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十二梁的清明節(jié)無比熱鬧。

秦家祠堂收徒儀式和祭拜活動同時舉行。

一大早，祠堂就圍滿了人，有看熱鬧的，有跑堂的，更多的是秦氏家親。他們從四面八方趕來，參加一年一度的清明盛會。這一天，所有秦氏家親都是這里的嘉賓，沒有貧富之分，沒有上下級關(guān)系，只有輩分高低。

太陽升到三竿上了。充當(dāng)司儀的私塾先生，走到祠堂牌坊中間，朗聲說，吉時已到，翻山鉸子收徒儀式現(xiàn)在開始。

只見一隊十五六歲的少年郎已經(jīng)在牌坊前一字排開。

請師傅上臺。司儀點(diǎn)著師傅的名字。

師傅身穿黑色緊身衣，腰間扎著一根紅繩，手持一對鉸子，走到牌坊中間，和司儀站在一起，雙手抱拳，深深地鞠了一躬。

請師傅講話。

今天是秦氏翻山鉸子三十二代傳人收徒儀式，各位家親見證，秦氏本著公平公正公開的家訓(xùn)，選拔秦氏第三十三代翻山鉸子傳人。翻山鉸子是什么？翻山鉸子是我們巴人祖先在生產(chǎn)生活中，經(jīng)過長期歲月洗禮，留下來的舞蹈。巴人能歌善舞，驍勇善戰(zhàn)，豪放包容，忠勇節(jié)義。每當(dāng)出征討伐或者班師回朝，都要跳一段舞蹈，到了豐收季節(jié)，或者有祭祀活動，更要跳舞。后來有了青銅器的生產(chǎn)，先人們發(fā)明了鉸子，逐漸把鉸子作為舞蹈的道具，又讓這個舞蹈演變成現(xiàn)在的翻山鉸子舞。這種舞蹈是一門獨(dú)有的手藝，千百年來只傳男，不傳女，我們不能違背祖訓(xùn)。翻山鉸子打起來，特別有氣勢，有種其他舞蹈不可比擬的精氣神，特別能提振人們的斗志。三十二梁是巴人居住的地方，是翻山鉸子的發(fā)源地。今天我們在這里舉行翻山鉸子收徒儀式，希望你們繼續(xù)把翻山鉸子傳承下去，一代一代，永不消亡。

按高矮秩序排好。師傅對著孩子們說。

現(xiàn)在進(jìn)行考試。孩子們一個一個出列，前空翻，后空翻，二十米折返跑，跳起摸高都是規(guī)定動作。幾輪下來，師傅心里就有數(shù)了。

接下來，師傅讓翻山鉸子隊出場。

嗩吶響起來，二胡拉起來，揚(yáng)琴打起來，一聲聲激昂清脆的聲音，穿過三十二梁的山巒，飛向藍(lán)天，奔向太陽，又回到秦氏祠堂，回到眾人的耳畔。

哐當(dāng)當(dāng)，哐當(dāng)。鉸子隊在師傅的帶領(lǐng)下開始舞蹈，開啟清明大會的前奏。

司儀拖著聲吼道——上高臺鉸子。鉸子隊搬來桌子，桌子上架著桌子和板凳。桌子和凳子大小不一，共有三張桌子和六條板凳，像金字塔那樣壘著。

師傅上了最高的那張桌子，雙手拿著鉸子，先是雙手合十，把兩只鉸子捧著，閉著眼睛，口里念念有詞，然后對著天空，倏地一下，只見他把一只鉸子從手上拋了出去，接著，另一只手用力一拉紅綢繩，那只鉸子就聽話地回到另一只鉸子上，哐當(dāng)一聲，清脆悅耳。出場動作結(jié)束，師傅開始在桌上盡情翻滾，隨著師傅的動作，兩只鉸子像兩只鳥，飛向天空，又落到地上，鉸子一會兒在師傅的手上，一會兒在師傅的頭上，一會兒在師傅的肩膀上，一會兒又在師傅的胯下。師傅讓鉸子在幾張桌子和板凳周圍四處飛翔，又讓鉸子在板凳和桌子的空隙里鉆來鉆去，似乎要碰上桌子和板凳的腿了，只見師傅一個翻身，那些鉸子又被他拉了出來。師傅身體有時候彎成一張弓，有時候又像一枚上弦月，有時躺在桌子和板凳的空隙里，有時站在桌子的一只角上。正當(dāng)人們?yōu)閹煾档捏@險動作提心吊膽時，卻見師傅一個魚躍，鉸子從他的身后飛回來，擊中他另一只手拋向空中的鉸子，又是一聲清脆的哐當(dāng)聲，引得人們驚嘆叫絕。

