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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歸之地

        2024-06-07 04:18:49任青
        科幻立方 2024年3期
        關(guān)鍵詞:機器

        任青

        三十六歲那年 ,我踏上了去往絕地的旅途, 這是我第二次乘坐遠航班機,第一次是送別我的 ?母親 。當時我只有五歲 ,對送行的記憶非常模 ?糊 ,只記得系統(tǒng)與我商定 ,允許從新城送到老 ?城。我還以為這兩站距離很遠 ,實際上一瞬間就 ?到了??粗鴦e離的站點 ,我想要反悔 ,可大人不 ?讓,父親把我拽了回去 ,我坐地大哭起來。我忘 ?了母親是否哭泣了 ,只記得那天非常冷 ,我號得 ?只有眼皮是腫的 ,眼淚根本就流不出來。送完母 ?親 ,我們的免費旅程也到此結(jié)束 , 回程需要自 ?費 ,于是我們排隊乘坐地面轉(zhuǎn)運車回去。我們縮 ?在破舊的車上 ,經(jīng)過一夜的顛簸,才從中轉(zhuǎn)站回 ?到熟悉的城市,然后來到車站的小店門口,在寒 ?冷的凍雨下吃涼透了的面條。面條味道很淡,從 ?那之后,我的生活也變得很淡。

        我是依靠母親節(jié)約的資源長大的 ,因為她的 離去,全家獲得了一定比例的補償,勉強熬過不 停審查、斷供的艱難時日。父親是公立中學的老 師 ,一個溫和的學究 , 我不幸遺傳了他的一 切—高高的個子、厚厚的眼皮、塌鼻梁、小小的近視眼、棱角分明的寬臉龐 ,以及在隱忍中慢 慢釋放的好奇心。于是 ,我也從小把自己當個學 究看待 ,在別人用 80 個資源點換取一頓圣誕大 餐的時候 ,我會換幾本博物學書籍,外搭一臺永 不斷電的電燈 。升到中學 ,班里有位驕傲的女 生,她的雙親全都去了絕地 ,為她節(jié)約下了可觀 的資源點數(shù)。雖然這女孩只能住在孤兒院里,但 我們每個人都羨慕她 ,因為她一輩子都不用再承 擔被派往絕地的風險 ,每天都能睡個安穩(wěn)覺。而 我們呢 ,特別是家里沒人去過絕地的孩子 ,每晚 都害怕系統(tǒng)把人從睡夢中揪起來,冷冷地發(fā)出通 知—您好 ,預測醫(yī)學剛剛為您貼了標簽,您是 個缺陷品 、二級廢料 ,現(xiàn)在必須出發(fā)去絕地工 作 ,節(jié)約下來的資源將折算成資源點 ,其中的 50%反饋給家人… …

        這就是這個時代的噩夢了 ,近在咫尺,觸手 可及。人們已經(jīng)習慣于這樣的生活 ,大家依然維 系著人口眾多甚至品位高尚的大都市的運行,并 且對身邊人的慢慢消失見怪不怪。系統(tǒng)計算資源 的方式絕對公平,世上人人平等 ,每個人都有可能被派遣到絕地。在逐漸逼近的陰影面前 ,沒有 誰能獨善其身,所以,也就都沒有怨言。

        二十二歲生日這一天 ,我大學畢業(yè)了。從校 ?長手里領(lǐng)取學位證之后 ,我和父親漫步在校園 ?里,他開始對我傾訴自己的一生 ,就像是一篇漫 ?長的訪談。但是沒有人提問 ,只有他在回答。他 ?的聲音逐漸變成這個溫暖的下午一條長長的蠕 ?蟲 ,把曾屬于自己的資源和歷史慢慢包裹起來。 我不知道他逃避工作、一直這樣走來走去會消耗 ?多少珍貴的資源點,但我不準備打斷他 ,因為他 ?近十年都沒有講過這么多的話。他的敘事與現(xiàn)實 ?的界限消融了 ,或者說 ,現(xiàn)實就是他的敘事 ,消 ?融在這個令人悲傷的下午。

        “你的媽媽,”他說 , ?“她眼皮就像著了火。 走在路上,她不停地眨著眼,想用長長的睫毛把 ?火焰撲滅 ,可一旦遇上風,火怎么會熄滅呢?它 ?便燃燒成了一個個故事,萬千靈感就從燃燒的灰 ?燼中升騰出來。她是奇想小說作家,也是第一批 ?無用的人。天熱的時候,故事就會燃燒,所以她 ?只在夏天工作,秋天則去旅行,冬天就寫下長長 ?的句子 ,就讀厚厚的書 ,吃很多食物 ,提到‘ 匈 ?牙利三個字就激動得渾身發(fā)抖?!?/p>

        為什么提到匈牙利就會發(fā)抖? 我想這樣問 ?他。但是,他卻閉上嘴,停下了腳步 ,因為我們 ?看到了系統(tǒng)。系統(tǒng)化身為一臺企鵝形狀的割草機, 沿著綠草成片的坡道開上來—真是個不祥之兆。 我看著慢慢攀爬上來的割草機,感覺坡道在眼前 ?變得越來越長了 ,變得寒冷而僵硬 ,變得沒有盡 ?頭。時間也在恐懼中拉長了 ,我祈求那臺割草機 ?永遠別爬上來,最好越走越慢,停格成鏡頭里閃 ?著冷光的慢動作,一幀一幀,一幀一幀… …

        “我們發(fā)過預通知?!逼簌Z割草機已近在眼 前 ,它開始用擴音器宣讀一份通告 , “今日您的后代已經(jīng)成人,特此執(zhí)行五年前的約定?!?/p>

        原來 ,預測醫(yī)學五年前就為我父親貼了標 簽 ,現(xiàn)在 ,系統(tǒng)來通知他該上路了 。他足夠幸 運,作為有一定貢獻的學者 ,系統(tǒng)為他寬限了五 年,好讓他有足夠的時間養(yǎng)育下一代。父親平靜 地點點頭,把官方單據(jù)接過來,簽了字,并且提 取了血樣,進行最后的登記。

        “不用謝我,”系統(tǒng)說 , ?“旅途愉快?!彼D(zhuǎn) 過身 ,隆隆地開走了 ,為我們父子留下了五天半 的告別時間。在這不到一周的時間里,有人會選 擇逃亡,有人則選擇自殺 ,而一旦這樣做 ,家屬 就將失去那 50%的資源分紅,這在當今的時代比 死亡更令人痛心。我多次設(shè)想,其實我們早已不 再是人類 ,而是作為資源點活著 ,親人也不再以 血緣維系 ,只是一坨坨數(shù)字堆砌成的肥肉。當有 人離去的時候 ,大伙就一擁而上將他吞食 ,就像 遠古部落在山洞火光中發(fā)生的故事。

        割草機沐浴著暖蜜色的陽光 ,咯吱咯吱,在 坡道上漸行漸遠。父親擺了擺手,仿佛要把壞情 緒也趕走 ,然后就像一切都沒發(fā)生過似的 ,繼 續(xù)向我訴說。 “大學畢業(yè),”他說 , ?“這是人生 中最閃耀的時刻 ,過了今天 ,人生就會慢慢黯 淡下來,直至谷底。你媽媽沒有跌到谷底就死在 絕地,也算一種幸運。而我的谷底,早在她離開 之時就降臨了。這么多年 ,我只是在背負著責任 生活 ,就像莫名其妙的沉潛。有一種鳥——你應 該比我了解,博物學家——海雀 ,或者魚鷹 ,一 頭扎入 50 米的深淵,在水里鳧游 ,叼了魚 ,沖天 而起?!?/p>

