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尉史‘文’詈啟陵鄉(xiāng)‘趙’”一案發(fā)生于公元前219年的秦遷陵縣啟陵鄉(xiāng)。啟陵鄉(xiāng)嗇夫“趙”鑒于“文”作為軍事系統(tǒng)吏員的特殊地位，將棘手的“送鳥”事務交予其完成。但由于責任重大、且遷陵縣同年在處理同樣發(fā)生于啟陵鄉(xiāng)的“送馬”案時存在嚴重不公，故“文”拒絕執(zhí)行指令，并對“趙”進行威脅與辱罵，遭到“趙”的關押。以此管窺，一方面，遷陵縣等新占領地的統(tǒng)治權力正在從軍吏逐漸轉移到文吏手中，文官制度逐步確立；另一方面，權勢的有無、大小是影響秦基層政權司法公正的重要因素，形單影孤或者失勢的吏員更容易遭受權力的濫用與不公正的對待。中央集權制度下，如這些缺陷難以得到彌補與修正，則會孕育帝國新的統(tǒng)治危機。

關鍵詞：里耶秦簡；遷陵縣；基層政治生態(tài)

中圖分類號：K233；D929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1-0300（2024）02-0077-05

收稿日期：2023-11-03

基金項目：山東師范大學大學生創(chuàng)新創(chuàng)業(yè)訓練計劃項目：“出土文獻所見秦國基層政治生態(tài)治理暨今日啟示：以洞庭郡遷陵縣為中心”（202103000313）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董飛，男，山西晉中人，史學博士，山東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講師，齊魯文化研究院兼職研究員，主要從事戰(zhàn)國秦漢史、簡牘學研究。

良好的政治生態(tài)【所謂政治生態(tài)，指政治主體在一定的政治環(huán)境下的生存方式，以及在此政治環(huán)境下養(yǎng)成的政治習性，同時也指政治主體在一定的政治環(huán)境下生存和發(fā)展的狀態(tài)。】對于社會穩(wěn)定、長治久安的積極意義毋庸諱言。秦、楚兩國之間長期存在著政治仇恨與文化鴻溝，可從“亡秦必楚”等口號中窺得一斑。隨著楚人大范圍的反抗，秦的統(tǒng)治迅速土崩瓦解，這也昭示著秦在新占楚地所建立的治理體系的全面失敗。千里之堤、潰于蟻穴，秦在楚地統(tǒng)治崩潰之因，可從秦基層政權政治生態(tài)塑造中找到部分原因。

啟陵鄉(xiāng)是秦帝國洞庭郡遷陵縣轄三鄉(xiāng)之一，在里耶秦簡中留下諸多行政記錄。秦始皇二十八年（前219），這里發(fā)生了一件載入文書的事情：尉史“文”拒絕執(zhí)行啟陵鄉(xiāng)嗇夫“趙”使其“送鳥”的指令、并辱罵長官，被啟陵鄉(xiāng)嗇夫“趙”關押起來并扭送縣廷。對于這起案件，學界雖有研究，但多限于制度梳理【李蘭芳認為“尉史文”的案件屬于“輸鳥糾紛”。參見李蘭芳《試論里耶秦簡中的“獻”》，載于《中國農史》2019年第6期，第54頁。魯家亮認為：“此類送鳥的差事在當時是十分棘手的。”參見魯家亮《里耶出土秦“捕鳥求羽”簡初探》，收入“中國簡帛學國際論壇2012：秦簡牘研究”會議論文集，第96頁。】。以此為切入點展開探討，可以以小見大，對秦占楚地后建立的“新地”政權的基層政治生態(tài)進行考察。為便討論，謄錄簡文如下：

廿八年七月戊戌朔乙巳，啟陵鄉(xiāng)趙敢言之：令令啟陵捕獻鳥：得明渠雌一。以鳥及書屬尉史文，令輸。文不肎（肯）受，即發(fā)鳥送書，削去其名，以予小史適。適弗敢受。即詈適。已有（又）道船中出操栮〈楫〉以走趙，奊謁詈趙。謁上獄治，當論論。敢言之。令史上見其詈趙。（正）

