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吉楚
侯暉已經(jīng)兩天沒有見到那個人了。
他剛從飲水機上接了一杯水,還沒來得及將抓在指尖的茶葉放入熱水杯中,董事長就來了電話:“小侯啊,這兩天的報紙怎么沒有及時送過來,一會兒把今天和24號的報紙一起放到我辦公桌上?!?/p>
“好好好,董事長,馬上給您送!”侯暉連連應(yīng)道。
可鐵皮柜上只有昨天的幾份報紙,侯暉著急地問同事:“今天的報紙,那個小哥怎么沒送過來?董事長要!”
辦公室主任錢主任抬起眼皮:“他們換人送了?!?/p>
“換人?難怪昨天的報紙是另一個人來送的,也沒送齊全,《人民日報》缺了3份?!?/p>
“之前那個小哥可是風雨無阻,每次來了還要到侯大秘書跟前呢!”
“對對對,小動作還不少?!?/p>
“是不是老是擺動身體,碰侯秘?”
“對對對……難不成喜歡上侯秘了?”
“有可能是某種暗示!”
“哈哈哈……”
辦公室一陣笑引起另一陣笑。
“我觀察了好幾次了,八九不離十?!?/p>
“應(yīng)該是‘女的那一方。”
“侯大秘書不會不知道吧?”
“侯大秘書心跟面鏡兒似的明朗、跟針尖兒似的細致,什么能逃得過他的眼睛!”
“知道有時候也不一定要說出來??!”
“難道侯大秘書也……”
辦公室里大家七嘴八舌,說起了送報小哥,笑聲越來越大、越來越響。侯暉跟隨領(lǐng)導左右,心思細膩,卻沒發(fā)現(xiàn)那個送報小哥的行為舉止有何異常。他心想:“為什么他們都看得這么清楚,難道是自己忽略了?”
為了證明自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侯暉應(yīng)道:“我知道他,人家是內(nèi)向,到集團來,難免有些陌生,我是對接他的,他就來和我問問好,這很正常嘛,再說了,我不在的時候,他還找錢主任呢!”
話題引到了錢主任身上,但并不奏效。
“人家到錢主任那里,可沒有那些小動作!”辦公室又一陣哄笑,路過的其他同事探頭打聽。侯暉只好和同事們扯些有的沒的,加入議論送報小哥的陣營。
董事長剛從一個地級市黨委常委提拔到侯暉所在的正廳級國企江南省旅游集團,就選中了侯暉當他的秘書,并要求訂閱中央、省、市黨報黨刊,每日一送。平日不看報的集團副總們和各部門的處長們,也紛紛要求辦公室加訂每日送報。一年多來,除了節(jié)假日的報紙節(jié)后統(tǒng)一派送外,董事長每天所訂的報紙都是侯暉親自送到辦公室。這次沒及時送,忙于工作是一回事,送報員換人是另一回事。他一邊從鐵皮柜上挑出董事長需要的昨天的報紙,一邊和同事說:“別瞎猜了,趕緊把送來的報紙都分好,給集團各領(lǐng)導、部門各處長送去,董事長已經(jīng)過問了?!?/p>
錢主任給了侯暉一個電話:“后面報紙沒有送來,就聯(lián)系這個人,郵政那邊的領(lǐng)導給的電話,之前那個叫童鑫的以后不送了?!?/p>
換人了,之前的人以后不送了。侯暉這兩天忙著給董事長寫匯報稿,旁的事如若沒有發(fā)生。如果不是董事長提醒,他還真把送報的小哥忘了。他壓根兒也不知道他原來叫童鑫,錢主任說完,侯暉才將那個靦腆白凈的送報小哥和童鑫這個名字對應(yīng)上來。
當天下午,侯暉依然沒有見到童鑫,送報的是一個上了年紀的大叔。他匆匆走進辦公室,一把將捆好的報紙扔在鐵皮柜上,“咣當”一聲,走了。
“這也太粗魯了,冷不丁被嚇個半死?!?/p>
“之前那個小哥就比較溫柔,輕輕來,輕輕放,末了還要和侯秘說兩句?!?/p>
“也是真的奇怪,他放下報紙就只過去和侯秘說話。”
“侯秘對他好嘛?!?/p>
“怎么個好法?”