地上的鉸子隊也忙碌起來，幾十只鉸子像無數(shù)只蜜蜂飛來飛去，在人們的頭頂、耳畔飛翔。又像無數(shù)只鳥兒，想要飛上樹枝，飛向藍(lán)天，飛向太陽。

大家正看得高興，只見師傅帶著兩只金燦燦的鉸子，從桌子上一躍而下，像一只大鳥帶著兩只小鳥，從天而降。

嗩吶聲戛然而止，師傅和鉸子隊的表演結(jié)束了。

司儀宣布，清明大會正式開始。

這一天，十八歲的秦大牛成了翻山鉸子第三十三代傳人，師傅就是他爹爹。

秦大牛的爹爹不但會翻山鉸子舞蹈，還會使一手漂亮的暗器，暗器的道具也是鉸子。爹爹有個原則，這門絕技只傳自家的兒子，不傳外人。

二

秦大牛喜歡聽巴英子拉的二胡，他聽著巴英子的二胡就像回到三十二梁，回到爹爹帶領(lǐng)自己參加的那場清明大會，就會想起爹爹帶著那些翻山餃子的傳人在桌子上盡情翻滾，想起那些鉸子在二胡和嗩吶聲中，像小鳥一樣飛舞。聽著巴英子的二胡聲，秦大牛就情不自禁想打一場鉸子舞。

拉完二胡，巴英子又開始彈古箏。秦大牛轉(zhuǎn)身進(jìn)了屋，取出那副鉸子，讓牛二集合翻山鉸子隊。

巴英子彈古箏，牛二吹嗩吶，我們打一場鉸子舞吧。秦大牛笑吟吟地說。

牛二說，古箏配嗩吶，是個創(chuàng)新。

牛二一點(diǎn)頭，古箏聲起。隨即，牛二頭一伸，嗩吶聲出。

秦大牛手一指，一只鉸子飛出去，接著又收回來，哐當(dāng)一聲，驚起了巴英子盯著手指的眼睛，巴英子只覺兩只鳥在眼前飛來飛去，但沒有停止高山流水般的彈奏。秦大牛的兩只鳥帶著身后的十只鳥在空中飛舞。

那些飛翔的鳥兒，發(fā)出哐當(dāng)、哐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曇簟?/p>

嗩吶聲止，古箏聲停，卻余音不斷。

人們沉浸在那種聲音和舞蹈里，久久回不過神來。時間在延續(xù)，秦大牛、巴英子和牛二早已停止了動作，一切恢復(fù)了寧靜。

巴英子輕輕地說，我要學(xué)翻山鉸子。

秦大牛犯難了，翻山鉸子的祖訓(xùn)是傳男不傳女，幾個打鉸子的人都是他從三十二梁帶來的自家兄弟，咋能傳給外人？何況還是一個女人。這萬萬不能，如果父輩們知道了，就是犯了欺師滅祖之罪，我秦大?？刹桓疑米宰鲋鳌?/p>