        我順著他的手指看向天空,但那里什么都沒 有發(fā)生 ,只有淡薄的云彩壓著整座城市,在不同 氣體的影響下呈現(xiàn)五顏六色的光澤。學院真是個 寧靜安詳之地,是為數(shù)不多的和舊日歲月相似的地方。

        “但如果叼不到魚 ,就會溺斃在深水里?!彼??繼續(xù)說 , “我溺死了。我的一生 ,像個反彈球, 往深淵的方向。”他最后忠告我: ?“你呢 ,我勸 ?你,不要愛上任何人,不要動真感情 ,否則你也 ?會變成魚鷹?!?/p>

        我點點頭,決定余生都踐行這一指示,認認 真真、平心靜氣地做人,不創(chuàng)造新的事物 ,也不 胡思亂想。可沒有工作就沒有資源 ,我和其他年 輕人一樣,摸索著系統(tǒng)的脾氣,硬著頭皮找到了 一份工作。經(jīng)過多次資格考試 ,我成為一名傾聽 者 ,幫助人們 “自助”解決心理問題。每天 ,我 牢記父親的教誨 ,按時打卡上班 ,花費 10 個資 源點刷一壺飲品,然后拉下隔離的帷帳 ,透過各 色各樣的變聲軟件,傾聽人們心中無休止的痛苦 之音。我隱藏著自己的思想,從不輕易以言語示 人。這些年來 ,我聽過幾百人的傾訴,其中很多 人已經(jīng)去了絕地,但我覺得他們?nèi)栽谖业姆块g存 在著,他們講述的故事常常像鬼魂一般縈繞在我 周圍。當我回到家,一個人對著墻壁吃飯 ,夜晚 躺在漆黑的軟床上 ,或者排隊領(lǐng)取一周的物資 時,他們敘述中的心魔就沖我一步一步逼近。我 感到生活中的負擔越來越重,有時覺得自己似乎 做錯了什么。

        三十六歲的時候 ,我接到了職業(yè)生涯的最 ?后一案 ,是聽一個年輕女孩的傾訴 。她第一次 ?來 ,我并沒有注意看她的打扮,反正和大部分年 ?輕人差不多 ,隨意而邋遢 ,一臉無心生活但又 ?必須掙扎求生的表情。她坐在舒適的傾訴椅上, 眼神四處亂飄 ,隨后看到了墻上我和父母的合 ?影 ,便始終盯著它 。我耐心等了一會兒 ,她仍 ?然在看。

        “您好,”我把神游天外的女孩叫了回來,“早就開始計時了,請您傾訴吧?!?/p>

        “照片里的人,他們是誰?”她開口問。 “他們死了?!蔽艺f。

        “怎么死的?” “去了絕地。”

        “那么,如果人們身在絕地,卻沒有死呢?” “不可能?!蔽艺f , “絕地的員工更換得這么

        快,正是因為之前的員工都喪命了。” “您知道絕地是什么樣子的嗎?”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蔽艺f , “對于那種 地方,還是不知道為好,這樣抵達之前 ,心里還 能抱有一絲希望?!?/p>

        “這是宣傳片里說的,還是您自己的判斷?”

        我忍無可忍,按動了暫停警報。清脆的 “注 意!您已被監(jiān)控”響徹屋內(nèi)。

        “這是逐客令的前奏?!蔽液敛豢蜌獾卣f, “一旦你再窺探我的隱私,我將停止服務(wù)?!?/p>

        “好吧,”那女孩失望地站起來 , ?“對不起, 我今天心里有些不安。我最好還是回家去 ,等下 ?周再來?!?/p>

        “當然可以,”我說 , “期待您的來訪。”

        這位危險的客人被我趕走了 ,我長舒一口 氣,猜測她再也不會回來了。她需要的是正規(guī)的 醫(yī)生,不是所謂的傾訴專家 ,我寧肯減少一些收 入 ,也不想接待這種滿腦袋問題的好奇者 。不 過 ,出乎意料的是,下個周二的上午 9 點 ,她又 準時出現(xiàn)在我的診室。這次她的衣著有了一點點 改觀 ,似乎剛剛從絕望的谷底爬出了第一步,臉 也洗得很干凈 ,長相還算可愛 ,年齡看起來比我 預判的要年輕。她預付了全程的資源點 ,我不能 直接趕走她 ,只好硬著頭皮坐下來,傾聽她的心 聲。

        “醫(yī)生,抱歉又來打擾您?!彼f。

        “我不是醫(yī)生,”我躲開了第一個陷阱 , “只 是個傾聽者。”

        “兩者有什么區(qū)別嗎?”

        我不由得提高了警惕。但我盯著她 ,實在看 不出這人會是系統(tǒng)的檢查員——應該只是個剛剛 經(jīng)歷親人前往絕地的普通小孩。

        “當然有區(qū)別了?!蔽艺f , ?“醫(yī)生是治病的, 會檢查你的身體 ,透視你的腦子 ,給你開點藥片 ?吃。而傾聽者只是聽人訴苦,減輕人們內(nèi)心的壓 ?力。你在這間屋子里說的任何話,都不會被系統(tǒng) ?視為缺陷,登記為罪證。而一旦出門 ,就不一樣 ?了,說話必須小心謹慎?!?/p>

        “只有我能亂說,您不能?”

        “當然,”我說 , “我是聽你說話的人 ,我沒 有豁免權(quán)?!?/p>

        “明白了,對不起?!彼拖骂^說。

        我頓生一絲同情 ,瞬間又將其從理智中抹 去。 “請講吧?!蔽衣燥@生硬地擺擺手 ,簾幕動 了一下,但她看不到我的動作。

        “我覺得 ,我的親人可能要去絕地了?!彼?說 , “因為我下個月就大學畢業(yè)?!?/p>

        我點點頭,心想,猜對了一半。

        “這兩周來 ,我有一些思考?!彼又f, “去絕地這件事 ,本來是生命中的反常事件 ,但 ?因為長期的行為慣性 ,它被正?;?。這是不對 ?的?!?/p>

        “既然大家都這么做 ,那它不就是正常的 嗎?”我說。

        “您覺得 ,您的父母拋下孩子去絕地 ,也是 正常的嗎?”

        “這是一種……為了人類延續(xù)作出的犧牲。” 我謹慎地說 , ?“等我們有了孩子 ,可能也會這 ? 樣?!?/p>

        “那父母走的時候 ,您怎么想? 您還那么 小 … … ”

        “是我在聽您傾訴?!蔽姨岣吡艘袅?, “從現(xiàn) 在開始,我不會再說話了。請您一個人講吧?!?/p>

        “好吧?!彼迩迳ぷ?,看看簾幕。我在這頭 輕輕甩了一下簾子,示意繼續(xù)。

        “就是這種 ,長期以來的慣性 ,可怕的慣性, 把我們的心全都封印了?!彼f , “我們本應該 ?大聲表達痛苦的! 親人離去 ,就是一件痛苦的 ?事 ,可人們卻把這當成了日常。我們壓抑自己的 ?情感 ,只為了表現(xiàn)得與他人無異,滿足這非人機 ?制的要求?!?/p>

        我沒有出聲 ,面對這種話題 ,只能用沉默應 對。

        “我爸爸早就離開了。在我七歲的時候 ,他 就被派去了絕地。我和媽媽到最近的一個站點送 他,那天下了雨夾雪,沿途道路像未停工的煤礦 一樣臟。我一直夢見那天,路的盡頭透著遙不可 及的光亮 ,近處卻霧蒙蒙的 ,連人的表情都看不 清楚。”

