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杰 張麗娜 梁榮峰

【摘要】嶺右地區(qū)自古刻石之風盛行，墓碑文獻眾多，其中不乏以女性為書寫對象者。在嶺右墓碑中，列女群體的構(gòu)成主要包括栢舟勵節(jié)、矢志靡他的貞婦，家人先逝、老當堪悲的孤母，勸君納妾、以繼宗祧的正室，宜家宜室、勤儉中饋的賢婦。在墓碑文獻中，一大突出特點即在于對女性生子狀況的強調(diào)，這體現(xiàn)出古代觀念中的重視生子的特點。宗祧繼承制度的影響、奉養(yǎng)晚年的需要、奉祀宗廟的考量都是導致出現(xiàn)生子重視現(xiàn)象的具體因素。

【關鍵詞】嶺右；墓碑文獻；女性群體；生子重視

【中圖分類號】K877?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4）18-0088-05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18.027

基金項目：省級大學生創(chuàng)新訓練項目“桂林地區(qū)舊志中列女文獻的整理與研究”（S202310602147）。

墓碑碑銘作為以記事為主的石刻文獻，是書寫墓主生命歷程與承載其人生平信息的重要史料。綜觀中國古代石刻文化的發(fā)展歷程，嶺南地區(qū)雖遠離以中原為核心的華夏文化核心區(qū)，文教晚起于中原，卻自古素有悠久的石刻文化。嶺南地區(qū)的石刻之風萌蘗于唐代，而勃興于宋季，葉昌熾《語石》即有“唐宋士大夫度嶺南來，題名、賦詩，摩崖殆遍”[1]129、“唐宋題名之淵藪，以桂林為甲”[1]129等語，清末民初的廣東蔡守亦有“莫欺南天金石貧”之謂。這種頗為盛行的刻石之風不僅體現(xiàn)于摩崖與提名，也體現(xiàn)于嶺右地區(qū)古村落數(shù)量龐大的墓碑文獻中，其中不乏以女性為主要書寫對象的墓碑，為嶺右古代女性生活史的研究提供了洵足重視的史料。綜觀已有研究，從墓碑角度對于嶺右女性生活史進行研究的成果仍相對較少，有鑒于斯，筆者在廣泛搜集與整理嶺右地區(qū)清季以降碑刻文獻的基礎之上，試一探究其中女性群體的類型構(gòu)成，現(xiàn)將淺見現(xiàn)于下文，不揣淺陋，茲以就教于方家。

一、嶺右墓碑中列女群體的構(gòu)成

（一）栢舟勵節(jié)、矢志靡他的貞婦

綜觀中國古代的歷史書寫，對于女性的專門化記載肇端于西漢劉向的《列女傳》，其中分為賢明、仁智、辯通、貞順、節(jié)義等凡七類，記述了上啟上古、下迄秦漢的杰出婦女。然而，隨著中國古代以父權(quán)—夫權(quán)為主導的話語體系的強化，社會主流價值觀對于“婦德”的話語產(chǎn)生流變，對于婦女貞節(jié)的要求提升至女德的首位。這一流變反映于官方史書，體現(xiàn)為列女傳的收錄標準由“取行事可為鑒戒，不存一操”[2]4370“采才行高秀者，非獨貴節(jié)烈”[2]4370向“多取患難顛沛、殺身殉義之事”[2]4370-4371的轉(zhuǎn)變。體現(xiàn)在嶺右地區(qū)民間的墓碑文獻中，則呈現(xiàn)于各地數(shù)量眾多的女性墓碑中對于列女守節(jié)的記載。

從一而終、堅操守節(jié)是眾多墓碑對于貞婦形象構(gòu)建的最典型特點，而預筑生墳的事跡則是構(gòu)建這一形象的最典型話語。河池齊美村的“民國永壽不老葛門覃氏老孺人之壽藏”墓碑記載了貞婦覃氏的典型案例，其云：“命途多舛，未卜麟祥，時運旋乖，夫君先逝，柏舟勵節(jié)，誓志靡他，聊撫螟蛉之女，借以歡慰膝前。生前結(jié)發(fā)未完了，愿于三生歿后，遺情何妨？筑壽藏于共穴！”覃氏在夫君仙逝后并未改嫁，而是砥礪貞節(jié)，終生守寡。由于生前并無子嗣，覃氏只能選擇撫育“螟蛉之女”（養(yǎng)女）。不僅如此，覃氏還預先筑壽藏（生時所建的墓壙）傍于夫君之墓，借以表其忠貞無二之心，其碑聯(lián)更云：“緣結(jié)未能酧志愿，壽藏預筑傍夫居”，其間夫妻情摯可窺一斑。