“稱兄道弟啊!你沒聽那個小哥喊‘侯哥?!?/p>
“這倒沒聽見,他說話太溫柔了,跟說悄悄話似的。”
“悄悄話只說給侯秘聽!”
“有故事?”
“你說呢?”
笑聲又重新引到侯暉和送報小哥身上。
“你們又來!”錢主任打斷辦公室同事的閑言碎語,大家便閉口不提,回到電腦前各忙各的。
侯暉全當辦公室里的同事是在開玩笑。他改完匯報稿最后一段文字,打印出來后裝訂整齊,然后又到鐵皮柜上翻找董事長訂閱的各種報紙,一起送到董事長辦公室?;氐睫k公室,侯暉將另一套報紙對折,打開鐵皮柜,扔進了里面,作為資料保存。董事長愛看報,時常從報紙上劃出一些字句,說是中央的新部署、省里的新提法,讓侯暉加到講話稿里,提高政治站位。有時候董事長要找某一日的《人民日報》,侯暉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就從鐵皮柜里翻出來。除此之外,鐵皮柜里的報紙,一無用處。每個月初,他便讓保潔阿姨清空鐵皮柜里的報紙。下一個月,又是滿滿的一柜子報紙。
現(xiàn)在鐵皮柜子里新扔進去的是郵政大叔送來的報紙,壓在底下的是幾天前童鑫送的報紙。如錢主任所說,童鑫是真的不來了。郵政公司說換人了,也沒人去問為什么換人了,包括侯暉在內(nèi)。他從錢主任那兒拿到另一個送報員的電話后,沒有聯(lián)系過,哪怕問一句:“之前的小哥去哪兒了?”
稀疏平常的下午,郵政公司打電話到集團辦公室,剛好是侯暉接的電話。說是年初訂閱的報紙費用,還有一單未打款入賬,確認一下是不是忘記了打款還是已經(jīng)付款了。侯暉和財務(wù)大姐對了賬單,確實沒有付過這一筆錢。
“是不是郵政沒開發(fā)票過來,忘了?”財務(wù)大姐提醒侯暉。侯暉是訂報經(jīng)辦人,他回憶了訂閱過程,然后打開微信搜索了“郵政”二字,跳出了兩個人的頭像,一個是郵政公司相關(guān)負責人邢總,此前董事長訂的報紙沒及時送的話,他會聯(lián)系這個人;另一個就是錢主任所說的童鑫,備注是“郵政訂報”,此前侯暉找過邢總,反映某份報紙漏送了,隨后童鑫就加了他的微信。
侯暉看了聊天記錄,最后一條微信是不久前發(fā)的:“哥,我在送報,剛到集團給您送報,您不在,報紙記得查收,看有沒有漏的?!焙顣熁貜土恕昂谩?。上一條微信是剛認識不久發(fā)的:“哥,感謝您的理解,有空嗎?請您喝茶?!彼诉@個事兒,也許是之前忘了回復。
侯暉沒有找到訂報的相關(guān)記錄,想了又想才想起之前是通過郵箱發(fā)送了訂報表。他登錄郵箱,找到了相關(guān)郵件,收件人就是“郵政童鑫”。
侯暉拍了圖片,通過微信發(fā)給“郵政訂報”,詢問這份訂單是不是開了發(fā)票,什么時候送的發(fā)票。沒有回信。他又撥了微信電話過去,依然沒有回音。他點開了“郵政訂報”的頭像,朋友權(quán)限顯示“不看她的朋友圈和狀態(tài)”。他又點了朋友圈,第一條竟然是“訃告”“悲痛”“選擇離開我們”等文字,配圖是白白凈凈的微笑著的男生童鑫。評論底下只有童鑫的媽媽代發(fā)的文字:“我兒童鑫,于前天反鎖在家吞食大量安眠藥昏迷不醒,經(jīng)搶救無效,永遠地離開了我們!他還不到三十歲?。 螊寢尅?/p>
侯暉腦子嗡嗡響,眼前的手機屏幕冒著白光,它們飛似地在他面前穿過,然后消失不見,如此持續(xù)了十幾秒。他閉上眼睛冷靜了一下,睜開眼,看到那個曾經(jīng)給他送報紙,站在他身邊的靦腆男生。他又翻看了童鑫朋友圈的其他狀態(tài)。童鑫除了分享哥哥張國榮的音樂、電影,其他都是純文字的內(nèi)容,一溜一溜看起來特別整齊,字里行間卻表現(xiàn)出了孤獨和壓力,甚至有時直言不諱發(fā)了情緒化的文字:“惡心的共處一室”“受不了”“給我們情感的自由”“愛是沒有分別的”,表達了強烈的態(tài)度。生前最后的一條朋友圈內(nèi)容是:“獨你對我不棄 微笑面對 讓我每個夜晚陶醉……但我企在門外 聽你參與使壞 令我不能釋懷 手捧的報紙 將我掩埋……”帶著粵語腔的類似歌詞的文字,時間是4月24日10:14。
翻著翻著,侯暉心跳加快,加快,特別快。童鑫的朋友圈竟然寫滿了和侯暉有關(guān)的狀態(tài):“今天送報紙,旅游集團的侯哥很nice!”“旅游集團的哥哥今天不在。”“集團的哥哥今天拍了我肩膀一下,笑臉上有酒窩,迷人?!薄敖裢頍o人赴約?!?“哥哥不再關(guān)心報紙了嗎?”“哥哥看到我寫的信了嗎?”“哥哥,我累了?!薄案绺缍业男膯??”