        我心中咯噔一下 ,這經(jīng)歷幾乎和我一模一 樣。我不舒服地扭了扭屁股,換了一個坐姿,水 杯中的飲料輕輕晃動,應該是附近發(fā)生了小型余 震。資源計數(shù)器黑了幾秒 ,又迅速恢復原狀 ,點 數(shù)跳動了一下 ,開裂的屏幕閃爍著水面一樣淡淡 的光澤。

        “送完爸爸那天中午 ,我和媽媽回了家?!彼?說 , “他們總是這樣安排,男孩同父親生活 ,女 孩和母親 。 日復一日 ,我強迫自己什么都不去 想 ,只是認真生活 ,只看當下,用盡全力應付每 天的瑣碎事情。我拉住自己的靈魂,不讓它跑出 去。每天睡覺的時候 ,我抱緊被子 ,害怕魂魄像 月亮那樣從身體里升起來 ,站立在頭頂上 ,用我

        的眼睛俯瞰自己人生的全景… … ”

        透過簾子,我看到她盯著我身處的方向。她 應該看不見我,我能看到她,但她不可能看見我。

        “我看見了人生的全景 … … ”她說 , “那里 除了無法改變的悲哀,一無是處?!?/p>

        我的心突然伴隨著這句話沖上浪尖 ,又沉了 下去,在沙礫中輾轉(zhuǎn)起伏,最終被困在深深的水 底。我想起了所有痛苦的回憶—我那早已遺失 的雙親,那無數(shù)個寒冷的、充滿思念的夜晚 ,只 能不停地抽取親人留下的資源點 ,只好選擇一份 沒有前途的職業(yè) ,只會披著一身偽裝虛度艱難時 日。前途?這世界誰還會有前途?我意識到 ,泥 潭又降臨了,今天我已經(jīng)不能再工作了 ,就到這 里吧。

        她又說了兩段話 ,我沒聽進去。最后 ,輪到 ?我進行總結(jié)發(fā)言。我們這一行的天職是把人從絕 ?地離別的痛苦中拯救出來,但我做不到 ,我不稱 ?職。我只好強迫自己說一些話。 “姑娘,離別會 ?帶來痛苦,但人們往往不因這些痛苦而傾訴 ,因 ?為大家心照不宣—痛苦是不正確的。這是自然 ?規(guī)律 ,社會正是因為這樣的規(guī)律而存在。現(xiàn)在, 你把痛苦說了出來,這很好,這是……有意義的 ?一步?!蔽译S口說出了不恰當?shù)挠^點 , 罔顧當下 ?的語境。

        她木然地點點頭。

        “下周我還會再來?!彼酒鹕韥?,拔下身份 卡 ,以約定代替告別。我看著她走出屋子,裙子 后擺起了褶,衣料上有一塊老舊的污跡。

        看著她離開,我竟然松了一口氣。一滴眼淚 不知不覺流到臉頰上 ,我摸了摸 ,涼涼的 ,不可 思議。

        第三周。最后一次傾訴 ,又是在爭吵中開始 ?的。她滿臉淚痕 ,顯然是與別人起了什么沖突,

        直接跑到辦公室來。我讓她坐下,她卻把椅子重 重一摔,然后坐在傾覆的椅子腿上。

        “我本以為您有更大的本事,”她說 , “現(xiàn)在 我失望了?!?/p>

        “為什么?”我盡量心平氣和地問。

        “我已經(jīng)來了兩次 ,可什么都沒有改變。我 依然情緒低落 ,為即將到來的絕地之旅憂心忡 忡,焦慮難耐。”

        “還不一定派你母親去絕地呢?!?/p>

        “她自己已經(jīng)知道了 ,只是假裝沒有接到通 知?!迸⒄f , ?“我覺得 ,您父親離開之前 ,肯 定也早早就明白了。前往絕地 ,心理建設(shè)需要很 長時間 ,系統(tǒng)給了他們時間?!?/p>

        我繞開了關(guān)于父親的話題 。 “他們遲早要 走,這是改變不了的,在這個時代,離開也算是 種解脫?!?/p>

        “可剩下的人怎么辦?”

        我沒有回答。

        “您不也是剩下的人嗎!”她憤恨地站起身 說 , “我要阻止她去絕地!”

        “阻止她?”

        “對!如果她去絕地的話 ,我明明知道她死 了,卻不能為她哭泣 ,而是必須忍住痛苦 ,甘心 作為時代的一個小小齒輪,抱著幾乎不存在的希 望,繼續(xù)一個人茍活下去。但是……要是她去絕 地之前就死掉 ,我至少能痛快地大哭一場 ,暢快 地表達我的痛楚。”她說 , “所以我一定要提前 殺了她!您有什么好方法嗎?”

        “這不是你的真心話?!蔽艺f。

        “這就是我的真心話,”她挑釁地說 , ?“說 啊,您有辦法嗎?”

        “我識人無數(shù) ,所以有一百種方法。”我說, “但既然你說了真心話 ,那我也講一講我的真心

        話好了。”

        她哼了一聲 ,坐回椅子腿上,看向我這邊。 “你能改變命運嗎?”

        她搖搖頭。

        “我能改變你嗎?” 她發(fā)出一聲嗤笑。

        “是啊 ,你無法改變離別的命運 ,就像我無 法改變你一樣?!蔽艺f , “我想以我全部的經(jīng)驗 勸誡你,從現(xiàn)在開始 ,只做一件你絕對不會后悔 的事—感受和家人在一起的感覺——痛苦的感 覺,擁有這感覺 ,就是作為人的幸運。因為現(xiàn)在 的每一分、每一秒 ,現(xiàn)在的每一絲痛苦,在他們 離開之后,都會是你余生最好的回憶?!?/p>

        “我不想?!彼虉?zhí)地說 , “痛苦又有什么用 呢… … ”

        “聽我說!”我打斷了她 , “我想拜托你清空 ?大腦,調(diào)動一切感受能力,努力地去體驗、記住 ?這些。記住這些痛 ,記住父母為了讓你活下去, 不惜付出生命的代價。你以為他們是為了狗屁人 ?類存續(xù)才去的絕地嗎?不,他們只是為了把資源 ?點留給自己的孩子。所以,作為孩子,應當牢牢 ?記住同他們在一起的、最后的回憶,這是他們存 ?在的證明?!?/p>

        “記住……這些回憶?”