你學(xué)其他的行不？我可以教你打槍、騎馬，還可以教你打拳練武。秦大牛笑著對巴英子說。

不，我就要學(xué)打鉸子！巴英子不依，說得很干脆。

這……秦大牛第一次黑著臉對巴英子，他冷冷地說，我是不會教你學(xué)鉸子的，其他人也不會教你。

我就是要學(xué)打鉸子！巴英子不依不饒，我要你親自教我打翻山鉸子。

每個黃昏，巴英子讀完書，彈完琴，寫完字，就纏著秦大牛要學(xué)打翻山鉸子。

只要你教會我打翻山鉸子，我就嫁給你。巴英子有一天悄悄對秦大牛說。

你學(xué)其他東西嘛，比如打槍、騎馬。這個翻山鉸子真不能學(xué)。秦大牛還是不肯松口。

為啥你能學(xué)，他們能學(xué)，我就不能學(xué)？巴英子撒著嬌，為啥你們男的能學(xué)？

這是祖上的規(guī)矩。秦大牛喃喃地說，反正我不能把祖上這規(guī)矩破壞了。他們都是自家兄弟，都是三十二梁翻山鉸子的傳人。

我也要當(dāng)三十二梁翻山鉸子的傳人。巴英子不肯罷休，只要嫁給你，我也是三十二梁的人了。說著，巴英子的臉也紅了，像窗外的夕陽，又像夕陽邊的晚霞。

反正我不敢傳你這翻山鉸子。

我不管，除了翻山鉸子，我啥都不想學(xué)。巴英子說，要不，我教你們識字寫字，用這個來換翻山鉸子？

這，秦大牛不知道巴英子來這一招，說，我做不了主。

你是不是大王？這點(diǎn)主都做不了，還當(dāng)什么大王？巴英子激他。

這個主不是大王能做的，這是我祖上的東西，不能到了我這一代壞了規(guī)矩。秦大牛沒有想明白。

規(guī)矩都是人定的，到你這一代可以重新定規(guī)矩嘛。你是大王，你想怎樣定就怎樣定，誰還能反抗？

秦大牛不說話了，想想巴英子說的話，貌似也有道理?？汕卮笈＿€是覺得這翻山鉸子不可以隨便傳給外人。

秦大牛一有空巴英子就糾纏他，讓他答應(yīng)教自己打翻山鉸子。巴英子對這個舞蹈著了魔。

她開始絕食。秦大牛犯怵了，看著巴英子不吃不喝，一天天瘦了下來，心里不是滋味。

秦大牛找來牛二和幾個打翻山鉸子的自家兄弟商量。其中一個說，教會她也沒關(guān)系，只要她嫁給你就是秦家的人，也不算外傳。

可是這個鉸子舞只傳男不傳女。秦大牛還在犯難。

鉸子舞也要發(fā)展創(chuàng)新，與時俱進(jìn)嘛。牛二接著那個兄弟的話說，你不教她用鉸子當(dāng)武器，只教舞蹈，算是只傳了一半的手藝，不算違背祖訓(xùn)。

一天，秦大牛帶著巴英子來到觀音堂的馴馬場。

巴英子穿上一身緊身服，腰間綁上一根紅綢帶，拿上秦大牛給她做的一副鉸子，英姿颯爽地站在馴馬場的中央。

巴英子真好看。

秦大牛呆呆地看了很久，竟然忘了他們來這里做什么。

你什么時候開始教我？巴英子看著發(fā)呆的秦大牛傻傻地盯著自己，說道，你不認(rèn)識我了？

巴英子真的好看，比那日在山下見到時更漂亮了，秦大牛不好意思說出口。

過了好一會兒，秦大牛才說，那，我們開始吧。

秦大牛舉著一只鉸子，向空中拋出。秦大牛邊打鉸子邊給巴英子講解，我們打鉸子的時候，眼睛要緊盯著拋出去的鉸子，把一只鉸子拋出去的時候，就要想手上另外一只鉸子怎樣接住，讓它們打在一起，才能發(fā)出清脆悅耳的聲音。它們接觸的部位不同，發(fā)出的聲音也不一樣。所以，一個好的鉸子手，拋出的鉸子和接上的鉸子都很精準(zhǔn)，想碰著邊子就碰著邊子，想碰著中間就碰著中間，從來不會出現(xiàn)錯誤。當(dāng)然，我們拋出去的時候，一定要有力道，不能讓鉸子在空中隨意滑走，這樣，接的鉸子就不好控制。

你說這么多，我咋能記??？巴英子問，你給我演示演示嘛，你光說不做，等于白說，嘻嘻。

那我一個一個動作給你演示，你慢慢琢磨，等想好了那個動作，你就可以拋出手中的鉸子，然后用另一只鉸子去接，只要每次都能接住鉸子，你就可以連續(xù)拋出，連續(xù)接。通過反復(fù)練習(xí)，這個鉸子舞就學(xué)會了。

