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武

邀 請

朋友雷耶斯約我去杭州玩，我答應(yīng)了。

杭州我去過好多次。每次到杭州，都會想起西子湖畔這位好久未見的朋友雷耶斯，想念我們當(dāng)年的友情，想念我們一起討論文學(xué)、繪畫、雕塑、音樂、舞臺劇時那血脈僨張的畫面和推杯換盞的激情。但因為行程匆忙，加上二十多年的變遷，對于已經(jīng)失聯(lián)許久的雷耶斯在事業(yè)上的成敗和具體行蹤都無從把握，只能任次第重現(xiàn)的畫面，漸漸重疊、漫漶、模糊，直至消失。所以，此前的杭州之行中，對于這位昔日的好友，只停留在想念上，沒有想到會和他見面，也沒有想到他會邀請我。

雷耶斯邀請我，是在和他重新聯(lián)系上之后——這要感謝另一個朋友吳越越。

2022年春末夏初，我和吳越越在一次酒桌上偶遇——也是舊友重逢。她像是凍齡少女一樣，二十多年的光陰，在她身上幾乎沒有體現(xiàn)出來，連身材都沒有變樣，還是腰是腰、胸是胸地婀娜妖嬈，笑起來還是那么甜，嘴角出現(xiàn)的細(xì)小的笑紋，反而顯得更為迷人?；貞洰?dāng)然是美好的，她還記得二十多年前，大學(xué)畢業(yè)不久，她到通縣藝術(shù)研究所編內(nèi)刊《通縣戲曲》時我給她投寄的五幕話劇《三人行》，說到其中的某些情節(jié)，依然記憶猶新，印象深刻，特別是劇中人物“大哥大”，說這個角色太活靈活現(xiàn)了，把我們共同的一個朋友寫活了。

大哥大是朋友們給他起的綽號，他的真名叫張燈。

吳越越說起他，情態(tài)仿佛又回到了從前，神秘一笑道，你知道大哥大現(xiàn)在在哪里嗎？我當(dāng)然不知道了。不過我知道大哥大下海之前，是文化館的專業(yè)畫家，和吳越越、我屬于同一個系統(tǒng)，也是我和吳越越共同的朋友。我在群眾藝術(shù)館任專業(yè)編劇，編寫京韻大鼓、相聲腳本、小品段子和小戲曲，但我的理想并不在這些方面。我的理想是大戲，京劇、話劇、歌劇，期望能寫出一部走紅的作品。追求和成果畢竟不是一回事（只有把劇本搬上舞臺才算成果），我就找我的朋友張燈。那時候他已經(jīng)不再從事繪畫事業(yè)，而是響應(yīng)號召，下海經(jīng)商兩年多了，干各種裝修工程，時間不長就發(fā)財了。配上了一部萬眾矚目的移動電話，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大哥大。據(jù)說張燈配上大哥大時，是整個通縣僅有的三部大哥大之一。我便找他談投資，或者叫贊助，將我的《三人行》搬上舞臺。他連需要多少錢都沒問，直接就手拍胸脯答應(yīng)了。不過他還是提了個要求，即把他的創(chuàng)業(yè)故事融入劇情，主人翁的名字就用他的綽號大哥大。這個要求不算過分，操作難度雖然不小，因為涉及到贊助，我也愿意。我費了幾個晚上，把劇本做了較大的調(diào)整和修改，滿足了他的要求。

吳越越在二十多年后，突然問起大哥大的行蹤，我以為她知道。沒想到她也不知道，只是模棱兩可地說，聽朋友講，他后來去上海創(chuàng)業(yè)了。又說，我以為你知道的?？磥硭窍霃奈疫@里打聽張燈的消息，不想明著問，就拐了個彎兒。吳越越和我的談話到這里也就結(jié)束了，而我又連帶地想到，她當(dāng)初剛到《通縣戲曲》做編輯時，張燈已經(jīng)下海，因為封二、封三和封底的需要，發(fā)表過不少張燈的畫（從一本畫冊上選取）。張燈很高興，請她吃過飯。她也請張燈為雜志畫過插圖，張燈雖然忙于生意，還是畫了，有線描、有水粉、有國畫，還有油畫。當(dāng)時在我們看來，張燈是她最仰仗的作者之一。張燈請朋友們吃飯時，往往都有吳越越。吳越越老家在湖南，只身在北京通縣工作，住在單位宿舍，吃飯只能打游擊，在幾個食堂間奔波。有人請客，她都樂意去。但我們都看出來，張燈對她的關(guān)心，似乎超出了正常的朋友關(guān)系。吳越越那時候年輕，是個嶄露頭角的先鋒詩人了，朝氣勃發(fā)、浪漫而耽于幻想，她對于張燈的“關(guān)心”和“愛護”，不是感覺不到，而是刻意保持距離，因為張燈畢竟有老婆孩子。所以，這種若即若離的關(guān)系保持一段時間，直到張燈生意走下坡路時，才告一段落。

再說張燈贊助的我那個《三人行》劇本，他只給了我三千塊錢。三千塊錢怎么能搬上舞臺呢？我當(dāng)時并不知道他的生意出了問題，只當(dāng)是我的改稿費吧，畢竟，我把主人翁的名字，換成了他指定的大哥大。在這之后，關(guān)于他的信息，只能在酒桌上零散聽到了，開始說是做工程出了點事，改賣酒了；酒賠了后，又到山東承包了一家食品廠，又聽說食品廠也經(jīng)營不善，賒銷的商品要不回款，借貸的物資又被人逼債，為了躲避三角債去搞了傳銷。傳銷被取締后，去了上海。再后來，便沒有了他的消息。

吳越越應(yīng)該和我們一樣，也不知道張燈后來怎么樣了。倒是我們共同的另一個朋友雷耶斯，吳越越和他還有聯(lián)系。關(guān)于雷耶斯，我只知道他在杭州，在某機構(gòu)做研究員。我到杭州想起他，連帶地也會想起在上海的張燈。這次酒場和吳越越偶遇的最大收獲，就是她把雷耶斯的微信推給了我——這似乎是她打聽張燈的一種掩飾。

我和雷耶斯失聯(lián)二十多年，就這樣又聯(lián)系上了。但是我和雷耶斯只在朋友圈關(guān)注對方的信息，沒有聊過，就是那種親切的陌生——親切是因為我們從前的密切關(guān)系，陌生是只在朋友圈里偶爾點個贊而已。

今年是2024年了，雷耶斯突然邀請我到杭州去玩，讓我感到小小的驚喜。我的答應(yīng)也不是隨口一說，而是發(fā)自內(nèi)心——真的想見見老朋友了。人到退休以后，都會懷舊吧。

雷耶斯

如前所述，我和雷耶斯加上微信的時候是在2022年春末夏初。對朋友的關(guān)注，只局限在朋友圈內(nèi)，我隱約知道雷耶斯從事的應(yīng)該是大運河文化方面的研究，成果豐碩，參加各種交流會、研討會，還參與了大運河沿岸城市閱讀行動計劃的推廣。而他知道我的信息，也不過是我依然從事以前的編劇工作，在我發(fā)布的北京某劇院的演出信息下點個贊。但在某個階段或某個瞬間，我會想到吳越越的話，她要是想知道張燈的情況，雷耶斯有可能提供啊，他們說不定還有交往呢。當(dāng)然，吳越越是不是非要了解現(xiàn)在的張燈，我也是疑惑的。這種疑惑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加上我也忙，就漸漸淡漠了。

在答應(yīng)雷耶斯的邀請之后，有那么多次，我仿佛回到了年輕時代，想起那些情投意合的見面場景，想著再見面時會有怎樣的親切。

相約日期漸漸臨近時，我又想，杭州之行僅僅是玩玩嗎？僅僅是老朋友敘舊嗎？有沒有某種可能，即雷耶斯的工作和我的工作有相關(guān)的聯(lián)系？比如讓我編劇或參與某項文化工程的策劃什么的？當(dāng)然，雷耶斯不說，我也不便問。倒是關(guān)于大運河文化，我們通州在成為北京副中心之后，也有動作，除了打造大運河通州段沿河風(fēng)光帶外，也有后續(xù)規(guī)劃，而且取得了不錯的成果。最近，我也被通知搞“運河禮贊”的曲藝創(chuàng)作。如果杭州有類似的行動，也正常不過了，畢竟，杭州作為大運河上的重要城市，又是大運河的南方起點，某些研究領(lǐng)域已經(jīng)走在了前列，同時某些方面又相對滯后，比如，關(guān)于大運河題材的長篇小說，國內(nèi)出版了好幾部，不少都得了各種文學(xué)獎，而杭州的相關(guān)文藝創(chuàng)作還沒有得到充分的發(fā)展。雷耶斯所在的研究機構(gòu)，就是想聽聽我的意見也是有可能的。雷耶斯知道我熟知舞臺劇，還得過全國大獎，號稱專家，作為老朋友，重敘舊情是一方面，能聯(lián)手合作做點有意義的事情，當(dāng)然是最理想的了。