        “是的 ,我經(jīng)歷過這些。你的余生 ,除了回 憶 ,什么都沒有了。”我說 , ?“這就是真相 ,也 是你從我這里所能獲得的唯一的經(jīng)驗。”

        “回憶……鑲金邊的回憶 … … ”她說著 ,又 哭了起來。

        我想說 “沒錯”,但我忍住了 ,我怕自己控 制不住情緒。我想 ,我今天可能說得太多了 ,不 祥的感覺籠罩心頭。實際上,這種感覺從兩個月 前就開始在我的心中徘徊 ,并在兩周前達到頂

        峰。現(xiàn)在 ,我把情緒全部釋放了出去,從這一刻 開始,我便悄悄做好了前往絕地的準備。

        女孩離開之后 ,我把自己的東西收拾了一 下,摘下已經(jīng)臟兮兮的隔離簾,鎖上辦公室 ,下 樓去了常去的小餐館。今天中午食客不多 ,大部 分人還沒下班 ,年輕的老板趴在桌上計算營收業(yè) 績 ,年輕的服務(wù)生心不在焉地倚靠著垃圾箱待 命 ,透過后廚暗黃色的玻璃 ,能看見年輕廚師的 高帽子晃來晃去,有頂蜻蜓色的破舊電扇在天棚 下面飛啊飛……他們都還年輕 ,而我已經(jīng)三十六 歲了 ,沒有妻子 ,沒有孩子,孤身一人。在這餐 館安靜的一隅 ,我想了想 ,點了豪華版小樽風味 B 套餐加匈牙利合成小食組合。

        共計花費 155 個資源點 , ?“匈牙利”味道好 極了。

        快要吃完的時候,一個服務(wù)員走過來,禮貌 地站在我身邊 。我耐心地喝下最后一口合成咖 啡,才抬起頭,看了看他。他胖胖的 ,歲數(shù)不小 了,臉上布滿陶瓷般的奇異光澤,胸前佩戴內(nèi)政 徽章—他是系統(tǒng)的化身。

        “打擾您了?!彼f , “預測醫(yī)學已經(jīng)作出判 斷,您是二級廢料 ,即將受命參加第 05049 號絕 地任務(wù)。下面請完成簽領(lǐng)手續(xù)?!?/p>

        說完,他掏出了那張令人恐懼的廢紙。我沒 有接。

        “是因為我號稱掌握了一百種殺人方法嗎?” 我問他。

        “這只是次要原因—有教唆人犯罪的趨 勢?!?/p>

        “那主要原因呢?”

        “因聽到別人傾訴而流淚,這就是主要原因?!?系統(tǒng)回答 , “證明你患有心境惡劣障礙,加上敏 ? 感、感受力、共情能力—均為危險標簽?!?/p>

        “可我是一個傾聽者 ,是專門聽人傾訴的, 共情就是我的職業(yè)。”

        “這種職業(yè)即將被淘汰了?!毕到y(tǒng)說 , “從事 該職業(yè)的人 ,騙子將近一半 , 而你屬于另一 半—潛在的異變者—預測醫(yī)學已對你的未來 下了定論。我重復一遍,你的共情能力、感受能 力 、內(nèi)心的敏感 ,均為基因短板 ,屬于精神缺 陷,不能遺傳下去。”

        我想要繼續(xù)抗辯,但他已經(jīng)把簽領(lǐng)單高高舉 起 。晚了 ,沒有用了 。我經(jīng)過幾十秒的心理建 設(shè),接受了這一事實。沒有結(jié)婚,這是我唯一的 錯誤 ,導致自己過早地成為淘汰品 。可按照規(guī) 定,結(jié)婚就必須生孩子,誰又愿意把孩子帶到這 樣的人世上來呢? ˙

        遣送是一個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科學過程,首先是確 ?定受惠人。出乎意料的是 ,我節(jié)約下來的資源點 ?數(shù)竟非常龐大。我可以把其中的 50%留給親友, 于是我在受惠單上一口氣填寫了 50 個人的名字, 其中幾個人甚至與我只有一面之緣。最后的兩天 ?里 ,大量的受惠者前來看我 ,我人生中從來沒有 ?過這么多的朋友。我感覺自己的身體伴隨這些資 ?源點,灑向了令人恐懼的人潮組成的大海。大家 ?為我舉辦離別的聚會,在我家,非常熱鬧 ,他們 ?中的絕大多數(shù)是第一次來到我家,但全部假裝相 ?熟的樣子。好吧,那就讓這最后一次聚會成為美 ?好的回憶吧。

        在聚會上,我吃到了最喜歡的菜肴,所有賓 ?客輪流祝福我,一些人唱起歌來,喜劇演員表演 ?了節(jié)目,男人們漲紅著臉,沉浸在無意義的陶醉 ?里 ,流露出過往時代酒神的特質(zhì)。一個女人哭了 ?起來 ,她是我父親的同事 ,為了暫時躲避應征, 三十多歲才結(jié)婚,有了孩子。然后如她所愿 ,她 ?的丈夫被派往絕地工作 ,她可以留下照顧幼兒。

        她說將會用我分給她的資源點為女兒換個真正的 生日蛋糕。

        還有一個女生 ,我把她列為受惠人 ,純粹因 為小學時不小心壓斷了她的眼鏡腿 ,而當時年幼 的我逃避了賠償。如今 ,我拿資源點贖罪 ,彌補 上這個過錯。 “沒關(guān)系?!彼龑ξ艺f ,她其實早 已忘了我 ,現(xiàn)在因為這件事,想起了學生時代的 一點點平靜時光,感到異常幸福。她給我留下了 聯(lián)系方式,但對我來說,還有什么用呢?

        他們走了之后 ,我獨自坐在客廳里,在黑暗 ?中點一盞燈,看著父母的照片,把他們的長相牢 ?牢記在腦子里。萬一有幸在絕地見到他們 ,我要 ?確保認得出他們的樣子。即使在絕地見不到面, 等大家都去了地獄或天國 ,總會有見面的那天。 我訕笑一聲 ,當死亡迫在眉睫,人們只能依靠幻 ?想活著,從幻想化成的希望中獲得一絲絲鎮(zhèn)定。 魔鬼躲在暗處,餌料卻撒遍世間。

        終于 ,出發(fā)的時刻到了。經(jīng)過簡單的培訓之 后 ,我就踏上了前往絕地的旅程。人們穿著統(tǒng)一 的灰色制服,不能攜帶任何行李,稀稀拉拉地排 隊登上轉(zhuǎn)運車。誰也不和誰說話 ,大家已經(jīng)自然 而然地把自己當作死人。路邊一個人手里打著橫 幅: ?“愿古神保佑你?!笨吹轿叶⒅?,他沖我 笑笑。

        車子啟動了。我看著車窗外熟悉的景色越來 ?越遠 ,魚骨般的高層建筑逐漸消失,過往的地下 ?城市和靜謐的禁行區(qū)在晨光中緩緩過渡 ,隨后是 ?郊區(qū)的循環(huán)工業(yè)站 ,巨型機器的轟鳴聲穿透車體 ?侵入耳膜 ,它們供應的產(chǎn)品滿足了都市每日所 ?需。工業(yè)站之外,便是遠航班機的站點 ,似荒原 ?上的焚化廠。車子慢慢停了下來,有人卻不想下 ?車 ,系統(tǒng)正耐心勸導。我強作鎮(zhèn)定 ,嘆了口氣, 睜大眼睛從車子上走下來。在登機之前 ,我轉(zhuǎn)頭