那個夏天，巴英子學(xué)會了鉸子舞，也嫁給了秦大牛。

三

巴英子開始講自己這些年來的經(jīng)歷。講她和秦大牛的故事，講秦大牛也參軍打仗去了，講她生下孩子弄丟孩子尋找孩子……喜悅和悲傷一齊向她涌來，像釅水河的水，流淌在趙媒婆家的院子里面。她吐出的字，像頭頂上的陽光，透過山上的樹蔭，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瀉在院子里。

聽著巴英子的故事，趙媒婆的眼里噙著淚水，她也有滿肚子的話要對巴英子說……但巴英子的遭遇讓趙媒婆迫切想弄明白一些事，她不禁問道，你的孩子怎么就弄丟了呢？

我和秦大牛被迫分開后，在一個大雪天，在那個陌生的山上，在松樹底下，我生了一個兒子。我和兒子待了不到半天，還沒來得及給他喂一口奶，兒子就不見了。

我親手把兒子放在河邊的石頭上，卻弄丟了。巴英子垂頭喪氣，一提到孩子就是一陣心疼。

石頭上？河邊？趙媒婆心里咯噔直響，那是不是巧合？

看著巴英子無限悔恨，趙媒婆盡量輕松地寬慰著，慢慢找，總有一天會找到。

當(dāng)天夜里有人去找了，沒有找見。唉，我可憐的兒子，或許已經(jīng)……不在了。

巴英子說著說著就哭了起來。那淚水滴在陽光下的院子里，混在她的故事里，那些故事也變得傷心起來。

趙媒婆拍著巴英子的肩膀說，不哭了，我們一起想辦法。只要孩子在，一定會找到。我們一起找，一起找。

趙媒婆講起了這幾年發(fā)生在明月鎮(zhèn)和自己身上的事情。

從被秦大牛他們抓去給你說親，你被他們搶上山后，我再也沒有在明月鎮(zhèn)住過，我覺得沒有臉面對你的家人，也沒有臉面對明月鎮(zhèn)的父老鄉(xiāng)親。

我和兒子龍柱回到琵琶灘，這也是龍柱他爹的老房子，幾乎沒有人知道這個地方。龍柱爹是這山里的獵人，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當(dāng)年我要他和我去明月鎮(zhèn)，他待了幾個月就要回來，在明月鎮(zhèn)，他覺得無事可做，后來就回到山里打獵，用獵物給兒子換錢，想讓兒子過上好日子。于是我就帶著兒子住在明月鎮(zhèn)，想要兒子進(jìn)你爹爹的私塾讀書。

龍柱五歲的時候，有天看見肖寄在他家門口吃魚，他也想吃，回到家就問我要魚吃。我上哪里去弄魚？就帶他回到了琵琶灘。到了家，他還在吵著要魚吃。

那天龍柱他爹從山上打獵回來了，剛進(jìn)門就聽見龍柱要吃魚，就摸著兒子的頭說，晚上爹去河里給你抓幾條，明天叫你娘給你煮魚吃。

那天晚上下著雨，你龍叔帶上漁具下河給龍柱弄魚吃。那雨有多大？反正明月鎮(zhèn)的人說還沒有見過這里下過這樣大的雨，后來聽說釅水河的水都要淹到黃桷樹下的磨盤了。唉，就是那場雨，把你龍叔沖走了，讓我變成了寡婦。

爹爹出事后，龍柱一下子懂事了，再也不吵著吃魚了。

不久，我?guī)е堉氐矫髟骆?zhèn)，讓龍柱去你爹的私塾讀書，而我成了明月鎮(zhèn)的媒婆，以說親為生，養(yǎng)活龍柱。

在你上山后，肖寄成了街上的一霸，不光抓了龍柱當(dāng)壯丁，也抓了你哥哥當(dāng)壯丁，還打死了你癱瘓在床的娘，把你娘的尸體拋進(jìn)了釅水河，霸占你嫂子當(dāng)他老婆，又把你嫂子送給他的上司，你嫂子回來后上吊死了……這個畜生啊，做了多少傷天害理的事情。唉，都是我作的孽啊，我不該生……趙媒婆馬上收口不說了。

哪能怪你？巴英子內(nèi)心無比震驚與憤恨。肖寄和自己還是從小一起長大的發(fā)小，爹爹是他的老師，我們是同窗。為啥他對我們一家人下這樣的毒手？為啥他要對娘那樣狠心？為啥對哥哥和嫂子那樣無情？