在更大部分情況中，這些矢志栢舟的孀婦在其夫君仙逝前已育有子嗣，因此，在丈夫逝后，同時也扮演著勖力撫孤的孤母的角色。對于部分家庭境況較為優(yōu)渥的孀婦而言，盡管丈夫先逝，其也往往能夠憑借原有家產(chǎn)順利撫育子女成立，乃至有財力廣布善行?！盎是遒O贈貞節(jié)孺人譚氏老孺人之墳墓”墓碑就曾記載譚氏周濟鄰里的事跡，云：“詎夫君中年不祿，孺人居孀撫幼，金石銘心，且閭里有貧乏者，亦□分別周濟。其種種賢德洵渥，筆難屢陳矣?！?/p>

不僅如此，在家境較為殷實的家庭，孀婦中亦不乏重視文教者，花費財資延請經(jīng)師課兒讀書?！盎是鍓刍@妣譚門譚氏老孺人”墓碑云：“及咸豐年間，瑞璋公仙逝，伯母孺人操柏撫孤，劬勞莫大，并延師課讀，雖未目睹小咸兄成名，亦見其膝前令孫有三焉。天生姪，業(yè)已執(zhí)經(jīng)就傳?！?/p>

但對于大部分普通家庭，由于中國傳統(tǒng)社會中“男主外，女主內(nèi)”的社會性別區(qū)隔，受制于“男耕女織”的社會生產(chǎn)方式分工，寡母作為家庭唯一的支柱，往往卻只能通過有限的方式獲取經(jīng)濟來源以維持自身正常生活，個中困苦是可想而知的[3]。紡績作為傳統(tǒng)社會中婦女四德之一的“婦功”，明代理學家曹端在《家規(guī)輯略》中明確規(guī)定家族女性必須謹慎“治蠶”[4]208，而大部分寡母也多通過紡織維持基本經(jīng)濟生活。“民國加壽待增封典韋公安玉老大人之墓”就曾記述韋安玉其人由寡母撫養(yǎng)長大的經(jīng)歷：“竊維祖父韋庭蔚早年歸陰，其母為寡，紡織殷勤，織布為業(yè)，撫我成人?！?/p>

（二）家人先逝、老當堪悲的孤母

由于中國古代地方志乘作為承接官方意志的歷史文本，在對于女性事跡及其形象進行書寫時，往往多選取能夠宣揚理學教化的典型形象。因此，倘若女性未能做出符合貞女、節(jié)婦或其他正面女性模范的典型事跡，則很少能進入地方官府所修纂的志乘之中。然而，在中國古代社會中實不乏因天災、疫病或戰(zhàn)亂而致家庭離散、摯親罹難的事例，而這些故事在記述底層普通人物生平、抒發(fā)生死離情的墓碑中往往得到了詳盡的記載。

民國環(huán)江縣地蒙村韋樂孺人可謂這一形象的典型案例，其夫君韋操恒、長子韋秉乾、次子韋秉直先后去世，韋氏親自為三人撰墓碑，又自立生墳。其中墓碑云：“嗚呼！人有兒以奉母，我為母以修墓。兒，我心何傷，我命何舛！念昔也，爾為長子，送爾讀書，爾既成人，傋爾完娶。謂爾能孝陸橘是供，謂爾宜兄伯壎是奏。何乃隨父而同登鷲嶺，何乃引弟而共上緱山！爾母老年，誰侍湯藥？爾女適嫁，誰主賠奩？痛祖典之猶存，而克禋杳杳。傷熊丸之尚在，而迪教沉沉。嗚呼哀哉！母子相期，重訂來世！”此墓碑以韋氏之口吻，其間多用“嗚呼”“嗚呼哀哉”等感嘆語，輔以今昔對比以及想象與現(xiàn)實的對比，以反問的語氣，語言凄切，抒寫了對子女早夭的嘆惜、作為母親晚年喪子的哀楚。