侯暉喘著氣,聯(lián)想起同事們議論的事兒。他又翻到“訃告”那條朋友圈,看了看相片中的童鑫,看了看他發(fā)的最后一條朋友圈。他忽然想起,那天上午,正是董事長找侯暉要報紙的時候。
“難道?”侯暉心里剛閃過一個念頭,馬上翻出通訊錄,撥打了錢主任給的送報大叔的電話。掛完電話,侯暉陷入了突如其來的漩渦里。眼前又冒起了一道道白光。白光之上循環(huán)傳來大叔的話:“24號那天他又把報紙拿回來了,丟下就走了,邢總就讓我替他送,沒想到當晚他竟然吃藥自殺了!”
侯暉心都要跳出來了,他萬萬沒想到,一個平常打交道的送報小哥,對自己這么關(guān)注,甚至飽含著私人的情感,夾帶著怨恨。更沒想到的是,他竟然選擇了自殺?!八趺淳妥詺⒘四兀课液退]有發(fā)生什么實際的感情!”侯暉想不明白。他囔囔說道:“自殺了,自殺了……”辦公室所有人的眼睛都望向了侯暉,以為他魔怔了。錢主任急忙問:“怎么了,誰自殺了?”侯暉支支吾吾說:“沒,沒怎么……”他竟然感到害怕起來,不知道童鑫的死與自己何干。
董事長給侯暉打了電話:“一個是把最新一次省委常委會會議的報紙報道拿給我,應(yīng)該在頭版,找一下;第二個是提醒錢主任馬上給集團各部門發(fā)一個通知,提交上個月的工作總結(jié);第三個是今天下午的會見活動取消。對了,中午到食堂打一份飯到我辦公室來,飯不要太多……”侯暉滿腦子想著童鑫的事兒,沒記得住董事長交辦的這么多事項,直到錢主任過來提醒他趕緊把董事長要的報紙找出來。
侯暉打開鐵皮柜,翻找近期的《江南日報》,每一期的頭版都看了,愣是沒有找到有關(guān)省委常委會會議的報道?!霸僬乙幌缕渌婷?,是不是發(fā)其他版面了?!卞X主任提醒道。他又從最新一期報紙翻起,翻著翻著,發(fā)現(xiàn)在前幾日的報紙里夾了一張對折的A4紙,他沒有注意看就翻過去了,一會兒又翻過來,終于找到了第二版的省委常委會會議報道,他隨手打開夾在其間的A4紙,上面竟然寫著字:
“哥哥,您是第一個和我主動說話交流的男生,我送了幾年的報紙,沒有一家單位的男生愿意和我多說一句話,哪怕是一個我不感興趣的女生,他們認為我就是個送報紙的……而只有您,微笑著對我,溫暖了我的傷痕累累的心,謝謝您。如果您能看到這個紙條的話,請于今天晚上20:00,到江南小院清吧一見,聽我說給您聽?!?/p>
紙條的落款是童鑫,時間是2021年3月11日。侯暉趕緊翻看童鑫的朋友圈,那天他發(fā)了兩條文字,一條是16:00所發(fā):“集團的哥哥今天拍了我肩膀一下,笑臉上有酒窩,迷人?!绷硪粭l是20:00所發(fā):“今晚無人赴約?!?/p>
侯暉努力回想那天童鑫送報的經(jīng)過,但時隔月余,人事繁雜竟無從回憶。他翻了桌前的臺歷,3月11日那天,有董事長辦公會議。這樣記憶就有跡可循了。那天辦公室忙著籌備當天下午的董事長辦公會議,這時一個身穿郵政綠制服的白白凈凈的男生捧著一捆報紙,輕聲走進辦公室。剛跨進門,他便往侯暉的座位望去,叫了聲“侯哥”,同事喊“侯暉有人找”,侯暉埋頭整理會議發(fā)言材料,抬頭看到童鑫把報紙放到鐵皮柜上,又輕聲走到他辦公桌前,微笑著,站著,似乎在等待侯暉的回應(yīng)。