七月乙巳，啓陵鄉(xiāng)趙敢言之，恐前書不到，寫上。敢言之。/貝手。

七月己未水下八刻，□□以來。/敬手。 貝手。（背）（8-1562）【“廿八年二月辛未朔庚寅，貳春鄉(xiāng)守行敢言之：廿八年歲賦獻黃二、白翰二、黑翰二、明渠鳥二、鷩鳥四。令令鄉(xiāng)求捕，毋出三月。鄉(xiāng)毋吏、徒，行獨居，莫求捕。捕爰用吏、徒多。謁令官有吏、徒者將求捕，如廿七年捕爰，乃可以得爰。敢言之?！保?-31）參見陳偉主編《里耶秦簡牘校釋》（第二卷），武漢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43-44頁?！?/p>

簡文大意：秦始皇二十八年七月八日，啟陵鄉(xiāng)嗇夫“趙”向上級報告：上級命令啟陵鄉(xiāng)捕鳥，現在抓住了一只雌性明渠鳥?！摆w”把鳥和一封文書交給尉史“文”，讓他去送這封文書和鳥。尉史“文”拒絕，打開這封文書，削去“文”的名字，把鳥和文書交給小史“適”。小史“適”不敢接受這個任務，尉史“文”把他罵了一頓?！拔摹睆拇锬贸龃瑯獊頊蕚浯颉摆w”，并對“趙”進行辱罵?，F在“文”已被關押，準備依法處置。目睹尉史“文”罵“趙”的證人是令史“上”。書手簽名：貝。七月十八日，啟陵鄉(xiāng)長官“趙”又向縣廷稟告：擔心上次控告信沒有收到，現在再次向上級稟告一次。書手簽名：貝。七月二十二日，□□把信送到縣廷。

一、啟陵鄉(xiāng)“趙”為何指派尉史“文”承擔送鳥任務

先討論第一個問題，“文”是尉的屬下，是軍事系統(tǒng)的官吏，而“趙”是啟陵鄉(xiāng)的嗇夫，屬于行政系統(tǒng)，本互不隸屬，那么，啟陵鄉(xiāng)嗇夫“趙”為什么要讓尉史“文”前往縣廷送信和鳥呢？

首先，這是由啟陵鄉(xiāng)、縣廷、尉府的地理區(qū)位決定的。據里耶秦簡9-50：“廷令平代鄉(xiāng)茲守貳春鄉(xiāng)，今茲下之廷而不屬平以鄉(xiāng)粟米?！闭碚哒J為：“下疑指順流而下。貳春鄉(xiāng)可能是在里耶（秦遷陵縣治）以西、以北的酉水或其較大支流附近，可以順水以至縣廷?！保?］54-55又據里耶秦簡8-657：“遷陵守丞檀之敢告尉官主：以律令從事。傳別【書】貳春。”［2］193可知“尉”的駐地尉府在縣廷上游，縣廷與貳春鄉(xiāng)之間。又據里耶秦簡9-2283：“三月辛酉，遷陵丞歐敢告尉、告鄉(xiāng)、司空、倉主，聽書從事，尉別書都鄉(xiāng)，司【空，司空】傳倉，都鄉(xiāng)別啟陵、貳春，皆勿留脫，它如律令?！保?］447-448都鄉(xiāng)為縣廷所在地，可知尉的文書先到達縣廷，才可以“別書啟陵、貳春”。表明啟陵鄉(xiāng)與貳春鄉(xiāng)并不在一條大路上，而是在縣廷的下游。綜上，筆者認為前述幾個地點的簡易路線示意圖如下：

貳春鄉(xiāng)——尉府——縣廷（都鄉(xiāng)）——啟陵鄉(xiāng)

顯而易見，停駐于啟陵鄉(xiāng)的尉史“文”若要返回尉府，勢必要經過縣廷，送信是捎帶的事情。

其次，在秦人的觀念中，軍事系統(tǒng)的吏員有一定特權，即便犯有過失，也可以化險為夷。正如魯家亮等研究者提及的：“此類送鳥的差事在當時是十分棘手的”，一旦鳥中途飛走或者死去，送鳥人勢必要承擔責任。“趙”等啟陵鄉(xiāng)吏員在縣中地位較低，若有閃失則難辭其咎。一方面，縣廷中與啟陵鄉(xiāng)嗇夫平級的吏員有十名之多，這十人又分為縣廷中的“官嗇夫”和三鄉(xiāng)的“鄉(xiāng)嗇夫”，二者雖然平級、同為“有秩”