至于韋氏所面臨的更為具體的現(xiàn)實狀況，則在為其夫君所撰“清故韋諱操恒公老府君”墓碑中予以了敘述：“嗟嗟！兒修父墓，共見人道之常。婦記夫碑，誰知我哀之苦？冀藏兮鸞與鳳，何永別參與商？前載君亡，二男亦從辭世，后年氏處兩媳更伴去，唯女子女孫，寡居寡撫，庭除寥落，世祀絕戕。爰計后掛青，為君修墓，尤傷將來漫草，無祀掃碑。君得二男，莫升仙之偕樂；氏愁三女，難永作主以歸寧。嗚呼！命已多乖，天之莫恤！愿君英靈不昧，看氏飲淚為餐！”據(jù)此可知，前年，韋氏其夫韋操恒仙逝，后其子韋秉乾、韋秉直亦離世，此后兩兒媳或離世或改嫁或回娘家守節(jié)，亦相繼離開韋氏，僅剩下韋氏一人撫育孫女三人，其經(jīng)濟生活壓力已然可知。在一方面，倘若韋氏在將孫女撫養(yǎng)成人前即殯天，則孫女三人日后如何自謀生計是無法想見的。但在另一方面，倘若韋氏幸得以撫養(yǎng)孫女成人，從更長遠的角度，由于并無孫男，在孫女三人出嫁后，由于傳統(tǒng)“婦人既嫁不踰竟”的禮制約束，出嫁女子的活動被嚴格限制于男方家中，只有在“歸寧”時得以回本家省親[5]，則韋氏或又會陷于無人安養(yǎng)晚年的窘境，凡此種種皆足見其晚年之艱。

（三）勸君納妾、以繼宗祧的正室

中國古代社會的蓄妾傳統(tǒng)可謂由來尚矣，最早可上溯至殷周時代，而清季以降，在相對富裕的家庭中，納妾的現(xiàn)象較為普遍。對于蓄妾的原因，學者程郁指出，在大部分情況下，生子仍是納妾的最大理由。在傳統(tǒng)儒家倫理中，生育尤其是生子占據(jù)著十分重要的地位。在古代，男子已過中年而無子即被認為是一大不幸，而不少經(jīng)濟狀況欠佳的家庭為此亦不憚代價而納妾。[6]55-56但值得注意的是，在不少家庭中亦存在妻子主動鼓勵丈夫納妾的行為，這在嶺右墓碑中亦有記載。

子嗣的繁衍是宗室得以傳承的關鍵條件，在大多數(shù)一夫一妻而無妾的普通家庭中，生育責任即完全由妻子承擔。然而，倘若正妻無法生育，對于家族而言可謂不肖之舉，因此，為傳宗祧，妻子會主動支持丈夫納妾。在南寧下楞村的“民國壽化八品顯嫡庶母蒙氏老孺人之靈”墓碑記載：“（韋廷許之妻蒙氏）命鄙非兒，圖娶建峝盧氏，以為繼母，昔生一男一女，茲已該故，后復娶下銅村蒙兆烈公之女為庶母，只生余一人?！表f廷許曾先娶蒙氏為正室，然而蒙氏由于無法生育，因而勸其夫又娶盧氏為妾，后盧氏及其所生兒女又病亡，乃再娶蒙姓女子為妾，始生一男，宗祧乃得繼。

此外，子嗣繁衍的數(shù)量多少還是家族是否興盛的重要標志之一，因此亦有正室雖可生育并已生子但仍為夫君謀娶小妾的情況。據(jù)“皇清近慈母譚氏老孺人”的墓碑載：“（氏）已生男，已生女，猶以為少，力娶二室，又生□仲叔，以成瓜瓞綿綿，此可以旌彤管，垂不朽云?！?/p>