巴英子心痛欲裂，淚水像一根線，卻根本縫不了那滿心的傷痕。

趙媒婆的話像一把刀，把巴英子刺得很疼很疼，像在割巴英子身上的肉。

趙媒婆一直在自責(zé)中，從給土匪做媒開始，我想死的心都有了。我對不起你爹爹巴秀才，他那么年輕就死了。我對不起你們?nèi)?。可是，我又有啥辦法，我不去你家，那些土匪要割我舌頭啊，要弄死我。

唉，不說這些事了，說說龍柱吧。前不久，他回過一趟琵琶灘，送回來一個孩子。

孩子？龍柱有孩子了？巴英子眼睛亮了起來。

你聽我說嘛。

龍柱后來參加了川軍，在萬源會戰(zhàn)后的一天，撿到了一個小孩，就是在外面玩耍的那個孩子。龍柱說，是在河邊石頭上撿來的。趙媒婆把這句話說得很慢，很重。

哦，那天也下過雪。趙媒婆記起龍柱撿這個孩子的情景。

河邊？石頭上？不會這樣巧合吧。巴英子陷入沉思，難道是我的孩子？是呀，我也是在萬源會戰(zhàn)和戰(zhàn)友們分開的，真的那么巧嗎？

是在河邊。龍柱說那天剛下過雪，看見孩子時，天上就有了陽光。我記起來了，他還讓我藏了個東西，是個鈴鐺。說將來這個東西可能就是尋找孩子親生父母的信物。

什么鈴鐺？大娘，快去拿來給我看看。巴英子迫不及待地想看看那個鈴鐺。

巴英子跟著趙媒婆進(jìn)到里屋。

趙媒婆搬來一把梯子，爬上閣樓，在一個竹籃里找到那個鈴鐺，她小心地取了出來，不小心碰著什么，鈴鐺立即發(fā)出了聲響。趙媒婆把鈴鐺捧在手上，又從梯子上下來。

巴英子盯住趙媒婆的手，看見金光燦燦的鉸子，一下子暈了過去。

趙媒婆把巴英子扶到椅子上坐下來，掐住巴英子的人中。過了一會兒，又去廚房端來一盅涼水，讓巴英子喝了，巴英子才睜開了眼睛。

巴英子盯著趙媒婆放在桌子上的鉸子，欲哭無淚，悲喜交加，千言萬語哽在喉嚨里，不知從何說起。

這哪是鈴鐺，這是一只鉸子。應(yīng)該還有一只才對，那一只鉸子去哪兒了？巴英子自言自語地說。

鉸子？什么鉸子？龍柱說這是鈴鐺，不過我也不認(rèn)得這個東西。

不是鈴鐺，是鉸子啊。巴英子糾正著趙媒婆。

管它是鈴鐺還是鉸子，反正這個東西就是綁在這個孩子身上的。哦，龍柱拿走了一只。趙媒婆說。

這是我的鉸子，這是我的兒子！是我給兒子綁上的，當(dāng)時找不到繩子，我就用包兒子的衣服捆住。你看，這只鉸子上面還有我的血，這些血我還沒來得及洗，他們就把我抓了。龍柱為啥要拿走一只鉸子？