參見鄒水杰《秦簡“有秩”新證》，載于《中國史研究》2017年第3期.。但鄉(xiāng)嗇夫畢竟遠離縣廷的政治中心，并不是炙手可熱的人物。另一方面，啟陵鄉(xiāng)是個僅轄一里的小鄉(xiāng)，吏員位卑言輕。而“尉史”則不同，尉手握人事等權力【據里耶秦簡8-157，啟陵鄉(xiāng)自行辟除里典和郵人，便被尉認為不合規(guī)范而駁回。可見人事任命的最終決定權在尉的手中。參見陳偉主編《里耶秦簡牘校釋》（第二卷），第94頁?！浚窒碌摹拔臼贰睌盗勘揪瓦h少于“令史”，能出任尉史者秩次雖低、但必是尉的親信，是縣中的實權人物【據岳麓書院藏秦簡：“尉卒律曰：縣尉治事，毋敢令史獨治，必尉及士吏與，身臨之，不從令者，貲一甲?！保ê?409）此處明令禁止尉史（尉令史）獨自處理事務，可見當時應當存在眾多尉史獨立治事的情況。參見陳松長主編《岳麓書院藏秦簡》（肆），上海辭書出版社2015年版，第114頁?！?。即便送鳥的過程中出了意外，“文”也可以憑借自己的力量或者在“尉”的保護下平穩(wěn)落地。因此，面對這類棘手的事務，鄉(xiāng)嗇夫“趙”最好的選擇便是借助自己秩次高于尉史“文”的優(yōu)勢，以“順路”為名指派尉史“文”前去送鳥，并將責任推卸。

綜上，筆者認為：遷陵縣是秦統(tǒng)一六國過程中新設置的縣，誠然如張夢晗所言：“洞庭、蒼梧郡縣的設置與軍事占領幾乎同步”［3］。但在遷陵縣等楚地郡縣，軍事占領的時間總歸要稍早于縣設置的時間，尉等軍事系統(tǒng)的建立要早于行政系統(tǒng)【楊寬曾指出：“‘城’只是指建有城郭的城市，‘縣’是指整個縣管轄的地區(qū)，包括城市和城市以外的廣大農村?！睋妒酚洝で乇炯o》記載：“（秦獻公）二年，城櫟陽?！眳⒁娝抉R遷《史記》，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201頁。又據《史記·魏世家》記載：“十三年，秦獻公縣櫟陽。”第1842頁。據楊寬的研究可知：“城櫟陽”是在櫟陽建立軍事據點，而“縣櫟陽”才是在櫟陽建立行政機構、治軍理民?！?，尉等軍事系統(tǒng)官吏才是此地最早的當權派【早年的行政官吏，應該是由軍官轉變而來的，且二者之間可以相互轉換。如在張家山漢簡中記載的“蒼梧郡尉徒唯”，在秦軍征伐嶺南時期，搖身一變，成為軍事系統(tǒng)的“都尉屠唯”，而嶺南平定之后，屠尉又擔任地方長官“南?？の尽薄⒁娕砗?、陳偉、工藤元男《二年律令與奏讞書》，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364頁。一方面，軍事系統(tǒng)與行政系統(tǒng)之間可以相互轉換；另一方面，地方行政系統(tǒng)的官吏，確實由軍官轉化而成。參見楊寬《戰(zhàn)國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230頁。】。也就是說，包括遷陵縣等秦并六國過程中新占的郡縣，大多會經歷過一個軍人地位下降、官吏地位上升的時期【自商鞅變法以來，秦實行軍功爵制，將戰(zhàn)功與升遷關聯，一時間秦人奮勇作戰(zhàn)，以此為榮。而里耶秦簡中，多次出現諸如“戍卒給徒隸事”等讓兵卒承擔刑徒任務的記錄。可見確實存在一個軍人地位下降的過程。參見陳偉主編《里耶秦簡牘校釋》（第二卷），第331頁?！俊５?，作為歷史的當事人，無論是軍吏還是文吏，都未能敏銳地認識到即將發(fā)生的重大變革。尉史“文”仍然保有著軍吏的優(yōu)越感，否則也不會隨意違反律令，拆開文書“削去其名”，同時對其他吏員非打即罵?！景凑栈聦W教材睡虎地秦墓竹簡《語書》的標準，尉史“文”的舉動乃是“惡吏”之所為?！?/p>

