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涯舞

日落時刻，你喜歡站在二樓露臺，凝視逐漸暗淡下來的天空。

你說不清楚暮色是從空中降臨，還是從地面上像霧一般彌漫開來的。跳跳在你腳邊扶著護欄的玻璃站了起來，去看樓下的草地。那里有一條金毛。你又一次想起半年前看過的一篇小說，一個男孩在夜里，想象自己的屋子就是一艘潛水艇的駕駛室。你不喜歡潛水艇，不喜歡在黑暗中航行，那不像航行，反而像在隧道中穿行。此刻，你扶著鐵質(zhì)護欄，就像扶著船頭的欄桿。黃昏的風(fēng)不疾不徐，空中暗色的云悠然飄動，此時的樓宇就像一艘在越來越濃重的黑暗中航行的大船。

天空中總有一團暗紅，不知道折射的哪里的燈火。你仰著頭尋找那幾顆稀疏的星星，北斗星的勺柄、大角星、室女座α……勉強和書上看到的“春季大弧線”聯(lián)系起來。幾千年前，沒有指南針的水手，駕著一葉帆船在海上航行，指引方向的便是這些星星。在北半球，北斗星勺口最前面的兩顆星向勺口延長至兩顆星距離的5倍處，便是北極星。關(guān)于南半球指引方向的星星，你想起四年前去澳大利亞，晚上從餐館出來抬頭看見的南十字星座。當時，你把它們指給女兒看，心里卻隱隱有些失望，覺得這星座似乎小了點。

有點涼了，你回到屋子，想象這艘船應(yīng)該可以智能駕駛，按照預(yù)定的航線行駛，還有預(yù)警功能，一路避開暗礁和冰山，直至多年后抵達終點。墻上有一個舵狀的掛鐘，時針指向9，分針指向5，沒有秒針，也沒有嘀嗒嘀嗒落雨般的聲音，時間似乎沒有流逝。你坐到書桌前，書桌后的整堵墻都被設(shè)計成了書柜。在漫長的航行中，你只能靠書籍和酒精來打發(fā)無數(shù)個夜晚。書房旁是臥室，臥室旁還有個小陽臺，你喜歡在夜里站在那兒，注視一條黑暗的公路。那是城市的環(huán)城公路，車輛帶著顫抖的大燈不時疾馳而過，卻無法穿透黑暗。你想起小時候，喜歡在夜里玩手電筒，將光柱對著夜空。理論上光子可以飛向無限遠的地方，但你只能看得見幾十米長的光柱。你又拿著手電筒對著遠處的樹林照射，燈光閃爍。那些航行在大洋深處的船只也是通過燈光來確定對方的意圖的，燈光“三短三長三短”是摩斯密碼中的求救信號。當時，女兒纏著你，要你教她編密碼。

你拿起一本書，看了半頁，那些字都認識，湊在一起卻不知道講些什么。難道也是密碼？那么密鑰又是什么？你又來到露臺，摸了一下昨天晾的衣服干了沒有。跳跳又開始了它獨特的儀式，圍著你的腿，順時針繞圈。你抬起右腳，擋在它前面，它遲疑片刻，調(diào)頭繼續(xù)繞圈。你收起腳，跳跳又改回順時針方向繞圈。跳跳是一只灰色的兔子，養(yǎng)在露臺上，已經(jīng)見過兩次難得的大雪。

你想起小時候看的一本雜志，叫《少年科學(xué)畫報》，里面有一個連載故事，講六個人乘坐一個木筏，從秘魯順著洋流漂到波利尼西亞，去驗證當?shù)赝林囊粋€傳說：他們的祖先從東方而來。也許是為了打發(fā)旅途的無聊，他們還帶了一只鸚鵡。鸚鵡可以模仿人說話，但跳跳不會。跳跳只是在一次被他不小心關(guān)門壓著前腿的時候，發(fā)出了一聲類似人的尖叫。幾個月的航程里，他們看到了綠色的太陽、蛇頸龍一樣的海怪，還有被認為已經(jīng)滅絕的總鰭魚類?？傱掫~類生活在海中，泥盆紀末期，一部分開始向兩棲動物進化，粗壯的鰭演變成四肢，鰾變成了肺，可以直接呼吸空氣；而另一部分留在了海里，在那片藍色的大海里孤獨地漫游。很多年以后，你得知這個故事是根據(jù)挪威人類學(xué)家海爾達爾的《孤筏重洋》改編的。買到書后你迫不及待地閱讀，后來發(fā)現(xiàn)留給你印象最深的不是書里的那些奇聞，而是廚子一大早在木筏上隨手撿起飛魚，放到平底鍋中煎熟的情景。那些飛魚的翅膀，也是鰭演變的。