（四）宜家宜室、勤儉中饋的賢婦

對于賢明婦女的特質(zhì)，劉向在《列女傳》序言中曾予以說明：“惟若賢明，廉正以方。動作有節(jié)，言成文章。咸曉事理，知世紀綱。循法興居，終日無殃。妃后賢妻，名號必揚。”[7]1賢婦被認為是言行有章法、明喻事理、知紀綱、循法度的婦女代表。衣若蘭教授也指出：“（賢婦）意即言行有法度，咸曉事理，使夫或家興、無殃的賢妻。”[8]113

綜觀嶺右墓碑，其對于賢婦形象的構(gòu)建是多維度、立體化的，其中為數(shù)最多、也最為主要的方式在于塑造與凸顯其勤勉持家的特質(zhì)。這一特質(zhì)或蘊含于賢婦出嫁后協(xié)助夫君辛勤開創(chuàng)家業(yè)的事跡，例如“民國永壽不老葛門覃氏老孺人之壽藏”墓碑云：“自歸家君，辛勤畢至，創(chuàng)置家園，略云茍合?！薄懊駠赡概耸侠先嫒酥畨塾颉蹦贡嘌裕骸白匀腴|門，均行規(guī)正，助夫創(chuàng)業(yè)，不憚辛勤”。此外，賢婦的形象也體現(xiàn)于夙興夜寐、朝夕理家以操持家務的艱苦生活中，此類記載為數(shù)頗多，如“皇清髦壽顯妣覃氏藍奶之佳城”墓碑云：“（氏）為人素嫻，內(nèi)則慎守閨門，于歸之后，宜家宜室，甘苦共嘗，相夫子而勤儉備至，主中饋而夙夜黽遑?！薄懊駠鴫鄄囟髂格侠咸蹦贡疲骸八菸岫髂福瑧浳艋找?，克守母儀，益儉益勤，紡織不倦，罔不欽欽雞鳴，昧旦戒之而行庭幃，撫育男女二形?！薄懊駠鴫刍漳格侠咸陶鷫灐蹦贡d：“歸相嚴君，三從不失，四德無虧。朝夕理家，既克勤而克儉；晨昏奉祀，亦必敬而必恭?！?/p>

節(jié)儉樸素的生活作風也是賢婦形象的構(gòu)建要素之一，“端莊溫惠靜和慈母韋氏太夫人之壽域”墓碑云：“（氏）性質(zhì)愛淡粧，不尚紅綠艷色，任傍觀笑其無華，彼豪奢之念早捐，儉以節(jié)財流者足征?！蓖瑫r，賢婦的品質(zhì)通常還體現(xiàn)于家庭內(nèi)部人際關系的良好處理，盧永錫次室蒙氏墓碑載：“其事翁姑，待妯娌和，是其優(yōu)為不必入敘”，蒙氏身為次室，能和睦處理與公婆、兄弟之妻間的關系，這也使得其得以在身后留得芳名。

在中國古代社會中，婦女在家庭中的責任被定義為“相夫教子”，其中，婦女所充當?shù)馁t內(nèi)助的“相夫”責任不僅僅體現(xiàn)于上文所及賢婦對于家庭內(nèi)務的勤勉操持，也體現(xiàn)于對于夫君考取功名的恤勉?！皦刍似凤@嫡庶母蒙氏老孺人墓碑”云：“（氏）為人慎其身，和睦鄰里，勤儉中饋，嫡庶聽從，勸君攻讀，青云得意，謂內(nèi)助之賢”，其中即言及蒙氏充當賢內(nèi)助在協(xié)助夫君科考中試、仕途高升方面所發(fā)揮的重要作用?！盎是鍓刍@妣譚門譚氏老孺人之墓”也有言：“伯母孺人秉性淑慎貞節(jié)也，聞之于歸其家，勤儉操持異常，指不勝數(shù)。據(jù)雞鳴戒旦，瑞璋公膠庠名立，可謂得內(nèi)助矣”，其中也將其夫譚瑞璋得以成為郡武庠的緣由歸因為譚氏雞鳴戒旦、勤儉操持的賢內(nèi)助之功。