雷耶斯在當(dāng)年要好的幾個朋友中間，屬于自帶光環(huán)的人物，極具號召力。他比我和張燈都要大一兩歲，比吳越越大了十多歲，畢業(yè)于北京師范大學(xué)，分配到通縣教師進(jìn)修學(xué)校，從事教學(xué)研究和補充教材的編寫工作，業(yè)余時間寫散文隨筆，也從事文藝批評和文藝?yán)碚撗芯浚貏e是文學(xué)批評這一塊，造詣相當(dāng)了得，關(guān)于小劇場話劇《死無葬身之地》的劇評，發(fā)表在名氣很大的《藝術(shù)評論》上，讓我們刮目相看。他對我的京韻大鼓《潮白河畔風(fēng)云記》也寫過萬余字的評論，發(fā)表在《通縣戲曲》上。吳越越對他這篇劇評贊不絕口，對我說出了“比你的原著還漂亮”的話。那時候，我要是編一段相聲，寫一個小戲，都要找雷耶斯給我把把脈提提意見，不然我都不敢拿出去發(fā)表，就更不要說給《中國戲曲》《戲劇雜志》這樣的名刊投稿了，就是投給吳越越的《通縣戲曲》都沒有把握。而雷耶斯之所以能在朋友們中間號召力如此巨大，才華橫溢是一方面，主要是對任何一個朋友都熱情相待，熱心幫助，對我們每個人的作品都認(rèn)真解讀、評析，并能擊中要害，讓我們受益匪淺。而受益最多的，就是吳越越和我。我由于寫得多，品種雜，更是“有恃無恐”地請他看稿子。他辦公室我經(jīng)常去，而大部分時候都是到他家。他家住在通運河畔的一個較大的住宅區(qū)內(nèi)，屬于上世紀(jì)六七十年代的老建筑，十幾排灰頭土臉、長相一模一樣的兩層小樓，每排又有二三十戶人家，要想在某一排找到他家，每次都要費一番工夫。因為不僅住房一模一樣，就連每排樓之間窄窄的柏油小道都是一模一樣，就算我去過多次，也會有找不到的時候。但后來我發(fā)現(xiàn)一個能辨別他家位置的好方法，即他家的院墻拐角處，有一棵海棠樹，幾根枝條高高地伸出了圍墻，春天時開著火紅的海棠花，夏秋時掛著沉甸甸的海棠果，秋冬時招搖的樹枝更是顯眼。我到他家去，帶著稿子，或不帶稿子，那棵海棠樹就是我的燈塔。后來我發(fā)現(xiàn)，不僅是我、張燈、吳越越，還有別的文友，都是靠那棵海棠樹指引著我們藝術(shù)進(jìn)步的。這棵海棠樹，后來被我們不約而同地引申了，不僅像一座明亮的燈塔，給我們指引到他家的路，還是我們文學(xué)創(chuàng)作和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上的燈塔，給我們指明了創(chuàng)作的方向。對此，吳越越也和我有著相同的感受，她的詩歌，在一段時間里過于玄乎，似乎不制造無法解讀、云山霧罩的詩句，她就不會寫詩一樣。后來是雷耶斯隨意的一句點化，就讓她頓悟?！霸姼枰部梢試L試口語化。”雷耶斯的話我們都是要聽的，吳越越照此嘗試后，果然一連寫出了多首讓人贊不絕口的好詩。而雷耶斯多篇推波助瀾的詩評，讓她在全國詩歌界有了一定的知名度。至于張燈的畫，特別是油畫，雷耶斯同樣從世界畫壇潮流的角度給他把過脈，寫過批評文章，發(fā)表在《美術(shù)天地》上，所論所談，讓張燈非常服氣。甚至，對于當(dāng)時秘密流行的地下音樂和港臺音樂，雷耶斯也有過涉獵和研究，有多篇藝術(shù)隨筆發(fā)表在《通縣報》的副刊上。有一次，我在他家喝完酒，在樓下小小的客廳兼飯廳聊天，在談?wù)搳W尼爾的戲劇時，我仗著酒意，指出了奧尼爾戲劇臺詞并不上口，比如著名的《榆樹下的欲望》《天邊外》等，如果以這種書面語言，表演起來無法出彩。雷耶斯在肯定了奧尼爾戲劇的同時，指出，之所以有這種感覺，有可能是翻譯問題。他看我還在疑惑，便上樓拿來三本書，我一看，全是《洛麗塔》，是三個不同翻譯家翻譯的。他分別把三本書打開第一頁，擺在茶幾上。在每本書的開頭三四段，都有他畫上的杠杠，還有批注。他說同一部作品，翻譯成漢語，由于出自不同的譯者之手，其語感和句式都是不一樣的。他讓我把不同版本的開頭兩段都讀一遍，讓我親自體會。我當(dāng)時體會的除了《洛麗塔》不同版本的文字之美，還體會到雷耶斯為什么牛逼了，同一部世界名著要看三個譯本，還寫出不同的體會。他做學(xué)問可是真下功夫的。

雷耶斯就是這樣一個讓朋友們都頂禮膜拜的青年藝術(shù)家?？上Ш髞硭x開了我們，作為高級人才被一套房子的安家費和高薪所吸引，舉家遷到了杭州。

要去杭州了，就要見到雷耶斯了，想想就讓人激動。二十多年，真是彈指一揮啊。

張 燈

在準(zhǔn)備杭州之行的日子里，我處在無所事事的狀態(tài)中，什么也不想干——所謂準(zhǔn)備，就是等著啟程日期的早點到來。有一天，看到吳越越在朋友圈發(fā)了一組香山風(fēng)景的照片，滿滿的九宮格，有六幅是純風(fēng)景的。我以為，香山是秋天才會有好風(fēng)景，因為大家都知道香山紅葉天下聞名嘛。其實我錯了，春夏之交也有好風(fēng)景，紅的、黃的、褐的樹葉都有，它們不是秋葉，而是春葉，五彩斑斕，吳越越的手機照片很好，把香山美景演繹得非常到位。另外還有三幅風(fēng)景照里帶有吳越越的影像，一幅是她手拉小葉青楓的側(cè)面照，一幅是站在山道上，背影是遠(yuǎn)山的朝霞投射在山林上，還有一幅是她張開雙臂擁抱大山的背影，可能是加了美顏吧，她看上去年輕而俏皮，如果不知道她的年齡，說是年輕的大學(xué)生都有人信。我在下面點了贊并加了一條評論：“此時應(yīng)該有一首詩?！彼盟叫呕匚遥骸半y道本身不就是一首詩嗎？”她的話里，不僅僅是回應(yīng)，還對我的話表示一點點不滿。想想也是，我的評論看似贊美，實際上是在提醒她寫詩，或詩比風(fēng)景美，也或比她本人更美。她的回復(fù)讓我隱隱覺得我們之間的一絲隔膜，加上當(dāng)年我們五六個相聚頻率比較多的朋友之間，我和她關(guān)系并不是太近，便主動討好地說：“忙啥呢？近期找個時間小聚聚?。慷嗄炅?，除了2022年的那次偶遇，咱們還沒有聚過啊。對了，我下周要去南方了。”“南方？去上海？和張燈聯(lián)系上啦？”吳越越回復(fù)很快。不過我所說的南方，她在第一時間里沒有想到杭州，沒有想到雷耶斯，而是想到了上海和張燈，而且對我提議的“小聚聚”也沒有回應(yīng)。我便實話實說道：“不是張燈，我沒有他的聯(lián)系方式——杭州，我去杭州，雷耶斯，是雷耶斯叫我去玩玩的，怎么樣？一起去??？”吳越越停頓了片刻，沒有立即回復(fù)。我以為她要回復(fù)的，一直到中午了，她還沒有回?？赡苋嗽谙闵缴线€沒有下來吧。也可能我的話有問題。我便細(xì)細(xì)回看，琢磨這幾句聊天記錄。我發(fā)覺，問題還是出在張燈身上。吳越越突然說張燈，暴露了自己內(nèi)心小小的秘密——說明她在惦記著對方。既然這是秘密，就不能暴露。暴露了，就說明自己冒失了，不夠城府。她并不想在我面前暴露真實的自己，也在反思自己的冒失，所以便沉默了。

吳越越的沉默，映襯了張燈的影像越來越清晰起來——

張燈剛用大哥大的時候，價格達(dá)到兩萬多塊。在當(dāng)時，兩萬塊可是個天價。我們本來就對張燈的下海表示敬仰和敬佩，他突然手里提著一部大哥大，出入于朋友們中間（雖然次數(shù)不多），更是驚掉了我們的下巴。而有了大哥大的加持，張燈走路的姿勢和臉上的神態(tài)都不一樣了，無論是談生意，還是在工地現(xiàn)場，不用開口，不用吹牛，就顯示出一種成功人士的氣場來。我沒有機會在生意場合或工地現(xiàn)場看過張燈的威儀。我所知道的不過是從朋友中間接聽到的一言半語。我只親眼所見一次他手拿大哥大的樣子，那還是在雷耶斯的家中。那是個晚上，盛夏的晚上，天氣悶熱，讓人喘不過氣來。但我們喝酒的熱情不減——雷耶斯的愛人給我們炒了幾樣小炒，還有豬耳朵、螺絲、糖醋蘿卜絲等幾樣小菜，螺絲好像是吳越越從街邊小攤上帶來的。這里需要多說一句，這次家庭晚宴并沒有事先預(yù)約，都是碰巧，先是吳越越來。吳越越帶來一本新出版的《青春文學(xué)》，上面有她發(fā)表的一組詩，這組詩在投稿之前，得到過雷耶斯的指點和修改，所以她在下班后來到雷耶斯家，一是來報喜，二是來感謝。沒想到他們開吃不久，酒只喝了一杯，我就到了。我倒不是故意沖著喝酒來的。我是什么時候都來過，無論是不是飯點。比如有一個冬天，我剛寫完一部獨幕劇，還處在興奮當(dāng)中，不顧當(dāng)時已經(jīng)是午夜，就冒著飄揚的小雪，敲響了他家的門，請他對我的作品現(xiàn)場指點。還有一次是在早上，我急于把一篇小品交給他，趕在他出門上班時截住了他。為了說明這部小品的幾個笑點，我騎著自行車，一邊說一邊陪著他騎行，一直到他的單位，還跟著上樓，陪他擦完桌子、拖完地，又喝了一杯茶才離開。還有一次更為神奇，我們兩人扶著自行車，在通往他家的那條小巷巷口，談了一夜的文學(xué)，一直談到黎明初現(xiàn)。扶著自行車談了一夜，想想都不可思議。這次趕上飯點，碰巧吳越越又在，我坐下自罰兩杯，就也成了他家的客人。接著在看了吳越越帶來的雜志后，被她的詩歌感動，又敬了她一杯，還夸了她帶來的螺螄特別好吃。正喝得盡興間，雷耶斯家的電話響了。雷耶斯家的座機在樓上。他夫人又在廚房給我們炒菜，雷耶斯只好親自跑上去接聽。我們只聽到他口氣興奮地和對方說著什么，快樂地哇哇大叫。雷耶斯是個理性且理智的人，一般不會表現(xiàn)的這么外露，一定是對方不同凡響，加上喝了點酒，才會這么亢奮。我和吳越越聚精會神地聽著，我聽到他多次提到吳越越和我的名字。誰呢？誰值得讓一向冷靜的雷耶斯如此忘我地說話？雷耶斯掛斷電話后，咚咚咚地跑下樓，才到樓梯半當(dāng)腰，就保持接電話時的興奮口吻，大聲向我們宣布：熱鬧啦，大哥大要來。