龍柱說，帶上一只鉸子，可以打聽孩子親生父母的下落。真沒想到，他竟然就是你的孩子。龍柱還說這孩子和他有緣呢，真是的，真是有緣啊。趙媒婆高興極了。

巴英子哭成了淚人。

趙媒婆一下子沖出門，站在院子外大聲喊著，虎子，虎子，快回來……

虎子聽見婆婆的喊聲，從外面回到院子里，趙媒婆一把拉過孩子，快，快，去見你娘，你娘回來啦。

孩子走過院子，怯怯地站在門口，望著巴英子，又望著婆婆，沒有喊娘。

趙媒婆摸著孩子的頭，快喊，快喊嘛，你不是做夢都在喊娘嘛，現(xiàn)在你娘就在你面前，你咋不喊呢？

巴英子也從屋里走出來，目光緊緊盯著站在門口的虎子，此刻巴英子真是悲喜交加，她多想一把將面前的虎子摟進(jìn)懷里，再也不松開。

虎子看著面前的巴英子沒有出聲，這個女人的臉太陌生了。

巴英子微笑著盯著孩子的臉，端詳著孩子。就是嘛，多像那個秦大牛，不是我的兒子是誰？！

虎子也盯著巴英子看了好一會兒，然后把頭埋著，眼睛看著地上，輕輕地喊了一聲娘。巴英子笑了起來，隨即又哭了起來，對，對，我是你娘，是你娘呢。

巴英子拉過孩子，擁進(jìn)懷里，淚水汩汩地流到孩子的頭上，她撫摸著孩子的臉，又幸福地笑起來。我找到孩子了，我找到孩子了。你曉不曉得，娘找你找得好苦啊。

你叫虎子嗎？巴英子問孩子。

虎子點(diǎn)頭，婆婆說，是爹爹取的名字。

虎子這個名字好聽，好聽。巴英子使勁地抱著孩子，孩子有點(diǎn)疼，在巴英子懷里掙扎著。

娘啊，你莫把我弄疼了?；⒆咏兄?/p>

巴英子這才松了手，讓虎子站在身邊。

趙媒婆也早已泣不成聲，看著巴英子摟著虎子，就像看見自己的媳婦摟著孫子。要是巴英子是龍柱的媳婦，該有多好啊。

趙媒婆想著，就幸福得要死了。我去做午飯，我們好好慶祝一下，你們娘倆終于團(tuán)圓了。

那天晚上，巴英子摟著孩子，教孩子唱兒歌，給孩子講故事，孩子在巴英子的懷里靜靜地睡著了。巴英子看著熟睡的孩子，忍不住悄悄地親了又親，真像那個秦大牛，可是秦大牛還在嗎？如果他還在，為啥不回來看看孩子？不回明月鎮(zhèn)來看看自己和故鄉(xiāng)？

巴英子又想起那年自己被趕下船后，跟著船奔跑著沖船上的秦大牛呼喊：十年八年，千里萬里，我和娃兒都等著你。巴英子睡不著，就想秦大牛。只是經(jīng)歷這么多變故，自己去哪里才能找到他，或許他已經(jīng)不在了？巴英子抽著自己的嘴巴，咋能這樣想呢。巴英子的心里堅定地認(rèn)為，秦大牛一定活著，就像自己，經(jīng)過這么多的事情，依舊還活著呢。是呀，活著，只有活著才有希望，活著，他們一家人才能團(tuán)聚。

四

秦河山在一次戰(zhàn)斗中受傷了，住進(jìn)了后方醫(yī)院。住院的日子很無聊，秦河山就想老婆，想孩子，想那些甜蜜的日子，想巴英子打的翻山鉸子舞。秦河山的耳畔有了巴英子的聲音：十年八年，千里萬里，我和娃兒都等著你。秦河山眼里不禁有了淚水。

巴英子的鉸子還在不在？巴英子還會打鉸子舞嗎？巴英子的鉸子舞打得多好，還可以打六只八只，那些鉸子像蝴蝶在天空中飛來飛去。爹當(dāng)年還說只能讓男的打鉸子舞，想不到女的比男的打得更好嘛，雖然自己和幾個兄弟們能打高臺鉸子，但是巴英子的鉸子舞才是真的鉸子舞，巴英子的鉸子舞才可以登大雅之堂嘛。等勝利了，一定讓巴英子教教那些女人們打打鉸子舞，這個鉸子舞也要有點(diǎn)創(chuàng)新嘛。想起這句創(chuàng)新的話，還是牛二說的，哦，牛二現(xiàn)在叫牛莊，而我秦河山也早已不是當(dāng)年的秦大牛了。正因為這句創(chuàng)新，才教了巴英子打翻山鉸子，巴英子才成了自己的老婆。

