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怡寧

深圳大學2021級臨床醫(yī)學專業(yè)本科生

安寧療護敘事實踐社團成員

實踐小組與唐老

夜晚，我拿著椅子和記錄本亦步亦趨地跟著深圳大學總醫(yī)院鐘志成老師走向患者的病房。站在門口，我心中涌起了一陣忐忑，腦海里想起鐘老師對患者的描述：脾氣有點古怪。

走進病房，映入眼簾的是一位坐在床邊的老人。老人目光炯炯，透露著飽經風霜后的淡然。他高大的身軀因病痛的折磨而像一副骨頭架子一樣，眼眶下顯出淡淡的青色，露出些許疲憊。他看見我們走進病房，試圖站起身來，無奈力不從心。手臂上的動作也顯得格外僵硬，就像兩根木棒顫巍巍地擺動著，驅趕著空氣。終于，在奶奶的攙扶下，他才順利地從床邊移動到了椅子上。

唐老，今年70歲，3月份胸部CT檢查時偶然發(fā)現右肺有團塊陰影，后來經進一步檢查，診斷為右肺鱗癌。除此之外，他還患有帕金森、糖尿病等基礎疾病，以及睡眠障礙。

當我們問及“您有什么感覺不舒服的地方”時，唐老眼神和語氣中的痛苦彌漫開來?！巴群苈?，我這個人承受能力還是有的，但實在沒辦法忍受”帕金森，悄無聲息地侵襲著唐老的生活，從一開始的手部輕微顫抖，到后來的步伐僵硬、面部表情呆滯，最后可能全身僵硬、生活不能自理。這一步步演變，仿佛是一場殘酷而無情的審判。

情相伴

腿麻是唐老當前自覺最主要的不適癥狀，他認為是化療導致的，但實際上，帕金森患者也會出現腿麻加重。對于唐老腿麻的情況，是什么原因占主導？當目前化療方案效果顯著而患者反映副作用加劇時，我們該如何解決？太多問題飄在半空未能落地?，F在的我們并沒有更多的方法去解決他的疑問。這樣的相處模式有時讓我感到挫敗和沮喪。

但漸漸地，在和唐老相處的過程中，我們欣喜地發(fā)現，當他沉浸地和我們聊天，當他專心與我們下棋，當他放下那焦慮的包袱，他的眼神中迸發(fā)的是火花，是朝氣。腿麻早已被拋之腦后，仿佛回到了他的青年時期。陪伴、語言或許真的能克服那些僵硬的關節(jié)、那條麻木的神經，讓失能的細胞暫時獲得活力。我們也驚喜地聽到老師的反饋：探訪當晚老人的睡眠質量都會有明顯改善這些都讓我們逐漸建立信心。對患者來說，不僅是身體上的不適需要治療，心靈上的孤獨、焦慮與不安同樣也需要得到安撫。

每一次探訪都能認真去傾聽，并帶上真誠的關心和笑容，也是對患者的一種回應。陪老人下棋，解其住院無聊之悶；聽患者講述人生經歷，回憶其輝煌往事；送老人合照，一起定格歡樂時光這些看似稀松平常的小事，卻能帶給患者不少慰藉。

醫(yī)相伴

歡聲笑語，吵吵鬧鬧的時光，有時也讓我們忘記了眼前的這位老人正在與病魔進行生死之爭。癌細胞的增長并沒有停止。

暑假過后，我再次見到老人。雖然那原本因化療而光禿禿的頭頂，已經重新長出碎發(fā)，但他此時卻閉著雙眼一動不動地躺著，滿臉蒼白，氣管插管從鼻腔插入。待鎮(zhèn)痛藥的藥效過后，似乎清醒過來的老人滿臉痛苦，臉部的肌肉都擰成了團，雙手不斷拍打著病床的欄桿。

這幅畫面在我的腦海里停留了許久。老人去世之后，當我再次和小組的伙伴們討論“肺癌晚期，姑息治療已經無效的患者該不該插管”的話題時，我腦海里閃過的是唐老那雙空洞無神的眼睛，仿佛迷失在濃霧中找不到歸途。維持生命和提高生活質量似乎成了矛盾雙方，讓人難以抉擇。但是對于經過家屬、患者和醫(yī)生三方溝通并最終作出的共同醫(yī)療決策，我們都應該給予尊重。雖然結果不一定能回應每一份勇敢和努力，但也許能給生活一個答案。

現代醫(yī)學之父威廉·奧斯勒認為“醫(yī)學是不確定的科學與可能性的藝術”。面對醫(yī)學這一屬性，我們要做的是敬畏生命、關愛生命，明白治愈是小概率事件，陪伴、鼓勵與安慰才是大概率事件。醫(yī)學是最人文的科學，是最科學的人文，是用科學的理性、人文的溫度共建個性化的答案。

親相伴

最后一次見到唐老時，他安靜地躺在病床上。奶奶抬頭看見我們，滿是疲憊的面容上扯出一絲微笑。她像往常一樣拿出小零食分給我們，但又不似從前笑呵呵地大聲和我們聊天。她有時會定定地望著丈夫，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突然，她站起身來，從柜子拿出一支藥膏，然后輕輕地在唐老身旁坐下。窗外透進來的一絲暖陽照在奶奶的臉上，顯得格外柔和溫暖。她對我們說：“這是馬油，涂在手上很管用的?！蹦棠膛跗鹫煞虻氖?，用指尖挑起一抹護手霜，動作輕柔地在手背上抹開?？吹竭@一幕，我開始明白這位“固執(zhí)別扭”的唐老之前為何一直抱怨化療痛苦不已，卻又堅持化療?？v使抱怨化療是自己痛苦的源泉，把自己“好的細胞也全都殺死了”，但或許正是看到妻子關切的目光，他還是選擇自己簽字堅持化療。在這個過程中，家人這一角色看似是羈絆，但對老人而言也是力量。家人溫暖堅定的愛和相伴，給予老人堅持化療的勇氣，也給予了他繼續(xù)活下去的意義。

病起蕭蕭醫(yī)難料，相伴常常人安寧。在如今的醫(yī)療水平條件下，癌癥仍然無法被攻克。當積極的治療手段已無效時，盡可能地幫助患者擁有最佳的生活質量成為首要目標。這也是安寧療護的理念所在。鎮(zhèn)痛藥的使用，能讓身體的疼痛得到緩解，而相伴能撫平心靈的傷痛。對于唐老而言，貫穿于安寧療護始終的，是我們與老人相伴而行的下棋時光，是醫(yī)生與老人相伴而行共同決策的時光，是家人與老人相伴而行鼓勵支持的時光。

責任編輯：賈倩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