“你來了啊,辛苦了,謝謝哦?!焙顣熆戳送我谎?,轉(zhuǎn)頭將頭埋在電腦屏幕前。
“哥哥,謝謝您?!蓖屋p松細語道,靠近了侯暉,左右擺動身體,并用右手去碰觸侯暉。
“你太客氣了?!焙顣熣玖似饋?,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再次表示感謝,童鑫笑了笑。
錢主任催促大家抓緊完成會議相關(guān)準備工作,會議半個鐘后就要開始了。侯暉坐了下來,繼續(xù)埋頭寫材料。童鑫仍然站在侯暉旁邊,如果不是轉(zhuǎn)身和同事溝通工作,侯暉不知道他還沒走。
“哦,你送完我們這邊的報紙,還要送哪里嗎?”侯暉隨口一問。
童鑫左右擺動身體,應(yīng)道:“我還有四五個單位的報紙要送,一直要送到下午五六點?!?/p>
“累不?跑這么多單位,待遇還好吧?”侯暉不知道哪來的興趣,關(guān)心起童鑫的工作。
“哥哥,謝謝您的關(guān)照,您要是有空……”童鑫還沒說完話,錢主任催著侯暉趕緊把講話稿打印出來送給董事長,董事長要親自修改。侯暉和童鑫揚揚手,說有空再聊。
童鑫微笑著,指著鐵皮柜和侯暉說:“報紙,記得,我走了?!?/p>
侯暉無意識地應(yīng)了句:“誒,好的。”
侯暉陷入了回憶,隨之而來的是一陣陣懊悔。
“不管童鑫是因為什么自殺,如果我早點意識到他,早點發(fā)現(xiàn)他的信,和他聊一聊,興許可以改變些什么。”他內(nèi)心自責,“如果那天沒有議論童鑫,他就不會在門外又走了,或許我參與的玩笑就是壓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錢主任看侯暉蹲在鐵皮柜前,翻動著那些舊報紙,若有所思,便問:“董事長要的報道找到了吧?”
“找到了,給。”侯暉把報紙遞給錢主任,“我還要編個會議通知,您拿去董事長辦公室?!?/p>
“沒事吧?”錢主任關(guān)心道。
“沒事?!焙顣煂㈣F皮柜里的報紙一古腦兒搬到柜子上,仔細翻了翻每一版,并無所獲。他問同事:“上個月的報紙,保潔阿姨帶走了嗎?”
“阿姨每次從你那兒拿走報紙,就捆成捆,扔在洗手間的雜貨間了,不知道賣掉了沒有。”
侯暉大步流星直奔雜貨間,保潔阿姨正在收拾那些從各個辦公室、會議室收拾來的報紙、雜志、礦泉水瓶和紙箱。
“我的那些報紙呢?”侯暉問定哪一捆是上個月從他那兒拿走的報紙后,彎下腰徒手扯塑料繩,發(fā)現(xiàn)扯不斷便將右腳踩在報紙上,用盡全身氣力拉扯,終于扯斷了繩子,蹲在角落一份份翻看。
“侯秘書您這是找什么啊,這都是舊報紙哩!”
侯暉沒有應(yīng)她,快速翻看每一份報紙每一版,然后放到另一邊。
“侯秘書,您是要這些報紙嗎?這也不值幾個錢,給我去處理就行了。”
“別吵,一會兒都給你!”