你拿起書柜上的地球儀，找到秘魯。從那里到澳大利亞，是一片深藍，島嶼就像夜空中的星星，星光閃耀，海浪在蕩漾。你找到加拉帕戈斯、復(fù)活節(jié)島、美拉尼西亞、波利尼西亞、薩摩亞、瑙魯、湯加、塔希提。

你無疑是喜歡海的，但第一次見到真正的海，你已經(jīng)四十歲了——當時你們一家人去馬爾代夫度假。這之前有一次乘飛機去上海，飛機降落之前，透過舷窗，你看到一片昏黃的水域，就像個大魚塘，后來一看地圖，得知那是東海。飛機抵達馬累已是23點，在機場，你們找到接待柜臺，當?shù)厝税涯銈冾I(lǐng)到一間屋子里，拿走你們的護照去登記，又拿來咖啡和蛋糕。你們還要換乘小飛機和快艇。女兒趴在妻子身上睡著了。你走出去，發(fā)現(xiàn)十幾米外就是海，有幾個當?shù)厝俗诘虊紊?，看了你一眼，又轉(zhuǎn)頭看向遠處。燈光下的海是淡黃色的，可以看到水底白色的沙子，似乎有一條帶狀的魚隱藏在蕩漾的燈光中。

快艇在黑色的海浪中跳躍，不時有浪花打到臉上。到達水屋，放好行李，你把女兒抱到床上，已是北京時間凌晨5點。那天是周一，如果在家里，一個小時后你的手機鬧鐘將會響起。你會從床上坐起，脫掉睡衣，換上家居服，下樓到廚房，擰開灶臺閥，把冰箱中的包子饅頭放進蒸鍋，把牛奶拿出來放到餐桌上。然后你上樓去衛(wèi)生間洗漱，鎖上門，坐在馬桶上，拿出手機，看剛過去的這個夜晚世界上發(fā)生了什么。

那天你和妻子在水屋露臺的躺椅上依偎著，看星星逐漸暗淡，天邊的云慢慢變紅，大海在一聲接著一聲的嘆息中醒來。

夜深了，你還沒有睡意。

你下到一樓，胡桃木顏色的樓梯再一次讓你聯(lián)想到船上的舷梯。一樓有一間小屋子，被設(shè)計成了儲藏室。儲物柜里塞滿了東西，一盒午餐肉罐頭被擠到邊上，你拿出來看了看保質(zhì)期，還有三個月?？磥淼们謇硪幌铝耍雅R期的拿出來，再買一些新的儲備起來。疫情開始之前，你就有了儲備一些物資的想法；疫情開始后，看到各種物資匱乏的新聞，你便買了午餐肉、紅燒肉、豆豉鯪魚罐頭、壓縮餅干、便攜式凈水器、凈水藥片、蠟燭、丁烷氣罐……這些平時去露營也用得上。儲物柜最上面一層，還有十二罐美國山屋牛肉罐頭，據(jù)說可以保存五十年，當時花了2850元購買。妻子打趣道，你一輩子也用不上。你說但愿吧。除此之外，還有一箱保質(zhì)期二十年的德國NRG-5壓縮餅干。廚房里除了冰箱，還有一個冰柜，里面有肉片、肉絲、肉末，被分裝成一小包一小包的，吃的時候可以提前拿出來解凍；還有整雞和雞塊、臘肉、香腸。疫情剛開始的時候，你和妻子開玩笑，這些食物足夠我們一家人吃三個月。

你花了半個小時，把儲藏室整理了一遍，拿出二十盒午餐肉、十盒豆豉鯪魚、十盒紅燒肉、兩大包方便面、一袋5公斤裝的真空包裝大米。事實上，你已經(jīng)有一年沒去露營了，這些東西只能平時慢慢吃掉了。

