,從7月16日起,除去為維持北大殘局而奔走集會,和晚間聽中央廣播報告戰(zhàn)況外,他每天總要花5個小時以上來整理臨川音系。“故都淪陷之后,是否應(yīng)該每天關(guān)在屋里還埋頭伏案地去作這種純粹學術(shù)研究?”羅常培以為此事的是非功罪不易回答,他當時想自己“既不能立刻投筆從戎的效命疆場;也沒有機會殺身成仁,以死報國;那么,與其成天的楚囚對泣,一籌莫展,何如努力自己未完成的工作,藉以鎮(zhèn)壓激昂慷慨的悲懷”[14]?《臨川音系》跋語中的這段自白,不僅是回應(yīng)外部的質(zhì)疑,亦流露出作者自身的道德焦慮:“閉門著述”能否與“投筆從戎”“殺身成仁”相提并論?
羅常培稱《臨川音系》是胡適1937年9月9日在九江輪船上所發(fā)的那封信的一個“共鳴”。但他終究離平南下,辜負了“行者”對“居者”的期待。羅常培事后解釋道:
我既然不能拿“庵中住的好些老小”來借口,在北平“苦住”下去,“關(guān)門敲木魚念經(jīng),出門托缽募化些米面”,那么,臧暉先生知道我們后來因為時移世易,毅然南行,一定也會拿“天南萬里豈不大辛苦?因為智者識得重與輕”那兩句詩來勖勉我們。[14]
此處援引1938年8、9月間胡適與周作人的贈答詩為自己離平南下辯護。臧暉居士與苦住庵中老僧的“方外唱和”流傳甚廣,與胡適致留平同人書一樣,成為抗戰(zhàn)初期學人群體在去留問題上頻繁援引的經(jīng)典。
到1937年8月底,北大、清華、南開三校在長沙籌設(shè)臨時大學的消息逐漸得到證實。蔣夢麟接到胡適的電話,要他回南京商量具體實施辦法。經(jīng)過考慮,他“勉強同意”了這個計劃。[3](PP.209-210)蔣夢麟之所以對長沙臨時大學的設(shè)想不甚積極,是因為他深知“在動亂時期主持一個大學本來就是頭痛的事,在戰(zhàn)時主持大學校務(wù)自然更難,尤其是要三個個性不同歷史各異的大學共同生活,而且三校各有思想不同的教授們,各人有各人的意見”[3](P.211),好比暴風雨來臨時由雜牌水手操控的危舟,難以渡過驚濤駭浪。
9月份關(guān)于長沙臨時大學的消息反倒沉寂下來,羅常培聽說9月底北大校方就派課業(yè)長樊際昌北上接留平同人南下,樊君飛到香港后,為等候有大餐間的輪船逗留了許久,直到10月22日才抵達天津。[14]他雖攜有蔣夢麟校長致全體教授書,卻未帶經(jīng)費,又停在天津不敢到北平來。留平諸人自然對空手而來的樊際昌心存顧慮,謠言紛紛,怕主持殘局的負責人也借機溜走,置經(jīng)濟困窘無力南行者于不顧。鄭天挺只好托心理系教授陳雪屏到天津代表他與樊氏接洽,同時催長沙方面迅速匯款。[6](P.18)10月底經(jīng)費到手,這時日偽統(tǒng)治逐漸加強,北大教授再滯留下去,難免拖泥帶水,于是留平諸人除馬裕藻、孟森、馮祖荀、周作人、董康、徐祖正、繆金源外,都決定分批南下。[2](P.41)
11月17日,鄭天挺離開5個幼兒,只身與羅常培、魏建功等同車赴津,次日又有幾人走,便是北大的最后一批。到天津后,住在六國飯店,這是北大、清華南下的交通站。當天下午錢稻孫從北平趕來,勸鄭天挺不要走,說他一走北大就垮了,要為北大設(shè)想。鄭天挺“正詞拒絕”,兩人辯論了很久。[6](P.18)11月21日鄭天挺一行乘“湖北”輪從天津去香港,同船的有羅常培、羅庸、魏建功、陳雪屏、邱椿、趙迺摶、周作仁、王烈、包尹輔等人。(28)乘“湖北輪”南下的具體日期,據(jù)羅常培《七七事變后北大的殘局》所載,是11月21日;而鄭天挺遺作《南遷歲月——我在聯(lián)大的八年》及鄭克晟整理的《滇行記》,均稱是11月20日。七七事變后的北大殘局就此結(jié)束。
