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園是蘇州四大園林之一,由隸書鐫刻著“長留天地間”的青石,鑲嵌在入口長廊盡頭敞廳西北門楣上,為元代書法家周伯溫所書,而非誤傳的明代劉伯溫所書。盛康購得此園后,學袁枚將隋園改為隨園之法,將“劉園”改名為“留園”,希望這個他付出巨大心血的精美絕倫的園子能長留天地間?,F在,游客進入留園,必從此匾額下經過。游客雖是過客,但美好的東西,每個人都是希望能長留天地間的。
我游覽此園時,園里看不到什么花了,零落的幾棵石榴樹上還掛著幾朵在凋零邊緣的石榴花,橙紅色的花朵無精打采。滿園都是綠色,剛下過雨,綠得更明亮更水靈了。鋪天蓋地的綠高低錯落、層層疊疊,雖然搶占了大部分空間,卻絲毫不讓人覺得單調和壓抑。青楓綠得小心翼翼,古老的銀杏綠得德隆望尊,北部那棵130多年的廣玉蘭綠得粗枝大葉,紫藤綠得慵懶隨意,爬山虎綠得神秘詭異,荷葉綠得從容淡定……綠色的氣味是最讓人舒服的一種味道,我享受著紛至沓來的綠色所饋贈的氣息,滌蕩著胸中積聚已久的塊壘。
過“長留天地間”下磨磚方門,左拐,即留園十八景之一“古木交柯”。斑駁粉墻上的四字為清代鄭思照所書,原來的古柏、女貞兩棵古木早就作古,現有的柏樹與云南山茶為后栽,意境延續(xù)了下來,一匾、一臺、兩樹,干凈簡練,疏朗淡雅。對于整個留園來說,這不過是一處景觀小品而已。走進綠蔭軒,豁然開朗,此為留園中、東、北、西四部分的中部,為留園的精華部分。以水為主的景區(qū),處處以水展景。我獨坐于綠蔭軒,北望,山石嶙峋,山林森郁,景深不盡,“如一幅山水橫披畫,了無斷續(xù)痕跡”。山頂之上的可亭掩映于古木奇石之間,若隱若現。連接小蓬萊的曲橋將水面分隔成大小兩池,曲橋紫藤花架上綠葉披拂,郁郁蒼蒼,水面雖失去遠曠之感,卻不失障景之法,池景頓生層次交疊的視覺效果。幾位年輕姑娘倚靠在欄桿前拍照,笑靨如花。想起看到的一張百年前的老照片,在相同位置,四位年輕女子,中間立一小女孩,她們或微笑或淡然,毫無拘謹之態(tài),應是盛家小姐。“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备牡暮沃故侵祛仯瑘@興園廢,人去人來,心境亦大不相同。池中石經幢在園林中頗罕見,與池邊假山樹木相映襯,讓人忽略了宗教意味。
出綠蔭軒,過明瑟樓,底層“恰杭”室內沒有說書先生,池中亦無扁舟載著古裝的書生吹簫。留園似乎每年都有這樣的“行為藝術”,可惜我今天沒有遇到。雖然不是節(jié)假日,游客卻很多,但不喧鬧。我靜坐于涵碧山房北面臨水平臺的石欄桿上,看山巒林木,樓亭橋榭,空窗疊漏窗,洞門連院廊,又是一番不同景色??闯刂泻扇~綠得嬌嫩,水中色彩斑斕的魚兒優(yōu)哉游哉,偶爾甩尾,水面漾起細細波紋,水中倒影活了起來,甩水袖般抖動片刻后復歸靜默。
順爬山廊登聞木樨香軒,此為中部最高處,全園景色,參差錯落,盡收眼底。北行至可亭,亭尖為一倒扣花瓶,初看覺得突兀,再看倒也覺有趣了。亭柱不像其他園林一般都有抱柱聯,留園內其他亭子也都未見,這種留白給游客留下了更多的觀景想象空間。南望,明瑟樓與涵碧山房如一艘自西向東的畫舫,航行在蘇城歷史文化長河之中,本色未改。繞行至池東,在清風池館賞曲溪樓、西樓與曲橋圍出的一方小天地。假山玲瓏奇峭,與曲橋、紫藤、花木倒映池中,亦真亦幻,另一經幢立于池面,曲溪樓、西樓空窗漏窗光影交錯,實為一絕佳觀景處。謝孝思在《留園》一文中說:“唯此地幽僻,非善游者不能照顧?!蔽也幻庹凑醋韵玻看蝸砹魣@,我都會在此處逗留一會。