在“教子”方面，賢婦在家中則往往扮演母儀身教的角色，對子女予以言傳身教。對于女子，婦女多傳授織補與刺繡等紡織技術(shù)，以及《女戒》《女則》等禮儀知識。對于兒子，或督促其掌握詩書、經(jīng)義、文章策論，或鼓勵其掌握騎射、步射、馬槍等武藝，其目的皆在于考取功名、金蟾折桂。對于子嗣金榜題名、光耀門楣的期待也成為多數(shù)婦女的畢生追求?！肮蕢刍饶疙f太奶老孺人之墓”亦云：“生我單傳，幼囑詩書，長叨國學。”盧永錫次室墓碑云：“育男女各雙：長學弓矢，技可射鴻；次服詩書，才堪造鳳。奈遭逢亂世，姓名雖未列于膠庠，而忠孝得于君親也，此非太君之賢而能有如是之令子乎？”

值得注意的是，盡管在中國古代社會傳統(tǒng)中，家庭大多遵循“男主外，女主內(nèi)”的社會分工模式，女子自幼跟隨長輩接受紡織訓練，并在成家后以之為謀生的基本技能。然則，亦有婦女于蠶桑紡織之外，指揮或身與農(nóng)業(yè)經(jīng)營事務?！岸饲f溫惠靜和慈母韋氏太夫人之壽域”墓碑中言：“年值農(nóng)忙，身督家工，深耕易耨，秋收又慶，百室盈止，勤以開財者有素?！薄盎是鍓刍饶格添f氏連娘之墳墓”云：“性秉坤順，德合溫良，歸吾父門，盡柔奉則，內(nèi)治勤儉，家道克昌，堆金積谷，裕庫余倉。”這些以韋氏為代表的賢婦與丈夫共同治生，與男性相比，她們實際上兼理內(nèi)外，在完成家內(nèi)紡織工作的同時總理農(nóng)務，為家庭積累得豐碩的財富。

而也正因婦女在生活中所發(fā)揮的關鍵作用，也使得其在家庭中的地位并不僅僅只是“夫為父綱”式的由男性居于絕對統(tǒng)御地位，而更多地體現(xiàn)為“鸞鳳和鳴”“相敬如賓”的以恩愛、協(xié)作為特征的相對平等關系。“端莊溫惠靜和慈母韋氏太夫人之壽域”墓碑記載了地蒙村韋槐三正室的事跡，有云：“至于服事乃公，相敬如賓，不以久而生厭。謂‘唯女子為難養(yǎng)，不應以語賢婦?？计渑c諸妾同居，不生忌垢之心，家庭和樂且湛，鄉(xiāng)里孰不羨其德化之下，逮宜其家膺多福，身享高年，擇其祖墳左傍，合筑壽域，以表鴛鴦銕卷常新云。”

二、嶺右墓碑所見生子重視現(xiàn)象成因

綜觀筆者所及的大部分嶺右女性墓碑，不難發(fā)現(xiàn)其中多數(shù)碑刻皆對于生育子女的數(shù)量尤其是生子的情況著筆甚多。例如，“民國壽化嫡母覃氏老太奶正之生墳”墓碑中即言：“無如時運不隆，弄璋無一；可憐命途多舛，弄瓦有四，增嫡母之傷心至于斯，其極也”，“皇清壽化已故伯母藍氏”墓碑載：“命鄙無男，育有三女”，其中折射出古人對于生育男性的重要態(tài)度。以筆者依據(jù)墓碑中文本分析所見，造成這一原因是多方面的。

首先，財產(chǎn)繼承制度的影響是導致重視生子的主要因素。在傳統(tǒng)“男尊女卑”觀念的影響之下，中國古代在繼承制度上強調(diào)身份繼承，即宗祧繼承。男性繼承宗祧，而宗祧繼承則決定財產(chǎn)繼承。由于女性并無宗祧繼承權(quán)，在財產(chǎn)繼承方面亦受諸多限制，而很難獲得財產(chǎn)。一旦某一家庭無法繁衍出子嗣，而丈夫又去世，即面臨著絕戶的問題。而對于絕戶的家庭，其家產(chǎn)則有極大可能面臨被同宗瓜分的風險。[9]因此，對于普通家庭而言，得以生出一子都可謂如釋重擔，而倘若唯一的男丁夭折，其中的哀楚亦是無法估量的?！懊駠赡概耸侠先嫒酥畨塾颉蹦贡疲骸爸騽?chuàng)業(yè)，不憚辛勤，因即生有一男，堪謂宗祧克繼，孰意兒年早逝，悲哀愿斷肝腸，命生不辰，無從訴告?！?/p>