睡覺時，你的手腳都是涼的，你猶豫要不要開地暖。那先得把電熱水器關(guān)了，明天起床后打開天然氣鍋爐，這樣回家時屋里就會暖和起來。還要記住打開鍋爐的燃氣開關(guān)，把水管的分水閥擰過來。

當初裝修房子時你設(shè)計了兩套熱水系統(tǒng)，裝修的工人不解。你說，萬一天然氣停了，我還可以用電；同樣，停電時我也可以用天然氣。

躺在床上，你繼續(xù)把這座屋子想象成一艘大船，船上裝滿各種物資，孤獨地航行在茫茫的黑夜中?！度w》中的“末日之戰(zhàn)”后，逃出太陽系的太空戰(zhàn)艦用次聲波武器襲擊了另一艘船，然后把各種物資搬運到自己的船上。你在想，幸存下來的那艘戰(zhàn)艦，是地球文明在太空漂流的種子，是青銅時代，是藍色空間，還是終極規(guī)律？他們是進化的總鰭魚，還是沒來得及進化的那支？

買房子時，你和妻子還去看了聯(lián)排別墅，但最終決定買頂樓復(fù)式。一方面考慮價格，另一方面考慮的就是安全性?；氐巾敇堑募?，把門一關(guān)，尤其在冬天，看到窗外飄著的雨雪，內(nèi)心是安定而溫暖的。

剛搬來時，小區(qū)入住率不高，時不時發(fā)生一些盜竊案件，但大部分都發(fā)生在別墅區(qū)。為了自衛(wèi)，你在網(wǎng)上買了一根長矛，矛尖打磨得很鋒利，有皮質(zhì)的鞘，矛身也是鋼的，有一米多長，就放到臥室門后面。自從女兒出生，你便感到一種責(zé)任，就像茅屋里的馬賽人，要用長矛對準那些獅子和鬣狗。

記得女兒三歲時，你們一家去一個新開的游樂園，里面很多項目都不適合五歲以下的兒童，你只好帶女兒去玩積木。一個小男孩，總是搶女兒的積木，你便瞪著他。小男孩被你瞪得發(fā)毛，走到另一邊去了。中午吃飯時，你們點了餐，等了半天都沒有上菜，你去問服務(wù)員，服務(wù)員說人多，馬上就好，但隔壁桌明明來得更晚，飯菜卻已經(jīng)上了。你走到廚房門口，看見服務(wù)員正端著餐盒出來，你直接搶了過來，反正都是套餐。事后，你覺得自己就是一頭公獸，為了幼獸，在叢林中廝殺。

剛搬家的那段時間，小區(qū)時不時停水。你買了一個100升的塑料桶，加上露營時用的45升水桶，可以應(yīng)急一兩天。每次停水，你從露臺洗衣房把水桶搬到衛(wèi)生間和廚房時，心里都會有種成就感。你甚至去看過那種鋁制儲水器，可以裝一噸水，但是妻子說裝在露臺上太難看了。后來，小區(qū)新建了儲水池和二次加壓站，很少停水了，但洗衣房里的兩個儲水桶還是被你裝滿水，每個月?lián)Q一次水，換出來的水可以洗衣服澆花。

露臺上有個4平方米的花池，里面種了葡萄和薔薇。女兒五歲時，去郊外看桃花，順便又買了棵小桃樹。第二年春天，小桃樹開出十幾朵花，花謝后長出葉子，后來結(jié)出了小桃子，你數(shù)了下有十二個。一場驟雨，落了三個。有四個長著長著就蔫了。到了八月，最終收獲了五個女兒拳頭那么大的桃子，一口咬下去，居然很甜。

除了花池，露臺上還有十幾個花盆?；▋阂惠喴惠喌亻_放又凋謝，逐漸枯萎了，有一段時間竟然雜草叢生。你認識其中的碎米薺、酢漿草、繁縷、鴨跖草、紫花地丁，采摘洗凈，簡單煮一下淋上熱油，也是一道美味佳肴。但自從跳跳來了，花盆里很快就寸草不生了。

