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小羊
1
清明假期前,我回羅田看了父母。
父母葬在半山腰里,上山的路上種滿板栗樹。去年秋天掉落下來的板栗,像一個個小刺猬倒臥在地上。這里是父親的老家,母親的老家在山東,但她在遼寧長大,我姥爺闖關東去了東北。
作為北方人,母親并不喜歡湖北的潮濕。母親走后,身為子女的我們陷入了兩難。哥哥建議把母親帶回山東,我爸卻想最后跟母親葬在一起。最終我支持我爸,我哥堅持自己的想法,我們因此心生嫌隙,有幾年都沒怎么來往。
好在后來大家可能都想明白了,我們主動不提過去的事情,我哥也從沒回湖北看過父母。但我知道父母,尤其是我媽,在他心里最重要的位置上。看或者不看,只是一種儀式而已,不能代表真正的愛與思念。
前年我們回去祭祖,羊姐夫燒香磕頭完畢,忽然說:“以后你千萬別把我關在這種小黑屋里?!?/p>
“那你想去哪兒?”
“山上河里都行。自由自在,其他東西都不要?!?/p>
我點點頭,心想你比我小5歲呢,這話應該我說。
沒經(jīng)歷至親離去之前,我特別忌諱談論生死。膽子也小,隔壁家老爺爺去世,我嚇得天天開燈睡覺;路上經(jīng)過哪家辦白喜事兒,心怦怦亂跳、冷汗直冒,一路小跑生怕有什么在后面追。
直到經(jīng)歷了父母仙逝。一整套流程做下來,如同人生的磨盤,事無巨細地磨過身、心、靈,終于明白這件人生必經(jīng)的大事,無需害怕、怕也沒用。
2
母親去世的時候虛歲73,我那年36歲。
如今回想起來,36歲的我,依然在父母的羽翼之下,天真、任性、張狂。雖然自己也有了孩子,在工作場合扮演精英女性,實際上對于生活知之甚少。
心里總有一個不想長大的小孩,樂于示弱、樂于任性。覺得任何事情都有父母兜底,也喜歡跟父母犟嘴、鬧脾氣,尤其我媽,我與我媽的關系簡直是相愛相殺。
母親無疑是愛我的。我離家千里到武漢來讀大學,母親經(jīng)常因為思念我而抹眼淚。
我生老大的時候,父母來武漢幫我?guī)Ш⒆樱赣H很不喜歡武漢的氣候,還是一待就是三年。一到陰雨天她就心煩意亂,我覺得我媽矯情,等她走后,每到雨天我就會想她,想她孤獨地站在窗前的樣子。
本來以為親人離世只是一場臺風過境,后來才明白那是漫長的人生雨季。
我媽對我也有諸多的看不慣。有一段時間我染了金黃色的頭發(fā),我媽知道她管不了我,一直沒說話。某一天我在家東游西逛,我媽突然發(fā)作,罵我“頭頂?shù)静莼蝸砘稳ィ駛€喪門星似的”。
東北話幽默是很幽默,可罵人也是很刻薄。那一次我感覺很受傷,我只是染了個頭發(fā),你就不愛我了,愛就這么脆弱嗎?
為這事兒,我一天都沒理我媽。
母親走后,我總在對自己的子女一腔怒火時,回想起那一刻。慢慢明白了愛是一種極其復雜的情緒,里面時不時也會夾雜悔恨與悲傷。
人的一生就像漂在海上,沒有永遠的風和日麗,如果你愛一個人,如果那個人對你而言非常重要,你就要容忍和理解TA的情緒,即使TA有時候討厭你,但那依然是愛。
3
父母來武漢幫我?guī)Ш⒆拥臅r候,我還在國企上班,收入穩(wěn)定且很低,生完孩子更是捉襟見肘。
家里只有一個太陽能熱水器,冬天的時候,上面的水涼,下面的水熱,剛開始流出來的水是溫水。母親總是搶在我前面去洗澡,把上面的溫水用完,等我洗的時候,剩下的就是熱水了。
母親走的時候我不在身邊,接到姐姐的電話才往家趕。坐上飛機,想到這個世界上再也不會有誰為了把熱水留給我,而在大冬天沖進溫水里,就忍不住哭起來。
親人離世之前,你以為愛是某種情緒的表達;等他們離開之后,才明白愛是生活本身,是無數(shù)個細節(jié)的堆疊。你想不起來“我愛你”這句話,但你能想到很多事情——那個人走了,再也不會有人對你說那樣的話、做那樣的事。
就像父母做的飯菜,他們的離去也帶走了那些味道,之后哪怕你吃盡世間的山珍海味,卻再也吃不到放學回家時,遠遠聞到的家的味道。
母親走后,我開始理解愛。
理解愛是無需表達的航行,是兩人一起做很多很多事。也開始理解陪伴的重要性,知道如果你愛一個人,心要大一點、粗一點,不必過于計較。
我們不完美,愛也不完美。人與人之間的愛,并不是源于你們嚴絲合縫的相遇,而是命運因緣際會的安排。愛是你與一個人,平靜地過了很多年,彼此在對方的生命里留下最真實的印記,有些話你只能對TA說,有些氣,你只能給TA受。愛有裂隙,那是光照進來的地方。
在回顧與母親相處的過程中,愛在我心里逐漸祛魅。當我降低對愛的渴求,以平常心與人相處,恰恰更容易地被愛環(huán)繞了。
4
2020年夏天,84歲的父親也走了。臨終前問他要不要去醫(yī)院,他搖頭。
父母都是在家里走的,子女繞膝,沒插管沒搶救。我每每想起,便覺欣慰。父母一生善良,雖曾吃了一些苦,但命運對他們大體還算心存善念。
父親最后的幾年,瘋狂迷戀各種保健品,也上過打電話賣假酒的騙子的當。他工資卡上的退休工資,我們由著他折騰,偶爾善意地開幾句玩笑。
人,從任性里來,最后到任性里去,如果到死都不能任性一把,該有多難受!
一生不信鬼神的父親,還變得迷信起來,經(jīng)?;貞浶r候有人給他算命,說他能活87歲。我問他現(xiàn)在多大了,他眼珠一轉,說也就七十多一點吧。
這就是我的父親。之前口口聲聲說如果老了躺床上動不了,就去尋死的父親。最后躺在床上,卻有旺盛的求生欲,直到在睡夢里離去。
武漢有種說法,父母雙雙去世后,子女才叫“成人”。父母既是我們的保護傘,也是我們與死神之間的那道防火墻。
父親去世后,我真正感覺到自己再也不能靠誰,卻被歲月推著,成了別人的靠山與防火墻。
中國人忌諱談論死亡,但有些事情,越談越明、越談越輕;越是不敢碰觸,越要強行地面對。人克服恐懼才能真正強大,不怕孤獨才是真正的自由。
最終我們都要長大成人,直面離別。愛如風過草原,吹來新綠,一代又一代人,不分彼此。
編輯/宋凌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