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堂

朋友送來一只西瓜，現(xiàn)在只不過才五月初而已。朋友在農(nóng)科院工作，解釋說這是新品種，還讓多提寶貴意見，說完笑著走了。今年竟然能那么早吃到西瓜，媽媽有些興奮，拍了照發(fā)了朋友圈。雖然現(xiàn)在去超市也能買到西瓜，但價格昂貴，更何況這還是新品種。媽媽有點舍不得吃，心想如果現(xiàn)在正好有朋友生病就好了，拎著沉甸甸的新品種大西瓜上門探望，真是好有面子。

過了一會兒，兒子小健回來了。他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走進來，嘴里不停嘟囔著“餓死了餓死了”，像餓死鬼投胎似的一頭扎進了廚房。

“太棒了，有西瓜！”看到喜歡的食物，小健二話不說，立馬在桌上墊上毛巾，把西瓜一切為二。西瓜發(fā)出清脆的響聲，讓人精神為之一振。小小的房間里逐漸彌漫開西瓜瓜肉特有的清甜氣息?！叭绻馨堰@香氣也上傳到朋友圈，讓大家都能聞到就好了。”媽媽想。本以為小健會把瓜切成小份，招呼她一起來吃，結(jié)果兒子心里只有他自己，把半個西瓜像海碗一樣抱在胸前自顧自挖著吃了起來。

媽媽有點心疼，但看到小健吃得那么開心，還是很高興的。不料，半只西瓜只吃了一半，小健冒出一句“我要去踢球了”，就站了起來。那半只西瓜的底部還有很多紅紅的瓜肉，媽媽把小健叫住了。

“怎么不吃干凈啊？”

“下面的不怎么甜。”

“那也要吃完啊?！?/p>

“為什么？”

“什么為什么？不浪費嗎？”

“媽媽覺得浪費，那媽媽吃好了?！?/p>

“什么？！”

“不好吃的東西干嗎去吃，真是難以理解。”說完，小健把眼睛往上翻了翻，換上球鞋就走了。媽媽感覺自己這個兒子是來討債的。

因為早上打電話給同事說想要學(xué)烘焙，同事便讓她的女兒順路送來幾本烘焙書。那是一個讀初三的女孩子，皮膚白皙。在她十歲的生日會上，小健媽媽見過她一次，當(dāng)時送給她一套價格不高也不低的洋裝作為生日禮物。

“想吃西瓜嗎？”

“真的嗎？有西瓜？”

面對出現(xiàn)在五月的西瓜，要問“真的嗎”才是正確反應(yīng)。

小健媽媽把另外半個已經(jīng)包好保鮮膜的西瓜拿了出來。

“哇，要吃要吃，好棒?。∥襾砬邪?，阿姨?！?/p>

女孩說著，把裝有書籍的編織袋遞給小健媽媽，開始切西瓜。十五歲的少女好像在家里也常做家務(wù)，白皙纖細的手指上下翻飛，很利索地把半個西瓜對半切開，又將四分之一的西瓜均等地切成六片，放在托盤里。

“我有生以來從來沒在一年中這么早吃過西瓜呢！所有的水果里我最喜歡西瓜了，它水分最多，吃起來很爽，西瓜的英文名不就是watermelon嘛。我一看到西瓜，口水就會嘩嘩流出來?！?/p>

眼睛笑得像月牙的少女把西瓜送進口中，每吃一口都會說“啊——啊——好幸福啊”。吃東西就是要和這樣的人一起吃才開心呀。

女孩吃得很干凈，托盤上只剩下青綠色的瓜皮。

“不用吃得那么干凈，我兒子剛剛吃了半個，說下面不是很甜?！?/p>

“就算不是很甜也要吃干凈啊，否則太浪費了。而且跑到人家家里吃一半剩一半的，那還像話嗎？”女孩笑了起來。

小健的媽媽眼淚都快出來了，真想立馬沖到同事家里，問問到底是用了什么魔法教導(dǎo)出這么優(yōu)秀的女兒。

最后女孩吃了三片，小健媽媽也吃了三片。小健媽媽把剩下的四分之一西瓜用保鮮膜包好放進密封盒里，讓女孩帶回去了。

“給你媽媽帶去，說謝謝她的書。”

“您太客氣了，阿姨再見?！迸⑿χ恿诉^去，轉(zhuǎn)身走了。小健媽媽站在院子里對女孩的背影戀戀不舍。和同事的女兒相比，自家的兒子簡直就是猴子。不，說猴子有些過分了，應(yīng)該是智人或是猿人之類的，好歹會直立行走背著書包每天上下學(xué)。

媽媽正想著，“猿人”回來了，身后還帶了一個同類朋友。

“怎么那么早就回來了？”

“剛踢了一會兒球，管理員跑來說，現(xiàn)在正值草坪養(yǎng)護期不讓踢?！闭f完，兒子就上二樓自己房間了。但兒子的朋友沒有跟上去，磨磨蹭蹭地待在客廳里，東張西望。