而啟陵鄉(xiāng)“趙”也存在著軍吏較文官優(yōu)越的潛意識。是故尉史“文”拒絕啟陵鄉(xiāng)“趙”的指令并使用武力對其進行威脅；啟陵鄉(xiāng)“趙”利用職權企圖讓尉史“文”替其完成棘手之事。總之，尉史“文”與啟陵鄉(xiāng)嗇夫“趙”的爭端，所折射出的是遷陵縣設縣早期，由軍官當政向文吏治縣轉型、權力格局變遷過程中二者的沖突。這一歷史圖景是官僚制度在基層確立、推廣過程的縮影。

二、尉史“文”為何拒絕啟陵鄉(xiāng)“趙”的指令

再討論第二個問題：尉史“文”為何會拒絕“送鳥”的指令。除了“趙”并不是“文”的直接上級，以及送鳥一事責任重大、若有閃失需要追究責任之外，還有另外一個緣故。就在此次沖突發(fā)生之前數月，啟陵鄉(xiāng)還發(fā)生了一件事情：經啟陵鄉(xiāng)前往遷陵縣廷“送馬”的朐忍籍酉陽吏員“居臺”，因送馬途中馬匹死亡而被要求買下這匹馬。這一事件的處理方式勢必會影響到尉史“文”對類似徭役的認識，從而產生抗拒心理。為方便討論，謄錄簡文如下：

廿八年三月戊申，啟陵鄉(xiāng)趙爰書：士五朐忍蒤居臺告曰：居貣，署酉陽，傳送遷陵拔乘馬一匹，駠，牡，兩鼻刪，取左、右、耳前、后各一所，名曰：犯難。行到暴［詔］溪反（阪）上，去溪可八十步，馬不能上，即（墮）。今死。敢告。╱鄉(xiāng)趙、令史辰、佐見，即居臺雜診，犯難死在暴詔溪中，西首右臥，□傷其右□下一所，它如居臺告·即以死馬屬居臺。

三月戊申，啟陵鄉(xiāng)趙敢言之：上診一牒。敢言之。╱見手。（正）

三月戊辰，遷陵守丞膻之告田主：聽□從事。當負，以律令負。╱朝手。╱即水下七刻，居臺行。

三月乙丑日中時，高里士五敞以來。╱□□。見手。（背）9-2346［1］479

此簡是啟陵鄉(xiāng)嗇夫“趙”向上級提交馬匹死亡情況及勘驗文書和之后縣廷的處理結果及向田官批轉的記錄。秦始皇二十八年三月，啟陵鄉(xiāng)長官趙書寫“爰書”：朐忍縣蒤里，有一位無爵“士五”名字叫作“居臺”的前來報告：“我叫居臺，是個欠了政府錢的‘居貸’，人事關系在隔壁的酉陽縣，按照上級吩咐，給遷陵縣縣嗇夫‘拔’送坐騎，馬的品種是‘駠’，是母馬，馬的特點是‘兩鼻刪，取左、右、耳前、后各一所’，馬的名字叫作‘犯難’。這匹馬走到‘暴詔溪’，距離溪水還有八十步的時候，馬爬坡爬不上去，墜入山谷，死掉了。特來報告?！彪S后，啟陵鄉(xiāng)長官“趙”、縣令史“辰”、啟陵鄉(xiāng)佐“見”一起去居臺報告的地方“雜診”（共同查驗）：馬匹“犯難”死在溪水中，馬頭朝向西，向右邊臥倒，一處致命傷在右側。其它情況與“居臺”報告的一樣。具體的處理方式是：死馬歸居臺所有。三月二十六日，啟陵鄉(xiāng)長官趙，恭敬地呈上查驗記錄（診牒）簡牘。簽字書手為“見”。這份文書抵達縣廷的時間是三月二十六日，由“高里”的無爵士伍“敞”送到縣廷。三月二十九日，遷陵縣代理縣丞“膻之”向“田”的負責人轉發(fā)文書，要求“聽書從事”，“居臺”按律令應該賠償官府損失。推測“居臺”原本就欠了債，無力償還，因此被遣送至“田”勞作，以此賠償。值得一提的是，“居臺”是拿著文書自行前往“田”的，我們看到的是留在縣廷備案的版本。