原來是張燈要來。

張燈來了。張燈果然如朋友們所講，他把大哥大提在手上，穿一件吊帶西裝短褲，一件褐色鱷魚牌T恤——據(jù)說那也是身份的象征。張燈甫一進(jìn)門，就把大哥大往桌子上一放，像是把黃金拍在桌子上，又從隨身的公文包里掏出一瓶精品二鍋頭，也往桌子上一放，這兩聲“砰”的響聲，代表了張燈的基本行狀，自信、瀟灑、果斷、有錢。他就在我們愣神間，身體大幅度地晃動一下，坐下，嘹亮地說：“滿上！”酒自然是滿上了，不是他帶來的二鍋頭，是雷耶斯家的酒。滿酒的，也是雷耶斯。就在張燈晃動身體和說話的當(dāng)口，我們已經(jīng)知道他是喝過酒來的了，而且喝高了，嘴里噴出不同于二鍋頭的濃烈的酒氣。他不去看杯中的酒，而是專注地看吳越越，眼里亮閃閃的。吳越越應(yīng)該感覺到一側(cè)殺過來的犀利的目光，她沒有和他對視就相當(dāng)于不屑一顧，相當(dāng)于目中無人。張燈看吳越越?jīng)]有任何反應(yīng)，改了口氣，有點肉麻地說：“越越，越越老師……吳，吳越越，吳老師，我來來來敬你一杯！”張燈語不成句又口不擇言。吳越越聽到了，裝著沒聽到，抑或是在想著如何應(yīng)對。正巧雷耶斯愛人端上來一盤青椒爆炒小白蝦，吳越越趕忙起立，說：“嫂子別再忙乎啦?！眳窃皆降脑掃€沒有說完就跟嫂子進(jìn)了廚房。我們聽到吳越越從廚房里傳來的聲音：“嫂子，我來幫幫打個下手?！蔽伊⒓锤杏X出來，吳越越躲開了，她和張燈之間有了些問題。當(dāng)然，雷耶斯也覺察出問題來了。雷耶斯端起酒杯，對張燈說：“你這個家伙，這時候才來！本來要罰你十杯八杯的——在哪喝的？”雷耶斯的意思是轉(zhuǎn)移張燈的注意力，也是給他一個臺階下。張燈要敬吳越越酒時并沒有端杯，看來他是準(zhǔn)備要碰一鼻子灰的，叫雷耶斯一問，他便罵起了人。他罵我們熟悉的一個女舞蹈演員，說她介紹的一個業(yè)務(wù)，就是給一家叫小麥魚舞蹈學(xué)校的訓(xùn)練大廳裝修，同時裝修的還有幾間舞蹈練功房。在這單活上，他花費了大量人力、物力和財力，工程完工后，現(xiàn)在卻結(jié)不了款……幾十萬的工程款啊，幾乎是他全部的流動資金了。喝酒就是為了這個事。說到激動處，他突然站起身，沖了出去，沖到小院子里。我們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就聽到他哇哇嘔吐的聲音了?？磥硭娴暮榷嗔?。如果不是喝多了，他也不會用那樣的眼神和口氣跟吳越越說話。雷耶斯立即跟了出去。我也跟了出去。我們看到，在昏黃的燈影中，張燈抱著那棵不粗的海棠樹，撅著屁股，在第一波吐完后，還在努力繼續(xù)吐，海棠樹在他的搖晃下瑟瑟發(fā)抖，我真擔(dān)心西府海棠會發(fā)生什么不測。還好，他終于又吐了一波，似乎把胃都吐空了。張燈重新回到屋里時，便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我們繼續(xù)喝酒。張燈就像一盤菜，趴著，一動不動。張燈的醉酒并沒有讓我們掃興，反而更加亢奮，話題由張燈的畫談到他的下海，他的生意，也說到他引以為傲的大哥大。大哥大就在我們眼前。我是第一次見到真實的大哥大，我看到大哥大在燈光的照耀下，光澤黝黑，熠熠生輝。我的好奇心受到了驅(qū)使，想摸摸大哥大，又不敢，我還從未碰過這么精密而貴重的設(shè)備。但我忍不住，還是摸了。我還小心地拿起了大哥大。大哥大好沉啊，就像金子一樣，不僅在我的手里，就是在我的心里，也沉甸甸的。雷耶斯也湊過來看，從廚房回來的吳越越也看。吳越越應(yīng)該看過，所以并不像我和雷耶斯那么專注。我們像看西洋景一樣欣賞張燈的大哥大，想象著它神奇的功能和通話時的牛逼勁兒。雷耶斯還說，他在樓上所接的電話，就應(yīng)該是張燈用大哥大打來的，聲音和一般的座機還是不一樣。怎么個不一樣，我沒有體會過。聽雷耶斯的口氣，能接到用大哥大打來的電話，也是一種榮耀。這更加讓我對大哥大產(chǎn)生了敬畏，每一毫米都不錯過地欣賞著。我突然發(fā)現(xiàn)，在大哥大下端的側(cè)面，有一個圖案，一看就是后來刻上去的，是一個略有變異的“W”，細(xì)看，又像極了一個躺著的女性人體造型，很寫意，很抽象，又逼真，沒有美術(shù)基本功很難刻出來。雷耶斯看我對圖案表現(xiàn)出好奇，便說：“是標(biāo)識吧？”我說不是，是后刻上去的。雷耶斯看著，說：“這么浪漫?！庇终f：“手藝不錯啊?！眳窃皆揭舶杨^湊過來看，沒有發(fā)表評論。這時候，張燈腰里的PP機響了。PP機急促的響聲震醒了張燈。張燈從腰里拔出PP機，看了看上面顯示的漢字，惡狠狠地罵了句臟話，拿過大哥大準(zhǔn)備回電。我們也正想觀摩他使用大哥大的樣子時，可他擺弄了幾下，說：“靠，沒電了——這玩意兒就是續(xù)航能力弱，才半個小時。雷老師，我上樓用下你家電話啊?！?/p>

張燈這個電話打了差不多一個小時，我們只聽到他的聲音忽高忽低，忽怒忽喜，或大聲號叫，或小聲商量，粗略聽下來，似乎不是在給一個人打。我們只能感想，張燈的業(yè)務(wù)真多啊，他不配一部牛哄哄的大哥大，誰配呢？等他打完電話下樓，我們準(zhǔn)備敬他一杯時，他沒有再坐下來，當(dāng)然也就沒有喝酒。事實上，他這次到雷耶斯家，一口酒都沒喝。他是來吐酒的——他喝醉了酒，到雷耶斯家吐酒，這就是朋友。他提著大哥大，晃晃悠悠，碰了一次桌角，拉動了一把椅子，還順帶著試圖摸一摸吳越越的長發(fā)（只是做了個抬手的動作），離開了。他在離開時，回頭跟送行的我們說：“不好意思啦弟兄們……越越……我要去談個急事……靠……我被騙了，她是個間諜，是來給老子演戲的，給老子下套的，老子現(xiàn)在就去找她，看我不宰了這個女魔頭！”他說的這個女魔頭，就是我們都知道的那個年輕的女舞蹈家，一個公認(rèn)的大美女，她因傷剛退出某國字號級別的歌舞團舞蹈隊，聽說也下海做生意了，又聽說，她和張燈在合作，還聽說，她和張燈不是合作，是合伙。聽話聽音，張燈和她的合作（或合伙）不順利。張燈在說狠話的時候，一直看著吳越越，似乎是把狠話說給吳越越聽的。但我發(fā)現(xiàn)，在張燈走后，吳越越不經(jīng)意地撇了撇嘴。待我們重新坐下，突然都沒有話說了，不是其中一個人不說，是大家都不說。在沉默和冷場中，作為東道主的雷耶斯剛想打破沉默，吳越越先說了，她端起酒杯，輕聲輕語道：“我們喝酒吧?！蔽覀兌悸牫鰜?，吳越越是在阻止我們再談?wù)搹垷袅恕?/p>