“是想喝點什么嗎？”

“不，我想吃西瓜?！?/p>

是小健和他說的？還是嗅到了氣味？“猿人”不愧是“猿人”，臉皮真夠厚的。

“啊呀，真的不巧，剛剛吃完了?！?/p>

“沒有了嗎？”

“是啊，就剛剛，你們早回來十分鐘就好了?！?/p>

“真倒霉啊。”兒子的朋友也上了二樓。不一會兒小健“咚咚咚”跑下來了，一副興師問罪的架勢。

“西瓜沒有了？不是還有半個嗎？”

“我吃了?！?/p>

“媽媽你一個人要吃半個？”

“怎么？不行嗎？你不也是一個人吃半個嗎？”媽媽感覺一股怒氣直沖腦門心。小健被嚇到了，嘴里哼唧 “我不是這個意思”，視線往下耷拉著“咚咚咚”又回樓上去了。樓梯轉(zhuǎn)角處，他的朋友好像在等他?！澳銒寢尯脙窗??！币恢弧霸橙恕闭f道?！安挥美硭?，老太婆一個?！绷硪恢弧霸橙恕钡穆曇簟?/p>

媽媽氣得不輕。

爸爸一回來，外套還沒脫，媽媽就在他耳邊嘮叨開了。從小健手捧半只西瓜的自私，吃一半剩一半的浪費，一直說到同事的女兒如何乖巧，最后是兒子朋友的臉皮厚度。

“現(xiàn)在還在樓上沒走呢，這個點估計是要留下來吃飯了?！眿寢屨f。

“那就一起吃，兒子的朋友你也把他當(dāng)兒子好了，無非是多一雙筷子?！卑职终f著，從桌上抽了好幾張面巾紙開始擦汗，擦完前額開始擦后頸。今天是同期最高溫，偏偏地鐵沒開冷氣，人又多，外套下的襯衫全濕了。爸爸的體格像熊，非常懼熱。

“西瓜真的沒有了嗎？”爸爸咽了咽口水。真想大口大口吃西瓜??！一只西瓜，老婆、兒子都吃了，唯獨他辛辛苦苦工作一天一口沒吃上，未免太慘了點吧。

“其實……”媽媽露出十分復(fù)雜的笑，“是有的?！?/p>

媽媽說著，轉(zhuǎn)身端出半只西瓜，像揭幕似的在爸爸面前鄭重地把包在上面的保鮮膜慢慢掀開。那是小健吃剩的半只西瓜。爸爸朝著像沖擊鉆打過一樣坑坑洼洼的西瓜內(nèi)部看了好一會兒，才抬起頭：“你該不會想讓我吃這個吧？”爸爸的眼眶都要裂開了。

媽媽有個發(fā)小是私立醫(yī)院的護士。媽媽一直以為在私立醫(yī)院工作收入很高，但這位發(fā)小最近卻做起了副業(yè)，在網(wǎng)上賣號稱手工縫紉的各種布袋。有筆袋，也有鞋袋、保溫瓶袋和球拍袋，生意清淡。發(fā)小打電話來問媽媽要不要定做袋子，說可以根據(jù)自己的喜好，在布袋上繡上好看的圖案。

媽媽放下電話，跑去問小健想要什么樣的袋子。

“做個鞋袋吧，圖案嘛——要玫瑰花藤蔓纏繞的骷髏頭，帥一點的。”小健說。

“太復(fù)雜了，想個簡單點的?！眿寢寷]好氣地說。帶著有骷髏頭的袋子去運動，太不吉利了。

“那我不要了。”

媽媽沒辦法，跑去問發(fā)?。骸坝悬c復(fù)雜，行嗎？”

發(fā)小笑了：“沒關(guān)系的，不是我繡，是我畫，圖紙輸入電腦讓機器繡。”

原來是這樣。松了一口氣的同時，媽媽臉上露出一副“什么？只是這樣而已”的表情。在一個星期天，發(fā)小寄來了成品。爸爸媽媽訂做的都是筆袋，墨綠色和棗紅色的絲絨袋子上分別繡著月熊和貓咪。貓咪是媽媽讓發(fā)小根據(jù)家里的寵物貓波子為原型設(shè)計的，十分可愛。小健的是寶石藍的絲絨袋，和紅色的玫瑰花相得益彰。小健盯著媽媽手里的筆袋看了好一陣子，問：“這是波子？”

“是的?！?/p>

“我喜歡這個筆袋?！?/p>

“要交換嗎？”

“不，我兩個都要?！?/p>

小健不在家的時候，媽媽曾和爸爸討論過小健的性格是不是一貫如此，這種飛揚跋扈的性格到底是什么時候形成的？以前沒發(fā)現(xiàn)，是因為隱藏在孩子天真無邪的外表下嗎？有句話說得好，沒有種子就不會發(fā)芽。