侯暉從未對誰大聲說過話,集團里的保安、保潔阿姨都知道他脾氣好,這會兒他喊出了高分貝的“別吵”二字,保潔阿姨趕緊閉了嘴。
半米高的報紙,一份份從左邊到了右邊,風吹進雜貨間,卷起了其中的報紙。風也和侯暉一起翻報紙。當他翻到倒數(shù)第二份報紙,果真找到了夾在其間的又一張A4紙,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字。
哥哥:
見信好!我現(xiàn)在就坐在江南小院清吧,沒能等到您來,很遺憾,也在我的料想之中,因為我沒有勇氣當面和您發(fā)出邀請,只能借助我們之間的那一捆捆報紙傳遞。原諒我如此懦弱,雖然我做好了和你講述的勇氣。我就坐在這里,看著暖色燈照著來來往往的男男女女,忽然覺得世間最美好的就是這些充滿氣息、溢滿情意的人群,最殘忍的也是這些人類,當他們失去愛,變得自我的時候。我把想和你說的話,借著燈光寫在紙上,隨同明天的報紙,送到您手上,如果您看到了這份不知道會不會被發(fā)現(xiàn)的信,那就請耐心地聽我說下去。
我接下來要和您說的,您也許會感到意外,甚至會覺得我這個人活得如此骯臟。但我知道,誰也不能左右自己內(nèi)心的真實情感,就像我給您寫信一樣,這不是我能控制得了的,是您給了我溫暖的感覺,促使我給您訴說。我為什么每次送完報紙都要到您那兒說說話,就是緣于這種感覺——您不會歧視我這個送報員,您給了我微笑,關(guān)心我的工作,用那款寬闊而溫暖的手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感到全身血液都在滾動,因為您的手掌,給予了一個失意的送報員一份情誼,盡管我們之間只有報紙的傳遞與接收關(guān)系,盡管我們陌生。
我知道您知道,我就是那樣的人。一開始我也覺得不可思議,為什么我喜歡的是和我同一個性別的男生,對女孩子卻提不起絲毫興趣。在我的青春時代,這個秘密就在我的身體里喚醒了,并深深影響了我往后的余生。當我看到身邊的人以各種各樣的手段討好異性,追求一次牽手、一個香吻、一場歡愉,而我卻深藏著對同性的一種好感,某個打籃球的男生,那個跳躍的投籃動作真的令人著迷。我知道這是不被人理解的情感。自卑的種子在我的心底埋藏,并慢慢生根發(fā)芽,纏繞我的身體。
如果僅僅是自卑就好了,我恰恰是被帶離了自卑的漩渦,從而掉入了甜蜜的陷阱里,從此注定了不可挽回的局面。那就是我的第一次戀愛。他是我的高年級學長,是他發(fā)現(xiàn)了角落里的我,牽起了我的手告訴我:“不要害怕,你不要害怕,我們都不要害怕,我們是有選擇自己的權(quán)利的?!蔽矣龅搅怂路鹚橇硗庖粋€真正懂我的自己。我們一起學習、打籃球、游泳、看電影、旅游,一切似乎很美滿,即使是以兄弟之名進行。整個高中,我們都在一起,度過了難忘的時光。直到畢業(yè)考大學,我們相約填報一樣的志愿,幸運的是我們都到了同一所大學,報到的第一天,就在校外租了一個房子,周末的時候就在出租屋過二人世界。我嘗到了戀愛的美好。
然而,當我回過頭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將給予我的快樂毫不吝惜地給了另外的一些男生,甚至在我不在的時候帶他們到出租屋。我知道有一雙襪子、一件內(nèi)褲不是他穿的,也不是我穿的。我知道有一雙拖鞋也不是我們穿的。我知道我不在的時候監(jiān)控視頻經(jīng)常關(guān)閉。我偷偷翻看了他的微信,看到了一個備注為“Newboy”的微信好友,他們在聊天中相約到我們共同租住的房子,并提及我不在,“可以任意happy”。我甚至發(fā)現(xiàn),他在特別的交友軟件上勾搭了不同的男生,互發(fā)私密照片……我忍受不了這樣的背叛,那個曾經(jīng)牽著我的手告訴我不要害怕的男生,已經(jīng)變成了我不認識的人。我離開了他。