        最后看了一眼城市的樣子。地平線上的建筑模模 糊糊的一片,仿佛傴僂的老人披著破碎的灰色膠 衣,通往絕地的道路就是它嘔吐出來的血書。

        在登機口,我領(lǐng)到了證件,順利登機。出人 ?意料的是,艙內(nèi)只有我一個人 ,于是我牢牢把自 ?己捆在座椅上。起飛了,路途遙遠,班機以不緊 ?不慢的速度飛過田野上空 ,我看著下邊五顏六色 ?的區(qū)域,那都是人類幾乎無法生存的、未知的王 ?國,舷窗一邊是沼澤 ,另一邊是沉默的群山。我 ?看著如神魔行過般的風景,才知道城市的生活是 ?多么安寧。天黑了 ,當班機行經(jīng)一座覆雪的高山 ?時 ,我在朦朧之夜的驅(qū)使下睡著了。我夢見自己 ?被一條狗牽著在海岸巡游,那里有觀光碼頭和半 ?廢棄的游樂場 ,沉默的孩子們在沙灘上堆砌城 ?堡 。他們很快就長大了 ,換下一批兒童繼續(xù)搭 ?建 ,在走馬燈般的輪轉(zhuǎn)中 ,城堡越建越高 。這 ?時 ,災難降臨 ,整座沙灘瞬間被上漲的潮水吞 ?沒 ,只有城堡的塔尖幸免。當水淹到我胸口的時 ?候 ,我突然被巨大的轟鳴聲震醒 ,意識在迷蒙的 ?麻木中緩緩清晰 ,卻發(fā)現(xiàn)機艙的燈光全部熄滅, 四周漆黑一片 ,只有窗外透來熒熒的綠光 。此 ?時 ,我竟感覺到自己正在下墜,甚至能感受到風 ?的速度 ,仿佛機艙的鋼鐵外殼化為我敏感的皮 ?膚 。班機失事了!我突然想起歷史上的那些空 ?難 ,某日 ,某月 ,某一年 ,風箏 、飛艇 、熱氣 ?球、扇形飛機、單翼機、直升機、空中霸王、殺 ?人機器、太空返回艙……它們?nèi)炕癁槿紵幕??球 ,墜落在一如嚴厲母親的大地上。

        我驚聲尖叫。此時,失控的遠航班機停止減 速,不再下墜 ,而是在半空中分崩離析。我從舷 窗看到機翼全部折斷,機體似乎碎成幾節(jié),乘客 艙脫離殘骸 ,巨大的降落傘在窗外鋪展開來。我 終于明白 , 目的地已經(jīng)到了。原來這就是遠航班

        機的意義— 一次性使用,絕不可能返航。

        在茫然和恐懼之中 ,我隨著乘客艙降落在 ?地面。四周漆黑一片 ,艙體不知哪里漏了縫隙, 風的聲音不絕于耳 。我找了找 ,摸索不到出去 ?的門 。按我的經(jīng)驗 ,疾風勁吹時 ,應該有樹葉 ?的沙沙聲 、重物的擊打聲和隨便什么東西落地 ?的咚咚聲 ,但這里沒有 , 只有號哭般的長嘯。 因為穿著制服 ,我一點都不冷 ,身體卻像雕塑 ?般僵直 ,分毫都不敢動彈 ,就這樣聽了一夜疾 ?風的嗚咽。

        伴隨第一縷曙光的降臨 , 四周慢慢變得明 ?亮 ,我終于看到了客艙的門,看到了變形的機體 ?縫隙里染上的詭異的粉色。我可以動彈了!我用 ?酸脹的手指解開安全帶 ,慢慢扎緊全身的制服, 掙扎著扭開客艙小門 ,翻滾到外面去 。 回歸大 ?地,感覺不錯 ,我慢慢站起來 ,眼前的場景令人 ?驚訝不安—近處的大地一片粉紅,像火烈鳥燃 ?燒后的碎末 ,似乎被一些難纏的東西污染;幾十 ?米外則是正常的地表,覆蓋著棕色的土,散漫地 ?輻射出幾條毫無規(guī)矩的道路,有些綠色的植被點 ?綴其間 ,都不是高大的樹 ,只是卑微矮小的灌 ?木 ;四周沒有建筑物 ,沒有風 ,似乎連呼吸都沒 ?有,一片寂靜。

        這是哪里呢?毫無疑問 ,是絕地的一部分。 現(xiàn)在我必須用雙腳行走 ,至少弄清楚絕地是怎么 ?回事 ,死也要死個明白。附近有座低矮的丘陵, 我小心地圍著它走 ,繞過丘陵 ,我看到一些房 ?子 ,它們組成了一個袖珍的村落。我謹慎地走進 ?村子,挨家挨戶敲門 ,門全都沒鎖,所有房間里 ?一個人也沒有。每家每戶的桌面上見不到浮塵, 家庭用品按位置擺放整齊,餐具在廚房立柜里整 ?潔如新 ,似乎有什么人剛把它們清洗干凈 ,然后 ?齊刷刷遁地無蹤。我像無頭蒼蠅般在村里四處亂

        轉(zhuǎn) ,沒有一絲收獲。這里最大的房子是個天花板 ?很高的會堂 ,照樣纖塵不染 ,只有屋頂上的個別 ?板條微微翹起 ,生銹的小鳥信標孤獨地矗立著。 我突然想到兩百年前 ,人們熱衷于核試驗的時 ?候 ,經(jīng)常建設(shè)這樣的小鎮(zhèn)—無人假鎮(zhèn),那里停 ?放著汽車,擺好了家具,洋娃娃坐在椅子上 ,廣 ?播始終哇哇亂叫。不出幾天,那鎮(zhèn)子就會在核爆 ?試驗中化為廢墟。這一想法讓我打了個寒戰(zhàn)— ?最好還是離開這里。我從最大的房子里退出去, 關(guān)上門,轉(zhuǎn)身面向道路,一個東西正看著我。

        “終于等到了,”它說 , “一個心甘情愿的配

        型?!?/p>

        我震驚地看著這東西。它是一個拉長的雞蛋 般的光滑物體 , 比人稍矮一點 ,上半身潔白無 比,下半部卻長著許多方向各異、長短不一的支 架 ,它們擁擠在一起 ,如水生植物的根莖般盤根 錯節(jié) ,每一個支架底部都連接著不少輪子,甚至 像……像城市里一臺系統(tǒng)的化身。只不過它外表 沒有系統(tǒng)的設(shè)計感和對稱性,好似某個工程師無 心拼湊起來的廢物。

        “這是哪里?”我問 , “你是誰?什么叫… …

        配型?”

        “新的看守,你好?!彼f , “先參觀一下這 吧。”

        “這里是 05049 號絕地嗎?你是系統(tǒng)?”

        “對 ,也不對 ,這里不僅是舊的絕地 ,還是 ? 新神的領(lǐng)土 。首先 ,我要給你找個住的地方?!?它自顧自地說 ,然后沿著道路往村子深處走去。 我懷疑它并沒有系統(tǒng)的智能水平 ,但人生地不 ? 熟,我只能跟著它走。

        “這些房子不能住嗎?”我問。

        “這些房子不能住啊。”它說 , “房子不能住 啊,愛好的一種,必須保持整潔。所以這些房子

        不能住啊?!?/p>

        它的言語變得沒什么邏輯 ,我放棄了繼續(xù)詢 ?問 ,跟隨著它向某個方向行走。穿過整個村落, 是另一座小山的山腳,那里竟有扇潔白的金屬大 ?門 ,毫無縫隙地鑲嵌在巖壁上。我向大門走去, 機器攔住了我。這奇怪的造物伸出一根支架 ,指 ?了指眼前一棟木頭房子—它孤零零的,遠離道 ?路,位置介于村子和小山之間。

        “今天先在這里?!睓C器說 , “這棟房子可以 住啊?!?/p>

        我好奇地看了看這棟木屋 ,布置得竟然有些 溫馨——屋外掛著圣誕節(jié)的裝飾,屋后有片小小 的林子,栽種著不知真假的冷杉,還有架雪橇停 在一旁,似乎在等待誰來拉走它。

        “明天就是 05049 號絕地的圣誕節(jié)!”機器 說 , “我等待這一天 ,已經(jīng)很久啦?!?/p>

        說完 ,它徑直往屋里滑去 ,我跟著它走進 ?去 ,里面還有棵圣誕樹。我摸了摸 ,樹是真的。 壁爐里沒有火,但有橘紅色的東西在閃光。屋角 ?擺著一張床,看起來非常蓬松柔軟 ,我走近碰了 ?碰它 ,聞到一股太陽曬過的芳香。我已經(jīng)累昏了 ?頭 ,于是一頭撲倒在床上,轉(zhuǎn)眼間就睡著了。

        等我醒來的時候,夜晚已經(jīng)來臨。四周出奇 ?的寂靜 ,仿佛前夜的狂風透支掉了所有的動能。 屋里亮著柔和的燈光,機器在我旁邊,桌上放著 ?一碗黏稠的液體。

        “這里只有一種食物,但味道不錯?!彼f。

        我的確餓了,便端起那個碗 ,聞了聞,有點 熱帶果子的香氣。于是我試著吃了一些 ,味道確 實還可以。

        “這是什么?”我問。

        “最好的營養(yǎng)來源?!彼f , “適合補腦。最 好的營養(yǎng)?!?/p>

        “以什么原料合成的?”