向東行至五峰仙館,仔仔細細查看廳柱,油漆剝落處也看不到木頭本色,倒是看到了冰冷的灰色水泥。廳內穿著志愿者工作服的中年女子說:“不用看了,都是水泥。”我輕叩,似乎并不是她說的那樣。五峰仙館為蘇州園林里最為宏大的廳堂,梁柱都為楠木,所以也稱“楠木廳”。日軍占領蘇州時,備受蹂躪破壞,后又淪為國民黨軍隊的“馬廄”,楠木柱被馬啃得坑洼不平,建國后重修時用水泥修補,再涂上漆,但戰(zhàn)爭年代慘遭破壞的何止這些珍貴的古建文物。
出五峰仙館,去揖峰軒,此處四面都安置峰石,南邊石林小院亦多石峰。園主劉恕癡愛石頭,曾覓得十二峰太湖奇石,并一一命名,又請好友王學浩繪《寒碧莊十二峰圖》,自號“一十二峰嘯客”。我不禁想起蘇州作家王嘯峰,不知他的名字是否與此有關。現在留園中是否有一十二峰留存,不得而知。此區(qū)域分割出多個不同空間,石峰形態(tài)各異,芭蕉滴翠,藤蘿蔓繞,空窗漏窗,窗窗景色迷人,讓人流連忘返,不忍離去。一位身著綠色絲綢旗袍的女子不時擺出曼妙的身姿,一男一女兩位年輕的攝影師不停按動快門。女攝影師又去石林小院西側走廊,透過漏窗拍攝。女攝影師白衣白鞋,黑發(fā)黑褲,專注地捕捉鏡頭。陽光從走廊東墻的空窗照進來,假山、翠竹、花木的影子投射在方磚地上,斑駁重疊?;ù巴馔ピ褐?,綠衣女子立于芭蕉、湖石旁,端莊典雅,如從徐泰時的東園,一路款款而來。
東部園林的重點無疑是冠云峰。冠云峰高6.5米,是中國最高的一座太湖石。就太湖石的形態(tài)來說,瑞云峰更勝一籌,當然,此瑞云峰并非現在立于冠云峰東側的瑞云峰,真正的瑞云峰于乾隆四十四年移到了蘇州織造府,自然是當地官員為了討皇帝歡心??椩旄乔≡谔K州駐蹕的行宮,現在是蘇州第十中學。多年前外甥女在此讀書,我有幸一睹瑞云峰的風采。驚嘆此物只應天上有,無論從哪個角度看,“瘦、漏、透、皺”無不到極致。冠云峰最佳觀賞角度應該在“浣云沼”南,從此處觀看,冠云峰孤高峻峭,遺世獨立,空明洞碧天,凌虛忽倒影,如夢似幻。登冠云樓看冠云峰背面,則為一平坦石峰,似背微駝的孤獨老者??垂谠品宓拿钐幦诮嵌鹊倪x擇,其實看任何事物,角度都是重要的。
東游西逛中不覺已近黃昏。肚中饑餓,冠云樓茶室內有兩三樣糕點出售,服務員推薦蘇州某老字號的蔥油小桃酥。我坐在冠云臺里,看著浣云沼里的游魚和倒影,吃了幾片小桃酥,想象從前文人墨客們在此雅集時,吃的是什么點心呢?
隨后,我起身從北部盆景園西行,穿過西部“活潑潑地”,出園而歸。回看留園高大的圍墻,不進去,誰會想到里面藏著一座冠絕古今的園林呢?1860年兵燹中的一場大火,留園奇跡般幸存下來,但奇跡畢竟是奇跡,難以重演,后留園又歷經多次摧殘,直至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才又大放異彩。留園,我相信一定會長留天地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