想著想著，秦河山就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司令和政委竟然站在秦河山的床前。

你的病咋樣了？司令問。

秦河山摸摸屁股，報告司令，秦河山邊敬禮邊要起來往地上站，司令按住秦河山。報告司令，秦河山的病已無大礙，隨時聽從命令。

政委卻問道，你多大了？

快四十歲了。

組織要你娶老婆了，你同意不？

不行，不行，我不娶。

這是組織對你的關(guān)懷，就像打仗，上級的命令就要執(zhí)行。政委不是開玩笑，一臉嚴(yán)肅。

政委，組織也要實事求是嘛。

組織咋就不實事求是？組織看你老大不小的，沒有老婆，沒有一個家。組織關(guān)心你嘛，你還說組織不實事求是？政委有點(diǎn)生氣。

報告政委，我無法娶老婆，不能娶老婆。

啥叫無法娶老婆，不能娶老婆？政委有些生氣，難道你有病？政委盯著秦河山上下打量著，目光像一只聽診器，想要對他做個全面檢查。

政委，我沒有病，除了酒量不行，其他沒毛病。

那為啥無法娶老婆？政委收回那個像聽診器的目光。

我有老婆，名叫巴英子，在老家?guī)臀規(guī)Ш⒆印?/p>

咋沒有聽你說過？是不是真的？你不要欺騙組織。他想起那個朋友交辦的事，難道情報有誤？

是真的，那個老婆是二當(dāng)家他們出主意幫我搶來的。哦，不是二當(dāng)家，是那個副團(tuán)長王軍。

還是搶來的？那不要也罷。搶來的就要還回去，況且也不合法。政委奇怪地看著秦河山，你們以前盡干些違法亂紀(jì)的勾當(dāng)，找個婆娘還要搶，太不像話了。

不，政委，這個老婆是結(jié)發(fā)夫妻，是自由戀愛。

自由戀愛？不是說是搶來的嗎？

秦河山越解釋，政委越糊涂?？磥碚恢雷约涸?jīng)在山上當(dāng)過土匪的事情，只有司令知道。

司令在一旁聽著他們對話，不說一句，不幫秦河山做任何解釋。

秦河山急了。唉，我一時半會兒也說不清楚，反正我們真心相愛。不信，我給你打一段鉸子舞。

政委也急了。真是越說越復(fù)雜了，還打什么鉸子舞？這和你搶老婆有啥關(guān)系？

司令這時笑了幾聲，然后添油加醋地說，有趣，有趣，政委成了媒婆，我看政委能不能憑著三寸不爛之舌說動秦團(tuán)長，哈哈。

司令呀，政委不好當(dāng)，你當(dāng)?shù)?，我?dāng)娘。當(dāng)娘就要為兒女的婚事操心嘛。不像你，整天就刀刀槍槍的，只曉得打仗。人家為啥打仗，除了為國家為人民，還要為自己，為父母，為老婆娃兒嘛，有了小家才有大家，有了大家才有國家嘛。我這個政委，給戰(zhàn)士們考慮考慮小家，也是分內(nèi)之事嘛。

對的，你這樣一講，把小道理講成大道理了，政委就是政委，無時不做大家的思想政治工作。司令和政委調(diào)侃上了。

政委，你還要不要我證明給你看？秦河山對政委說。

你拿什么證明給我看？你說的那個鉸子，是什么鉸子？是不是吃的餃子？哈哈。政委盯著秦河山，吃的餃子，我比你會弄，你如果給我們弄餃子吃，就不用證明了。政委看著秦河山不說話了，意思就是你糊弄我，我看你咋收場，我不相信你邊包餃子邊跳舞，那個就是你說的啥子翻山鉸子舞？

秦河山?jīng)]有看司令，拉著政委出了門，來到司令部的空地上。政委啊，我讓你看看我們老家的翻山鉸子舞，我可是這個舞蹈的傳人。不是我吹，沒有金剛鉆，哪敢攬瓷器活？不說了，耽擱時間，我先打鉸子吧。

秦河山就從掛包里取出那副有個彈孔的鉸子，然后脫掉外套，把皮帶扎好，雙腳蹬著八字步，有力地站在司令部的空地上。只見他把一只鉸子飛出去，一道金光從政委的眼前飛過，緊接著，秦河山的雙手讓兩只鉸子舞動起來。