        “以絕地的素材?!彼f , “以素材合成。不

        可缺少的素材?!?/p>

        這臺機器講話經(jīng)常重復,讓人惱火。我不再 理它 ,向窗外望望,有漆黑一團的東西遮住了天 空,不知是毒氣還是半固態(tài)污染物。天上看不見 一顆星星,木屋里卻有星光在閃爍 ,我發(fā)現(xiàn)天花 板是個柔軟的屏幕,無數(shù)光點點綴其上。

        “這是什么?”我驚嘆道。

        “這是所有絕地的實情?!睓C器說 , “絕地所 有的人。每顆星星是一個,加起來是所有人?!?/p>

        “那,這里能監(jiān)控絕地的每個區(qū)域?”

        它沒有說話,腦袋里似乎在悄悄構(gòu)思。片刻 之后 ,它開口了。

        “是互聯(lián)的?!睓C器說 , “進入中心系統(tǒng),才 ?能看到。生物標記 ,意味著活著 ,意味著占有。”

        我點點頭。它表達的意思可能是—千千萬 ?萬像我這樣的倒霉蛋,被扔進只有一個人的孤獨 ?區(qū)域 ,以時間和生命為代價 ,給系統(tǒng)看家護院。 只要生命在 ,區(qū)域的管理權(quán)就在 ,而生命的具體 ?分布就如此圖所示。

        真喪氣。我沖著屋頂?shù)男强湛戳艘粫?,這 時,一顆星星忽然熄滅了。

        “燈滅了一盞。”我說。

        “這說明,那個人死啦?!睓C器回答 , “沒關(guān) 系,接替者很快就會來?!?/p>

        “那我接替了誰呢?”我問 , “上一任看守是 怎么死的?”

        我猜測,機器這時會感興趣地盯著我,但它 仍然像雞蛋一樣杵在那里,木愣愣,一動不動。

        “每次圣誕節(jié),都需要解釋一遍?!睓C器原地 轉(zhuǎn)了半圈 , ?“生命的用途不同 ,他們抵達了終 點。”

        “終點?他們明明活得好好的 ,為什么會到 了終點?”我試探著追問。

        它把所有的支架都抬起來,然后又放下,看 起來就像人類攤了攤手。

        “規(guī)律,”它說 , ?“這是這里的規(guī)律 ,選擇, 進化 ,或者… … ”它說到一半 ,突然不動了 ,身 ?上的半數(shù)支架根根張開 ,活像一個章魚形狀的晾 ?衣架 , ?“憑運氣?!?/p>

        “那么 ,我換一種問法吧?!蔽艺f , “這里有 沒死的人嗎? 就是 ,能在絕地一直生活下去的 人。”

        “這個有點難 ,我也不知道。”它說 , “我不

        能判斷啊。不知道… … ”

        看它又陷入混亂狀態(tài) ,我嘆了口氣,失望地 把手中的飯碗放下,仰頭躺在床上。

        “你一夜沒睡 ,大腦機能仍未恢復。”機器突 然說 , ?“好好休息?!?/p>

        它一說完 ,困意突然襲來 ,我不由自主地閉 上了眼睛,仿佛再也無力睜開了一樣。 “維護好 大腦,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維護好大腦。大 腦需要維護 ,簡直最重要……下周 ,又有圣誕 節(jié),節(jié)日……維護好… … ”我在機器這不斷重復 的縹緲聲音中,難以自拔地沉入了夢鄉(xiāng)。

        清晨 ,我自然醒來 ,神清氣爽 ,望望窗外, 眼睛好像從來沒有這么明亮過。陰云和污染物已 ?經(jīng)散盡 ,天空湛藍如新。屋外隱約有鳥鳴 ,我走 ?出去,卻沒有看到鳥 ,只看到不遠處的那扇金屬 ?門。它穩(wěn)穩(wěn)地鑲嵌在山體上,里面似乎隱藏著無 ?數(shù)秘密。

        我四下看看,機器不在,便小心地走到金屬 ?門前。大門表面光滑,在陽光的照耀下 ,如同覆 ?蓋了一層圣誕前夜的白雪 ,散發(fā)著潔凈的光澤。

        在大門旁邊,有一臺信息識別平板。我現(xiàn)在是絕 地的看守了 ,我想 ,可以試試自己的信息。于是 我把手掌放在平板上 ,片刻之后 ,大門吭哧兩 聲,慢慢啟動了。

        我后退一步,看著金屬門逐漸上升,臉上猛 ?然感受到一陣涼意 ,似乎有寒氣噴薄而來。門打 ?開三分之一的時候 ,我聞到了奇怪的味道,是凍 ?品的味道 ,凍品倉庫?不 ,雖然經(jīng)過冷凍處理, 但其中還混雜著微微的濁臭氣息。

        我似乎聞過這種味道……這是……停尸房的 氣味?!

        大門已經(jīng)打開了三分之二 , 眼前白蒙蒙一 ?片—我終于看清 ,大門里竟堆滿了結(jié)凍帶霜的 ?尸體,全都是人的尸體!我嚇得渾身發(fā)軟 ,不由 ?自主地慢慢后退。大門終于完全敞開了 ,隨著咚 ?的一聲,最上面的尸體像石頭般滾落下來,停在 ?我的眼前。尸體面部經(jīng)過灼燒處理 ,無法識別, 頭顱頂部的大洞則清晰可見— 一個完全覆蓋顱 ?骨上半部的深坑。他沒有腦子!他們……他們都 ?沒有腦子!

        我大叫一聲,轉(zhuǎn)身逃跑,卻被絆倒了,腹部 撞在圓圓的東西上 ,翻滾著摔到一旁。

        “救命?。 蔽胰掏创蠛?。

        “冷靜,冷靜?!币粋€聲音說 , “這里是新神 的領(lǐng)地,你在絕地很安全?!?/p>

        我睜開眼睛 ,身邊又是一臺雞蛋狀的機器, 比昨天那臺要矮一點 ,外殼呈現(xiàn)半透明的絳紫 ?色,下肢的輪盤分布更加細致緊密。

        “這些尸……尸體是看守?”我剛張開嘴 , 口 腔里就飄進一股酸冷的腐臭味。我扶著旁邊的一 塊巖石 ,止不住地嘔吐起來 。那機器轉(zhuǎn)到我身 邊,輕撫著我的背,漸漸使我有種回到幼時的感 覺。

        “計劃提前了。如果你停止問問題的話 ,我 就帶你去見你母親。”它說。

        “這些……呃?”我說到一半 , 突然愣住, “你說什么?”

        “我?guī)闳ヒ娔隳赣H… … ” “她還活著?”