查閱睡虎地秦墓竹簡《廄苑律》，有律文與這起案件相關。謄錄如下：

將牧公馬牛，馬牛死者，亟謁死所縣，縣亟診而入之，其入之其弗亟而令敗者，令以其未敗直（值）賞（償）之。［4］33

其乘服公馬牛亡馬者而死縣，縣診而雜買（賣）其肉，即入其盤、革、角，及（索）入其賈（價）錢。［4］33

前面一則的大意是：給公家放馬、牛，馬、牛死了，應當立刻前往就近官署報案，縣要迅速對其進行司法鑒定，并且把死去的馬、牛弄進官府倉庫里存放。如果因為處置不及時，導致馬、牛腐爛，要予以賠償。正因為這條法律的存在，“居臺”才會向當地官府報案；啟陵鄉(xiāng)長官“趙”也帶了兩個人迅速前去處理。

第二則簡文的大意是：公家的馬、牛死掉，在司法鑒定之后要把牛、馬肉賣掉。皮、角等繳納入縣廷。賣掉的錢歸公家。

總之，綜合以上兩則簡文來看，牲畜死亡產生的肉、皮毛、角等或者入官府倉庫、或者由官府銷售。并不會交由放牧者處置。顯而易見，墨點后面的處理方式：“即以死馬屬居臺”。大概率是把馬賣給了“居臺”。問題在于：“居臺”原本便欠政府一筆錢，身份是“居貸”，他不會主動買這匹死馬。因此，理解為“居臺”遭到官府巧取豪奪、強買強賣較為穩(wěn)妥。這應該也是死馬處理方式以“屬”字籠統(tǒng)記載、語焉不詳的緣故。

誠然“居臺”應當承擔馬匹死亡的責任，按照秦律“分負”，但是官府在其主動報案以及對死亡馬匹勘驗之后，卻“即以死馬屬居臺”，將馬匹強賣給他，這無論如何都是不公平的。查其緣故，首先，“居臺”雖是臨縣酉陽的吏員，但其籍貫卻是巴郡朐忍縣，爵位已被削掉、而且家貧負債，是個無權無勢的外鄉(xiāng)人。其次，巴郡是秦國故地，而酉陽是秦新占的楚地，“居臺”被遣送至酉陽為“新地吏”，或者體弱多病、一年中告假三月；或者考課倒數［5］，總之在秦國故地巴郡朐忍便已失勢。因此，縱然遷陵縣待“居臺”不公，也不會引發(fā)什么后果。而將馬匹強賣給“居臺”，盡管“居臺”交不起錢，但可以用勞役抵債。

綜上所述，“居臺”案發(fā)案時間早于尉史“文”一案四個月，尉史“文”拒絕“送鳥”，想必是受到了遷陵縣對“居臺”一案處理方式的影響，若是僅僅承擔法律規(guī)定的責任，尉史“文”未必拒絕【在秦帝國遷陵縣，吏員主動承擔過錯責任的例子并不少見。譬如里耶秦簡9-119中，即便在秦帝國已經風雨飄搖的二世元年，一名叫作“贛”的令佐仍然在無人監(jiān)督的情況下，自己繳納罰款。參見陳偉《里耶秦簡牘校釋》（第二卷），第479頁。又如8-754+8-1007綴合簡，在獄史堪的見證下，遷陵縣丞“昌”自己對自己進行了一次審訊（訊問）。參見陳偉《里耶秦簡牘校釋》（第一卷），第216頁?！?；但若是所送之鳥死亡，卻要同“居臺”一般受到不公正的對待，這可能是尉史“文”抗拒此次送鳥任務的又一緣故。從尉史“文”拒絕送鳥來看，他對于“居臺”在啟陵鄉(xiāng)的不公遭遇是知曉的，但包括尉史“文”在內的遷陵縣吏員們并沒有為“居臺”一案說些什么、做些什么，只是在當自身也可能面臨這種不公時表現出極大的抗拒。而遷陵縣這種濫用權力的風氣一旦形成，則無人能夠從中逃離，袖手旁觀的尉史“文”同樣不會例外。