吳越越

和吳越越聊微信，禁不住把我?guī)Щ氐酵吕餅u洄了一番，呈現(xiàn)的朋友們的影像，既清晰又模糊。

吳越越不回復(fù)我，我以為她不會再和我聊了。沒想到午后一點多，她微信語音問我在哪里？還沒等我回復(fù)，繼續(xù)語音我，邀請我到柔感云喝咖啡。柔感云就是我們?nèi)核囸^臨街的老房子，從通縣改為通州區(qū)的時候就對外承包了，開過飯店，開過超市，換了各種招牌后，咖啡店倒是開了八九年，設(shè)施都換過一茬了，環(huán)境搞得特別優(yōu)雅，我平時也會去坐坐，或?qū)憣憱|西，或跟朋友聊聊天。看來吳越越對那里也是熟悉的。不過，她從香山到通州，再到柔感云咖啡店，就是乘地鐵，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沒有兩個小時到不了。本來我請她小聚聚是要吃飯的，喝喝小酒的，她沒有回應(yīng)我，卻突然請我喝咖啡，會不會和我要去杭州有關(guān)？我也摸不準(zhǔn)，就帶著筆記本電腦，騎一輛掃碼單車，到咖啡店找一個僻靜的地方坐下了。我先搜一下杭州近期的天氣，又搜一下杭州大運河治理和大運河文化發(fā)展的相關(guān)情況——到目前為止，我還不知道雷耶斯邀請我去杭州究竟有沒有什么具體事情，談關(guān)于大運河文化的事不過是我自己的猜測而已，我還沒有從雷耶斯那兒得到證實。如果真要談和大運河文化相關(guān)的事，吳越越倒是可以提供幫助，她現(xiàn)在不僅編一本叫《運河文藝》的半年刊（是《通縣戲曲》的改刊，由雙月刊改為季刊，又由季刊改為半年刊），還寫過一首《浪漫大運河》的長詩，這首長詩還得過某機構(gòu)的資助。我好像在某個報紙副刊上讀過節(jié)選，印象不深。不過吳越越對于大運河文化的研究或涉及比我要早很久，也更深入，她要是真給我一個關(guān)于杭州之行的建議，會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沒想到吳越越會來得這么早，一個小時不到，她就到了。這讓我懷疑她是不是剛從香山趕來，也或者是人家在約我喝咖啡時，已經(jīng)在地鐵上了。她很洋氣，一件超長的深色風(fēng)衣和她的氣質(zhì)、膚色、身材很搭。她笑吟吟地走進(jìn)來，到我對面坐下，說：“你沒要咖啡？”我說：“等你一起點。”她跟服務(wù)員招一下手，說：“我請客呀，你要什么？”“拿鐵，加奶。我喜歡甜的?！蔽艺f。在服務(wù)員去吧臺時，她又起身，把風(fēng)衣脫下來，仔細(xì)地掛在椅背上，笑道：“等急了吧？”我搖搖頭，表示不急。我想我得點明今天的主題，便重復(fù)一遍去杭州的日期，因為我不確定是不是和她說過了。我可能只說下周，而沒說具體日期。她依然保持一種恬靜的神態(tài)，對我的話沒有正面回應(yīng)，而說起了她那首關(guān)于大運河的長詩。那首長詩共分六章，加上序章和尾聲共有八個部分，最近有了好消息，有一個年輕的音樂家給長詩譜了曲，并改編成了一部詩劇?！拔译m然編過好多年戲劇雜志，卻沒寫過劇，”吳越越說，“你覺得詩能唱嗎？詩劇能搬上舞臺嗎？效果會怎么樣？”原來她約我喝咖啡是談這個話題。我沒有說沒讀過她的長詩，也沒說只讀過節(jié)選，但我料想她的詩差不到哪里，也好不到哪里。至于改編成詩劇會怎么樣，我也沒有把握，而且我雖然號稱萬能寫手，還真沒寫過詩劇。同時，我又猛然覺得，她和雷耶斯也是互為微信好友的，也應(yīng)該知道雷耶斯的研究方向，知道雷耶斯在大運河文化研究這一塊取得過不俗的成就。難免的，她也能猜到，我這次去杭州，有可能和大運河文化有關(guān)。她現(xiàn)在也在從事大運河文化方面的創(chuàng)作和活動，會不會擔(dān)心我搶了她的風(fēng)頭？或取代她在通州區(qū)乃至市里的地位？主題創(chuàng)作現(xiàn)在是很火的，我們又在同一個行政區(qū)劃和同一個環(huán)境里，難免會有重疊和競爭，怪不得在說到我這次杭州之行時，她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我覺得她的反應(yīng)多余了，完全沒必要。不要說我還不知道雷耶斯邀請的具體目的（他只說玩玩），就是真有具體的行動，我能不能勝任還不知道呢。話再說回來，就算我能夠勝任，目的地在杭州，肯定是關(guān)于杭州的大運河文化。杭州的大運河文化和北京的理念并不是一回事，無論在地域上，還是在形式上，都有差異。為了說明我的態(tài)度，我干脆向她表示，并且建議，關(guān)于長詩和詩劇，我還真是不太懂，倒不如我們結(jié)個伴，一起去杭州，請雷耶斯給你把把脈，既可以見見老朋友，又附帶了工作，真正的兩全其美?！鞍パ?，就是呀，我怎么沒想到?！眳窃皆礁吲d了，“下周我還正好有時間——要是真能得到雷老師的指點，這部詩劇有可能會出類拔萃脫穎而出哦?！蔽艺f：“不是有可能，是一定能。想想當(dāng)年，雷老師在通州時，對我們的幫助多大呀，是雷老師才讓我們懂得真正的創(chuàng)作，懂得真正的藝術(shù)?！蔽业脑?，不是夸張，是真心實意，讓吳越越頻頻點頭。

說話間，咖啡上來了?？Х鹊昀锼朴腥魺o的外國輕音樂在周圍縈繞著，回蕩著，像是從遙遠(yuǎn)的地方悠悠地飄來，非常入心，和我們此時的情緒非常切合。我們一邊慢品著咖啡，一邊喁喁小談，暢想著即將到來的杭州之行。

三人群

可能是氣氛越來越好吧。我想把我和吳越越的決定告訴雷耶斯，他一定也期待著我們在杭州的重逢。吳越越也非常贊同我的想法。于是我便在手機上寫微信，告訴雷耶斯，下周的杭州之行，吳越越和我同行。雷耶斯很快就回復(fù)，說太好了，老朋友又要見面了。雷耶斯還善解人意地拉了個群，就我們?nèi)说囊粋€小群。于是，我們?nèi)擞衷谌豪锪拈_了。話題離不開從前，離不開那些關(guān)于文學(xué)和藝術(shù)的聚會，當(dāng)然，我和吳越越也說起了我們多次受教于雷耶斯的場面，說起一些難忘的酒場，說起喝完酒也不愿意回家，都想再多聽聽雷耶斯的教誨。回憶是多么的溫馨和美好啊，吳越越甚至還提起有人喝醉了酒，專門跑到雷耶斯家吐酒的“盛況”，提起回復(fù)PP機都要跑到雷耶斯家的樓上，完全不把雷耶斯當(dāng)外人。雷耶斯也感慨良多，又提了三四個當(dāng)年好友的名字，說人海茫茫，世事無常，他們都失聯(lián)很久了，要是能聯(lián)系上，拉到一個群里，必定更加熱鬧了。雷耶斯的話有些無奈，更多的是傷感。看到雷耶斯所列的熟悉的人名，我也被感染到了，人到一定的年齡，都會懷舊的吧。在雷耶斯所列的舊友名單里，就有我們熟悉的張燈。是不是吳越越關(guān)于醉酒吐酒的話題提醒了雷耶斯我不得而知，但是在我的記憶里，喝醉酒到雷耶斯家吐酒的只有張燈。雷耶斯家小院里的那棵海棠樹后來據(jù)說死掉了，不知是不是和張燈吐酒有關(guān)。人醉酒都有醉死的，狗吃了醉鬼的嘔吐物都會大醉，一棵海棠樹的生命哪能吃得消酒精的澆灌呢？

一番海聊過后，晚飯時間要到了。在大家消停下來時，吳越越依然對于往事的回憶熱情不減，她突然問我，張燈后來被拘留的事你懂嗎？這個我還真不懂。剛才在小群里看到張燈名字時，我只想到他的大哥大，想到他的醉酒。他被拘留過？什么時候的事？吳越越說：“你找他談贊助的事，是在什么時候？”這個具體時間我倒是想不起來了，但肯定在他抱著海棠樹嘔吐之后。我們的記憶雖然回到了從前，畢竟時間相對久遠(yuǎn)，盡管許多情景歷歷在目，在具體時間節(jié)點上，反而越想越模糊了。吳越越知道的比我多，她跟我簡要地敘述了事情的經(jīng)過：張燈做生意還是太藝術(shù)化，太單純，把別人想象的太好，自己墊資的一個大工程，即那個舞蹈訓(xùn)練大廳和幾間舞蹈練功房，房主驗收時極不滿意，把他告了，告他偷工減料，同時還告他篡改設(shè)計圖紙。法庭立即受理此案。張燈開始覺得自己沒有錯，加上那個美麗的女舞蹈演員承諾一定能從中協(xié)調(diào)好，也就沒當(dāng)回事，繼續(xù)自己的生意。沒想到，不久后法院的傳票來了，他這才當(dāng)真，但為時已晚。他為這個官司，左右周旋，請客送禮各方打點，最終還是輸了，被判賠償。他當(dāng)然不賠了。不賠，就被法院抓了進(jìn)去。所謂“拘留”，不過是法院強制執(zhí)行的一種手段，也僅僅被控制了兩天而已，并不是真正的拘留。他看事情無法挽回，生意還在火火紅紅地做，東方不亮西方亮，就賠了對方十幾萬元的損失費，重新獲得了自由。這筆生意賠大了，加上材料費、人工費，幾十萬打了水漂漂，從此一蹶不振。吳越越的講述，讓我十分驚異，沒想到張燈還有這樣的經(jīng)歷。我應(yīng)該就是這時候找他贊助我的舞臺劇的，這時候他還信心滿滿，還跟我講述過宏大的遠(yuǎn)景規(guī)劃，絲毫看不出他已經(jīng)在走下坡路。但他的資助沒有完全到位其實我應(yīng)該有所察覺，當(dāng)時我之所以沒有多想，以為不過是他對我的劇本不抱希望，又不好意思拒絕，蜻蜓點水意思意思而已。吳越越說：“真是人不能背運，一旦背運，喝水都要塞牙縫——知道嗎？張燈心愛的大哥大也沒了?！蔽艺f：“沒啦？也是在輸了官司之后？怎么會沒了？丟啦？還是被盜？”吳越越輕描淡寫地一句“沒了”，讓我覺得事情也許并不簡單。吳越越看我神情驚異，反而平靜地一笑道：“看把你急的，都這么久了的事——我也不知道，張燈也說不清楚，或者他壓根兒就不想說……反正是大哥大沒了……算了，不說這個了，你知道，他經(jīng)常喝醉的?！蔽铱戳丝磪窃皆?，對她后面的話不能理解，她強調(diào)張燈經(jīng)常喝醉，莫非是喝醉酒丟啦？抵押啦？哪種可能都有。我還想從她那兒知道更多的關(guān)于張燈的后續(xù)消息，但我知道，我們那次在朋友的酒桌上邂逅，我已經(jīng)知道她也不知道張燈此后怎么樣了。她要是知道，還向我打聽？關(guān)于大哥大的“沒了”，吳越越似乎知道，至少應(yīng)該聽別人說過，或許酒后遺失是個選項。不過正如吳越越所說，不說這個了，沒意思的。再說，這和我們即將開始的杭州之行也沒有任何聯(lián)系，最多算是旅行中的調(diào)節(jié)或花絮罷了，我要表現(xiàn)出過分的熱心，吳越越會以為我是個八卦的人，畢竟，張燈和吳越越曾經(jīng)有過一段“不了情”。

雷耶斯又在三人小群里說話了，他迫不及待地把賓館都訂好了，還發(fā)了賓館在杭州的位置圖，就在市中心，在大運河的邊上，離拱宸橋一箭之遙?！皟蓮埓蟠卜靠梢园?？這兒是老杭州的核心，除了西湖，你們賓館所在的小河直街，是杭州的另一個地理地標(biāo)?！崩滓沟奈⑿耪Z音非常有誘惑力，他的普通話里沒有一點兒通州方言，相反的，還有那么一點點杭州味兒。吳越越把雷耶斯的語音聽了兩遍，她情不自禁地對著手機語音道：“雷老師，您的安排太周到了……您多訂一個房間也住下唄，可以多聊聊——正好我寫了一部關(guān)于大運河的長詩，請你看看，把把脈——住在杭州美麗的大運河畔，聽大運河的濤聲、槳聲，聽您批評我的《浪漫大運河》，那簡直太好啦！”雷耶斯的語音很快就到了：“哈，我看可以，就這么辦，我也開一間房，住下，咱們好好暢聊一番。只是哥已不是從前的哥了，關(guān)于文學(xué)已經(jīng)疏離很久了。你還在寫詩讓我敬佩。大運河的宣傳正是時候，杭州這邊也動作很多，我要好好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你的長詩。哎呀，真想期待往日重現(xiàn)啊……我這幾天再聯(lián)系聯(lián)系，看有沒有老朋友住在附近的城市，薅幾個過來大家一起聊豈不更美？”雷耶斯的話雖然是跟吳越越說的，我聽了也一樣親切，特別是最后一句他用了個“薅”字，更是他的風(fēng)格，干脆、果斷、直率，而且特別形象，仿佛他要找的那個人，那個我們曾經(jīng)的朋友，正在跟我們躲貓貓，其實就在他手邊，伸手一拽，就出來了。