鄭天挺臨行前,兩次到協(xié)和醫(yī)院看望史學系的老先生孟森。孟森當時已患胃癌,見到鄭天挺,示以病榻日記,“日記中無時不以國事為念,并以詩諷刺鄭孝胥。臨別時尚執(zhí)手殷殷,潸然淚下”[6](P.18)。羅庸回憶盧溝橋事變后,盡管有鄭天挺諸人苦撐殘局,經(jīng)過日本憲兵的兩次檢查,9月3日以后第一院東西齋和灰樓新宿舍也陸續(xù)駐軍,到學校來打探消息的人逐漸減少,但每天到二院校長室的客廳中總能看見孟森的蹤影。[15]自北平淪陷后,孟森晚間必守住無線電收音機聽中央廣播直至深夜;白天還翻字典看英文的《北平時事日報》(PeipingChronicle)。[2](P.42)聽廣播、看英文報這兩個細節(jié),是孟森逝世后,北大留平同人的回憶文章中幾乎都提到的。
孟森的病榻日記中有好些“感憤”之詩[16],從這些詩中,羅庸第一次發(fā)現(xiàn)了老先生“柔厚的悲哀”[15]。羅常培整理的孟森遺詩,最后兩首都是為鄭孝胥而作。[17]據(jù)1937年11月10日鄭孝胥日記,“與稚辛、五丁同訪孟莼孫,已入?yún)f(xié)和醫(yī)院”[18](P.2693);11月15日鄭氏又與其弟稚辛同至協(xié)和醫(yī)院視孟森,“莼孫氣色甚好,病榻猶作七言古詩,題曰《有贈》,即贈余也”[18](PP.2693-2694)。這首《枕上作有贈》被認為是諷刺鄭孝胥之作,通常征引的是“貴由趙孟何如賤,況有春秋夷夏辨”這兩句。前半句取自《孟子·告子上》,所謂“趙孟之所貴,趙孟能賤之”。朱熹注曰:“趙孟,晉卿也。能以爵祿與人使之貴,則亦能奪之而使之賤矣?!盵19](P.396)從晚清到民國,再到其參與謀劃的偽滿洲國,鄭孝胥仕途的大起大落,個人的貴賤榮辱皆不能由一己掌控。“況有春秋夷夏辨”則是針對鄭孝胥不顧春秋夷夏之防,里通外國,一手釀成偽滿洲國非驢非馬的局面。這兩句詩的確有“斥鄭”之意,然作為贈詩,而且贈與的對象本身是詩國的行家里手,且不論早年的賓主關(guān)系,即便有譏刺之心,如羅常培所言,“仍然是君子絕交不出惡聲的態(tài)度,不悖詩人溫柔敦厚的旨趣”[17]。這首詩不單是為“斥鄭”而作,結(jié)尾還帶有言志之意:
棄我去者鎖國年中舊是非,逼我來者橫流日后新知見。噫吁嘻!鎖國原無大是非,橫流自有真知見![17]
1934年9月9日胡適日記稱,“晚飯席上與董康、傅增湘、章玨、孟森諸老輩談,甚感覺此輩人都是在過去世界里生活”(29)1934年9月9日胡適日記,《胡適日記全編》第6冊,第410頁。。與傅增湘、章玨等以清遺民自居者不同,孟森并非嚴格意義上的政治遺民。胡適所謂過去的生活世界不僅包括以君臣關(guān)系為首的倫理秩序,為夷夏之辨所左右的道德判斷,還可以延伸到知識結(jié)構(gòu)、情感結(jié)構(gòu)以及生活樣式。北平淪陷后孟森看英文報、聽廣播,這兩個令北大同人記憶深刻的細節(jié)恰恰修正了“此輩人都是在過去世界里生活”的刻板印象。
作為史家的孟森亦能跳出“鎖國年中舊是非”來應(yīng)對“橫流日后新知見”,如鄭孝胥贈詩所云:“能忘新舊學不俗”[20](《答孟莼孫見贈二詩》,P.149)。分別史料與史書,及其對史料等級的看法,都超出舊史學的范圍。孟森在明清史上的成就主要在正史,但不可忽視他在野史上的爬梳之功。[21](P.285)其強調(diào)清代檔案的重要性,認為舍檔案之外無從解決清史問題。[22](P.7)孟森對野史、檔案的高度重視與發(fā)掘利用,正源于“橫流日后新知見”。周作人從《心史叢刊》中孟森對清代科場案的議論,得出與胡適截然不同的印象:“孟君耆年宿學,而其意見明達,前后不變,往往出后輩賢達之上?!盵16](P.25)