他卻發(fā)了瘋似地問我為什么,要我回到他身邊,當他寂寞時候的消遣對象。我不知道他為什么不停偷腥卻不肯放過我。那個投籃姿勢優(yōu)雅美好的男生,甚至拿出偷拍的私密視頻,威脅我:“你如果離開我,我就把我們做愛的視頻放到網(wǎng)上去?!蔽腋械綈盒?。我牽著他的手告訴他:“你不要害怕,我們都不要害怕,勇敢面對自己?!彼朴懈袆?,當著我的面刪除并清空了那些視頻。然后我和他斷了聯(lián)系。直到畢業(yè),我都是一個人。而他,在校園里一起吃飯,一起打籃球的男生換了一副副新面孔。我不知道那些男生是純伙伴還是性伙伴。我不再去理會。
畢業(yè)后我就到了郵政工作,您知道的,送報紙。我第一天看到您,就低下了頭,太像了,我一開始以為您就是他。但您分明不是。您笑的時候,微漾的酒窩就像校園的他。有一天,他突然找到了我,說父母催他結(jié)婚,給他介紹了一個女生相親,他當然是拒絕了,本以為可以躲過婚姻的束縛,他的父母卻步步緊逼,甚至以絕癥不久于世的道德綁架了他。他只好離開江南,回到了家鄉(xiāng)。他知道自己不能和一個正常的女人結(jié)婚、生子,便在網(wǎng)絡(luò)上找了一個女生,這個女生同樣面臨父母的催婚,但她對男人感到厭惡,對女生感到愉悅。雙方像找到知己一樣,訂立了一個協(xié)議,以滿足父母的期待,同時滿足自己的選擇。他們在世俗的眼光底下,完成了一次沒有愛情的婚姻,而后,各自將自己的對象領(lǐng)進了家門,兩人一房互不干擾、各自自由。
我被他帶回了家鄉(xiāng)。他打動我跟他回家鄉(xiāng)的理由是,他要真正和我一起過日子,回到校園時代的我們。我想起一個人獨處的寂寞,兩個人的快樂,答應(yīng)了。我們這種人,本來就不奢求能夠得到別人的肯定和祝福,只有讓自己快樂才是最大的肯定和幸福。四人共處一室,各有選擇,也各有目光監(jiān)督。起初我以為這是一場雙贏的牌局。但是頻繁的探親和世俗的生活需要我們持續(xù)扮演婚姻的美好,他需要和一個沒有愛情的女人共同履行夫妻的義務(wù),甚至答應(yīng)一年內(nèi)要小孩。我看他和那個女人虛假地生活。那個女人實在受不了,她的女人也受不了,他受不了了,我也受不了了。他們的婚姻破滅了,各自回到原點。我和另一個女人,也要面對同樣的遭遇。他和我說:“都散了,他媽的婚姻是個什么東西?”他帶著我又開始了同居的生活。
生活總是蒙著虛假的外衣,但生活不會欺騙本性。我們欺騙了自己的親人,總以為在一起就能長久幸福的我們也存在著赤裸的欺騙。他,我的初戀,他除了我,竟然又在各種交友軟件上勾搭,甚至千里赴約和別的男人約會過夜。我已經(jīng)麻木了。我知道我不能奢求他和我在一起,能得到法律社會的認可,但是忠誠于彼此的原則不能變,我提出這樣的要求,得到的是無情的鞭撻,他對我說:“我們是沒有選擇的,我們得不到任何人的認可,哪怕是自己也不認可自己,既然是這樣,為什么不讓自己更自由地去飛翔!”他為自己的雨露均沾找了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當我苦苦哀求的時候,他暴露出了本性,把我推倒在地,和另一個新歡進了房門,讓我在門外聽著他們的歡叫。當他的玩伴分道揚鑣,他又找到了我,我決絕了,他竟然拿出了此前刪除的私密視頻再次威脅我,我流著淚躺在床上,任他取樂……
侯暉看完了信,內(nèi)心五味雜陳。他再次翻看童鑫的朋友圈,那句“哥哥看到我寫的信了嗎?”發(fā)布時間是3月22日晚上20:00。他又看了那則“訃告”的時間,是3月24日。
侯暉脊背發(fā)涼,想站起來,卻發(fā)現(xiàn)雙腿早已麻痹,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久久不能自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