儲藏室里有一個盒子，里面是各種蔬菜的種子。疫情以后，你總覺得世界會在某一天變得越來越壞。你想象著自己帶著女兒，冒著漫天風(fēng)雪，去森林里砍柴，背著弓箭去追尋獵物的蹤跡。露臺上可以種各種蔬菜，這使你有了一些安全感。你想到那個時候，肯定會沒有煤氣和電，于是你弄來了一些木柴，把它們整齊地堆在角落。你在淘寶上看到一款壁爐，有著石頭外墻、鑄鐵爐膛、防火玻璃。你想象冬夜里，一家人圍著熊熊爐火，各自手里拿著一本書。書里的主人公在育空河岸，用最后的火柴點燃篝火。寒風(fēng)呼嘯，篝火慢慢熄滅……女兒手中的書滑到了地上，你抱起她，把她放到爐火旁的小床上。火焰繼續(xù)掙扎，黑暗又近了一些。

醒來又是一身汗，你摸到床頭柜上的手機，屏幕刺眼，還有二十分鐘，鬧鐘才會響起。

你把手機放回去，平躺在床上。窗簾沒有拉嚴實，灰色的光透進來，屋子里的家具顯露出鋒利的輪廓。頭頂上的吊燈就像一只蜘蛛的投影，在灰暗中等待蛛網(wǎng)另一頭的顫動。

這張床對于一個人來說太大了，明天還是睡到女兒的床上吧。女兒的床是雙層上下床，女兒睡一層，二層是兔子的家園，大大小小幾十只兔子玩偶或臥或站，陪著女兒。你關(guān)上燈，感覺就像躺在船艙里，輕微的搖晃帶來眩暈的感覺，狹小的空間讓你有了安全感。

早餐吃了方便面。接著，你下到停車場，準備出門。你有兩輛車，一輛燒汽油，一輛燒柴油。加汽油的是小白兔，一輛開了十年的轎車；加柴油的是大白狗，一輛SUV。平時上班開小白兔，周末出去玩開大白狗?，F(xiàn)在，子母停車位上只剩下了小白兔，你拿出鑰匙，發(fā)現(xiàn)卻是大白狗的，只能徒勞地按著手中遙控鑰匙的按鈕。

下午回到家，你把昨天的剩飯熱了，開了盒豆豉鯪魚罐頭，又開了盒午餐肉罐頭，和白菜煮了一鍋湯。

日落時分，你照舊來到露臺，在暮色中審視這艘大船的航線。夜風(fēng)漸起，你回到屋子里，看了一會兒書，又去樓下倒了杯酒。這一年來，你慢慢喜歡上了威士忌，什么都不摻。酒從喉嚨下到胃里，一股令人眩暈的溫?zé)岣猩v起來。

你又來到露臺，手里拿了個電筒，電筒是以前露營時買的。露臺正對著一片松林，距離大概有一百米，松林后面是連綿起伏的山巒。你打開電筒，光直射出去，照在松林上。風(fēng)吹過，掠起陣陣松濤?；疑纳綆n上方有一顆亮星在閃爍，那是金星。你想起帶著女兒用望遠鏡觀察金星時的情形，調(diào)好焦距后，視野里出現(xiàn)了一彎月牙。四百多年前，伽利略從望遠鏡里觀察到金星的盈虧變化，這一發(fā)現(xiàn)有力地支持了哥白尼的“日心說”。你把電筒對著金星，理論上光可以在138秒后抵達金星。

連續(xù)飄來大團的云，星星都躲到了云層里。你正準備回屋，卻發(fā)現(xiàn)松林里有光閃了一下，然后又閃了幾下。三短三長三短，三短三長三短，又一次，三短三長三短……這是SOS求救信號。你用電筒往光的方向掃射，發(fā)現(xiàn)光線被黑暗吞沒了。燈光繼續(xù)閃爍，三短三長三短，三短三長三短……

你回到屋里，換了衣服，從臥室門后拿起長矛，想了想又放了回去，然后從儲存室拿了把小獵刀，帶上鑰匙出門。下到樓下，繞過幾棟樓房，有一條小路可以直接通往山腳。走上石板路，電筒的光柱射出去，變成一個跳躍的橢圓形落在石板路上，不時有蟲子穿過光柱。那是什么聲音？你用電筒照過去，發(fā)現(xiàn)斑駁的松樹皮上似乎有像眼淚一樣的松脂正往下流淌。