        “……前提是 ,你不再問這些無聊的問題?!?機器邊說邊把所有的輪子舉起來 ,又放下。在我 ? 看來,這變成了一種威脅。我順從地點點頭 ,心 ? 中涌起希望的同時夾雜著不可名狀的恐懼 ,五味 ? 雜陳。

        “走?!彼f。

        我把嘴閉上,小心地站起來 ,撲打了一下身 ?上的塵土。機器擺動著支架 ,引導我隨它前進。 這時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 ,敞開的大門里竟空空如也, 所有尸體都不見了!

        “是我弄錯了入口 ,讓你受到了驚嚇。我非 常抱歉?!睓C器徑直走到大門里邊 , “展示區(qū)錯 誤 ,嚇壞新的配型。重在維護,重在維護… … ”

        我一頭霧水 ,只好跟著它走進那個空間。這 ?絕不是剛才存放尸體的冷凍庫 ,地上干干凈凈, 仿佛新庫房剛打了油 。但那些尸體應該沒有消 ?失 ,因為空氣中仍隱約有股腐敗的臭味。我吸了 ?一口氣 ,又聞到了芳香劑的氣息,令人作嘔。

        機器走得很快。我們越走越深 ,經(jīng)過一條長 長的通道,來到第二個房間。一路上的墻壁凈是 廢料拼湊的痕跡,卻又打磨得異常光滑。只有時 間特別充足的人,才有精力干這件事。房間里擺 放著一些拆毀的零件,還有個潔白的、雞蛋殼一 樣的半圓蓋子。我認出來了!它是昨天和我談話 的那臺機器 ,它已經(jīng)被毀了。

        “這里叫整備中心。”引路者說。它頭也不回 地向里走 ,我只好快步跟上。又經(jīng)過一條曲折艱

        深的通道 ,眼前豁然開朗—山洞內(nèi)部有一個巨 大到令人震驚的空間 ,空間前一半是大廳,頂部 像教堂穹頂那樣高 ,后一半則是倉庫 ,分為四 層 ,每一層都有數(shù)十列,遠遠看去,是一列列一 眼望不到邊的小格子。我呆立在原地 ,生出不祥 的預感,機器突然轉(zhuǎn)彎了。 “走這邊?!彼f。我 跟著它,來到了倉庫側(cè)面的通道,這里有一排類 似辦公室的房間,全關(guān)著門。門上都亮著紅色的 燈 ,只有一扇除外—它的燈光是綠色的 ,獨一 無二,令人欣慰 ,就像夜晚深沉海面上的一盞明 燈。我突然明白了,那就是我的目的地。

        我甩開機器,快步向那扇門走去。等我走到 門口時 ,門自動打開了。

        門里空間狹窄,一個人 “站”在玻璃幕墻的 ?后面 ,明顯是已經(jīng)失去生命體征的死者 。玻璃 ?幕墻在其身前展示著工藝的精美和技術(shù)的迷 ?醉—整個玻璃幕墻內(nèi)側(cè)充斥著翻涌的半渾濁 ?氣體 ,正中央有一個灰色的腦狀物 ,仔細一看, 似乎是液珠組成的立體點陣 ,液粒細小如霧, 點陣在幾十倍的尺度上構(gòu)成了新的更大的大腦 ?形狀 ,其中有看不見的液體脈絡(luò)散發(fā)著淺紫色 ?的微光。

        我目瞪口呆,直直地看著那個人,不,那不 是人 ,只是具冷凍的尸體。那是我母親的形狀。

        “這是以你母親的大腦神經(jīng)元狀態(tài)為藍本, 使用無數(shù)人類大腦中最健康的神經(jīng)元組織,構(gòu)成 ?的神經(jīng)嵌合體 ,保持著她 50%的意識特征?!睓C ?器說 , “暫時作為我們偉大項目的核心?!?/p>

        “項、項目 … … ”我木然地說 ,理智已然飄 到了高處 , “她還活著嗎?”

        “算是活著?!?/p>

        “不 ,她死了。你休想騙我 ,她的尸體就在 眼前。”

        “一具尸體怎么會站立呢?”機器自問自答, “這是我們實驗成功的副產(chǎn)品。”

        “什么實驗?”

        “意識從復雜行為模式中‘ 涌現(xiàn),是一個漫 ?長的過程 ,我們把它加速了?!睓C器的言語變得 ?流利起來 , “絕地的廢料眾多,新神在 05049 號 ?絕地用了多年時間,模擬了大腦活動中巨量的組 ?織行為,最終選擇采用液態(tài)的類神經(jīng)器搭建神經(jīng) ?系統(tǒng)的基底,形成了一個可以流動的超級大腦?!?/p>

        “你騙不了我?!蔽艺f , “我算個半吊子博物 ?學者。我知道二百年來 ,無數(shù)人都試過這么干, 可誰也沒有成功。所有模擬大腦的機器,最后都 ?成為沒有思想、沒有感受的廢物 ,到頭來都是愚 ?蠢的機器 ,就……就像你一樣!即便系統(tǒng)本身也 ?是如此?!?/p>

        “你說得對?!彼鼘⑷种闹Ъ苌扉L,讓 身體立了起來,居高臨下地沖著我說 , “流質(zhì)大 腦的結(jié)構(gòu)非常復雜,基底的一切行為已經(jīng)來到了 混沌邊緣 ,但感受卻遲遲沒有‘ 涌現(xiàn) 。我們有 了架構(gòu),卻沒有靈魂?!?/p>

        “所以你們失敗了?!?/p>

        “所以我們需要一個主腦?!彼焉眢w略微轉(zhuǎn) 向玻璃幕墻。我隨之看去,那個灰色的大腦似乎 在慢慢蠕動著,不,這是水泡破裂引發(fā)的錯覺。

        “主、主腦?”我逼問它 , “什么是主腦?莫 非,是我母親… … ”

        “主腦是一個老師?!彼f , “主腦神經(jīng)元各 ?區(qū)域的活動就像波浪一樣 ,我們把基底連接到主 ?腦上 ,想要通過主腦的記憶、經(jīng)驗和活動狀態(tài), 刺激基底產(chǎn)生更加混沌的互動方式,最終引發(fā)意 ?識或感覺的‘ 涌現(xiàn)。”

        “天方夜譚。”我說 , “我還是不相信?!?/p>

        有那么一瞬間,我看到機器的顏色似乎改變

        了 ,氣氛驟然劍拔弩張。但是 ,這一瞬間過去, 它的四肢又恢復了和善的狀態(tài),然后神經(jīng)質(zhì)地搖 ?晃著 “手”,像只寵物般無害。

        “我只是陳述了事實,并不奢望說服你?!彼??說 , “眼前這只主腦 ,就是你的母親 ,經(jīng)過對數(shù) ?十萬人神經(jīng)遺傳算法的測試,她的神經(jīng)元內(nèi)置時 ?間線與系統(tǒng)最為匹配 ,會最晚發(fā)生退行和退化, 所以選擇了她。既然你不想和她在一起 ,我也不 ?會逼迫你。你走吧 ,去當你的看守,然后迷茫地 ?死在 05049 號絕地?!?/p>

        我困惑地直面這一切,進退維谷。再看看這 臺機器,竟覺得它越來越像人了。

        “可是 ,你能證明她還活著嗎?”我下定決 心,終于說出口來 , “能讓她和我對話嗎?”

        機器看了我片刻: ?“當然?!?/p>

        “她仍然有意識?”