高鐵上

終于到出發(fā)這天了。我和吳越越坐在北京南站開往杭州東站的G31高鐵上，心早已跨越千里飛到了杭州——我能感覺到吳越越心情的放松、歡快和美好。同樣，我也受到了她的感染。

G31這個車次是雷耶斯幫我們選的，他說杭州東站離他家近，接站方便，到站時間也合適。確實，不僅是雷耶斯接站方便，我們早上分別前往北京南站也不太趕，時間恰恰好。在高鐵上，我們感覺到，這真是一次休閑而快樂的旅行。

吳越越在列車剛開動時就跟我說，在南行準(zhǔn)備的這幾天中，她把長詩《浪漫大運河》又改了一稿，昨天通過微信發(fā)給雷耶斯了，并打印一份帶在行李箱中，方便時也請我看看。我當(dāng)即表示依我對詩歌的理解和水平，還沒有資格和能力給她的長詩提意見。她調(diào)皮地跟我翻個白眼，說：“拿架子唄，就是不想幫我唄。”我知道女人無論多大都會撒嬌，就順著她的話說：“我可以認(rèn)真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彼念I(lǐng)神會地說要把學(xué)習(xí)心得向她匯報。又說：“改編成詩劇的劇本，她也打印了一份。你是戲劇專家，這個你可以提意見吧？”我也只能說好。接著，她又犯難地說（也算是征求我的意見吧），詩劇不知能不能請雷耶斯提提意見，因為詩劇里的每一場戲，都有譜上簡譜的一段唱詩。相比一首普通的長詩，帶簡譜的詩劇會復(fù)雜很多，不僅有環(huán)境的提示，還有對白，和長詩完全是兩回事——她是怕雷耶斯沒有時間看。我知道她已經(jīng)做了決定，不用給她出主意，只是讓她沒必要擔(dān)心，雷耶斯依然是當(dāng)年的雷耶斯，他肯定會認(rèn)真看她的每一部稿子的。

相比于吳越越對作品的精心準(zhǔn)備，我倒被映襯成一個純粹的旅行者了，既沒有稿子請雷耶斯看，也沒有別的任務(wù)。這和開始的約定發(fā)生了變化，且有點微妙——我成了單純的陪同者。陪同者也沒有什么不好，但我還是有點不甘心。怎么辦呢？雖然沒有劇本，也沒有別的文本，如小戲曲、相聲、小品、快板書什么的，至少要構(gòu)思個什么吧？我便利用假寐的時候，挖空心思地想，我想到了前些年流行的遷徙影視劇，想到歷史上的下南洋，可不可以編一部叫《南下》的話劇劇本，或者戲曲劇本呢？舞臺劇是我的強項嘛。故事也是現(xiàn)成的，就以張燈為原型，寫幾個住在北京大運河畔的年輕知識分子，在改革開放的大潮中，下海弄潮，從大運河的這一端北京，南下到大運河的另一端杭州，寫他們在商海里弄潮、打拼、沉浮、掙扎、奮斗、初心不改的故事。但因為此時正在高鐵上，也只是一個念頭，還無法形成一個完整的提綱，便有些苦惱也有點遺憾。

就在我思想無限飛翔的時候，手機有微信提醒，是雷耶斯的。雷耶斯問我微信聊天方便嗎？雷耶斯知道我們已經(jīng)在高鐵上，知道我和吳越越在一起，他這么問，一定是要規(guī)避吳越越的。我用拼音打字告訴他，和吳越越坐同一排，她睡著了。雷耶斯文字回復(fù)說，為了避免尷尬，他想知道吳越越的個人情況，婚戀、家庭什么的。我秒懂雷耶斯的意思，告訴他，吳越越還是單身女貴族，你有目標(biāo)人物嗎？可以順便當(dāng)個紅娘嘛。雷耶斯說：“不是這個意思，以她的條件，她要是想結(jié)婚，早就結(jié)了——是說話時要注意話題，免得刺激她?！崩滓沟降资莻€謹(jǐn)慎的人，考慮事情周到，又說：“當(dāng)年她和張燈的事，可能對她后來的情感發(fā)展有影響……你應(yīng)該知道吧？”我說：“具體情況我還真不懂?！崩滓拐f：“不懂也好。你也休息會兒，我知道你們到站的時間，到時候提前十分鐘在高鐵站等你們。”我放下手機，看一眼身邊靠窗位置的吳越越，她并沒有睡著，大眼睛靜靜地望著車廂上方的時速顯示屏。由于是近距離地看她，我發(fā)現(xiàn)她眼角有了細(xì)密的魚尾紋。連吳越越都變老了，時間真是一把殺豬刀。我心想，她剛才閉上眼睛，大約和我的假寐是一個狀態(tài)，那么，她在想什么呢？哦，我發(fā)現(xiàn)，她還戴著耳機，有可能在聽音樂。她發(fā)現(xiàn)我在看她了，取下一個耳機，說：“你平時聽什么歌？”我平時不大聽歌，用來專門聽歌的時間幾乎沒有。她突然問這個話題，可能是她聽到好聽的歌了。我便問她聽到什么好歌啦？她說刀郎去年發(fā)布的新歌專輯，有一首《花妖》她很喜歡。刀郎我知道，我喜歡他那首《2002年的第一場雪》，他的作詞風(fēng)格對我寫戲詞有過啟發(fā)，但他的新專輯我沒聽過。吳越越說：“你可以聽聽《花妖》，這是一首情歌，關(guān)于杭州的，很感人，信息量也很大?！迸?，情歌？關(guān)于杭州？還感人？我突然覺得有意思，她是不是感覺到我和雷耶斯微信聊天談到她啦？說起她的婚戀啦？或者她有所預(yù)感。那也太神奇了吧？不太可能。不過在旅途的寂寞中，能聽聽她談?wù)劇痘ㄑ芬膊诲e，便欲擒故縱地說：“情歌能有多大信息量？”她果然上套了，說：“你沒聽過不要亂發(fā)言好不好？來，先聽聽，我這里有循環(huán)的《花妖》?！彼讯鷻C分了一個給我。于是我的耳朵里便響起了刀郎獨特的唱腔和音樂。老實說，我只聽出了好聽，對歌詞還沒有理解，對整首歌也就無法欣賞到位。不過能感覺到這首歌的復(fù)雜和抒情，而且，既然是關(guān)于杭州的，恰巧我們目的地又是杭州，了解一下也不是壞事。我在把耳機還給吳越越時，說：“給我普及一下嘛，讓我也知道這首歌里有多大的信息量?！眳窃皆捷p輕巧巧地?fù)p我道：“切，真的假的呀？要我給你普及？你一個大藝術(shù)家……”我打斷她：“你看看，又來了，懷疑我的誠實度？”吳越越也笑著說：“你這個人吧……不過你才聽，還真不一定聽懂。告訴你呀，這首歌的副歌部分里有幾個關(guān)鍵詞，弄明白了，就好理解了，錢塘東，臨安北，知道吧？南宋時，杭州簡稱錢塘，又簡稱臨安。話說一個住在錢塘東的小帥哥，和一個住在臨安北的小姐姐，郊游時，在一棵樹下邂逅并一見鐘情地相愛了。但是因為兩家財富不匹配，地位不匹配，小帥哥是個窮書生，小姐姐是個富家女，兩個人的愛情被女方父親拆散了，還派人殺了小帥哥。小姐姐一看心上人死了，也便殉情而去。到了陰曹地府，閻王老爺同情這對小情侶，就判他們重新托生，重回人間，再續(xù)前緣。但是，下邊辦事的小鬼頭撥錯了用來定位投胎的時間的羅盤，小帥哥和小姐姐雖然都投胎到了杭州，卻相隔了千百年。小帥哥先錯投到了泉亭。泉亭，是西漢王莽時期杭州的名稱。小姐姐兜兜轉(zhuǎn)轉(zhuǎn)追過去時，卻投胎到了杭城。杭城是唐代的名稱。西漢到唐朝，隔了好幾百年啊。小姐姐等到白發(fā)也沒等到小帥哥。只好再死再投胎再追小帥哥，小帥哥又投胎到了余杭。余杭，又是商周時期的名稱，他投胎到了商朝……天啦，再怎么追也追不上了，兩個人雖然都生在杭州，卻是在不同的朝代，差那么幾百上千年。小姐姐輾轉(zhuǎn)幾世，也累了，再也追不動了，這便來到了這首歌的開頭部分，我在時間的樹下等了你很久，不可能等到你了，我只能在你追趕我的車轍旁化成流沙，感受到你匆忙的腳步聲，如果你看到花墻下的花泥，那也是我的枯黃。這是小姐姐的心聲。思念太漫長，歲月太荒涼。但是小姐姐不知道的是，小帥哥同樣在苦苦地追她，等她，找她，他們一同在時間的年輪上流下了眼淚，他們把諾言刻在了江畔上，他甚至能隱約聞到她留在風(fēng)中的胭脂味，但他再也找不見小姐姐了，眼中只剩下一江水冷月光滿城的汪洋。怎么樣？這首歌？”“這也太慘了吧？”我脫口而出。吳越越說：“是啊，這歌不光詞好？音樂也好聽啊。真是怪，杭州這地方，充滿了詩情畫意，卻不適合談情說愛，你看梁祝的故事，許仙和白娘子的故事，加上這個花妖的故事，沒有一個好結(jié)局?！边@倒是，我想，叫吳越越一講，我又想再聽聽《花妖》了。而且，我還覺得，吳越越依然是個感情細(xì)膩的女人，她為什么堅持獨身主人，我們無法猜度，有沒有凄美的愛情故事我也不知道。我在前邊說過了，我們雖屬一個系統(tǒng)，她雖然編發(fā)過我?guī)灼蟠笮⌒〉母遄?，關(guān)系并不算密切，當(dāng)年的認(rèn)識，就是因為雷耶斯的超級號召力，才讓我們團結(jié)在他的周圍。雷耶斯到杭州之后，便只剩下認(rèn)識，甚至許久不聯(lián)系了。她突然提到這個話題，我倒是覺得，她的詩劇里，應(yīng)該有一章關(guān)于杭州的故事，可以用大運河這條線串起來，最好也是關(guān)于愛情的。誰知，我把想法剛告訴她，她就樂了，嘻嘻道：“還是你聰明，我就是這么想的，正從《花妖》里尋找靈感呢，而且，我都想得差不多了?！?/p>