三、結論：“尉史‘文’案”折射出的秦帝國基層政治生態(tài)

由于遷陵縣等是剛剛征服的楚地，軍吏在一段時間內扮演著基層政權核心的角色。隨著六國的統(tǒng)一與戰(zhàn)爭的結束，等級森嚴的官僚制度的推行乃是大勢所趨，權力將從軍吏逐漸轉移到文吏手中。但在人們的固有印象以及軍吏本人的意識中，既有的政治特權以及根深蒂固的優(yōu)越感在短期內難以根除。這便使軍吏與文吏的關系處于一種微妙的狀態(tài)：文吏在行使職權中既要巧借軍吏的影響力，又要依靠律令等對其權力、行為加以限制。這是官僚制度在基層確立、推廣過程中特定時期的縮影。

此外，權勢的有無、大小是影響秦基層政權司法公正的重要因素。形單影孤或者失勢的吏員更容易遭受權力的濫用與不公正的對待。而在空前強大的集權制政治機器面前，無論是吏員本人還是旁觀者，幾乎無力反抗，這在鞏固統(tǒng)治者權威的同時，也阻斷了對基層政權存在問題進行修正、革新的可能，長此以往，基層政權的任何缺點都會被放大，同時成為孕育帝國新統(tǒng)治危機的溫床。

附記：本文撰寫中得到山東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出土文獻研讀班”諸位師友的幫助；同時受到“山東師范大學‘歷史與紅色文化研究’專項基金”、山東高等學校青創(chuàng)人才引育計劃：山東師范大學“中外關系創(chuàng)新團隊”的資助。謹致謝忱。

參考文獻：

［1］ 陳偉.里耶秦簡牘校釋：第2卷［M］.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18.

［2］ 陳偉.里耶秦簡牘校釋：第1卷［M］.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12.

［3］ 張夢晗.從里耶秦簡看“荊新地”的秦制化［J］.江蘇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1（2）：88.

［4］ 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睡虎地秦墓竹簡［M］.北京：文物出版社，1979.

［5］ 朱錦程.秦對新征服地的特殊統(tǒng)治政策：以“新地吏”的選用為例［J］.湖南師范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17（2）：152.

［責任編輯 賈馬燕］

A Glimpse into the Grassroots Political Ecology of Qin Dynasty：

A Case Study of “the Incident of Yushi Wen’s Insulting of Zhao”

DONG Fei1， JI Jiaqi2

（1. School of History and Culture， Shandong Normal University;

2. Qilu Culture Research Institute， Shandong Normal University， Jinan 250358， China）

Abstract： “The Incident of Yushi Wen’s insulting of Zhao” occurred in 219BC， at Qiling Township， Qianling County of the Qin Dynasty. In view of the special status of “Wen” as Yushi—an official in the military system， the chief of Qiling town， “Zhao”， entrusted him with the thorny task of “sending the tribute birds”. However， due to the heavy responsibility and the serious injustice of Qianling County in handling a similar “delivering horses” case that also occurred in Qiling Township that year， “Wen” refused to carry out the orders and threatened and insulted “Zhao”， leading to his imprisonment. Through this incident， it is revealed that， on the one hand， the ruling power in newly occupied territories like Qianling County was gradually shifting from military officials to civil officials， and the civil official system was gradually established. On the other hand， the presence or absence of power and its magnitude were important factors affecting the judicial justice in the grassroots political power of Qin. Officials who were isolated or out of favor were more prone to be the victim of power abuse and unfair treatment. Under the centralized governance system， if these defects were not remedied and corrected， they would give rise to new crises to the imperial rule.

Key words： Liye Qin bamboo slips; Qianling County; grassroots political ecolog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