羅常培整理的孟森遺詩,前七首孟森曾囑其弟子商鴻逵抄寫油印,分贈留平諸友。為鄭孝胥作的最后兩首,是11月14日羅常培離平前到協(xié)和醫(yī)院向孟森辭行時,親自在病榻旁抄下來的。臨別時孟森握著他的手說:“這兩首詩希望莘田兄帶給南方的朋友們看看,以見我心境的一斑!”[17]這番臨別贈言點明他病榻上寫就的“死別詩”是寫給誰看的。(30)“病里曾裁死別詩”,出自孟森1937年11月11日作《鄭氏兄弟父子昨來寓擬寄二律》。
由于老病或家累留居北平的學人,在吳曉鈴看來,大都是“讀圣賢書,所學何事?而今而后,庶幾無愧”[1](P.23)的耿介之士。被北大校方承認為留平四教授之一的馬裕藻,在1938年冬吳曉鈴離平南下時,寫了如下幾句贈言:“余病居邊城,遠跂云嶺,臨岐恫苦,贈處無言,惟祈曉鈴默識余衷,互相砥勵而已?!盵1](P.23)此時“無言”勝有聲,馬裕藻的贈言及孟森的遺詩都是向“去邠居岐”的士林表明心跡之作。
1937年11月17日魏建功離平時,贈給吳曉鈴一首七律[1](P.18),題為《廿六年八月八日敵兵入北平時北大方針未決十月中始召同人赴長沙將去北平有作》:
敵未受俘俘已獻,緇衣墨面等輕塵。邊城亙古銷忠骨,腹地從來竄懦民。千里久游魚在鑊,一山新聚鹿相親??蓱z落照紅樓影,愁絕沙灘泣馬神。[23](P.41)
紅樓、沙灘、馬神廟,都是老北大的代稱。吳曉鈴對七七事變后北大的追憶,即挪用魏建功的詩句,題為“可憐落照紅樓影”?!斑叧莵児配N忠骨,腹地從來竄懦民”一聯(lián)是即將南下的魏建功對留平者的道義激勵。(31)老舍自武昌的答詩,既有對主戰(zhàn)與主和兩方面的不滿,“將軍誘敵頻拋甲,仕貴稱降俱愛民”,又委婉地勸說魏建功南下,“幸有新都何礙遠,縱非與國亦相親”。見《舍予步韻自武昌見答原作》,收入魏建功《獨后來堂十年詩存》,可見《文教資料》,1996年第4期,第41頁。魏建功認為,留北平要經(jīng)受更大的道德考驗;去大后方,路途雖辛苦,心情反而輕松,不必經(jīng)受淪陷下的道德考驗。
1938年9月到11月,吳曉鈴應(yīng)郭紹虞之邀,在燕京大學國文系作了三個月的助教,年底也離開北平,投奔西南聯(lián)大。當時有甘入文林作待詔者游說他說:“一旦苦雨老人就任北大校長,你在1937年畢業(yè)后曾留在中文系做助教,順理成章地官復原職,何必遠赴滇南。后世史家若寫《貳臣傳》時也只是說:‘周作人等降敵’,你是‘等’字號人,上不了名姓的?!?32)參見吳曉鈴《周作人被刺前事——共小如弟切磋》,《居京瑣記》,北京:光明日報出版社,1993年,第90頁。1945年8月12日舒蕪致胡風信中提及周作人的弟子沈啟無曾說:“我們都不要緊的。將來歷史書上就是要罵也只會罵到‘錢稻孫周作人等’,而我們就在這一‘等’之內(nèi),所以不要緊的?!眳⒁娛媸彙妒媸徶潞L書信全編》,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10年,第127頁。確實吳曉鈴即便留在偽北大,寫入民國“貳臣傳”中,也不過是“某某等降敵”里的“等”而已??上穼W革命后,正史中未必有“儒林傳”“忠義傳”“貳臣傳”等類目,但有口皆碑,利用當事者的追憶仍可拼湊出七七事變后北大學人的堅守與離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