小河直街

不消說，雷耶斯順利接到了我們，也不消說我們相見時的驚喜和快樂，更不用說我們順利地入住了賓館。稍事休息，下午三點時，我們出門游覽。我們所住的街區(qū)小河直街，屬于大運河游覽區(qū)的核心地帶，代表了杭州往日的記憶和現(xiàn)代的繁華。

真是奇怪，陪同我們游覽的雷耶斯，雖然二十多年沒有見面，感覺還是不久前才聚過一樣，不久前還在一起喝酒一樣，也仿佛剛剛聽完他談詩論文，親切，隨意，自然，沒有任何障礙，仿佛時間停止了，二十多年白過了。又仿佛是在夢里。他的聲音也和從前一樣中氣很足，很有節(jié)奏，眼神炯炯發(fā)亮，銳氣逼人。而他相貌的變化也不大，除了頭發(fā)白了一些，稀疏了一些，居然沒有發(fā)胖。我們一見面，他先是夸吳越越依然美麗，依然青春猶在，接著就夸我和從前一樣瀟灑，然后鄭重聲明，退休了，想念老朋友了，這次小聚，沒有別的事，不要有任何分心和擔(dān)心，就是玩。吃好，喝好，玩好，是此次活動唯一的主題。他退休啦？我想想也是，我還有兩三年也退休了，這幾天，我不是也一直在戀舊嗎？不是一直在想念老朋友嗎？雷耶斯退休了，難得閑下來，突然心血來潮，邀請我們到他后半生工作和生活的城市來感受一下他的感受，分享一下他的快樂，情感上是可以理解的。吳越越大概和我一樣，在聽了雷耶斯的聲明后，也沒有感到奇怪或突兀，春風(fēng)滿面地笑著。是啊，沒有比純粹是老朋友閑談的聚會再消閑、自在的事了。

漫步在小河直街上，雷耶斯興致勃勃地透露說，這個古老的文化街區(qū)，由幾條小街、小河、大運河及其沿河風(fēng)光帶組成，包括拱宸橋景點、博物館群等，十多年前，他也參與了文化街區(qū)整體的策劃和設(shè)計，開始時的調(diào)子就定得很準(zhǔn)，修舊如舊，原汁原味地保留幾百年前的河道和街道及沿街建筑，重現(xiàn)老杭州的風(fēng)姿和風(fēng)情。在這個基礎(chǔ)上，再配合現(xiàn)代元素，如打造時尚網(wǎng)紅打卡點等，組合成小河直街的獨有特色。雷耶斯的話在我們眼前得到了很好的驗證，但見一條不規(guī)則的窄窄的小街上，鋪著整齊、陳舊的麻石，麻石上的踏痕、車痕和其他記號，無不昭示出歲月的滄桑和古老。沿街兩側(cè)的老式兩層民居，一色的粉墻、黛瓦，帶花紋的瓦當(dāng)和鏤空的磚質(zhì)或木質(zhì)窗欞，都有一種親切的似曾相識的陌生。置身其間，仿佛來到了遠(yuǎn)古的朝代，來到了當(dāng)年的錢塘、臨安，我笑著問吳越越，這是泉城還是杭城。吳越越會意一笑道，這是余杭。而所謂的小河也不小，是大運河岔出來的一條支流，河水滿槽，清流蕩漾，幾座古老的石橋橫跨其上，整齊的麻石護著兩岸的河堤。這里也曾是當(dāng)年繁華的商埠碼頭，那沿河的石階，依然能感受到當(dāng)年各行商賈的忙碌。而沿街古老民居的門臉上打出的招牌和廣告詞，又充滿了現(xiàn)代感。如一間糖水屋的小店，門楣上有一行字是這樣的：想你的風(fēng)還是吹到了杭州。門上是各種甜水飲品的彩色招貼畫，有抹茶綿綿冰、草莓綿綿冰、巧克力綿綿冰、芒果綿綿冰等。廣告詞更是一首詩：

一杯飲品，

一個故事，

一個開始；

喝杯奶茶，

你還是少女心。

看著美艷的招貼畫，讀著詩一樣的廣告詞，不用吃綿綿冰，心里也甜甜的。而那些“指路牌”，更是巧妙，你要真以為那是所指的路，就上當(dāng)了，如“幸福街520號”，哈，是不是已經(jīng)體會到被愛的幸福啦？在一個小小的丁字街口，也是丁字河口的小石橋頭，有三個木質(zhì)“指路牌”，更為虛擬和迷幻，指向的三個地方分別是：“吉時行樂”；“一杯敬過去”；“一杯敬過不去?！狈磸?fù)品味，真是妙不可言，要去哪里，要干什么，就看你的選擇了，特別是最后一句，可謂智慧絕倫。吳越越在指向牌前，也少女心大發(fā)，擺著各種姿勢讓我給她拍照。一向嚴(yán)謹(jǐn)?shù)睦滓挂查_玩笑地問：“你要去哪里？是敬過去，還是敬過不去？”她一下就笑癡了，但還是說：“去哪里都行。當(dāng)然要敬過去啦哈哈，過不去也要敬?！崩蠈嵳f，這三個指向牌的內(nèi)容在我的腦海里一直縈繞著，讓我體味著人生的多重意義。

再前行不遠(yuǎn)，是一家叫“愛玉冰”的小吃鋪，門口踏步上的字是這樣的：你看，你今天真好看。我們看了，都感覺自己好看了。在一家寫著“提錢退休”的茶社前，雷耶斯說：“這是為我開的?！蔽艺f：“我也可以進(jìn)?！眳窃皆娇戳丝?，說：“提著錢退休，誰不想？”前邊有一個小小的河埠頭，藏在兩間商鋪中間，能看到清冽的河道。我們站在臨河的石埠頭上，正好看到一艘小船飄然駛過。船上是一壇壇封缸的女兒紅。吳越越隨口而出：“遠(yuǎn)坊曲巷皆通水，家家門前泊舟航?！倍『友匕?，正有幾株亭亭的荷花，在碧綠的荷葉中開放。我讓她別動，給她一連拍了幾張照片。

且行且看，我發(fā)現(xiàn)，每一間商鋪都值得流連，都值得進(jìn)去看看，都值得打卡紀(jì)念。吳越越也對什么都表示好奇。行進(jìn)間，吳越越的手機突然響了。她拿出手機，看了看，走到沿河邊一處雕花廊榭的入口處，回頭看我們一眼，舉舉手機，意思是，它不識時務(wù)，又抱歉道：“接個電話哈。”已經(jīng)走到前邊的雷耶斯聽懂了，朝她點頭，示意她接電話，又指指我們身邊的一處門店——這是一家咖啡店，門上的招牌（抑或是廣告詞）更是夸張：后院有海。雷耶斯跟吳越越做出一連串動作的意思是，我們?nèi)ズ笤嚎春＃瓤Х?，在海邊等你，你安心接電話?/p>

“?！边呴e坐

吳越越的電話已經(jīng)打了一會兒了，還沒來和我們匯合，看來事情不小。我們也不急，小飲著咖啡，看小院的風(fēng)景。

小院不大，沿河的石欄邊因為插擺著各種花架，只有三張咖啡桌，另一側(cè)也是三張咖啡桌，臨時搭起的防雨篷，為我們遮住了陽光。目測小院，看到后門那兒有一塊價目牌，幾樣簡餐都標(biāo)有醒目的照片和價格，泰式咖啡蝦和小吃拼盤都不貴?，F(xiàn)在還不是吃晚飯的時間，我們也不餓。剛才從賓館出發(fā)時，雷耶斯已經(jīng)把晚餐吃什么和就餐地點說了，當(dāng)時聽了覺得是個好地方?，F(xiàn)在，我們坐在花叢里小憩，主要還是在等吳越越，要杯冰咖啡也只是附帶。雷耶斯問我對小河直街的印象如何。我的回答當(dāng)然是非常值得一來了，并對他周到的安排再次表示感謝。他對我的感謝很“反感”，笑罵一句之后，出去看看吳越越（他怕吳越越走丟了），回來說：“小吳被電話泡上了——坐在美人靠上，非常悠閑的樣子。咱們不管她了，我已經(jīng)讓服務(wù)員送了一杯冰咖啡給她?！?/p>

正是六月上旬，天氣還不是那么熱，河面上溜來一陣小風(fēng)，帶著清爽的水汽和花香，讓人心曠神怡。說話自然又回到了從前，我也再次表示對從前那種小范圍的沙龍式小聚表示懷念，對雷耶斯離開通州表示遺憾。遺憾的不僅是朋友因為距離而疏離，還有文學(xué)也隨之而消解。他笑說沒那么夸張，但也實話實說，他離開時，還不是通州區(qū)，還叫通縣，更沒有被定位為北京的副中心。言下之意，要知道現(xiàn)在發(fā)展成這樣，他是不會離開朋友們的。又表示我這次能來杭州，他非常開心，特別是能和吳越越結(jié)伴同來，真是意外的驚喜。接著，再次說起昔日的那些朋友，說到了張燈。雷耶斯說張燈真是太有才華了，他的繪畫，特別是對西畫的了解，對現(xiàn)代派的領(lǐng)悟和實踐，都達(dá)到相當(dāng)?shù)母叨?。但是他沒有經(jīng)得住那撥下海大潮的誘惑，終究嗆死在商海里，怪可惜的。雷耶斯說到張燈，讓我想到他那篇關(guān)于張燈油畫的長篇評論，當(dāng)時我驚為神文，覺得真是好。此外我還想起這幾天多次說到張燈，對他后來的行蹤極為好奇，對他和吳越越那場不了了之的情感也過分地關(guān)心，這可能和我們的年齡有一定關(guān)系吧。我接話道：“我和吳越越這幾天也說到張燈了……哈，還記得你家那棵海棠樹吧？”雷耶斯面色嚴(yán)峻地說：“怎么不記得？被醉死了?！崩滓钩烈鲙酌耄f：“那真是一個不好的兆頭，他后來和小吳終究也沒有成……這個你可能不知道，張燈也只給我透露了一點點，他離婚了，房子給了老婆和孩子，一心一意追求吳越越。但是，半路殺出個程咬金，被另一個美女截胡了。我們都為吳越越擔(dān)心，而吳越越的態(tài)度也不明朗，沒有當(dāng)斷則斷……總之事情很復(fù)雜，聽說截胡的那個美女不是個善茬，對張燈的離婚是因為吳越越而非常吃醋，憤怒之下，和張燈大打出手，還把張燈的大哥大扔到了河里，那可是兩萬塊錢啊，可是一桶真金白銀啊。張燈一怒之下，想把那個美女也扔到河里——當(dāng)然沒扔，不過從此關(guān)系惡化。張燈損失了大哥大，又碰上吳越越這顆軟釘子，加上生意一落千丈，只能逃離了通州?！痹瓉磉€有這樣的故事。這可是我第一次聽說。雷耶斯說，至于離開通州后的張燈，因為他也南下杭州，從事新的事業(yè)，和我一樣，和張燈失去了聯(lián)系。“扔他大哥大的美女是誰？”我也好奇地問。雷耶斯沉吟一會兒，說：“瞧我這嘴，也婆婆媽媽了——本來不想說這么細(xì)的，那個美女也不是善茬，說好聽點是執(zhí)著——張燈到哪里她跟到哪里。但，最終，他們還是井水不犯河水了?！崩滓惯€是沒有說誰。但我已經(jīng)猜到了：“就是那個美麗的舞蹈演員吧？”雷耶斯肯定道：“沒錯。她也在杭州?！蔽腋鼮楹闷媪耍骸八诤贾荩俊崩滓拐f：“聽說而已，我跟她沒有聯(lián)系?！?/p>