其次，奉養(yǎng)晚年的需要也是導致男性在生育中被重視的重要原因。上文在論述地蒙村韋氏孺人的晚年命運時曾論及，囿于“婦人既嫁不踰竟”的古代禮制，出嫁女子大多只有在“歸寧”時得以回本家省親。[5]而男性作為中國古代社會具備完全人格的人，所能夠進行的社會活動相較于女性而言所受局限顯然更小，因此，在家庭內(nèi)部，為父母奉養(yǎng)晚年的任務也往往需要男性來承擔。在宗族內(nèi)部事務的處理，以及對外部好友的交際酬酢中，男性亦得以發(fā)揮更為重要的作用。地蒙村韋氏在其次子韋秉直的墓碑中即指出：“內(nèi)而宗族賴汝往來，外而親朋資汝酬酢。”

而對于因災疫、兵燹等種種變故導致中年喪子的女子而言，其晚年往往難逃悲慘的命運。地蒙村韋樂孺人在其長子韋秉乾墓碑中即嘗悲嘆：“爾母老年，誰侍湯藥？”，“皇清髦壽顯妣覃氏藍奶之佳城”墓碑亦記述了藍氏的典型案例：“生育二子，各有室家，次男早逝，空畢世之辛勤，長子又亡，奈命途之多舛，承宗無嗣，天竟絕其燕翼，傷何如之，乃年八十有二，無兒膳養(yǎng)，老當堪悲?！?/p>

而對于未能生育男性或兒子早夭的家庭，在有條件的情況下，招養(yǎng)義子則是一條可行的應對措施。正如《幼學瓊林》所云：“盧邁無兒，以侄而主身之后”，南寧三才村“民國壽藏恩夫韋諱鳳文公老大人墳”亦有記載：“獨奈何既生男而妖壽云亡，獨育女而髫齡之輩，年逢花甲，不得已而招于恩男，不愧盧邁生斯世也”“皇清伯母韋氏侫太奶墳”亦言：“懸弧失望，設帨空懷，而愛侄若子。”

最后，對于奉祀宗廟的考量也是古代生育偏重男性的一大原因。李亦園先生指出：“先祖崇拜是我國宗教信仰形態(tài)最重要的特色，所謂祖先崇拜就是相信祖先的靈魂不滅，并且成為超自然的一部分加以崇拜?！盵10]275宋元以降，隨著傳統(tǒng)的宗法制度發(fā)生的重大變革，彼時的士大夫開始以先祖祭祀的方式凝聚宗族，實現(xiàn)宗族的組織化。這些祭祀習俗在經(jīng)過明代禮制改革后逐漸定型，并在清代走向成熟。在清季以降，祭祀已然在人們?nèi)粘Ｉ钣^念中占據(jù)著重要地位。

而在具體的祭祀方式上，則又可分為祠祭、墓祭、家祭。人們往往注重族譜的修纂，以厘清宗族的血緣脈絡。地蒙村韋氏在其長子韋秉乾的墓碑中指出：“痛祖典之猶存，而克禋杳杳”。此外，宗族內(nèi)的人們還往往以四時為祭，按時對先祖進行祭祀。韋氏在為其次子韋秉直所撰墓碑中也提及：“汝為次子，猶期汝也，夕晨朔望，奉香楮以供堂上大小神衹，禴祠蒸嘗，陳牢醴以祭靈前高曾祖考?！逼渲?，“夕晨朔望”即每月初一與十五，需奉香燭與火紙于神龕前?！岸^祠蒸嘗”則來源于《詩經(jīng)》之“禴祠烝嘗，于公先王”，董仲舒《春秋繁露》釋曰：“春曰祠，夏曰礿，秋曰嘗，冬曰蒸”，即四時追祭。

然而，自父系氏族社會確立以降，宗族祭祀的進行往往僅由男性家族成員參與，祭祀場所將女性排除在外。因此，為使先祖得到祭祀也成為生育男性的重要因素。而無法成功生育男性抑或中年喪子的家庭，則往往需要面對絕祀的困境，正如地蒙村韋氏在為其夫韋操恒所撰的墓碑中提及的“世祀絕戕”。