燈光信號應(yīng)該是從半山腰上發(fā)出的。你關(guān)掉電筒，黑暗襲來，你似乎有些站不穩(wěn)，也許需要看見周圍的參照物才能保持平衡。你晃了晃身子極力站穩(wěn)。世界靜下來，蟲子發(fā)出的聲音就像細雨一般。你努力去尋找那束燈光，它好像在前方，又好像在后面。黑暗似乎很黏稠，你茫然四顧，越走越遠，每一步都走得那么沉重，就像在夢中。你失望了，決定不去探尋這無聊的鬼把戲。

你決定回去，突然發(fā)現(xiàn)前面的路消失了，轉(zhuǎn)身也看不到來時的路了。你掏出獵刀，對著虛空的黑夜，等待突如其來的厄運。

你突然發(fā)現(xiàn)左前方有亮光，感覺就像撥開了濃重的迷霧。三短三長三短……燈光在松樹的枝丫上閃爍。是一個頭燈。你將它拿在手里，撥動開關(guān)，光停止閃爍，直挺挺地撲面而來。你閉上眼睛，再次撥動開關(guān)，光線暗了一檔，你又撥動了一次開關(guān)，頭燈的光才消失。頭燈的側(cè)面，有一個小兔子貼紙，貼紙已經(jīng)磨損得很厲害，兔子面目不清。你記得這個頭燈，女兒曾戴著它從篝火旁離開，走向帳篷。

你記起那次露營，是在一個湖邊，一家人坐在篝火旁，夜鳥啄去群星，風(fēng)吹來松樹和湖水的氣味，你拿著一瓶酒慢慢喝。第二天回程，在近九十度的拐彎加上坡的山路上，大白狗熄火了。你轉(zhuǎn)動鑰匙，試了好幾次，還是發(fā)動不了。你松開安全帶，推門下車，打開引擎蓋，推測電瓶沒電了。你站在路邊，等待車輛經(jīng)過。女兒從座位上站起來，從車窗里探出腦袋，陽光斜射，女兒瞇起眼睛，焦急地望著遠方。

這是你心里最柔軟的瞬間。你揣起頭燈，眼淚剎那間涌出。

接連下了十幾天的雨，每到這個季節(jié)，山林就煙雨蒙蒙。你站在露臺上，就像站在艦橋上，沒有星光，你無法確定航向。新聞里說黔東南的高山下雪了，你想起曾經(jīng)無數(shù)個周末，你流連于山巔的落日和云霞，妻子和女兒依偎在一旁，看著那抹暗紅被黑暗吞沒，等待風(fēng)吹來滿天的星星。

假期，你們一般會出遠門，連續(xù)幾年，都是去看海。你坐在電腦前看著曾經(jīng)拍下的照片，你想如果沒有這些照片，再過一些年，你們?nèi)タ春５挠洃洉粫湍：耍吭谌嗟乃{洞，女兒第一次浮潛，像青蛙般漂浮在水面，透過潛水鏡，看十幾米深的水底的紅色珊瑚。深潛者在水底游過，進入一個散發(fā)著幽深藍光的洞口，據(jù)說那里通往波濤洶涌的外海。在游船上，可以看到海的顏色在遠處變暗，導(dǎo)游說那里是馬里亞納海溝，地球最深的傷口。

星空已經(jīng)從“夏季大三角”轉(zhuǎn)變成“秋季四邊形”，秋季的星空無疑是最寥落的。日落時刻，你站在艦橋上，目睹這艘大船駛?cè)牒诎抵?。回到屋子，你就靠在書桌前看看書、喝點酒，電腦已經(jīng)幾個月沒打開了。你感覺自己已經(jīng)被這艘船扣留了。沒有任何港口可以供它?？?，它只能航行，永無止境。

跳跳在一個星期前失蹤了。那天，你打開露臺門，跳跳沒有像以前那樣從角落躥出來，然后圍著你的腿順時針繞圈。窩里沒有，洗衣房里也沒有……家里的任何一個角落都沒有跳跳的身影。護欄有兩個缺口，跳跳小的時候，你怕它掉下去，用裝修剩下的地磚擋住缺口。跳跳長大后，經(jīng)常從地磚上面探出頭，望向樓下草地。你從護欄往下望，樓下兩家都沒有裝修，跳跳如果掉下去，不會被清理走。