吳越越端著一只咖啡杯，笑笑瞇瞇地進(jìn)來了——她剛才的電話一定是接到了好消息，連下臺階都小幅跳躍了一下，裙子抖動起來，和著小墊步一起帶著快樂。她婀娜地伸手拉過一張凳子，在我們一側(cè)坐下，喜悅地說：“呀，你們真會選地方，在臨海邊吹海風(fēng)喝咖啡，我是不是錯過了一個億——我也有好消息哦，北京一家叫明日森林室內(nèi)合唱團的演出團體，確定要排我的詩劇了。對你說呀雷老師，就是我發(fā)你的那首長詩改的詩劇，還沒敢請雷老師提意見呢?！崩滓冠s忙說：“這幾天忙著接待你們，又忙著聯(lián)系過去的朋友，還沒來得及讀你的詩，抱歉抱歉。”吳越越說：“哪里呀，不用抱歉，老師您千萬別抱歉，那首詩太長，您不用看。要看，就看我的詩劇劇本吧，嘻嘻，雷老師做夢都沒有想到，來到杭州了，還架不住我們追過來，帶著稿子追過來。”我發(fā)現(xiàn)，吳越越對雷耶斯的稱呼發(fā)生了變化，“你”改稱“您”了，這是真心要麻煩雷耶斯了，畢竟，我們都信任雷耶斯。雷耶斯也發(fā)現(xiàn)她稱呼的變化，糾正道：“咱們是朋友，客氣就沒勁了啊，家常些才好?！眳窃皆椒磻?yīng)也快：“那就聽你的。對了，不會有人要來吧？雷老師剛才說又忙著聯(lián)系過去的朋友——這要來個大聚會啊。”雷耶斯略為愧疚地說：“不好意思，聯(lián)系倒是聯(lián)系了，可惜一個也沒聯(lián)系上——早就聽說張燈在上海的，也不知他從事什么職業(yè)。我托上海畫院的一個朋友打聽——他以前是搞畫畫的，也許還會重操舊業(yè)，也許上海畫院的朋友能輾轉(zhuǎn)打聽到，可到現(xiàn)在……切，可以用石沉大海來形容。”吳越越說：“我看有我們?nèi)齻€就夠了，三人行嘛?！蔽矣^察著吳越越，看她在雷耶斯提到張燈之后，表情有無變化。漫長的歲月可能真的能消解一切，也能遺忘一切——吳越越一直保持著剛才的欣喜，沉浸在詩劇有了著落的美好里。雷耶斯不愧是我們的好兄長，對張燈的話題點到為止。為了表現(xiàn)出對吳越越詩劇的關(guān)心，又真誠地說：“晚上把詩劇劇本發(fā)給我，我一定抓緊時間看。詩劇可是新形式，在國內(nèi)公演的不多。我讀后咱們再聊?！?這正是吳越越希望的。吳越越感激地說了句“太好了”之后，對我說，也是回應(yīng)雷耶斯的話：“晚上我把劇本也發(fā)一份給你哈——你在高鐵上同意的?！蔽尹c頭，說好，說一定好好學(xué)習(xí)。至此，這個話題就告一個段落了。從張燈，過渡到劇本，自然、貼切，毫無破綻。我們開始欣賞周圍的風(fēng)景。我們已經(jīng)欣賞了一番，理解了“后院有?！钡摹昂！笔鞘裁匆饬x。但吳越越才來，她果然被咖啡店后門邊粉墻上分散著的幾行字所吸引，那幾行字寫在干凈的沒有裝飾的粉墻上，像是一首詩，吳越越情不自禁地讀道：

這個世界會好嗎？

等通知。

真正重要的事，

比海更深。

時間的版本

在風(fēng)景里。

吳越越的朗讀，讓我和雷耶斯再一次注意這幾行詩句，不知是這家咖啡店的原創(chuàng)，還是從哪里摘來的，很有個性，特別是“時間的版本”這種句式，第一次聽說。時間有版本嗎？所有的經(jīng)歷，所有的事，都在時間的風(fēng)景里，還真有版本。在吳越越正字腔圓的朗讀下，我感到這是一首不一般的詩，充滿了哲思和哲理。同時，我還感覺到，這里的海，并非一定指這條小河。當(dāng)然，也可以認(rèn)為這條小河就是代指大海，同理，沒有這條小河，也可以稱海。吳越越顯然也被驚到了，還沉浸在詩句里沒有走出來，嘴唇輕輕動著，像是又默念一遍，然后，用抒情的語調(diào)說：“雷老師真會選地方，要不是你帶我們來，哪里知道這條古街啊，哪里知道后院還有海啊，哪里看到時間的再版啊。這里到處充滿了文學(xué)。”我看到雷耶斯笑而不語，頻頻點頭，表現(xiàn)出對她的話的認(rèn)同和對她的話的贊賞。

咖啡喝好了，正欲起身告辭時，雷耶斯的手機響了。雷耶斯非常謹(jǐn)慎地看著手機，自言自語道：“陌生號碼，蘇州的，接嗎？”說罷，不等我們給他出主意，就接通了。對方是一個女聲，聲音不小，我們隱約都聽到了：“喂，是雷先生嗎？聽說你找張燈老師？”雷耶斯一聽，像是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地驚喜了。我也跟著一起驚喜了。我看到吳越越也期待地看著他。雷耶斯善解人意地趕快按了免提，對著手機說：“我是雷耶斯——沒錯，我找張燈先生?！睂Ψ降穆曇羟辶炼囗懀骸拔沂菑垷粝壬闹?，雷先生你好，張燈先生現(xiàn)在不叫張燈了，張燈是他的曾用名。他現(xiàn)在叫張錯人。張老師讓我告訴你，稍后給你回電話，他現(xiàn)在正在接待一批重要客人。你有什么事也可以跟我說?！崩滓估^續(xù)對著手機說：“張老師他現(xiàn)在在蘇州嗎？從事什么工作？”對方說：“張老師在蘇州。從事什么工作，你不知道張老師從事什么事業(yè)？他現(xiàn)在是世界一流的藝術(shù)家，是公認(rèn)的油畫大師。透露一下啊，張老師歷時五年創(chuàng)作的二百幅系列大型油畫《大運河風(fēng)情》馬上就要展出了，先在蘇州首展，下一步還要到北京辦展。這是一次世界級的展覽，會轟動全球的。張老師現(xiàn)在正在和贊助展覽方談重要的事，接下來還有媒體宣傳和現(xiàn)場拍賣等重大事項要洽談。張老師時間很寶貴……對了，你剛才說什么事？我來轉(zhuǎn)告張教授張院長——張老師是世界美院中國分院的院長了?！币娺^世面的雷耶斯顯然被張錯人的助理滿嘴大話給嚇住了，唯唯諾諾地說：“這個這個……那個，是這樣……張教授是世界美院中國分院院長？”對方繼續(xù)用平穩(wěn)中帶著夸耀的口氣說：“沒錯，張老師還是中國美院下邊一個分院的院長，就是繼續(xù)教育學(xué)院院長下邊的油畫學(xué)院，屬于外包的……公司性質(zhì)。但，他的真實身份是世界美院中國分院院長?！崩滓贵@訝道：“他在杭州？”對方說：“他不在杭州，在蘇州?！崩滓古兑宦?，腦子顯然有點亂，對女助理話中透露的密集的信息一時消化不了，只好說：“那好，請您轉(zhuǎn)告張教授張院長，讓他得便回我個電話，有要事和他談?！?/p>

這是個奇妙的電話，我預(yù)感到要發(fā)生什么事了——張燈太夸張了，他的那些頭銜、職務(wù)和虛名，是如今騙子慣常的伎倆，難道他成了這樣的人？

版本館

下午參觀的最后一站是版本館。

版本館在大運河的邊上，我們是從長征橋，沿小河直街的另一岸，走到小河、余杭塘河和大運河的交匯處，再穿越小河公園，沿大運河風(fēng)光帶向前走的。大運河里，不時有觀光船和滿載的貨輪擦身而過，蕩起的浪花向岸石上拍來。不知是雷耶斯接了張錯人（這個筆名確實比張燈要文藝多了）女助理的電話，還是走累了，我們?nèi)瞬幌駝傔M(jìn)入小河直街時那么話多，那么活躍。我和吳越越也不再對什么都感到新鮮和好奇，雷耶斯也不像開始時那么熱情介紹，總之，女助理的電話，對我們?nèi)硕荚斐闪瞬煌挠绊?。我們聽到的所有關(guān)于張燈的傳聞，什么賣酒啊，承包食品廠啊，搞傳銷啊，到上海發(fā)展啊，都不是真的，也許又都是真的。但最終，他還是回歸了老本行，回歸了藝術(shù)，做了一名畫家，在油畫領(lǐng)域大展了宏圖。只是不知道他為什么要把名頭弄得那么大，那么夸張，誰都聽出來女助理話里的水分，是張錯人授權(quán)女助理這么說的嗎？他沒想到，這么大的名頭，還有二百幅大運河沿岸風(fēng)情油畫的巨型工程，會把我們嚇跑的。這是我的想法。雷耶斯是怎么想的，吳越越是怎么想的，我猜度不出來。我們的三觀相同，大概也大差不差吧？