這種子嗣早亡抑或未能生子從而導致無人奉祀的狀況在碑文上也有直接的體現(xiàn)。“民國壽化嫡母覃氏老太奶正之生墳”墓碑記載“東升生于庚午年八月十八日，卯時建生陽壽，離陸歿□□□□□□□□□，□□天命告終”，其中“離陸歿”以后應記錄離世信息的文字均闕字表示?！懊駠赡概耸侠先嫒酥畨塾颉蹦贡幸嘤小皼]于□□年□□月□□日”的文字，空缺離世信息?！盎是鬻謮埏@妣覃氏藍奶之佳城”中也有“大限沒于□□年□□月□□日□時，終享壽□旬有□”。

而對于墓碑中離世信息闕字的緣由，從覃氏、潘氏與藍氏生平的共同點則可一窺。據(jù)三人墓碑載，覃氏其人“弄璋無一”而“弄瓦有四”。潘氏嘗“生有一男，堪謂宗祧克繼”，卻未想“兒年早逝”。藍氏“生育二子，各有室家，次男早逝，空畢世之辛勤，長子又亡，奈命途之多舛，承宗無嗣，天竟絕其燕翼”。同時，三人皆是在晚年悲涼的情況下造作生墳。由此，則大體可知，造成墓碑上卒年空缺的原因在于，墓主生平無子或中年喪子，晚年凄涼，因而造作生墳，然而由于修墓時墓主尚在世，因而只將“沒于”“年”“月”“日”“時”等可以確定的字勒石，離世的具體時間則待后補。然而，墓主逝后，由于無子在世，致使身后無人奉祀，其墓碑上的離世信息也因此并無人予以增補。由此可知，墓碑上離世信息空缺的現(xiàn)象恰恰是墓主由于無子而導致的無人墓祭、身后凄涼處境的直觀體現(xiàn)。

三、余論：嶺右女性墓碑文獻的史料價值

綜觀中國古代種種歷史文獻，由于所受男尊女卑意識觀念的長期影響，對于女史進行介紹的文獻往往鳳毛麟角，而大部分僅見于史志的列女傳，并且作為承接官方意志的地方歷史書寫[11]，呈現(xiàn)出以身份、行為、守節(jié)期、重要年齡節(jié)點、旌表情況等信息為主要內(nèi)容的模式化傾向，缺乏對傳主的個性描述。[3]

而以民間的墓碑文獻為著眼點，為突破官修方志對于女性有目的性的歷史建構(gòu)提供了可能。正如饒宗頤先生所言：“碑志之文，多與史傳相表里，闡幽表微，補闕正誤，前賢論之詳矣”[12]545。雖然降至明清，墓碑文獻對于墓主的書寫也呈現(xiàn)出了模式化的傾向，例如，明代王行認為定型后的墓碑內(nèi)容包含“十三事”，“凡墓碑銘書法有例，其大要十有三事焉。曰諱、曰字、曰姓氏、曰鄉(xiāng)邑、曰族出、曰行治、曰履歷、曰卒日、曰壽年、曰妻、曰子、曰葬日、曰葬地……”[13]257這種歸納雖具有一定程度的普適性，但我們也應注意到，墓碑文獻在具體書寫內(nèi)容的豐富程度上遠非方志所能及。在所見的多數(shù)嶺右女性墓碑中，傳主的身份大多區(qū)別于史書中所載事跡顯揚的婦女，大部分為基層社會的平民，地位較高者亦不過七八品官吏的妻室。在墓碑中，撰碑者或以白描手法勾勒人物生平，或以細膩而深情的口吻親身長抒其不幸遭遇，透過更加生活化、文學化的豐富歷史文本，古代列女生活的細致全貌得以更全面與詳實地再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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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朱記榮輯.金石全例（外一種）上冊[M].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2008.

作者簡介：

王杰，男，漢族，浙江湖州人，廣西師范大學本科生，研究方向：鄉(xiāng)邦文獻與思想文化史。

張麗娜，女，仫佬族，廣西河池人，廣西師范大學本科生，研究方向：隋唐史。

梁榮峰，男，壯族，廣西欽州人，廣西師范大學本科生，研究方向：中國古代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