哐當(dāng)當(dāng)，哐當(dāng)，鉸子發(fā)出了清脆的聲音。

秦河山仿佛一下子回到了三十二梁，又仿佛回到了龍寶山。一會兒在和爹爹打鉸子，一會兒在和巴英子打鉸子。秦河山耳畔響起了牛二的嗩吶，響起了巴英子的二胡，響起了巴英子的古箏。婉轉(zhuǎn)的聲音里，秦河山慢慢地舞蹈；激越的聲音里，秦河山快樂地舞蹈；悠揚(yáng)的聲音里，秦河山翻滾挪騰。時而像鳥，時而像猴，時而像大雁，時而像蛇。秦河山看見爹爹在前面引路，爹爹從高臺上一躍而下，落在地上，不停地扭動著腰肢，鉸子一會兒在爹爹的身上，一會兒在爹爹的身下，身上身下的鉸子相互撞擊著，親吻著，交織著，讓那些觀眾眼睛生痛，他們怕錯過了爹爹每一個敲打。哐當(dāng)，哐當(dāng)當(dāng)，那些聲音永遠(yuǎn)停在秦河山的腦海里。

秦河山看見巴英子了，巴英子在用八只鉸子和他一起打著翻山鉸子。巴英子的鉸子綁在腿上，綁在肩膀上，綁在胸前，綁在背上。巴英子用手上的兩只鉸子，敲打著肩上的鉸子，敲打著背上的鉸子，敲打著腿上的鉸子，敲打著胸前的鉸子。那些鉸子相互敲打著，發(fā)出歡快的聲音。巴英子雙手的動作越來越快，秦河山有時候都看不清楚了，那些看客更看不清楚巴英子的快。巴英子把八只鉸子飛快地從頭到腳，又從腳到頭地來回打著，又飛快地從前胸到后背，從后背到前胸打著，從胸前到腿，從腿到后背，交叉打著。鉸子聲聲敲打著秦河山的靈魂，秦河山想著巴英子的動作，用自己的方式，把兩只鉸子在空中擊打，又送到地上擊打。秦河山的耳畔牛二的嗩吶聲停止了，巴英子的二胡和古箏也停止了。秦河山仿佛看見爹爹帶著一雙拴有紅綢子的鉸子，離開了自己；仿佛看見巴英子打完鉸子，笑吟吟地從自己眼前跑過。秦河山收起了那雙鉸子。

秦河山一下子停住身形，站在那里。

很久都沒有這樣酣暢淋漓地打一次翻山鉸子舞了。

秦河山感覺有點(diǎn)累，說，在政委和司令面前獻(xiàn)丑了，獻(xiàn)丑了。

打完了？司令很久才緩過神來，對秦河山說，想不到你還會這門手藝。

打完了。秦河山說。

我還在等你繼續(xù)打呢。司令意猶未盡。

政委很久才接過司令的話說，想不到你小子有兩下子，這舞讓人看著心曠神怡，豪情萬丈。

報告司令，這就是我們老家的翻山鉸子舞，是一門傳統(tǒng)手藝。這個舞蹈是我爹親自傳授給我的，我是第三十三代翻山鉸子的傳人。秦河山自豪地向兩位首長介紹道。

你小子有點(diǎn)文化嘛。翻山鉸子是什么舞蹈？司令問，我咋從沒有見過，政委，你知道這個舞蹈嗎？

政委搖搖頭，我也不知道。

秦河山說這個舞蹈和他老婆有關(guān)系，現(xiàn)在看了他打的翻山鉸子舞后，看來是真的了。這小子沒有撒謊，我這個媒做不成嘍，完不成任務(wù)了。政委的臉色終于有所轉(zhuǎn)變。

翻山鉸子，老婆？他小子還有老婆？政委啊，那這個敵情沒有偵查好喲。司令笑了。

報告司令，我就是用這個翻山鉸子才把老婆換來的。于是秦河山又講了他娶巴英子的經(jīng)過。

聽完秦河山和巴英子的故事，司令和政委才相信了。

這副鉸子放在掛包里救了我的命。司令政委你看，這只鉸子上還有一個彈孔，就是敵機(jī)掃射過來，被鉸子擋住了，我只是受了傷，沒有“光榮”呢。

那你應(yīng)該感謝你的這只鉸子。司令笑著。

感謝過，我把你的嘉獎令放在兩只鉸子之間，隨時都在保佑我不受傷。

哈哈哈，司令和政委都大笑起來。

看來我們給你做媒是做不成了。

想起巴英子，想起巴英子的翻山鉸子打得那樣好看，心里就美滋滋的。十年八年，千里萬里，我和娃兒都等著你。巴英子撕心裂肺地呼喊，從琵琶灘又來到秦河山的耳畔，驚起了腦海里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雪花，往事仿佛就在眼前。