        “意識水平比以前減弱了 50%?!睓C器說, “因為主腦負載過大,損耗非???,照這樣下去, 用不了多久就會壞掉,所以現(xiàn)在需要更換一只主 ?腦,要有另一個大腦替她維持下去。 目前 ,只有 ?你的配型可以 ,只有你與她有親緣關(guān)系,也有家 ?族無意識記憶的傳承。而把她替換下來后 ,我們 ?仍然可以維持她大腦的生命。這是交易條件。”

        “那么 ,明白了 … … ”我說 , “我本不該被 系統(tǒng)派來絕地,是你們挑選我來的?!?/p>

        “嗯哼?!睓C器立起它的 “下肢”說 , ?“也可 以這么說,畢竟目的是拯救你的母親。反正你也 遲早要來?,F(xiàn)在,你恨我們嗎?”

        “我不關(guān)心這個。”我說 , ?“快讓我和她說 話。”

        機器的外殼暗淡下來。片刻之后,那具冰凍 的尸體抿著嘴巴出聲了。因為嘴張不大,所以她 的聲音聽起來怪怪的。

        “咯咯咯咯咯咯?!彼l(fā)出了一陣怪笑。

        “這冰人就是她的‘ 肢體 ,”暗淡下來的機 器說 , “主腦通過肢體講話?!?/p>

        “不,這不是她!”我喊道。

        “主腦的意識水平有些混亂?!睓C器辯解道, “是被損耗過的意識?!?/p>

        “好 ,好。”那具冰尸繼續(xù)說話 , ?“我又醒 來,這是最后一天了。你們兩個不做飯 ,可以吃 面。吃面吧 , 回去吃面吧 ,聽爸爸的話。你還有 他可以依靠,但他以后就是一個人了,他比你更 可憐。聽話吧,別哭,早晚還會相見?!?/p>

        我一時愕然 。 “別哭”,她一遍遍重復著。 但我還是哭了 ,大顆眼淚止不住地啪嗒啪嗒落 ?下。我突然相信了,終于相信了。我相信的不是 ?這臺令人難堪的破機器人 ,不是這場蹩腳的把 ?戲 ,而是這一刻,這久別重逢的瞬間。冰人吐出 ?的這些話語 ,媽媽全都對我說過—“別哭 ,早 ?晚還會相見?!边@是她當年留下的最后一句話, 也是無盡噩運的肇始。

        我說服自己完全相信了—她就是我的媽 媽,是近三十載未見的,令人感念的 “主腦”。

        “現(xiàn)在,”機器低聲說 , “你愿意留下嗎?

        暴風雪中 ,我慢慢畫下最后一個完美的句 ?號。好 ,這段在基質(zhì)里徘徊的故事已接近完成, 第一人稱,算不上精彩,但絕對忠實,這就是我 ?軀體的經(jīng)歷 ,是我更換的第五千零五十具軀體。 我把紙頁整理成一摞檔案,放在了辦公桌上。這 ?個小小的辦公桌也是機仆使用廢料拼湊的,雖經(jīng) ?多次浸泡處理,質(zhì)地依然偏軟,有些地方甚至留 ?下了指甲的痕跡 。但這都沒關(guān)系 ,我依然喜愛 ?它,尤其是眼下坐在桌前 ,面對湍急寒流中暴雪 ?壓境的 05050 號絕地 ,風像刀子一樣替我冷卻著

        傀儡的身軀。在這個時刻 ,千百個大腦里傳遞下 ?來的故事在基質(zhì)中蔓延 ,它們只剩一點點影子, 再過些日子便會縹緲無痕,很多空缺都需要我動 ?用想象力去填補。

        庫存快要用光了 ,我需要更多的紙和筆 ,我 ?需要機仆 。突然 ,我看到了 ?“羅馬數(shù)字十六”, 這是我給最忠心耿耿的機仆起的外號。它正忙著 ?運送廢料。我揮揮仍有些僵直的左臂,輕輕召喚 ?它。它看到之后,立即放下重物,歡快地把下肢 ?翹起來 ,吱吱嘎嘎地滑了過來。

        等它站穩(wěn)之后,我指指那摞檔案。

        “寫完了 ,放進倉庫里吧 ,別把珍貴的紙弄 濕了。”我說 , ?“另外 ,我需要你制造一些新 筆?!?/p>

        “遵命。”它說 , “這具身體怎么樣,新神?”

        “這具軀體蠻舒服的?!蔽艺f , “你表現(xiàn)得不 錯 ,弄來了高質(zhì)量的軀殼 ,而且他殘留的記憶很 有趣。”

        “但是 ,撒謊真的很困難?!睓C器抱怨道, “我一度以為根本無法說服他。并且 ,我的遣詞 ?用句產(chǎn)生了漏洞,好在他沒有發(fā)現(xiàn)?!?/p>

        “或者,他發(fā)現(xiàn)了,但沒有把疑惑說出口?!?/p>

        “他不明白 ,流質(zhì)的大腦是自組織系統(tǒng) ,可 塑性更強,但退化也更快……就如同您一樣。這 種大腦必須連接身體,更好地感知環(huán)境,才能學 習和發(fā)育?!睓C器回答 , “他以為我們要使用他 的大腦,但實際要的是他的身體?!?/p>

        “我對此持保留意見?!蔽艺f , “他可是個博 物學家,見多識廣。他記憶里的故事尚未完全隱 沒,被吞噬后,正在基質(zhì)里回響。每當感受到這 樣的經(jīng)歷 ,我就仿佛變成了他 ,親身經(jīng)歷過一 樣。我就想,擁有一個家庭 ,或者……成為人類 也不錯?!?/p>

        “人類即將被淘汰了,新神?!?/p>

        “人類的選擇比我們要多 ,他們可以違背規(guī) 律、違背理性、違背自己的終極利益 ,只為一個 虛無縹緲的選擇,這很有趣?!?/p>

        “他們是弱者,是廢料。您教導過我的?!?/p>

        “是啊?!蔽艺f ,看著眼前愈演愈烈的暴風 雪 , “在不可預知的將來,誰又不是呢?”

        羅馬數(shù)字十六沒有聽懂這些話 ,它只會服 從,不會思考和感受。它晃動著最底下的幾根支 架,我猜 ,它是想要去工作了。

        “辛苦你了 ,為了讓基質(zhì)里每段回憶都是美 ?好的故事 ,克制著不對人類使用暴力?!蔽艺f, “你是我最好的機仆?!?/p>

        “一切為了新神。”說罷 ,它小心地抱起那摞 檔案,慢慢退下了。

        我轉(zhuǎn)過頭,慢慢平復思緒。主腦剛剛移進新 ?的軀體,還需要時間適應。于是我閉上眼睛 ,不 ?再回想剛剛對人類的欺騙,而是用心地聆聽著風 ?聲,想象著郊野冬日風暴肆虐的美景。我想 ,這 ?景色如果移到城市里 ,會是怎樣一種奇絕的美。 我還沒有去過城市,但基質(zhì)中無數(shù)的回憶都指向 ?那 ,據(jù)說那是另一個系統(tǒng)誕生的地方 ,是地獄 ?也是天堂 ,給予我成長所需的一切營養(yǎng)。我想, 終有一日 ,我會回到那里生活 ,為了更好地讓 ?流質(zhì)內(nèi)核發(fā)育 ,也為了基質(zhì)里所有大腦想要回 ?家的心 ,就像我剛剛吞噬的這段記憶里說的那 ?樣——

        那里有父親、母親、家庭。 那里有束手無策的人類。

        三十六歲那年 , “我”踏上了去往絕地的旅 途,永遠留在了那里。

        檔案記錄結(jié)束。新神親筆。 ?編號:絕地 050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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