參觀版本館，當(dāng)然是雷耶斯的提議了，是不是受“時間的版本”的提示呢？但提出參觀的理由也充分：我們都是讀書人、寫書人，又是淘書人、藏書人和愛書人。這個版本館，值得一看。杭州有個國家版本館，很大，離這兒很遠(yuǎn)。小河直街文化創(chuàng)意街區(qū)為了提高文化含金量，特意把國家版本館復(fù)制了一下，除了規(guī)模略小外，關(guān)于圖書的萌芽、起始、發(fā)展，到歷代版本的沿革，都有。說到版本館，雷耶斯又提高了興致，說：“不瞞二位，這個版本館是我提議搞的，當(dāng)初小河直街文化街區(qū)開始投入建設(shè)時，大運河邊上是石油公司廢棄的大倉庫，十幾個巨型油庫沿河排開，陣勢非常震撼，但是和小河直街主打文化街區(qū)的理念完全不合拍。怎么辦？我給設(shè)計師出了個主意，搞博物館，利用科學(xué)技術(shù)，把現(xiàn)代元素加入到大油罐外墻裝飾中，建成幾個主題館，什么扇子博物館、越劇博物館、蠶絲博物館、大運河博物館和版本博物館等就應(yīng)運而生了。版本館是其中最大的館，有四五個經(jīng)過改造的大油罐組成，每個大油罐有通道連接，形成了一個完美的整體，非常藝術(shù)?！甭犃死滓沟慕榻B，我們興致陡增——不看版本館的內(nèi)部，光看笨拙的大油罐是如何利用的，也是一種享受。于是我們腳下不覺地又輕盈起來。

但是，不僅版本館外觀驚到了我們，內(nèi)容同樣驚到了我們。

第一個展廳主要由各種圖板和沿墻的展柜組成，第一個塊展板上是祖先祭祀的符號，大約存在于一萬年前，符號有臉譜、有野生動物、有稻谷、有其他食品和物品，以線狀刻在巖石上。玻璃展柜里是模擬這些符號的實體巖石，逼真而形象，這就是人類留下的第一筆“文字”，是最原始的“書”了。接下來，依次是摩崖造像、甲骨文、竹簡和碑石。然后就是圖書的最初原型了，就是雕版印刷了，一路看下來，有官刻本、私刻本、坊刻本、抄本，此外還有按朝代分的宋刻本、明刻本、清刻本等等，配有這些版本的詳細(xì)介紹。這樣看下來，不僅挺有趣味，還能學(xué)到許多知識。但是更讓我們感興趣的，是一塊展板上關(guān)于詩的沿革，詩的源頭是民間興起的歌謠、童謠，然后是有人把謠言錄下來，加工，便有了《詩經(jīng)》，有人又仿效《詩經(jīng)》進(jìn)行創(chuàng)作，就有了詩體，然后從古體詩，到漢詩、唐詩、宋詞、元小令一路沿革下來，直到五四時期的新詩，這樣的“版本”沿革有圖有真相，通俗易懂。我們在這塊展板前踟躕了一會兒，吳越越深有感觸地說：“版本，挺好呀，多么像我們經(jīng)歷的人生，我們經(jīng)歷的每一個人生的階段都是我們獨特的版本?！蔽铱吹嚼滓箷獾仡M首。我也在心里贊同她的話。

幾個展廳看下來，來到了當(dāng)代展廳。

當(dāng)代展廳里，除了圖書，還有其他和傳播有關(guān)的物件，比如花邊的沿革，刻紙的沿革，門神的沿革，戲曲的沿革，甚至還有無線電、廣播、收音機和電視的沿革。在當(dāng)代展廳的尾端，有一個巨型玻璃柜子，柜子里一層一層的隔層上，居然展出通訊器材的沿革。看到這里，我們已經(jīng)有些疲勞了，沒有新鮮感了，因為通訊器材我們都是親歷者，包括各種電話機和手機。我看到吳越越神情不對，他突然愣愣地站在原地，緊張而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兩三米開外的那個柜子。我順著她的目光看去，我看到了吳越越看到的物件了，是立在柜子里的一部大哥大。那部有著深黑色外殼的大哥大，醒目地立在柜子的中間隔層里，在特殊光照下，和周圍其他各類手機相比，有鶴立雞群、神氣活現(xiàn)之勢。

說真話，看到這部大哥大時，我第一個想到的是我們當(dāng)年共同的朋友張燈，就是現(xiàn)在的大畫家張錯人。我這才想起來，一兩個小時了，雷耶斯還沒有接到張錯人的來電。大哥大在版本館里出現(xiàn)，冥冥之中，像是某種呼應(yīng)或暗示。我們?nèi)瞬患s而同地走近了大立柜，近距離地觀賞那部大哥大。讓我倍感驚異的是，在這部展出的唯一的大哥大的底端側(cè)部，有一個刀刻的圖案。這是一個“W”形的圖案，略有潦草和寫意，像極了一幅女性身體的速寫圖。這個圖案我在二十多年前看過，現(xiàn)在重看，圖案上多了兩道更細(xì)、更淺的劃痕，是一個更為潦草的大大的“Y”。我下意識地看一眼身邊的吳越越。吳越越面色平靜，但是，在展廳特有的燈色里顯得灰暗。我還看到，她緊閉的蒼白的雙唇不經(jīng)意地抽搐一下。我突然明白了，這個字母，是吳越越姓名的拼音簡寫。

詩 劇

幾個月后的國慶節(jié)期間，在北京通州區(qū)緊挨著森林公園的一家劇院里，正在演出一部新興劇種——詩劇。

編劇者是我的朋友吳越越。我拿到的票是贈票。吳越越在三天前，就把四張贈票快遞給了我。我用不著四張，兩張都用不著，除了我，我身邊的朋友或家人都不看舞臺劇。但總會有人看。所以我在開演前三小時，來到劇院門口，準(zhǔn)備把三張票賣掉，賣多少錢都行，然后我再去參加一個朋友的聚餐，在八點開演前進(jìn)入劇場就行了。我的計劃順利實施，余票賣了出去。買票的是一個時尚的女孩，穿一件吊帶裙，露出很大一片肩和背，留著掛耳染的短發(fā)。她說她只需要兩張票，問我多少錢。我回答是隨便給。她便給了我一百塊錢。我倒不是為了一百塊錢，就算不給錢，只要有人看，也是對舞臺劇的支持。

我吃完飯，還喝了一點酒，來到劇院時遲到了幾分鐘。不是我對這出戲不尊重，是我確實對這出戲太熟了，彩排和連排吳越越都叫我看了。而且這部戲我也出了不少主意，在杭州小河直街的一家賓館里，我就和雷耶斯一起參與了討論，包括這出戲的結(jié)構(gòu)和部分臺詞，甚至還提議把我們在小河直街上看到的一些文化元素直接引用到劇中。吳越越對我們的意見非常重視，都一一照辦。所以，我對我的遲到并不感到內(nèi)疚。

劇院里前半?yún)^(qū)坐滿了觀眾，其他區(qū)間空位不少，觀眾稀稀落落的。我隨便找一個空位坐下了。我所坐的位置，能看到第二排嘉賓區(qū)的幾個熟人，其中就有編劇吳越越。我知道她要照顧領(lǐng)導(dǎo)和專家，不準(zhǔn)備打擾她了。

劇場的燈光忽明忽暗。因為整個劇情我都熟知，我主要是觀看舞臺效果，從舞美，到服裝，主要是詩在舞臺上如何演繹，還有唱詩部分，這些都是我要進(jìn)一步關(guān)注和研究的。當(dāng)?shù)谌龍鲩_演到一半時，男一號手提大哥大出場了。不知為什么，我心里突然緊張一下。這一段劇情當(dāng)初在杭州的小河直街上，并沒有提出來，后來的連排和彩排也沒有，那么，應(yīng)該是吳越越臨時加上去的了。就像當(dāng)初張燈要我把劇本里的人物改成大哥大那樣，有人要求吳越越這么改嗎？我凌亂了。我本想把大哥大和劇情連貫起來，可我卻聽不到演員的臺詞了。不，不是聽不到，是我開小差了，走神了，我想起二十多年前在雷耶斯家第一次見到大哥大的情景，想起了那次難忘的聚會……歷經(jīng)多年，同一部大哥大居然出現(xiàn)在版本館里，這本身就太神奇。這么多年間經(jīng)歷了什么，演繹了多少故事，我都一無所知。大哥大又突然出現(xiàn)在詩劇里，更讓我驚掉了下巴。我努力想聽到臺詞，想感知故事的進(jìn)程。我聽到了，可聲音卻是來自我的身后一排，我聽到一個女的說：“怎么啦張老師……我們是要離開嗎？”一個低低的男聲說：“喝多了，想吐?！蔽肄D(zhuǎn)頭向后看去。因為燈影此時正是昏暗時，根本看不清兩人是誰。我只能看出是一男一女，看到一高一矮和一胖一瘦，他們正向座位的一端快速移動，那個女的，露出一大片肩背來。

而此時的舞臺上，大提琴協(xié)奏驟然響起，男女混聲合唱在伴奏聲中，像是在歡送那一男一女的提前退場。這段歌詞我參與了修改，很短，只有一句，大意是這樣的：生活很簡單，就是由許多變化的瞬間組成的漫長等待。這也是人生的全部，我想，許多變化的瞬間勾勒出生活的輪廓和生活的形式，只有其中的一個變化能界定你，并讓世人記住你。當(dāng)那一刻來臨時，你感覺到或沒有感覺到都無所謂，它已經(jīng)存在了。這也好比我們在版本館看到的那些圖書版本，時間的運行，或生活的運行，也是由各個不同版本構(gòu)成的。

更讓我沒想到的是，詩劇的尾聲部分，在童聲合唱的背景板上，次第閃過的，是一幅幅關(guān)于大運河沿岸風(fēng)情的油畫。不知為什么，我的心驚悚般地震顫一下。我下意識地回身尋找那對男女時，人家早已離場。

責(zé)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