你來來回回看了幾遍，底樓露臺角落里似乎有團灰色的東西。你去屋里拿出望遠鏡，看清了那只是被揉成一團的編織袋。

一個月前山上有猴子出沒，據(jù)說是黔靈山公園的猴群中的，因斗毆失敗被趕了出來。小區(qū)群里還有視頻：猴子從窗戶進入一戶人家，把客廳桌子上的水果一掃而光。但猴子抓兔子干嗎？

天空是灰藍色的，兩架飛機的尾跡交叉，形成一個巨大的“X”。一只鷹緩緩從空中飛過。你以前在露臺上養(yǎng)的魚也莫名其妙地失蹤過，后來在魚缸旁邊的地上，你看到了魚鱗，你猜測兇手是爬上來的貓或者棲息在湖邊的白鷺。很有可能，一只猛禽或者猛獸，凌空而下，把跳跳抓走了。

冬天總是伴隨著無盡的雨。你很多天都沒去露臺了，因為你逐漸知道了這艘船的航向和它最終要抵達的地方。

你甚至好幾天都沒上過二樓了，每天買點蔬菜，吃冰箱里的肉，吃各種罐頭。山屋罐頭還剩一盒，NRG-5壓縮餅干已經(jīng)吃完了。吃完飯，你就靠在沙發(fā)上，拿著遙控器，把所有臺按上一遍，可以消耗半個小時。你發(fā)現(xiàn)自己擁有了一種能力，看到的畫面和聽到的聲音可以不一致，就像此刻，電視的畫面是連綿的群山，一輛白色的車子倒著滑下山谷，你的耳朵聽到的卻是海浪的聲音。

元旦，接連下了三天雪，露臺上的積雪有十厘米厚。你想起跳跳第一次看到雪時，在雪地上留下的腳印。女兒堆了個雪人，雪人的眼睛是黑色的圍棋，鼻子是胡蘿卜。跳跳先是蹲在雪人旁邊，圍著它繞圈，然后站起來，一口把胡蘿卜叼下，拖到一旁啃起來。

你回屋拿出相機翻看。女兒蹲在雪地里，就只穿了件薄毛衣，鼻子都凍紅了。妻子也蹲在那，正在堆積一個雪人的身體。你舉起相機，呼喚她們。女兒抬起頭，一縷頭發(fā)從額前垂下。妻子也抬起頭，夕陽下，她的臉半明半暗。咝咝咝，相機的自動對焦馬達在轉(zhuǎn)動，接著傳來清脆的快門聲。你低下頭，從屏幕里看拍攝的照片，除了暖色調(diào)的落日、折射著陽光的雪地和遠處靜默的山林，什么都沒有。

春天的時候，這個城市陸陸續(xù)續(xù)出現(xiàn)了一些奧密克戎病毒感染者。你是在大喇叭的聲音中醒來的，喇叭里在放歌。

還記得許多年前的春天

那時的我還沒有剪去長發(fā)

沒有信用卡沒有她

沒有24小時熱水的家

可當初的我是那么快樂

……

在這陽光明媚的春天里

我的眼淚忍不住地流淌

如果有一天

我老無所依

請把我留在

在那時光里

冰箱的冷藏室里還有三個雞蛋、一盒牛奶，冷凍室里還有一包香腸、一袋水餃。儲藏室已經(jīng)空了，只剩下一盒山屋罐頭。

你上到二樓，坐在書桌前。墻上的舵形鐘指針一直沒動，時針指向9，分針指向5。你打開手機，群里、朋友圈里都是一片喧鬧。你刪除了業(yè)主群、工作群，想了想，注銷并卸載了淘寶、微信、微博、豆瓣，把手機關(guān)機。然后，你決定先到床上躺著。

醒來時你望著窗外的黃昏，有種不知身居何處的茫然。

你來到露臺，就像最后時刻站在艦橋上的船長。

你知道這艘大船最終會撞上冰山。

你在等待那一刻。等待海浪涌來的時刻，等待黑暗吞沒一切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