以前可愛善良的孩子去哪兒了？媽媽記得小健在很小的時候曾因路邊凍死的流浪貓痛哭流涕過。兒子一直吵著要養(yǎng)貓，只要長毛的他都喜歡。自打他包著尿布，搖搖晃晃走路開始，只要一看到小貓小狗，他就會毫不猶豫走過去，把臉埋進皮毛里。

前幾年新搬來的鄰居養(yǎng)了一只貓，小健成天賴在人家家里不走，還揚言要做那家人的孩子。媽媽記得小健說這話的時候，瞪了自己一眼。不知從哪本書上曾經(jīng)看到這么一句話——想要殺死一位母親不需要用刀，只需要她的孩子一個眼神就可以辦到。波子就是在那個眼神后來到這個家的?，F(xiàn)在管波子一日三餐的是媽媽，帶到醫(yī)院看病和鏟屎的也是媽媽，小健只和波子玩，其他的事情一律不管。

還沒多看幾眼的筆袋被搶走，媽媽很生氣，打電話向朋友抱怨。她先是打給送她烘焙書的同事惠?；菪Σ[瞇地聽完媽媽的牢騷，完全沒有同情心地開始說起了自家女兒的好。

“今天是母親節(jié)耶，一大早我女兒買來了康乃馨，十八朵！說祝愿我永遠十八歲，哈哈哈哈哈哈……”

還沒等惠笑完，媽媽就把電話掛了。原本只是普通生氣，現(xiàn)在變得更生氣了。在手機上一查，今天還真是母親節(jié)，大意了！這種日子不能和家里有孝子賢孫的人聯(lián)系。

緊接著，像是要再賭一把似的，媽媽又撥通了另一位朋友的電話。那位朋友的兒子也是只猴子。五天前在學(xué)校游泳時，因為分心撞到了頭，縫了七針，脖子也骨折了。雖然脖子受了傷，神經(jīng)卻絲毫無損，連醫(yī)生都感嘆是奇跡。

“他現(xiàn)在整日躺著，骨折的地方做了手術(shù)，戴了護具，一厘米也不能動。但手腳都可以動哦，胃口依然超好的，飯菜大口大口地吃。同學(xué)和老師都來看他，又帶來好多吃的，他也統(tǒng)統(tǒng)吃掉了。老師開玩笑說等他出院了，說不定胖得連教室的門都進不去。他還天真地問我，如果教室門真進不去，是不是不用念書了。我把他罵了一頓，哈哈哈哈哈哈。

“還有，他同學(xué)來看他的時候，其中有一個好像是他喜歡的女孩子，正好他那時在床上用便盆，同學(xué)走后他直呼丟臉?biāo)懒藖G臉?biāo)懒?，笑死人了。以后只要他平平安安就行了，成績再差我也不在乎，畢竟頭上開過刀，哈哈哈哈哈哈哈……”

掛了電話后，媽媽感慨良多。走到廚房想拿點什么喝時，從壁柜內(nèi)側(cè)爬出來一只大蟑螂。媽媽并不害怕蟑螂，但突然出現(xiàn)還是嚇了一大跳，于是失聲尖叫了一聲。小健從身后跑來，抄起拖鞋擋在媽媽前面，說：“別怕！”然后把蟑螂打死了。

媽媽在這一刻感覺自己是被十三歲兒子保護的更小的孩子，有點感動。小健捏起蟑螂，扔到了垃圾桶里，然后出門了。媽媽的心情又好了一些，拿起錢包去了超市。

在去超市的路上，媽媽看到花店里有很多女孩子在買花，感嘆了一下女孩比男孩更感性?；氐郊?，小健已坐在門口的臺階上等著了，旁邊的地上還放著一只西瓜。

“又忘帶鑰匙了？誰送的西瓜？”媽媽一邊問一邊從包里掏鑰匙。

“買的?！毙〗”鹞鞴希鴭寢屵M了門。

“你買的？西瓜那么好吃？還想吃？”

“送你的。”小健說話變得很輕，不仔細聽根本不知道在說些什么，“本來想買花的，花店里都是女孩子，嘰嘰喳喳吵死人了……就買了西瓜?！?/p>

說完，小健把西瓜放在客廳的茶幾上，朝樓上走。媽媽直愣愣地看著小健的腳一點一點往樓上移動著，好半天才反應(yīng)過來。這是母親節(jié)禮物？一只西瓜？

正想著，小健又“咚咚咚”走下來，說：“媽媽，這西瓜8塊8一斤，正好10斤，88塊，怎么樣，這數(shù)字吉利吧？”

還沒等媽媽表態(tài)，小健又“咚咚咚”跑上去了。

晚上，西瓜被切開，爸爸和小健在沙發(fā)上啃著西瓜看脫口秀。外間走廊里傳來媽媽打電話的聲音。

“惠，我跟你講啊，今天我收到一只西瓜。我兒子送的。說本來想送花呢，可花店里全都是女孩子，我兒子有點害羞就沒進去。西瓜8塊8一斤，正好10斤，88塊，怎么樣？這數(shù)字真是吉利到?jīng)]話說耶，哈哈哈哈哈哈……”

發(fā)稿/莊眉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